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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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德符忙道:“算了算了,正如王兄所言,不管妖书作者是不是皦生光,这件案子都不是我们操心得了的。反正皦生光也不是什么好人。”

  众人这才不再议论这件事。只有鱼宝宝道:“老实说,我觉得皦生光这么贪婪的人是不会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忙活什么妖书的。我觉得我们现下最应该担心的不是皦生光的命运,而是要小心皦生彩这个人,他能无中生有、凭空诬陷自己的亲兄长,那么我们做的那些事,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抖露出去?”

  几人之前从来没有往皦生彩这方面想过,闻言登时悚然而惊。

  沈德符道:“宝宝说得对极了。那么不如这样,我们尽快从牙牌上查到线索,再设法将它还回去。这样即使皦生彩告发我们,我们也可以抵死不认。陈厂公没有证据,也不能怎样。”鱼宝宝道:“你天真啊。东厂锦衣卫抓人需要证据么?紫柏禅师这些人被妖书牵累害死有证据么?说郭侍郎是妖书作者有证据么?”

  沈德符被他抢白惯了,也不以为意,问道:“那你说怎么办?”鱼宝宝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要设法杀了皦生彩灭口。哎,你们别吓成那样,我也只是说说,皦生彩现在人在东厂监狱,谁杀得了他?”

  傅春道:“我有个法子,也许能有用。本朝惯例,被告发者受刑三次后仍然不肯招认,就要反过来拷问告发者。皦生光虽然无赖,可像妖书这样的大事,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承认的,多半会抵挡酷刑。那么反过来,皦生彩有诬告兄长嫌隙,也该被拷问。只要王兄事先跟掌刑校尉打声招呼,用刑时下手稍重一些,便可就此除去心腹大患。”

  王名世虽觉不妥,但想到皦生彩心机深沉,反应敏捷得近乎可怕,还是应道:“那好,我明日一早就去东厂官署,相机行事。”

  当夜,顺天府生员皦生光被东厂捕获归案。更出人意料的是,校尉在皦生光内室发现墙壁上张贴有罗纹笺书写的《十大说》,词云:

  皦扬,尔忘之耶?尔有大志不获,而乃规规于小愿乎?尔有大名见污,而乃规规于小闻乎?尔有大冤不白,而乃规规于小侮乎?尔有大仇不报,而乃规规于小忿乎?尔有大恩末偿,而乃规规于小惠乎?尔有大宝受诳,而乃规规于小失乎?尔有大游不畅,而乃规规于小方乎?尔有大忠可伤,而乃规规于小谨乎?尔有大贫能甘,而乃规规手小乏乎?尔有大才不鬻,而乃规规于小遇乎?此十大者,信大,而小者信小矣。皦扬尔忘之耶?

  皦扬即是皦生光的化名,这《十大说》于感慨中见愤懑,与妖书《续忧危竑议》有异曲同工之叹。又搜到皦生光刊刻的诗稿,内中有“侯之门,仁义存”一句,本出自《庄子·;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续忧危竑议》中亦有“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门,仁义存,谁肯舍富贵而趋死亡乎”之句。又翻查皦生光本人著书《岸游稿》,内容大意与《续忧危竑议》有相同之处。如此种种,均成为皦生光就是妖书作者的重要证据。

  皦生光之前犯下的累累诈骗罪行也被揭发了出来——

  万历二十七年,瞰生光曾私刻揭帖,内中有“郑主乘黄屋”之句,用黄纸封皮,置于城西富商包继志门首,假借封门,声言皇帝要籍没他家财产,诈得银子三百余两。

  万历二十九年,又以同样手法,诈得二百两银子。这次被诈的对象,正是郑贵妃的亲兄弟郑国泰。这一年,正是国本之争最激烈之时,万历皇帝在各种压力下,被逼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瞰生光拿着“郑主乘黄屋”去威逼郑国泰。郑国泰胆小,知道国本话题之敏感,朝野上下舆论都对郑贵妃不利,不敢张扬,最终忍气吞声,出钱了事。

  万历三十一年,瞰生光又诈骗国子监贡生苗自成银子三百两。像沈德符这般被骗讹过,而没有站出来指证的受害者更不知道有多少。

  由于品性恶劣,有利用国本之争讹诈本朝国舅的往事,又有诸多与《续忧危竑议》有相同之处的书稿,皦生光立即成了众望所归的妖书作者。

  沈德符几人从王名世得知案情后亦是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完全误会了皦生彩,原来他早从各种蛛丝马迹中猜到其兄皦生光跟妖书有关,只不过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当晚被东厂逮住,才说出来作为脱身的资本。可谓巧合之极,又可谓高明之极。

  傅春怔了半晌才道:“想不到飞书作者居然是皦生光,我之前完全猜错了。”

  鱼宝宝道:“你原来以为是谁?”傅春摇了摇头,道:“不说了。咱们还是去天桥吧。”

  四人遂一道往天桥的古董铺而来。那老店主姓洪,正是雕刻现下躺在东厂铜匦中假牙牌的工匠。

  洪工匠接过沈德符递过来的牙牌,一看便惊叫道:“这人手艺活儿好,比刻造真牙牌的官府匠户手艺还要好。”

  鱼宝宝道:“能看出来是谁造的吗?”他不过是侥幸随口一问,洪工匠却应道:“当然了,这是名匠赵士元的手笔。大凡名家,都会在作品上留下暗记。你们看这牙牌的穿孔,底下有个‘士’字,这是他的独特标记。”

  众人一一仔细传看,果见穿孔下有个极细小的“士”字,刻得不着痕迹,稍不留意,便以为只是象牙的天然纹理。

  鱼宝宝道:“哎呀,居然刻造这赝品的就是赵士元。我们知道得太迟了。”

  沈德符问道:“那么你知道为什么这牙牌要刻着己丑年制造吗?”洪工匠道:“在我们手艺行当,即使是赝品,也要力求最像最真。如果真按你们所言,编号八十八的牙牌应该甲戌年制造,那么以老赵的名头和水平,绝不至于犯下这样的错误,这应该是他有意为之。兴许有人来找他刻制牙牌赝品,他不乐意,却又无法拒绝,所以故意留下这一处巨大破绽。”歪头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道,“这应该不可能。要做出这么精细的假活儿,眼前必定得有一块真活儿做样板。那主顾来取制品时,肯定会仔细核对真假两块牙牌的细节,不至于被老赵瞒过去。”

  沈德符几人辞出古董铺,心情均很沉重。赵士元早已经被假扮强盗的女真人杀死,众人冒了天大的风险,好不容易才从东厂仓库盗出来牙牌证物,线索又在这里中断了。

  还是傅春道:“洪工匠说赵士元早在万历十五年就离开天桥,到赵中舍府上帮他制造火器。这块牙牌上刻着万历十七年,是在那之后。不如我们直接去找赵中舍询问,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遂又往中书舍人赵士桢府上而来。

  赵府却是大门紧闭,沈德符拍了半天门,隔壁传教士利玛窦家的仆人阿元奔过来告道:“赵先生不在府中,一个时辰前带了侍从出门去了。”

  沈德符问道:“可知道赵世伯去了哪里?”阿元道:“他们出门时,小人出来看了一眼,听说是要去通州。”

  傅春道:“通州?郭侍郎一家人正困在潞河杨村一带,也许是赵中舍是去拜访郭侍郎了。”鱼宝宝啧啧赞道:“郭侍郎被诬蔑是妖书作者,落难杨村,朝中大小官员人人避之不及,还是赵中舍为人仗义。”

  沈德符道:“赵世伯匆匆出门,也许是去告知郭世伯,东厂已经捉到妖书真正作者了。”阿元道:“小人从旁偷听了一耳朵,好像不是沈公子说的那个理由,是有京营巡捕悄悄来告诉赵先生,说是以前那位毛管家被京营巡捕杀死了,人是从郭公郭侍郎船上抓到的。”

  众人大吃一惊,愈发要等到赵士桢回来问清楚究竟,遂到隔壁利玛窦暂坐。王名世自回东厂官署打探消息。

  利玛窦正与弟子徐光启在研究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著作《原本》,预备将其翻译成中文。听说有客到来,急忙出来招呼。

  之前也有人怀疑过徐光启是妖书作者,一度有东厂校尉来调查他。因为他是万历二十五年顺天府乡试解元,后来受到给事中项应祥弹劾,说他本人文章不通,是因为受到考官焦竑赏识才得以中举。焦竑后来被降职,徐光启次年会试也未能考中,迄今只是举人身份。妖书案起后,落款项应祥和乔应甲二人的仇家首先受到怀疑,但如汤显祖、焦竑、李三才等人均远在外地,无力主持在京师散步飞书之事。徐光启是焦竑的得意门生,又因为要准备明年会试,一年来一直滞留京师,且通过其师利玛窦多与权贵交往,理所当然地受到怀疑。还是利玛窦亲自上书为徐光启申辩,称徐光启自到京师,一直寓住在他家中,在忙于翻译西方著作之事,根本就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张罗所谓的妖书。万历皇帝对利玛窦甚是敬重,阅书后亲自批复,这才没有人再找徐光启的麻烦。

  座间不免议论起轰动全城的妖书案。利玛窦对大朝中的官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互相告讦很是不解,听说已经捉住妖书的真正主谋,当即长舒一口气,往胸口划了个十字,道:“早该消停了。案子早一日了结,官民们也早一日安生。”

第8章 人间白鹤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赵士桢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沈德符、傅春、鱼宝宝三人听见动静,忙过来拜见。问起情由,赵士桢果然是为了前管家毛尚文之事赶去通州,想问清楚为什么毛尚文会在郭正域的船上。

  原来今日一早,有京营巡捕赶来告诉赵士桢,称最初在郭正域船上搜捕到了毛尚文,辩认出其通缉要犯身份后押解回京。巡捕都督陈汝忠却没有立即将他送到兵部或是刑部,而是关在京营小屋中,亲自动用私刑拷问,结果毛尚文受不住酷刑而死。陈汝忠遂命人抬着尸首去兵部交差,声称搜捕妖书疑犯时意外发现毛尚文,其人反抗逃跑,结果被当场格毙。

  那巡捕也是京营的一个武官头目,对倾尽财力心血研制火器的赵士桢十分佩服,觉得此事前后有些怪异,遂赶来告诉了赵士桢。赵士桢一时想不通毛尚文为何会在郭正域返乡的船上,忙赶去通州询问究竟。

  到达通州杨村时,正见到郭正域一家被围困,处于极其危急的状态——因严冬寒冷,河水结冰,船只无法前进,迟迟不得归去。巡捕们又将众人围在船上,不准下船。郭氏日用不给,天阻人困,窘迫万状,十万火急。

  赵士桢上船时也被巡捕拦住,称郭正域仍是妖书嫌犯。双方争吵激烈,赵士桢狂怒下甚至拔出了随身佩戴的手铳威胁巡捕。巡捕们奉有严令,无论如何不肯相让。正僵持之时,忽见数只轻舟由纤夫牵引,滑着厚冰而来。天下只有漕运总督有不惧怕严寒、冰上行船的能力,那几只船当真是远在一方的漕运总督李三才派来接济郭正域的。

  时人均知道李三才会做官,会捞钱,又得民心,本领高强,交结极广,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税监都对其退避三舍。巡捕们一见船头高挂的漕运总督的旗帜,不敢轻易招惹,当即自动散去。亏得这几只快船及时赶来补给解围,郭氏全家才没有冻死饿毙。

  赵士桢登船后,问起毛尚文之事。郭正域却是不知道他是被朝廷通缉的重犯,也不知道他叫毛尚文,之所以收留他为宾客、带他出京,只因为他声称自己姓杨名锐,是嘉靖年间蓟辽总督杨选的儿子。

  杨选字以公,山东章丘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官御史、大同巡抚、兵部右侍郎。他虽是进士出身,却是半生戎马生涯。嘉靖四十二年,蒙古鞑靼部首领俺答之子辛爱率军进犯。杨选时任蓟辽总督,打探到辛爱军将攻辽阳,遂率师东进却敌。哪知道这只是辛爱声东击西之计,辛爱乘明军空虚,率精骑翻越长城溃墙而入,攻掠顺义、三河一带,京师因此戒严。后来鞑靼兵退,暴怒的嘉靖皇帝追究责任,定杨选“守备不严”罪,将其斩首于西市刑场,杨妻被流放两千里。

  郭正域祖上曾与杨氏联姻,论起来两家略有渊源,又感念当年杨选死得颇为冤枉,见贫困潦倒的毛尚文拿出杨家祖传玉佩后,便相信了他的话,收留他为宾客,还特意在返乡时带上了他。从赵士桢口中得知毛尚文的真实身份,不免失悔道:“原来他是女真人奸细,投奔我只是要利用我逃出京师。看来他自称是杨远后人也未必是真了。”

  赵士桢道:“这个应该不是假的。他在我府上当管家,居室墙上挂的就是杨选的《巡边题》。我看到后还觉得很诧异,他说他只是爱这诗中描述的景象。”

  郭正域尚未从妖书案的泥潭中脱身,又卷上一起女真奸细案,不免愈发忧心忡忡。赵士桢安慰道:“如果真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郭公早已不能安坐在这里。毛尚文也好,杨锐也好,已经被巡捕都督陈汝忠灭口,郭公无须再忧虑。至于妖书一案,郭公更可以放心,听说太子殿下叫人带了话给沈一贯,他不敢继续胡来的。”郭正域这才略感宽慰。

  沈德符几人听说毛尚文本名杨锐,是故蓟辽总督杨选之后,均感愕然。

  鱼宝宝道:“他明明是大明子民,为什么要帮女真人盗取火器图?难道仅仅因为世宗皇帝斩了他父亲吗?”傅春道:“他肯主动帮异族人做事,应当是因父亲被杀而恨大明入骨了。”

  沈德符道:“其实当年的确是蓟辽总督杨远延误军机,导致北寇趁虚而入,朝廷杀他,也不是全无理由。只是听说杨夫人年青美丽,有倾国倾城之貌,被流放后下场很惨。许多官兵为争夺她打得头破血流,后来主帅不胜其扰,责令杨夫人自杀。”

  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片面吸取元朝法制宽弛的教训,主张以“刚猛治国”,因而用法极为严苛,所制定的《大明律》科罪量刑远较《唐律》等著名法典严峻。且定律不可轻改,“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明代罪臣家属通常是没官为奴,女眷一般是编入教坊司或是入乐籍,成为官妓,用身体为官府赚钱,受尽凌辱。被流放的女犯则更惨,除了被圈禁在流放地,被迫服各种苦役外,还要随时供官兵奸淫取乐,等于是被判了终身监禁,比教坊娼妓还不如。常常有犯罪官员遇赦,女眷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连其弟弟都认不出来她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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