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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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8年最后一个月的某日,有人撞开了内阁的大门,整个紫禁城都晃动起来。他大踏步地走过陈以勤的办公桌,点了点头:“你好,陈公。”陈以勤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背影。他又走过赵贞吉的办公桌,只是傲慢地点了点头,没说话。赵贞吉一眼就认出了他,发出一声冷笑。他又走过李春芳的办公桌,大声说:“李公,好久不见。”李春芳被吓得从吐纳术中苏醒,正要看时,只能看到背影。最后,这个人在张居正办公桌前停了下来,仿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停下脚步。他敲了敲张居正的桌子,张居正抬起头,看到一张刻薄的笑脸。张居正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啊呀,你回来了!”

来人一笑,点了点头,回首扫了一眼内阁里的所有人,语气里带上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说:“是的,我回来了。”

如你所知,这个人就是高拱!

高拱对阵赵贞吉

张居正对高拱的归来充满喜悦和幻想,多年前二人登香山顶峰,互诉壮志的情景跃上脑海。张居正说:“高老是同道中人,又实力雄厚,国事有望了。”他并未因高拱是恩师徐阶的政敌而产生愁绪,他是个胸怀宽广、眼光高远的人,一心只为国家。况且,徐阶是他恩师不假,可高拱也是他的好友。

虽然如此,他还是给徐阶写信安慰徐阶,他也知道徐老师高风亮节,所以说高拱归来,世局定当一新。徐阶有点寒心,又有点担心,他写信给张居正说:“高拱才干卓著不假,可脾性太刚,有仇必报。世界上有种人你死都不要得罪,高拱就是这种人。”

徐阶在信中还谈到一件事,他说高拱能咸鱼翻身,朱载垕身边的三个太监伙伴功不可没。而这群畜生所以帮高拱,是因为有个叫邵方的“大侠”周旋的结果。徐阶有点酸溜溜地说:“这个邵方最先找的是我,说能让我复起,可我把他当成江湖混饭吃的,胡说八道。后来听人说他去找了高拱,高拱在家中都快憋死了,死马当活马医,想不到这小子本事通天,真就办成此事。”

张居正对高拱的复出底细其实一清二楚,也知道那个叫邵方的“大侠”。当时政府有传说,邵方和朱载垕身边的三个太监交情匪浅。看来,高拱的复出就是朱载垕身边那三个太监的运作。当然,高拱是朱载垕最中意的老师,这层私人关系也是高拱复出必不可少的。

徐阶要张居正提防高拱,既出于师生情谊,又出于对自己家族的担心,一旦张居正完蛋,有仇必报的高拱绝对不会放过他徐阶一家。

张居正开始时还认为徐老师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姜的确是老的辣。

高拱复出的时机妙不可言。吏部尚书杨博致仕,高拱就请朱载垕把吏部尚书的位置也给他。那三个太监一起用力,高拱轻易如愿以偿。历史似乎要给世人上演一场好戏,高拱得到吏部尚书职务的一个月后,他在内阁最大的劲敌赵贞吉也获取了都察院院长的职务。一个是控制行政和人事权的大学士,一个是控制监督权的大学士,二人可谓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虽然高拱还未向内阁的任何人发动进攻,可所有人,尤其是赵贞吉已经感受到高拱无形的,如泰山压顶般的力量:高拱做事雷厉风行,今日事今日毕,头脑冷静而稳准狠,仅一个月时间,就把吏部搞得绘声绘色,井井有条。

一搞定吏部,高拱就发动复仇计划,将徐阶从前的一切政治举措通通推翻。徐阶曾以朱厚熜遗诏的方式赦免“大礼”“大狱”被牵连的官员,高拱又把他们重新贬黜一回;徐阶把朱厚熜身边的那群臭道士关进监狱,高拱就把他们放出。也就是说,高拱推翻了朱厚熜遗诏,其实也就是推翻了徐阶,而朱厚熜遗诏是徐阶和张居正共同拟定,张居正立即感觉乌云笼罩到自己。

但高拱似乎没有向他动手的意思,他拍着张居正的肩膀说:“太岳啊,咱们要做的事太多了,你看我忙得四脚朝天。”

张居正笑了笑,高拱突然对着一份文件吼起来:“蠢材!蠢材!来人,把这个人给我叫来,我看看他到底有多蠢!”

张居正对高拱的歇斯底里已见怪不怪。高拱办事,容不得别人犯一点错,否则就是暴跳如雷,把对方骂得后悔来到世上。有人说,人对一件事愤怒是因为没有智慧解决这件事。可张居正有时候就会想,愤怒本身何尝不是智慧?高拱用臭脾气在官员中建立权威,这不正是另一种政治智慧吗?

让张居正欣慰的是,高拱从来未对他发过脾气,也未先对他动手。高拱最先对付的人是赵贞吉,这也是张居正最希望的。

如果夏言是锋芒毕露的长枪,那高拱就是魔鬼附体的紫金锤。如果高拱是个锤子,那赵贞吉就是狼牙棒,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两人的争斗势不可免。

高拱嗓门大,赵贞吉比他还大;高拱吹胡子,赵贞吉就瞪眼;高拱拍桌子,赵贞吉就骂街。整个内阁每天鸡飞狗跳,让人不得安生。1570年七月,陈以勤上疏说,自己大概得了神经衰弱症,头痛头昏,怕声耳鸣,不能继续待在工作岗位,他主动放弃权力,离开了内阁。

陈以勤一走,李春芳捶胸顿足,对张居正说:“陈公不仗义,突然就辞职了,事先也不通知我一声,你看我现在还赖着这个首辅的位置不走,真是罪孽深重。”

张居正只能苦笑,高拱和赵贞吉的恶斗居然把陈以勤搞得神经衰弱,又把李春芳折磨得神经兮兮。这种内斗除了让人寒心外,还能有什么!

李春芳请辞,朱载垕不允,李春芳就不去上班,给高拱和赵贞吉的角斗场腾出更大空间。内阁已空,高拱决定和赵贞吉作最后一战。

1570年十月,高拱上疏请求朱载垕对科道(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监察御史)进行考察。科道官员都是言官,高拱上次被逐就是这群言官的“功劳”,一来他要复仇,二来,赵贞吉是言官大本营都察院瓢把子,借此剪除赵贞吉的羽翼,可谓一石二鸟。

赵贞吉积极迎战。按规,吏部和都察院主持这次言官考察。高拱把赵贞吉的所有人全部判为不合格。赵贞吉针锋相对,也把附和高拱的言官统统画叉。

近二百人的言官,考察之后连四桌麻将都玩不起来。整个朝廷震动,朱载垕也震动,他十分惊骇:想不到有这么多不合格的言官!

张居正看了许久的戏,终于站出来调和。高拱和赵贞吉也不想这样僵持下去,于是都给张居正面子。

高拱提出,双方人员,一概保留,但那些没有站队的,曾经攻击过他的言官必须全部清退。

赵贞吉见高拱未损害自己的利益,欣然同意。这是十足的愚蠢,它使外人产生了高拱在这次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印象。附和高拱的言官越来越多,赵贞吉的实力正在削弱。

高拱和赵贞吉的此次争斗告诉我们,站队有风险,不站队也有风险,人事无常,政治不靠谱。

张居正又一次提心吊胆,因为高拱清退的言官大多数是当年徐阶的人,其中有个阳明心学门徒耿定向,还是张居正要好的朋友。他忐忑地想到,高拱会不会对自己下手。但是高拱仍然没有,高拱的注意力全放在赵贞吉身上,在他眼中,整个天地都不在,只有赵贞吉。

考察言官后,赵贞吉有些心力交瘁,他毕竟年纪大了,经不住政治斗争的狂轰滥炸。他想休整一段时间,想不到高拱突然使了个回马枪,重启战端。

攻击赵贞吉的是高拱的言官头马韩楫,他弹劾赵贞吉庸横,考察过程中存着私心。

考察过程中存私心,高拱也有。赵贞吉此时最正确的反击应是指使他的言官攻击高拱。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居然亲自上阵抗辩,说:“真正庸横的是高拱!”最后他气急败坏地要两败俱伤,“如果皇上和舆论认为我应该去职,我就离开,但高拱必须把吏部尚书的职务交出来!”

这已不是战斗,也谈不上抵抗,只是消极地要鱼死网破。高拱冷笑,因为他赢了,皇上绝不可能拿官职做买卖。

果然,朱载垕在三个太监伙伴的帮助下,认为赵贞吉有失人臣体统,居然要在如此庄严的庙堂做买卖,这种风气要不得。朱载垕说:“老赵啊,你反省一下啊。”

赵贞吉明白,胜负已分。他开始收拾办公桌,但老天爷不想让他和当年的高拱一样,走得那么痛快。所谓曲折婉转,才是人生。

这个曲折婉转给了赵贞吉一个希望,他以为翻身的机会来了,但事后证明,这是假象。这个曲折婉转已和他赵贞吉无多大关系,因为主角是张居正。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前,最光辉的一刻来临,他抓住了机会,给了历史一份完美的、让人惊喜的答卷。这个曲折婉转就是俺答汗封贡。

第五章 俺答封贡

张居正来信

高拱和赵贞吉苦苦缠斗的1570年九月中旬,心事重重的宣大、山西总督王崇古接到张居正的一封信。王崇古打开信,才看了一句就惊愕得闭不上嘴。信的内容正是他这几天心事重重的原因。

三天前,曙光初现,长城守军突然见到前方尘烟滚滚,几十匹蒙古种马向城墙飞驰而来。守军急忙报告长官,长官慌忙叫醒士兵,上墙准备作战。来的人正是他们最熟悉的蒙古武士,为首一人虽满脸疲惫,却遮不住贵族特有的英姿。守将见敌人稀少,不禁升起英雄胆,喝问:“找死啊,这几个人就来攻城。”

为首那人冷笑,主动介绍自己:“我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来投诚。”

守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见这阵势的确不是来攻城的,所以命令严防,把消息快马加鞭报告给了大同巡抚方逢时。

方逢时和王崇古都是1541年的进士,两人的仕途也大致相似,先是在地方历练,后来进了兵部,再后来就是多次巡抚北境。1570年初,在张居正的大力推荐下,王崇古做了宣大、山西总督,方逢时做了山西巡抚。张居正可谓慧眼识人,两人的品德都好,报国热忱都高,才略也都明练,多年的经验使他们处置边事得心应手。所以大半年来,二人通力合作,屡屡挫败蒙古人的小规模进攻,宣大一线静悄悄,人民安居乐业。

方逢时得到边城的报告后,立即和王崇古商议。王崇古搓着双手说:“这事有些棘手啊。”

方逢时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年初我来大同时,张阁老对我说,‘故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公所谓非常之人也’。”

王崇古承认张居正说得对,方逢时同学的确是非常之人,而且他也隐约嗅到这件事是非常之事,可要立非常之功,有难度,这需要精密的计划。

两人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先把那个把汉那吉迎进大同,好酒好肉款待着,再想下一步。另外,如果那人真是俺答汗的孙子,那他逃到这里来,俺答汗必会发兵,所以要做好战斗准备。

经过全方位的调查,方逢时和王崇古确认,来人就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王崇古再下令边防军坚壁清野,备战级别提到一级。做好充分的准备后,王崇古开始给张居正写信报告情况,可他的信草稿还未出,张居正的信就来了。

张居正的信没有废话,用五个问句直奔主题,句句戳中事情的本质:

听说俺答汗的孙子带了十几个人来投降,有这回事吗?

你是边关高级将领,可否见到人?

俺答汗活着的儿子只有一个叫黄台吉的,此人是不是黄台吉的儿子?

他来投降的原因是什么,你们搞清楚没有?

如此重大的事,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报告朝廷?

张居正的信息如此灵通快捷,其对问题的深思熟虑如此全面,王崇古如果不吃惊,那他就是神仙。

方逢时对这封信发出由衷的赞叹:“张阁老如果没有报国热忱,怎么会有如此高度的关注?你我二人有生之年能遇到这样的贵人,真是幸事。”

王崇古也赞叹,过了许久,他才猛地拍脑门子,叫道:“咱们赶紧写回信啊。”

回信其实是答卷,王崇古在信中回答:“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的确来投降了;我和方大人已见到真人;这个把汉那吉的确是俺答汗的孙子,老爹早死,所以咱们未听过;据他自己说,他来投降的原因是俺答汗抢了他的新娘;这样重大的事所以没有尽快报告朝廷,实在有罪。”

张居正得到这些信息后,飞快地去信做了周密布置。他先给两人扣了顶帽子:“虏种来降,虽是华夏文明的威力,但你二人在边疆的威德也是原因之一。此事关系重大,可能是我们和蒙古人和平还是继续战争的转机,一定要谨慎处理,不可重演桃松寨事件……”

桃松寨事件发生在1557年。桃松寨是俺答汗之子辛爱的小妾,她和辛爱的一个部下私通,后来怕泄露,于是投降明朝。当时宣大总督杨顺为了邀功请赏,毫不客气地收留了桃松寨,并把她送到北京。想不到,辛爱爱这个女人爱得发疯,当然也恨得发疯,于是率部猛攻大同。杨顺发现无法抵挡,急忙向朝廷谎奏说,辛爱打算用白莲教起义失败、逃亡到蒙古的汉人交换桃松寨。朱厚熜是个榆木脑袋,马上同意,就把桃松寨送到大同。辛爱在大同城下杀掉桃松寨,非但没有退兵,而且攻势更猛。如果不是后来中央政府增兵,后果不堪设想。这件事让大明帝国颜面扫地,用张居正的话说,至今提起都齿冷。

张居正认为,此次事件又比桃松寨事件更严重,桃松寨只是俺答汗儿子的小老婆,可把汉那吉却是俺答汗的亲孙子,所以行事万不可草率。而且他已经得到情报,俺答汗兵团正向大同方向推进。

张居正给两人出招对付俺答汗的兴师问罪:“您的孙子来降不是我们引诱的,是您孙子倾慕中华文化主动来的。我们的法律规定,得到你们蒙古大汗的子孙首级者,封侯赏万金。我们不是不能把您孙子的脑袋送到北京请赏,只因为他是慕名而来,又是您的孙子,我们不忍砍他的脑袋。非但如此,我们还用中国最好的饮食与衣物赏赐他。您如果想要回孙子,有三个条件,写一封谦卑的书信来,把叛贼赵全和他的伙伴交给我们,大家杀鸡为盟,从此后,你不可再对我们发动军事行动。如果你能做到这三点,我们必定送还你孙子。不过你要打的话,我们没有问题,我们的军队已不同往昔,奉陪到底。”

以上是张居正传授给王、方对付俺答汗的外交台词,台词之后,张居正话锋一转,说:“蒙古人来攻是常事,即使他的孙子不来投降,他必来,我们也必防。所以谈判是谈判,严阵以待是严阵以待。”

然后,他针对把汉那吉一行指示二人说:“不要让他们和外人交通,该给吃的给吃的,该给喝的给喝的,不要吝啬,一定要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才不会萌生归念。”

最后,他指示两人,上一封奏疏,把把汉那吉来投的来龙去脉说一下,请求朝廷允许接受把汉那吉投降。

方逢时和王崇古对张居正又是一顿发自肺腑的钦佩,随后就写了一道奏疏,加急送到北京。

北京朝堂炸开了锅。

无尽的担忧

凭多年来对政府官员的了解,张居正早就预料到把汉那吉之事会引起波涛,所以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和王、方二人紧密沟通时,他也争取高拱的支持。高拱气势磅礴,来者不拒,对送上门来的这块肥肉当然垂涎。高拱又去运作朱载垕,朱载垕也认可高、张二人的主张,先接受把汉那吉的弃暗投明。

王、方二人的奏疏一到,朱载垕召集群臣讨论。第一反对的就是已穷途末路的赵贞吉,他几乎要痛哭流涕,说这是引火烧身,把汉那吉看着是个人,实际上是个臭鸡蛋,必会引来俺答汗那只大苍蝇。还有御史摇头晃脑地说,受降之事让他想到北宋末年北宋政府接受军阀郭药师投降的事,结果后来郭药师反叛,北宋雪上加霜,万不可让历史重演。他有绝妙计策,就是把把汉那吉无条件送还给俺答汗,这样才可避免北境战争。

张居正极度厌恶这群言官,不是因为他们胆小怕事,而是因为他们狗屁不懂还满嘴跑火车。当时的形势和北宋郭药师受降时截然不同,不实事求是就乱发议论,这是言官狗不改吃屎的本性。他不阴不阳地提醒众言官:“现在形势很明朗,没到哭丧的时候,所以收起你们那肆意的眼泪和眼屎吧。”

王、方二人高歌猛进,高拱推波助澜,朱载垕积极配合,张居正在背后全力运作,言官们终于闭了嘴。赵贞吉还想战斗,高拱马上擂起战鼓,赵贞吉叹息着退缩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明帝国授予把汉那吉指挥使职务,赏象征尊严的大红丝绸一袭。

好勇斗狠的俺答汗来了,几乎倾巢出动。俺答汗根本不想来,他抢了孙子的老婆,孙子对他恨之入骨,他不想再把仇人放在身边。可他老婆对这个孙子感情极深,自把汉那吉走后,老人家一天哭十次,险些淹死在自己的泪水中。俺答汗虽然娶了孙媳妇,却仍对大老婆情深义重,只好出兵来要把汉那吉。

大兵压境,王崇古和方逢时毫不惊慌,因为导演兼编剧张居正的剧本已到:派一位口齿伶俐、智勇双全的人去和俺答汗谈判,谈判内容我早已给你们了。

这样的人才在边境有很多,方逢时随便一搜,就搜出个叫鲍崇德的人。鲍崇德把张居正之前写给王、方二人的台词刻进脑海,豪情万丈地来到俺答汗军营。

俺答汗说:“我的大兵一动,你们的军队就灰飞烟灭。”

鲍崇德搜索脑海,找到台词:“我们的军队不比往昔,你来好了。”

这不是张居正信口胡说,事实是,最近这两年,经过他安排、调整后的北境边防军,实力的确大增。俺答汗对此也深有同感。

鲍崇德当然不是只会念台词的三流演员,他有现场发挥的急智,见俺答汗脸色难看,他以张居正思想为核心,发挥道:“当然,我们的军队死多少无关紧要,可您孙子的命应该很值钱吧,您一发动战争,朝廷一怒,您孙子的命就没了。”

其实这正是俺答汗的本心,干掉情敌是每个男人的热切愿望,尤其是借他人之手,更是妙不可言。但他这种想法一出现,眼前马上映出他老婆淹死在泪水中的情景。他打了个寒战,问道:“我孙子还活着吗?”

鲍崇德回答:“能杀他的人只有您,您不杀他,谁都不敢杀他。他现在被我们皇上封为指挥使,好不快活。”

俺答汗叹了口气:“你们放了他,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鲍崇德搜索脑海,找到台词:“您这话就不对,什么叫‘放’啊,好像是我们捉他来似的。您也知道,是他仰慕我中华文化投来的。但这只是场面说法,具体原因,就不好说了。”

俺答汗脸色通红,嘴唇发抖,他发现眼前这个汉人的嘴很碎,不能和他谈论太久,否则会被烦死。他有点焦躁地问:“你们有什么条件,有屁快放。”

鲍崇德说台词:“只要把赵全和他的伙伴交给我们,把那汉吉指挥使随时都可回草原,只要他愿意。”

俺答汗犹豫了。赵全是明帝国北境附近的汉人,足智多谋,白莲教分部的掌门人。白莲教是邪教,所以受到政府的打压,赵全被追得穷途末路,所以翻越长城,投靠了俺答汗。

赵全在中国可能无足轻重,但一到草原就成了重大人物,因为他知道明帝国北境的虚实,而且受过中国权术文化熏陶,知道出谋划策。他在俺答汗的支持下于河套的丰州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兴建城墙,招兵买马。丰州既成了蒙古人的根据地,又成了蒙古人向明帝国进攻的跳板。

自赵全投靠俺答汗给他做高级参谋后,俺答汗对明帝国的进攻效果突飞猛进。明帝国多次花重金悬赏赵全的人头,但没有人有这个福气得到这笔赏金。

现在,终于有了可以干掉赵全的机会,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放过,他也知道,俺答汗绝不会轻易舍弃赵全,赵全就是他另一个大脑,一盏指明灯,一个无可替代的军事导师。

俺答汗抓耳挠腮地对鲍崇德说:“这也是条件,你们吃错药了吧。如果我让你们把北京城里所有的官员都交给我,你们愿意吗?”

鲍崇德站在那里,微笑着,什么都不说。

俺答汗沉思,再沉思,最后拍了大腿说:“不行,这事我得从长计议。你先回去。”

鲍崇德回了,骑了匹俺答汗送他的骏马,他自信地对王、方二人说:“此事可成。”方逢时立即给张居正去信,报告了情况。

张居正很兴奋,他觉得离实现更为辽远的计划不远了。这个辽远计划就是借把汉那吉事件和俺答汗永远地讲和。不过兴奋之后,就是担忧。好事多磨,他不相信这件事会如此容易成功。

他给王、方二人去信诉说了这一担忧。他说:“赵全等人投靠俺答汗年深日久,他们是受中华文化熏陶多年的人,不可能不结交俺答汗身边的亲信。我们今天向俺答汗提出要他的人头,他明天就会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岂会坐以待毙?倘若他说服俺答汗,用几个小蟊贼冒充赵全等人,我们纵然明辨出,还要向政府报告,来往时间不定,俺答汗等不及,发动战争该如何?”

这是张居正的第一层担忧,第二层担忧是:“我听说俺答汗此次来是倾巢而出,机动部队昼夜不停巡逻,所有骑兵都磨刀霍霍,这不是谈判,而是战争。纵然他头脑一热,归还赵全,我们一归还把汉那吉,他马上按下战争按钮,刀光剑影仍无法避免。”

张居正的第三层担忧是:“假设俺答汗归还了赵全,带着把汉那吉离开边境,可如何敢保证他明年春天不会再来侵袭,即使明年春天不来,后年春天,再后年春天呢?”

所以,张居正的看法是,尽量借这件事,要俺答汗接受我们的封爵:“你们可提醒他,只要接受我们的封爵,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谈。”

王崇古和方逢时看到这里,都惊愕得抽冷气。张阁老是不是想太多啦?俺答汗接受我们的封爵?这不就是投降我们吗?俺答汗如果脑子没问题,就不可能接受这种条件。这倒不是说俺答汗铁骨铮铮,气节熏天,而是因为俺答汗做不了这个主。俺答汗只是蒙古鞑靼的一个首领,他真正的主人是鞑靼的国王小王子。他和这位小王子的关系就如东汉末年曹操与汉献帝的关系,就如战国时代日本的大将军和天皇的关系。你封俺答汗为爵,就是让俺答汗认明帝国为主人,那把他原来的主人小王子置于何地?

王崇古和方逢时虽然对边事娴熟,了解敌人的军事,却不了解俺答汗这个人。俺答汗自完全掌控鞑靼军事力量后,就持续不断地进攻明帝国,而目的很单纯:抢劫。俺答汗从未想过要废掉小王子,正如曹操不想废掉汉献帝一样。小王子在草原上是块招牌,有了这块招牌,就有好处,俺答汗可以用这块招牌做很多事。草原上虽部落林立,可明面上都尊重听命于小王子,俺答汗认小王子为主人,既能招兵买马,又能保持草原和平,从而无忧无虑地享乐,何乐而不为?

张居正要俺答汗受明帝国封爵,不过是让俺答汗多一个主人而已。只要有利可图,俺答汗有几个主人,在他看来其实无所谓。

张居正对俺答汗的人性洞若观火,只要王、方二人处置得当,就没有不成的道理。王、方二人在张居正第二封信的解释下,恍然大悟,于是再和俺答汗谈判,明示暗示齐上阵:“交出赵全,你孙子就能回到你身边;如果你受我大明帝国的爵位,你们一直垂涎三尺的‘互市’就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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