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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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把老六交给老二和老四,他俩抱着他劝起来。陈麦又拿起一沓给了女孩说:“说好的,他干不了是他的事。”

女孩也不推辞,拿在手里,扬起头笑了,他这才清晰地看到她清瘦如梅的脸,心里竟感到一下刺痛。她穿上亮边黑袍,把钱抱在了怀里。

“陈麦,你给我干她!你给我干她!她还没爽!这婊子还没爽!我给了钱的!你别走,你叫什么?你妈逼的叫什么?”

老六歇斯底里地指着女孩大叫起来,老四和老二各抓着他一条胳膊,像抓着精神病院的病人。陈麦又对回头的女孩做了手势,示意她快点走人。

“我叫小梅。”

女孩说完就走,到门口时回头,感激地看了陈麦一眼。他很久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看,只觉得那双眼睛中的伤感和无助,还有他说不出来的熟悉,令他麻木已久的心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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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梅找话茬,仿佛比找茬砍人还难。都几天了,他总不能得逞。老梅要么和女同学打成一片,要么就是带搭不理。这天下午,陈麦悄悄去看老梅锻炼,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装腔作势地看书。

老梅一次次飞过那些栏杆,她穿着职业运动员才有的深蓝色宽松套头衫和窄小的纯棉运动短裤,俏皮的马尾辫随着跨越飞舞。每次到了终点,她都会慢跑回跑道的起点,然后稍加活动就再飞跑起来。她盯着眼前的栏杆,像要去抓羚羊的猎豹,白健的长腿波浪一样轻巧平滑。老梅俏丽的脸庞随着跳跃上下起伏,这韵律迷醉着他,让他不由站起来。她还剩最后一根栏杆,她的呼吸传到了他的耳朵,他就忍不住大喊一声:“跳得好!”

老梅定被这驴嗓子惊着了,半空中扭脸一看,后脚就绊了蒜,生生卡在杆上,像飞鸟撞了树杈,一个标准的狗啃屎,在跑道上摔滚得烟尘弥漫。

陈麦大惊,浑身也是一疼,想跳下去搀扶,见她的同伴们都围上去了,这闯祸的家伙就犹豫起来。老梅坐在地上,半脸是灰,活像坟地爬出来的女鬼。她从人缝里射来一道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歪头吐出一口痰。同伴们帮她揉腿看伤,擦脸吹灰。陈麦缩在看台上,跑也不是留也不是。老梅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被搀着走了。陈麦如蒙大赦,又觉丢人,忙向教室跑去。

晚自习就要开始,陈麦还在厕所边东张西望地抽烟。同学蒌瓜蹲在里面,求陈麦去帮他拿手纸,说话还带了哭腔。陈麦很不耐烦,就把一个空烟盒扔给了他。蒌瓜说这点纸够干啥的?陈麦也不理,见老梅来了,忙迎上去。

老梅果然来水池边洗手,见他也在,并不诧异,只绷着脸拿出一块香皂,慢慢洗着胳膊肘的伤口。陈麦干脆也洗手,时不时看她一眼。

“疼吗?还伤到哪儿了吗?”陈麦明知故问,他早看到了她腿上的那处伤。

老梅没有回答,木着脸慢慢扭过头来,额头上青了一块,还好没破。老梅又低头洗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想上去道个歉来着,怕挨骂……”。

他满以为老梅会破口大骂了,但她却温和地笑了。

“你就是那个诗人啊?看着不像啊?诗人怎么能上街当流氓呢?”

“我就是流氓,我就是流氓,别听他们瞎说,我不会写诗,流氓才是真格的。”陈麦忙接着话茬。老梅无奈道:“……又伤了,伍⑨㈨腿也破了,都是你整的,集训要受影响了,遇上你算我倒霉!”

老梅刷地放下袖管,拿起香皂盒。“早就习惯了,这还不算是什么伤,你别太在意。”

老梅掏出一方可爱的花手绢擦手,见陈麦就往身上一抹,就又笑了。她走起来也很快,像林子里的风。他赶紧走到她的身边,跟着她的节奏。楼道到教室有着长长的距离,足够他和她并肩前行,他时不时偷看一下她的脸。老梅却不看他,只微笑着,头昂得像只长颈鹿。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当即快走两步到了她身前,鸭子一样晃着手脚,大裆裤哗哗直响。老梅咯咯地笑起来。他气呼呼地回头问:“你笑啥?跟着你走被人笑,排着走你不给面子,不跟你走你笑我,那我搂着你走算了?”老梅俏皮地撅了撅嘴:“哼!给你个胆子,你敢么?”

哐当一声,楼道尽头的办公室被撞开了,里面撞出两个撕扯的男人。一个被打落了眼镜,眯缝着眼到处乱抓;一个被打破了鼻子,糊剌剌地往地板上滴血。陈麦认得一个是走路喜欢看地面的生物老师,一个是走路总是望天空的物理老师。如今二人都恶狠狠地看着对方,眼里充斥着知识分子那彬彬有礼的杀气和酸气。一个骂对方不学无术,一个骂敌人学历作假,一个说对方暗中诽谤,一个骂对手传播流言。陈麦原本想看个输赢,见他们跌跌撞撞要碰到老梅了,就上前推开了。

“两位老师,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哪?抓得都破相了,怎么给我们讲课?就是能厚着脸皮讲课,回去怎么和你们老婆交代?”陈麦站在中间叉着腰,像个居高临下的领导。老梅在一边扑哧哧地笑。校长阴着脸背着手来了,严肃的马大葱也来了。陈麦忙躬下身来溜到一边。校长黑着脸把两个老师拉走了,他们在路上仍然问候着彼此的妈。陈麦对马大葱赖皮地一笑,见她板着脸没反应,有些失落。上课铃响了。

“你站起来。”马大葱对老梅冷冷地说。

“嗯?老师什么事?”老梅紧张地站起来。

“长得挺漂亮,穿得也挺漂亮,怎么就不知道自爱?”

“学校有规定,我们班上也一再强调,女同学不要穿高跟鞋,不许擦香水,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昨天连校长都看见了,你蹬着高跟鞋在门口等人。校长刚才和我说了,你刚转学过来,不要把铁一中的坏风气带过来。”

老梅咬着嘴唇,低下了头。陈麦在想,她等谁呢?那个没用的后生她还要?

“你这样影响多不好?你们体育生本来学习就差,多用点心思在学习上。”

“鞋是我表姐的,她穿不了了,不穿也浪费……”她的声音低得像从肚子里发出来的,但马大葱仍然听到了。

“那也不行,规定就是规定,否则学校就没了规矩。”马大葱如此强调规定,这很不像平日的她。陈麦看着她那张过分严肃的脸,突然想起,他从未见马大葱穿过高跟鞋。老梅低头弄着衣角,眼泪在打转。

“老师,老梅没有影响我们啊,我觉得挺好的,外边流氓围着她转,说明咱们学校流氓少,美女多。”陈麦瞪着几个幸灾乐祸的同学,锁定了几个欠揍的,对马大葱阴阳怪气地说。

“你怎么这样说?”马大葱叉着腰。

“香点总比臭点好哪,班上老有人上课放屁,比如蛋鸡、阿源、尿布、骚羊,男的女的都放,还每堂课都放屁……老师你别惊讶,他们都是高手,放屁没动静,你看谁上课的时候身子突然歪了,脸却没歪,那就是在放屁,臭屁不响,他们放的一个比一个臭,老梅的香水多好闻啊!有她一个在,幸福一个班,要不然我们早被这些放屁精的臭屁熏死了啊!”

“你才放屁呢!老师他血口喷人,那都是地雷放的。”蛋鸡惹不起陈麦,遂嫁祸他人。“还有老豆腐,他也放。”阿源蔫蔫地说。“好汉放屁好汉当,敢放不敢承认啊?我是放过,谁没放过屁啊?”地雷暴跳如雷。骚羊脸憋得像年画上的娃娃。

“放屁没什么,关键是要承认,还要讲究技巧……我是放过,但我挨着窗户,都用手捧到窗户外面去了……这事要讲公德,不像某些男同学和女同学……”尿布酸酸地说。

放屁者互相指责,班里大乱,就差指到讲台上的马大葱了。马大葱把黑板擦在桌子上拍得烟尘四起。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上课,这件屁事下课再说。”话音刚落,不知谁放了个响屁,像鸡窝里放了一枚鞭炮,全场登时轰然。

老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陈麦头几乎挨着课桌,坏笑着敬了个礼。见马大葱脸色铁青,他对她伸了下舌头。马大葱扭过脸去,在黑板上写着,粉笔力透墙壁,咔咔地响。陈麦并不讨厌这女人,琢磨着怎么也得和这美女老师缓和一下。Ⅴ⒐㈡教室前成排的迎春花怒放得有些嚣张,而天蓝得亲切,风也湿润起来。煞风景的上课铃驱鬼般刺耳叫着。职称风波还没过去,老师们来去的脸大多像学校门口那粗制滥造的雷锋雕塑,每天苦大仇深,仿佛这社会主义国家欠着他们的钱。

这天下午,马大葱在讲古文,两只狼和一个屠夫的故事。陈麦觉得那屠夫太蠢,手里有把菜刀还对付不了两只畜生。他就和窗外的乌鸦做手势,故意把书本掉在地上,时不时打个喷嚏,搞得一惊一乍的。同学敢鄙不敢言,可马大葱就当他不存在。陈麦见乍剌无效,老梅也不看他,就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一觉睡到下课。迷迷糊糊醒了,推醒他的却是老梅。

“干啥?”

“你干啥呢?大下午的怎么睡觉呢?”

“不睡觉……还能干啥?”这倒是实话,这个时间除非有人找他打架,一般都在睡觉。

“走吧,跟我到操场锻炼去?”老梅眨着眼问他。“你活过来啦?没事啦?”陈麦还有点晕。

“我再不练就生了,疼也要练。随便你,短跑长跑,我拉你溜两圈。”老梅已经换上了暗红色的运动装,她的腿在运动状地轻颠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陈麦登时睡意全无,腾地跳起身来,脱下上身的军装绿,从课桌里掏出一件汗衫,呵呵笑着套上了,和老梅去了操场。

“谢谢你那天替我说话,她找你麻烦了么?”

“没有,马大葱是看你漂亮,心里不舒服,我还不得帮你说两句公道话?”

“说实话,我倒真没觉得穿高跟鞋用香水有啥不好,我影响谁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关别人啥事?这叫啥规定啊?”老梅绷着好看的小腿,踢了一脚路边的小树。

见老梅后面跟着一个奇怪的人,她的同伴们都笑了。这人脚蹬白边儿布鞋,下着流氓才穿的绿色大裆裤,上面是一件不伦不类的混纺汗衫,还有几个小窟窿,再往上是一颗左顾右盼的寸头,人还算规整,但就是看着别扭。老梅红着脸推着她们,大方地把陈麦叫了过来。

“陈麦,介绍一下我的哥们儿们,这是海燕,这是小萍,那是小凤,这是小雪,都是我们田径队的。这是陈麦,我们班同学,上次把我吓倒的就是他,看在上周他帮我和老师干架的份上,扯平了。”

陈麦冲她们一一点头,这个一脸痘子,那个鼻孔朝了天,还有一个像只非洲蹬羚。陈麦觉得还是老梅最好看,一比就高下立见。这些练体育的女孩子虽然奇形怪状,但都有些优越感。她们愉快地接受他人仰视的目光,举止轻盈,步伐轻快,喜欢把手揣在裤兜里罗着锅子,走路像吊死鬼似的一颠一跳。老梅是里面的异类,皮肤白就不说了,她的优雅更像个乖巧的邻家女孩,走过小胡同时,连野猫都会多看她两眼。

“你敢跟我们老梅混啊?不怕被二业体后生们废了你?”说话的是小萍,一个丰满而健壮的女孩,胳膊上绷着若隐若现的腱子肉。

“老规矩,先跑两圈,让姐妹们开开眼,看你能不能追老梅。”这是小雪,一个瘦高个子,身体像搓衣板一样前后扁平,唯独下巴伸出老长,像一只直立的天牛。

“哎呀,你们干吗呀,谁说他要追我了?别起哄,他挺好玩的,带你们认识一下。”老梅要捏小雪的脸。

“别管追不追的,你让他跑两圈,是骡子是马,总得遛一遛吧?看他的样子,体格不错呢。”海燕幸灾乐祸地起哄,一脸粉刺像蟑螂种在发面饼上的卵。陈麦被她看得心中长草,怎么老梅身边都是些不好惹的货色?

“跑就跑,上吧!”说罢,陈麦拔腿就跑,腰上的钥匙哗哗作响。他一阵风般上了跑道,大裆裤兜起风来,宛若一只奔跑的蝈蝈。身后传来爆笑,陈麦也不搭理,他认为跑完一圈不过小菜。但这碟小菜却吃得辛苦,没过多久就觉得两腿绑了沙袋,肺里像燃了火药。除了打架时候跑一跑,要么追人,要么被追,他哪里练过这个?

女孩子们似乎故意来逗他,后发先至,一个个飞快地超过了他,像一群跑过慢吞吞山猪的小鹿,每一个都扔一句话给他。

“裤裆挺大啊,装了排气筒还跑这么慢?”这是海燕。

“你这速度,连老梅的屁都闻不着,还想追她?”这是小萍。

“你跑得和磕头机似的,㈤9贰裤子里是不是有条板凳啊?”这是小雪。

陈麦又累又气,别说打人,回骂都没了力气,脚下一个劲发软。一只手有力地扶了他的胳膊,扭头一看,正是老梅。她关切地看着他,像电影里的女超人,正搀着她没用的记者男友要飞起来。

“深呼吸,放慢节奏,要按着呼吸的节奏跑,腿抬高,胸也抬高,你跟着我……”老梅轻盈地踏着步子,在陈麦身边慢跑着。陈麦竭力按她说的去做,想跑出她的感觉来,无奈腿脚实在不听使唤,上半拉也只剩喘气的劲儿。他丢不起这个人,就轻推着老梅的胳膊说:“你先走,你先走,我慢慢跑……”

“你别急,慢慢来,我到前面等你去……”老梅留下一个灿烂的笑,随即加速,噌地就出去了。她的跑鞋后跟在地面有力地蹬出一个个浅窝,扬起的沙土迷了陈麦的眼,再睁开,老梅已经绕过了最后的弯道,扎着蓝丝带的马尾辫在她脑后捋成一条直线,飘扬如风里的旗帜。陈麦一阵眼花,心跳如鼓,像草原上躲老鹰的肥兔子,两腿迈不开,抬不起,他就想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到了,别跑了,到了……”陈麦猛地抬头,发现已经跑过了终点,女孩子们笑得弯了腰。老梅扶着海燕的肩膀,一只手做成喇叭对着他喊着。陈麦登时放松,腿脚一软,头还在向后看,身体已经趴了出去,摔得暴土扬长。

众人又大笑,只有老梅关切地扑过来。见陈麦膝盖摔破,胳膊见血,颇为心疼。

“知道你跑不动,谁让你硬撑了?”

“跑得动,就是裤子不得劲……行了,不欠你了……”陈麦咬牙站起,觉得半个人摔散了,吐出一口痰,一半是细碎的煤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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