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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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张居正抱怨说:“皇上不说话,这不是事啊。”

张居正沉思一会说:“我想,皇上应该是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

徐阶冷笑:“那群阉竖吗,毫毛而已。”

张居正又沉思一会儿,正色道:“老师这样说,学生不太赞同。皇上如果英明勤奋,常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接触还好。可当今圣上藏在后宫,身边只有那些宦官,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老师应该和他们处理好关系。”

徐阶猛地看向张居正,目光凌厉,让张居正浑身打了个冷战。

“太岳啊,”徐阶语重心长地说:“本朝立国时,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就严厉禁止政府官员和太监结交,并用残忍手段限制太监。近二百年来,虽有太监嚣张跋扈,但昙花一现;也有大学士们对宦官献媚,却遗臭万年。他们本是废物利用,我们读圣贤书,学做圣贤,万不可和他们搅到一起。宁身败,不名裂。”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多年来徐阶也是知行合一。不过,张居正突然想到徐阶搞严嵩的事。坊间早有传言,徐阶能搞掉严嵩,就是收买了朱厚熜身边的道士。在他看来,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太监没有区别。可他终究没有说,他隐约地预示到,徐阶以后的失败,也许就败在这上面。

徐阶不想和太监结交,一是出于道德观念,二是缘于自信。他坚信自己还有力量让朱载垕回归正途。

其实,朱载垕自继位后就从未在正途上。朱载垕对徐阶态度的转变,引起了言官们的注意。或者说是徐阶让他们有了注意力。他们开始向朱载垕发动进攻,正如一年前向高拱和郭朴发动的进攻一样,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神鬼皆惊。

朱载垕在那三位太监的指引下,对那些上疏置之不理,反而以守为攻。1568年六月,朱载垕宣布要去北京四大郊野公园的南海子狩猎。言官们群轰,徐阶也上疏恳请朱载垕收回圣命。朱载垕不理,毅然决然地去了南海子。对徐阶而言,这是个重大打击。徐阶对张居正唉声叹气,张居正突然之间发现徐老师苍老了,像是秋季的干荷叶,色苍苍,已耐不住风霜挫。徐阶本来就不年轻,1568年时,他已六十六岁。多年的弹簧生涯,被压,反弹,复位,再被压,再反弹……他的精力已用尽,好运气也已用完。

不知是试探还是真心,徐阶在一个月后朱载垕回到紫禁城时,提出辞职。

朱载垕眼前一亮,对三位太监伙伴说:“看啊,徐阶动摇了。”

三位太监在心里先夸奖朱载垕口齿伶俐了,然后说:“他这种人早去早好,就没有人烦您了。”

朱载垕用他伟大的头脑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不行。徐老头德高望重,我就这样批准,那群言官……”一提到令人生畏的言官,朱载垕的口吃又犯了,“肯……肯定会……咬。”

他的确有点小见识,徐阶的辞职信才上,言官们就上疏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他说:“家有老,是个宝。没有了徐阁老,那可如何是好。”

徐阶对张居正苦笑道:“皇上不是真心啊。”

张居正早看出来了,他希望徐阶到此为止。可不知为什么,几天后,徐阶又上了一道辞职信。言官们又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

这种招数,用一次是奇技,用两次是办法,用三次就成了馊主意。徐阶再用第三次,言官们随后跟上。朱载垕恼了:“这……他……”

孟冲对出下面的话:“把您当小孩子耍啊!”

陈洪适时跟上:“徐阶真是个狡猾多端的家伙。坊间传说,高拱就是被他活生生轰走的。您的讲师高拱多好的一个人啊,容不进他的眼。”

滕祥在孟冲背后扯开公鸭嗓子:“皇上您不知道,徐阶对我们几个那是死活看不上。我们可是您身边的人,他都那种态度,对您,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朱载垕被撩拨得激动起来,但他是个宽厚的君主,马上又冷静了。他说:“这……这事不好办,徐……徐阶……”

他看着陈洪,示意陈洪替他说。陈洪果然是他肚里的蛔虫:“俺们知道您的意思,徐阶在政府威望甚高,就这样允许他辞职,恐怕引起众怒。那咱们就等着,俺们就不相信徐阶是菩萨转世,众生都被他普度了,没有仇人。”

徐阶当然有仇人,政治家没有仇人,就不是优秀的政治家。徐阶的仇人其实多如牛毛,高拱虽然去职,根基还在,杨博就是一块阵地,只因为徐阶实力太强,这个倒徐阵地不轻易开枪而已。徐阶的三次请辞,朱载垕的态度转变,让倒徐阵地的人看到光明。一个叫张齐的言官义无反顾地蹿上阵地,举起了倒徐的大旗。

如果不是弹劾徐阶,张齐不会留下名字。可见和大人物扯上关系,无论是拍马屁还是挥拳头,都有巨大收益。当然,张齐不是愣头青,或者说,他背后的主谋不是一般人物,因为弹劾徐阶的奏章刀刀见血,招招致命。

张齐弹劾徐阶三件事:“第一,朱厚熜在位时,大兴土木和搞庞大的道教仪式,徐阶鼎力赞成,可朱厚熜一死,徐阶却草拟遗诏,历数其罪过,这是不忠。第二,徐阶和严嵩共事十五年,甚至还递交联姻,严嵩做了那么多坏事,徐阶无一言劝告,也无一次弹劾。而严嵩一败,徐阶上蹿下跳,把严嵩搞得狼狈不堪,这是不义不信。第三,1567年九月,俺答汗兵团兵临滦河,情况危急万分,皇上您亲自选将调兵,要内阁制订作战计划,可当您问徐阶作战计划时,徐阶像个闷葫芦,一个屁都没放出来,这是无能。徐阶不忠不义不信,丧失道德,无能,不配担任首辅。”

三件事完毕,张齐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撒手锏:“徐阶擅作威福,天下唯知有阶,不知有陛下。”

真是狠!

但张居正认为,张齐说的都是事实。尤其是第三件事,当时徐阶的确没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几乎对军国大政漠然。这也有原因,1567年整个一年,徐阶在清除朱厚熜时代的弊政,几个月后又和高拱斗,再和郭朴斗。1568年,他又调转枪头对准皇上的私生活,哪里有时间管理军国大政?

张齐的弹劾书一上,朱载垕跳了起来,他的三个太监伙伴也跳了起来。这就叫苍天有眼,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徐阶慌忙上疏辩驳。他先辩驳第三件事:“阁臣的职责是票拟,军事是兵部的事,所以我没有责任。”再辩第一件事,“我拟先皇遗诏,是代先皇言,以成其美。”最后辩第二件,“严嵩败亡和我无关,那是先帝、三法司的主张和明断,我后来攻击他,是大义灭亲,以国家为重。”

说的是很有道理,可朱载垕心里早已下定决心,任凭你辩出花来,我也是块石头。

言官们集体沉默,因为张齐的弹劾书太有杀伤力,他们找不到反攻的切入点。徐阶无可奈何,上辞职信,朱载垕立即批准。

十七年大学士,七年首辅,十五年隐忍,搞掉腐蚀江山的怪物严嵩,刷新朱厚熜弊政的徐阁老徐阶,黯然离场。

和高拱离开北京前截然不同,徐阶情绪平静,心情还不错。他对张居正说:“我走得无牵无挂,知道为什么吗?”

张居正大概知道,但他不说。徐阶就说:“因为我培养了你,我不会看错,你有肩负重任的能力。将来的世界是你的,国家大事也是你的。你不要辜负我多年来的精心栽培。”

张居正流下眼泪说:“我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阶又说:“将国家大事托付有能力的人,是政治家最大的快事。但你不但是我的接班人,还是我的知己,将家事托付给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张居正当然知道徐阶的意思,徐老师的三个儿子全是浑蛋,徐家在上海是超级土豪,无尽的繁华,无尽的奢侈,当然还有无人不知的贪赃枉法。这一切,徐阶都托付给张居正。张居正要徐阶不必担心,他会竭尽所能保护徐家,保护徐老师的名声。

徐阶很欣慰,他知道张居正能做到这点,他也知道,张居正可能会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无论是在国事上,还是在他的家事上!

隐晦的复仇

没有了徐阶的内阁,温情脉脉。

李春芳是老好人,陈以勤少说也少做,张居正厌恶争斗,而且少了徐阶和高拱这两位政治大佬后,也没了争斗。张居正觉得光明来了,徐阶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张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陈六事疏》。

这是他多年后改革的政治纲领,共有六条。第一条到第四条论政本,他希望朱载垕有主张,有决断,一切行为知行合一,一切政策要贯彻到底,有始有终,一切空泛议论要坚决制止。显然,张居正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第五、六两条是论当时国家当务之急:财政和军事。

沮丧的是,《陈六事疏》和他当年《论时政疏》的命运不相伯仲,朱载垕给的回复漫不经心:你的奏章,都深切时务,谋国忠恳,发给各部门。

有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朱载垕的批示就是这类话。内阁在李春芳的领导下毫无生气,没有气魄。皇帝不发话,李春芳就什么都不做。以张居正的眼光来看,无论是李春芳还是陈以勤,都沾沾自喜于雍容进退。内阁死水一潭,就不可能指望各个部门一起而振,有为奋发。加上多年来的纪纲颓坠,法度松弛,空话废话漫天飞舞,在庸人眼中,整个政府已毫无希望了。

但张居正不是庸人,《陈六事疏》虽未引起巨响,却丝毫没有动摇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感。他在内阁找不到同道,就去兵部、吏部,和他们促膝长谈。有识之士渐渐注意到了张居正腔子里的熊熊烈火,正在向外燃烧,他们欢欣鼓舞,主动向张居正袒露积郁多年的胸怀,恢复了消逝多年的身为臣子本该有的使命感。

还有人注意到,张居正不但才干卓绝,而且有出类拔萃的政治头脑,比如他和朱载垕身边的几个太监的关系就处理得不错,再比如,他和恩师徐阶的对头高拱的战友、吏部尚书杨博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这是个厉害人物——有人这样说,轻易不搞人,搞人就能把你搞死。有人绝不相信,可1568年最后一个月发生的一件事,让绝不相信这句话的人开始半疑半信。这件事就是辽王朱宪(火节)被废。

早在1567年,朱载垕刚即位时,就有个叫陈省的御史弹劾朱宪(火节)有不法行径。当时朱载垕正狂热地痴迷人生最低级的肉体享受,徐阶和高拱正在内斗,没有人理会这件事。1568年七月,徐阶离开,一个月后,张居正上《陈六事疏》,再一个月后,又有个叫郜光先的御史弹劾朱宪(火节)有十三大罪。朱载垕发现罪状可畏,于是把郜光先的弹劾书交由内阁讨论。

李春芳同时问陈以勤和张居正:“如何?”

陈以勤自徐阶走后,身体健如牛犊,不感冒不发烧也不上火,开口道:“简单,派人去调查一下,真相即可大白。”

李春芳注目张居正。张居正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我还是避嫌为好。”

陈以勤点头:“是。”

李春芳沉默了一会儿,以商量的口吻对二人说:“那就这样办吧。”

被派去的调查员是刑部侍郎洪朝选。洪朝选刚进荆州界,就听说按察副使施笃臣带领五百名士兵把朱宪(火节)的王府包围了。

施笃臣对风尘仆仆而来的洪朝选说:“朱宪(火节)在王府门前竖起一面写着‘鸣冤之纛’的大旗,这不是造反吗?”

洪朝选观察了朱宪(火节)的王府情况,嗤笑道:“施大人难免小题大做了,你看他王府里歌舞升平,连把弓箭都没有,这要是造反,那简直侮辱‘造反’这两个字。”

朱宪(火节)的确没有造反的想法和准备。他的确在江陵没做什么好事,强抢民女,圈地占地,横征暴敛,可造反对他而言,难度太大,他没这个能力。他竖起那面白旗,是因为得知郜光先指控他而激动耍性子罢了。

洪朝选经过一番调查,回京后上了报告书,书中强调,朱宪(火节)并未谋反,但朱宪(火节)在当地的名声很臭,郜光先的指控不是空穴来风。

朱载垕命令内阁拟个处理意见,李春芳不敢,他对陈以勤和张居正说:“这是皇家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咱们还是把郜光先的指控书抄一遍,交给皇上,让皇上自己定夺吧。”

陈以勤说:“就这么办吧。”

但谁来办?李春芳和陈以勤都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当仁不让,他说:“这是最低级的录入工作,哪敢劳烦两位阁老?还是我来吧。”

张居正不是录入员,他把郜光先指控朱宪(火节)的十三罪状进行了精致的、不露痕迹的编辑。郜光先指控朱宪(火节)有十三罪,大致是说其淫虐,可白痴都明白,明朝皇族,哪个不淫,哪个不虐?这只是小节,根本不是罪。郜光先又说朱宪(火节)在郊外搞军事演习,但他也未亲眼看到,连无微不至的洪朝选都没有看到。朱载垕不会相信这些。

张居正对这些指控也毫无兴致,他最感兴趣的是其中被郜光先插进十三大罪最不起眼位置的一条罪状:朱宪(火节)违制娶娼,冒充世子。

朱宪(火节)年轻时纵欲过度,以致人到中年,还不能生育,所以他从妓院相好那里夺了个男孩,冒充是他的小妾所生。帝王家,尤其是朱家,最怕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因为朱家的皇帝后嗣都不旺,偏系如果运气好,很可能一步登天入继大统,朱厚熜就是典型例子。所以,皇家最忌讳的就是子孙非龙种。在这方面的规定相当严厉,一旦发现,什么废话都没有,立刻废藩。

张居正深思熟虑后,把郜光先的弹劾内容一字不动,只是把顺序颠倒:“违制娶娼,冒充世子”提到了第一条。

一天后,内阁将调查辽王报告书呈给朱载垕,朱载垕看到第一条,就气得磕巴起来,下令撤销辽王的爵位,将其软禁。

这位谋杀了张居正祖父的王爷就这样在高墙内度过凄惨的一生。

朱宪(火节)被废给一些聪明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张居正的政斗水平。在惹人困倦的午后,李春芳晕晕乎乎,总感觉朱宪(火节)的被废,是张居正一手操办的。可他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证据,越是这样,他就越感觉到恐惧,张居正这人太可怕了。

当然,恐惧之后,他又回到平和状态,他对自己说:“想得太多了。整个事件根本没有张居正什么事,张居正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如果对此怀疑,你完全可以去看张居正拟就的报告书,不过是重新录入罢了。”

陈以勤也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他思考不出来。有一天他问张居正:“朱宪(火节)和你祖父的事可是真的?”张居正恭敬地回答:“确有此事,但这件事不能怪朱宪(火节)。我祖父豪气干云,喝酒不要命,他自己也是有责任的。”陈以勤“哦”了一声,琢磨张居正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情感,可惜,他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朱宪(火节)被废案和张居正到底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一个谜。不过有一件事很是怪异,万历新政后,弹劾朱宪(火节)的陈省和郜光先都受到重用,两人的确是实干型人物,符合张居正选人才的标准。但有人却认为,这实在有点巧,因为两人几乎同时受到张居正的重用。

无论如何,朱宪(火节)结束了他烂污的一生,如果张居正能去祖父坟前扫墓,这件事应该是给他祖父最好的祭品!

成为军事专家

光阴荏苒,1569年来了,赵贞吉来了,他腆着肚子,高昂着头踱进了内阁。

赵贞吉是1535年的进士,比内阁中所有人的资格都老,岁数也比所有人大,时年六十二岁。赵贞吉是阳明学信徒,和当时在江湖上行走的很多著名心学人物都有来往。但他的心学造诣到底有多高,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王阳明坚决反对傲,说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而赵贞吉不但外貌不谦和,内心也绝未对任何人恭敬过。他希望自己是个传奇人物,于是舆论满足了他,把他塑造成一个传奇人物。

1550年,俺答汗兵团围困北京,要求上贡,赵贞吉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上疏反对。廷议之后,朱厚熜要徐阶主持此事。赵贞吉不知怎么想的,却去找严嵩。严嵩当然不见他,于是他在严府前撒泼,臭骂严嵩。严嵩不是那种躺着中枪还给你笑脸的人,于是将他贬到蛮荒之地的贵州荔波做县长助理。之后,赵贞吉凭借才干和气魄,渐渐回到权力中心。朱载垕继位时,他已做到礼部左侍郎(礼仪教育部第一副部长)。

赵贞吉是个肚里有货的人,据说他自幼酷爱读书,每天诵书一卷,和人聊天时,手中拿本新书,聊天完毕,这本书的内容已装进脑海。读书多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嘴巴闭得紧紧,一种是嘴巴从未闭过,侃侃而谈,赵贞吉属于第二种。朱载垕对赵贞吉百科全书似的脑袋很赞赏,于是在1569年八月,将其送进内阁。

当他冷笑着出现在内阁时,张居正意识到,一向平静的内阁将不复存在。

张居正能有这样的意识,全因为赵贞吉是个透明的瓶子,一眼看到底。他对同乡陈以勤还算有礼,但对李春芳尤其是张居正的态度,完全是倚老卖老,傲慢至极。他经常叫张居正为“张子”,类似于今天的“我说小张啊”。他初进内阁时,张居正出于尊老的美德,经常向他请教些非常简单的问题,每当这时,赵贞吉就拿出他的招牌动作,先对张居正翻个白眼,然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最后鼻孔朝天说道:“唉,非尔少年所解。”

说赵贞吉有气魄,并非虚语。在入阁谢恩时,他指出朝纲边务,一概废弛,决心拼了这把老骨头,整顿国事。说他有才干,恐怕也有,但未必卓著。

他入阁不久,宣大军区报告俺答汗要进攻蓟州。朱载垕要内阁讨论对策,赵贞吉当仁不让,先发睿智豪迈之言。他说:“俺答汗此次必攻蓟州。”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您有什么依据吗?”

赵贞吉白了张居正一眼,不说依据,只是说:“立即和兵部商议,派重兵到蓟州,蓟州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不能让俺答汗在蓟州讨到一点便宜。”

赵贞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无条件地支援蓟州,这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问题,而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问题。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充分证明,俺答汗肯定要进攻蓟州。这么多年来,俺答汗非常不靠谱,今天说进攻这个,明天说进攻那个,其实哪个也没有进攻。忽然有一天,他什么都没说,明朝边境却遭到大规模攻击。

陈以勤看赵贞吉情绪亢奋,似乎要凭此一事而成就万古之名,不禁插嘴道:“这事,还是该听听太岳的意见吧。”

赵贞吉对这不和谐的声音表示不满,看准了陈以勤:“小陈啊,小张太年轻了吧。”

陈以勤突然对赵老头的倚老卖老厌恶到极致,发高声道:“张居正虽然年轻,可比您还早入阁。三年来,张居正和兵部无一日不沟通。”

赵贞吉的脸色微微变化,李春芳立刻注意到,急忙咳嗽一下,示意陈以勤闭嘴。陈以勤不是那种肯仗义执言到底的人,于是收了嘴。

陈以勤说得没错,张居正在朱载垕继位的三年时光中,向帝国国防投入了不打折扣的精力。当徐阶和高拱斗得死去活来时,他正和兵部尚书霍冀对着帝国将领的花名册冥思苦想;当徐阶驱逐郭朴时,张居正正和从边境回来的官员喝酒——酒是上好的酒,他自带——他替人家斟酒,听人家说边境之事;当徐阶离开,李春芳和陈以勤在内阁闭目养生时,张居正却在书房里认真研究帝国边防的漏洞。这种良苦用心,使他成为明帝国的军事专家和一流的战略家。

早在1568年五月,张居正就和兵部尚书霍冀搞了个大动作:调军事天赋出色的总督两广军务的老将谭纶回中央政府担任蓟辽保定总督,又调在南方抗击倭寇成绩斐然的名将戚继光北上,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宜。也就是在这时,张居正和谭纶、戚继光结下深厚友谊,为日后的国防安全奠定了坚实基础。

戚继光,山东人,年轻时风流倜傥,极具个性。贫寒的家境未阻挡他刻苦读书的热情。1544年时,戚继光继承祖上职位,任山东登州卫的中级官员。之后,凭借出色的才干屡立奇功。1555年,他被调往浙江防御倭寇,百战百胜,终于把自己锻造成英雄人物而名扬天下。

张居正和戚继光的结识无从考证,不过张居正是有心人,对出色的将军总会密切关注,所以和谭纶、戚继光结识也在意料之中。他不但对人,而且对帝国军事的深入也可谓无微不至。

1568年末,谭纶请求中央政府拨款在边疆修建碉堡。兵部已准备拨款,却被张居正拦了下来。他给谭纶写信说:“你们的报告里说,一个碉堡需要五十人守卫,你们说要建造一千个碉堡,那这就需要五万人。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是想把这五万人训练成碉堡守卫吗?如果这样,一旦野战,该如何?另外,碉堡周长一丈二尺,五十人在里面,又加上守卫之具和衣粮薪水,岂不是太狭窄了?”

这等精审,如果没有对国家安危的责任心和高度的政治敏感度,是绝不会拥有的。

对于帝国最厉害的敌人俺答汗,张居正几年来竭尽所能搜集其资料以及研究其战略战术。渐渐地,他了解了对手,甚至超越了俺答汗对自己的了解。

所以当他问赵贞吉为什么肯定俺答汗进攻蓟州时,只有最后入阁的赵贞吉嗤之以鼻,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明白,张居正是这方面的专家。遗憾的是,两位阁老修身养性,臻入化境,稍见风吹草动,立即闭嘴。所以,张居正这位专家就成了摆设,赵贞吉眼中的摆设。

张居正之所以肯定俺答汗不会进攻蓟州,一是对俺答汗不靠谱的科学认识,二则是几个月前,明帝国在他和兵部尚书霍冀的主持下,于郊外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典礼。参加这次阅兵的正是谭纶和戚继光训练的新兵。连对军事最迟钝的人看到那场大阅兵后,都变得豪气干云,两眼放光。

大阅兵向来是对敌人和平展示武力,俺答汗不可能不知道这次阅兵,更不可能不知道明帝国的军队有了实力上的突飞猛进。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以身试险。

赵贞吉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场大阅兵,所以他异常忙碌起来,对蓟州城增兵增粮,每天工作到太阳西坠,月亮升起,仿佛他是帝国最忙碌的中流砥柱。

但一个月过去了,俺答汗用悄无声息抽了赵贞吉一个响亮的耳光。赵贞吉很颓唐,张居正冷眼旁观,叹息的同时发出阵阵讥笑。

赵贞吉虽然皮已糙、肉已厚,却异常敏感,他感知到了张居正的讥笑。他看着张居正说:“我说小张啊,这个军事啊,你以后要多加留意,你既然有这方面的天分,就该好好利用,不要浪费了。如今国防正值多事之秋,正需要你这样的人。”

张居正看着他,眼神复杂。赵贞吉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其他事你就不要掺和了,内阁有我,啊,还有李首辅呢。”

张居正厌恶赵贞吉,他厌恶一切想要独霸内阁却没有能力的人。可他不能像徐阶把高拱打得人仰马翻那样把赵贞吉打趴在地,因为他没有力量。

他看着赵贞吉那张肥嘟嘟的脸,突然产生了一丝小抱怨:走了高拱和徐阶,又来了这么个东西,谁来把他一脚踢出去啊!

他的小抱怨似乎感应了上天。上天有好管闲事之德,于是派了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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