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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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两个锦衣卫都望着自己的头:“抓吧!”
锦衣卫那头沉吟了片刻:“毕竟是一省的巡抚,他现在既没有买田的事我们便还不能抓他。可他要打量着就这样把我们都玩了,那可是黄连树上偷果子,自讨苦吃。这样,我们先会会他去。”说着,对那随行太监:“劳驾,前面引路。”
随行太监:“大人们请。”
四个锦衣卫跟着那太监大步走出卧房,来到客厅。只见郑泌昌这时一脸的坚毅,直挺挺地躺在砖地上,两眼望着屋顶。
那四个挨了鸳鸯板子的太监这时在边上守候着他。
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碗,高太监手里也端着一个碗。
胖太监:“郑大人,天大的事,身子要紧。参汤、姜汤,总得喝一点。”
郑泌昌两眼只望着屋顶,丝毫不答理他们。
胖太监:“您老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完,这么大一个浙江还得靠您管着呢。”
郑泌昌两眼慢慢望向了站在左边的胖太监:“叫杨金水来。”
胖太监:“都在气头上,何必呢?”
郑泌昌便又不再看他,两眼移望向屋顶。
“怎么,起不来了?”随行太监走进来了。四个太监连忙站好,垂手侍立。
随行太监走到郑泌昌头边蹲下了:“中丞大人,杨公公叫我给您带句话来。”
“说。”郑泌昌两眼还是望着屋顶。
随行太监:“杨公公说,这一次他服栽了。可你老还不放过他,真追究起来,他砍了头一家子不饿。你老可是有十几个儿子要养呢。”
郑泌昌那张脸又涨紫了:“岂有此理!到现在反说我放不过他……你告诉他,打量着这样叫我走,再把罪名都加到我头上,不如现在就派人把我一家子都砍了头吧!”
随行太监:“你老是封疆大吏,没有皇上的诏命,谁敢动你?不过现在有几个人想会会您。见了他们,您老便知道该怎么着了。”说到这里,站了起来:“几位大哥,郑大人说正想会会你们呢。”
郑泌昌一怔,目光不禁向门槛望去,只见几双穿着亚麻布草鞋腿肌如铁的脚,从门口蹬蹬蹬地踏进来了。接着,那几条铁柱般的腿在他身子两边站定了。
郑泌昌有些惊异了,目光慢慢移望上去,看到了平膝长的黑袍,看到了束腰的蓝色腰带,突然,他的目光露出了惊惶。
一条腰带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
另外三条腰带上也都挂着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
郑泌昌惊惶的眼倏地望了上去,见那几个人肩架高耸,十指微张,就像几头鹰微张着翅膀正准备弹地而起抓捕猎物,几双眼更像鹰目,都冷冷地盯着他。
郑泌昌颤抖着用手撑着地便想爬起。
“别价。”锦衣卫那头阴冷的声音响起了,“地上凉快,多躺躺。”
郑泌昌手一抖,又坐在那里。
锦衣卫那头:“郑大人不是要找杨公公讨个说法吗?我们几个就是从北京赶来讨说法的。您是贪凉快坐在这儿说,还是起来到巡抚衙门去说?”
郑泌昌眼睛又有些发黑了,一阵晕眩,立刻又闭上了眼,坐在那里竭力调匀心气,好一阵子才慢慢把眼睁开了,望向站在一边的几个太监:“劳驾,扶我一把……”
那随行太监:“这就是了。来,给郑大人帮把手。”
“是嘞!”胖太监和瘦太监走了过去,一边一个便去扶他。
郑泌昌在他们把自己扶到一半的时候便跪了下去:“臣浙江巡抚郑泌昌恭请圣安!”
锦衣卫那头挺立在那儿:“圣躬安。”
郑泌昌磕了个头,这才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请几位钦差到巡抚衙门,下官一一回话。”
锦衣卫那头略略想了想,点点头。
四把椅子并排摆在靠南的窗下,四个锦衣卫背对着窗坐在那里。郑泌昌面对锦衣卫坐在屋子中间。这样一来,窗外的光正好照在郑泌昌脸上,须眉毕现。四个锦衣卫的脸却暗暗的,郑泌昌看不清他们的脸色。
捡着一些可以洗刷自己,又不至于让人认为是为自己摆好的东西说了一通后,郑泌昌停下来,望向了锦衣卫。
四个锦衣卫的表情依旧淹没在昏暗中分辨不清。
“该说的下官都说了。”郑泌昌咽了口唾沫,“几位上差可以去问杨公公,下官在浙江当差这么多年,只要是宫里的事,哪一次没有尽心尽力。这一次实在是有些人在作祟,用意就是要违抗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请几位上差转告杨公公,千万不要误会。”
“这些话你自己说去。”锦衣卫那头开口了,“我现在问你几句,你要如实回答。”
郑泌昌:“上差请问。”
锦衣卫那头:“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押粮船走,你和何茂才知不知道他是去买田还是去赈灾?”
郑泌昌又紧张了,想了好一阵答道:“下官确实不知。”
锦衣卫那头:“你也没问?”
郑泌昌:“织造局归宫里管,沈一石归杨公公管,下官确实不好问。”
锦衣卫那头:“你的意思,要是买了田,这个罪该杨公公担?”
“不是这个意思。”郑泌昌慌忙答道,“杨公公那时并不在杭州,有罪也应该是沈一石担。”
锦衣卫那头:“现在沈一石把粮都赈了灾,他没有罪了。可当时打的是买田的幌子,这件事怎么说?”
郑泌昌站了起来:“这些下官都不知情,上差们去问沈一石便什么都知道了。”
锦衣卫那头冷笑了一声:“沈一石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们去管!我们奉诏命是来抓当官的。现在听郑大人这样说,你是一点过错也没有啊。那我们只好抓杨公公回去交差了?”
“上差!”郑泌昌急了,“杨公公当时不在杭州,他并无过错。”
锦衣卫那头:“先是买田,后是赈灾,八百里加急递到宫里,把万岁爷都气得不行。现在你说自己没有过错,杨公公也没有过错,只是一个商人把我大明朝从上到下都给涮了。你们不要脸,朝廷丢得起这个脸吗!”
郑泌昌这时明白了,自己不请罪,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咬咬牙说道:“上差既然这样说,下官现在就写请罪的奏疏。”
锦衣卫那头:“你不是没有罪吗?这个奏疏怎么写?”
郑泌昌:“我是浙江巡抚,杨公公不在,浙江出了这么个事,怎么说我也有失察之罪。不知这样写行不行?”
锦衣卫那头这才站了起来,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站了起来。
锦衣卫那头:“那就按你说的先写出来看吧。记住,这个案子是我们在办,所有的奏疏文案都得先交给我们,要递也得由我们递上去。”
郑泌昌:“记住了。我今天晚上就写。”
锦衣卫那头这才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搁在他肩上,郑泌昌打了个激灵。
锦衣卫那头:“我说两句话,你要记住了。”
郑泌昌:“上差请说。”
锦衣卫那头:“第一句,我们来浙江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郑泌昌:“下官不敢。”
锦衣卫那头:“第二句,做官要精,可也不要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
郑泌昌:“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真明白就好。”锦衣卫那头把手一收,“我们走。”
郑泌昌一个人愣在那儿,像是在仔细咂摸锦衣卫的话。
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织造局”三个大字,把个织造局后宅照得红光映天。
杨金水的那个随行太监在前,领着沈一石从后宅头门一路走了过来。
一盏盏“织造局”的灯笼在他们头上闪过。
随行太监一改平时侧身引路的姿态,和沈一石平行走着,不时还瞟一眼他的反应。
沈一石依然穿着那套六品的官服,稳步走着,脸上虽风尘犹在,却平和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安。
到卧房院门了,那随行太监突然停了下来。沈一石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随行太监:“沈老板请稍候,我先去通报。”
沈一石:“应当的。”
随行太监慢悠悠地走到卧房门口,低声说了几句,卧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屋子里也是一片红光。
沈一石静静地望着那洞开的门,看见正对着门口一道透明的蝉翼纱帘垂在那里,纱帘后坐着芸娘,面前摆着一把古琴,接着是“叮咚”两声。沈一石知道,《广陵散》在里面等着他了!
那随行太监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来了,打量着他:“正等着呢,请吧。”
沈一石微笑了笑,迎着《广陵散》的乐曲,走进了卧房门,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声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张圆桌边的杨金水。
杨金水却不看他,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一副醉心琴声的感觉。
沈一石静静地站着,目光只是望着杨金水那个方向。
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第一段乐曲弹完了,杨金水还是没看沈一石,却将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过去。杨金水依然不看他,将手向旁边的凳子一指,沈一石又坐了下去。
等沈一石一坐下,杨金水拿起面前的一支银筷,在银杯上敲了一下。
琴声戛然而止。
杨金水目光还是不看沈一石,却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面前的杯子倒酒。
沈一石站了起来。
杨金水一边慢慢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也望着杨金水:“公公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容易。”杨金水望着他,“你这次能回来倒是真不容易。押着几十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杀了个三进三出,竟然没有醉卧沙场,好本事!来,先喝了这杯。”
沈一石双手端起了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杨金水。
“放心,没有毒。”杨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给我送了四只。用银杯是让你放心,这酒里没毒。”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还是没喝,满眼的真诚:“公公,容我先把话说完再喝可不可以?”
“可以呀。”杨金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美人计,拖刀计,釜底抽薪,瞒天过海,三十六计哪一计都可以。”
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请芸娘先回避一下。”
杨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着摇了摇头:“用不着玩这些虚的了。我呢,本是个太监,你送个芸娘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虚的。什么人头上都可以长绿毛,只有我们这些人头上长不了绿毛。背着我你们做的事当着她都可以说。”
沈一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我对不起公公,也对得起公公。”
杨金水:“你看,又来了不是。刚说的不要玩虚的,真金白银打了半辈子交道,来点硬的行不行?”
沈一石:“那我就从头说起。”
“这就对了。”杨金水不再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沈一石:“公公,这件事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们?”杨金水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好重,接着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吗?”
沈一石:“都有。改稻为桑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没有看出,我也没有看出。”
“有点意思了。说下去。”杨金水专注地望着他。
沈一石:“其实,在当初胡部堂不愿意按内阁的意思去改稻为桑我就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一想,这是有旨意的,总不成皇上说的话还要收回去,因此便实心实意筹粮等着买田。可等到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来了个杭州知府高翰文,又来了个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我才发现我们已经卷到漩涡里去了。”
杨金水:“不是我们,是你。你们卷了个漩涡,把我也想卷进去。”
每一句都顶了回来,这个时候分辩就是对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公公知道,按市价,丰年应该是四十石稻谷到五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就是灾县也不能少于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可我们出不了那么多。因为买了田产了丝织成绸一多半要用来补国库的亏空,剩下的利润郑大人何大人他们还要分成。因此我们最多只能用十石一亩买田,这样也才能不赚不赔。这样的事要我们去干,对外还不能说。真要能按十石一亩买田改桑,我们辛苦一场,能每年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也就认了。可那个高翰文,还有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来到浙江以后,不知道这些内情,咬定要按市价买田。公公,先不说我们赔不赔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么多现钱多买几百船粮也做不到。”
这一番话杨金水显然接受了,态度也就和缓了些:“这倒是实情。坐下说。”
“谢公公。”沈一石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纱帘后的芸娘,再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略想了想,转望向纱帘后的芸娘:“弹你的琴,一曲接一曲地弹。”
芸娘在纱帘后却慢慢站起了:“我出去。”
“别价。”杨金水拉长了声调,“你弹你的,就当没有我们这两个人。”
芸娘只好又坐下,弹了起来。
琴声一起,说话声便只有杨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听到了。杨金水这时才又转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着沉痛:“几年了,我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场的事,都没有跟你少说。这一回你怎么就会伙同郑泌昌何茂才瞒着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计?还敢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假装买田把粮都赈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该是你沈一石做的。做了一件,你都是在找死。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一直等着你今天扛着脑袋回来说清楚。你说,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沈一石:“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能全身而退。”
杨金水紧紧地望着他。
沈一石:“公公当时不在杭州,情形起了变化。来了个高翰文,是小阁老派的人,又来了个海瑞,还有个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这就很明显,是裕王和阁老小阁老在改稻为桑这件事上较上劲了。如果那个高翰文来了后压着海瑞和王用汲按原来的方略办,那也就是他们上边自己跟自己争,我们织造局买田产丝绸就是。没想到在巡抚衙门议事的时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价去买田。这就摆明了,裕王他们不愿失去民意,想用这件事来倒严。严阁老和小阁老也都看到了这一点,不愿担这个恶名,这才派来个搞理学的高翰文,又要补国库的亏空,还不愿让裕王那边的人抓到辫子,便算计着把恶名栽给我们织造局来担。打量着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杨金水点了点头:“是这个理。郑泌昌何茂才呢?他们可是从一开始就卷进来了,他们就不担一点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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