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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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以说是一个重大发现。既然毒药是下在夏潇湘的玉杯当中,她就不会是凶手了,那么是否凶手要毒害的人本来是夏潇湘,而冯琦不过是误饮了侍妾之水,就跟当日行刺他代辽东巡抚李植受过一样?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除了冯琦和夏潇湘外,当日进过万玉山房的人中,戏班班主薛幻跟着仆人秦德进来书房,交付书卷后便立即离开,前后停留不到半刻,可以排除嫌疑,其余三人冯士杰、冯士楷、沈德符就都有嫌疑了,而嫌疑最大的当属冯士杰。

  鱼宝宝不由得狐疑地望着冯士杰,问道:“冯公子,你真的是追令弟才进来万玉山房么?”冯士杰一张白脸登时涨得通红,道:“莫非你们怀疑是我下的毒?”

  鱼宝宝道:“不是你,难道是你弟弟冯士楷,难道是小沈么?”冯士杰连连摇头道:“我没有下毒害人,真的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傅春曾多次听沈德符提过冯士杰为人,说他是天下第一老实人,虽然资质平庸些,可从小孝顺父母,听话之极,从来不惹事生非,身上没有一点官宦子弟的恶习,堪称京城最省心的公子哥儿。此刻见他颇为惶恐不安,愿意赌咒发誓,便相信了他的话,朝鱼宝宝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肆。

  王名世与冯府是亲眷,更是了解冯士杰人品,忙道:“士杰表弟不必如此慌张,你在案发当日进来过案发现场,照例是要问上一问的。既然跟你无关,说清楚便可。”安慰了几句,命人携了玉杯,告辞出来。

  到前院时,正好见到冯琦次子冯士楷坐在地上大吵大闹,哭着要妈妈,仆人、婢女劝也劝不住。冯士杰上前道:“二弟,快些起来,你别再闹了。”冯士楷哭道:“不,我就要妈妈。快把妈妈还我。”

  忽听得有人喝道:“有外客在,闹什么闹!”正是姜敏的声音。

  冯士楷对嫡母甚为畏惧,立即停止苦恼,乖乖爬起来,由婢女牵了手往后院去了。

  姜敏这才对王名世点头招呼,道:“名世也来了。”

  王名世忙上前参见,禀报了审案和事情经过。

  姜敏只淡淡道:“有劳了。士杰,你替我送客。”便扶着婢女的手去了。如此波澜不惊的态度,不免众人又惊又讶。

  到万玉山房二次取证,虽然有重大发现,但非但没有解释之前的种种疑点,反而令案情更佳扑朔迷离。

  回去的路上,傅春见王名世一路默不作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千户反正也是一个人,不如去我和宝宝那里,喝上几杯,闲扯几句,也许会有发现。”王名世道:“不必了,多谢。”拱手告辞。

  鱼宝宝气咻咻地道:“他摆明是要跟我们划清界线。哼,小人一个。”转身就走。

  傅春叫道:“喂,你要去哪里?”鱼宝宝头也不回地道:“去找能救小沈的人。”傅春忙拉住他,道:“宝宝,这件案子非同小可,你可不要乱来。”

  鱼宝宝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害小沈么?”傅春道:“那当然不会,我看得出来,你和小沈……不,是你对小沈很关心,但这件案子牵涉朝廷重臣,证据又对小沈不利,你胡乱找人也没有用的。”鱼宝宝道:“没试过怎么会知道?”甩手自去了。

  傅春便自行回到藤花别馆。沈家老仆正为主人的命运担心,预备写信回家乡,向主母报告这场无妄之灾。

  傅春忙阻止道:“写信告知沈家人也是无用,不过徒增烦忧。你给我半个月时间,我看能不能想法子救小沈出来。”

  老仆勉强同意,正要下厨为傅春做饭,傅春道:“算了,我自己出去吃。”

  明人讲究饮食,人际关系多以吃为纽带,因而北京有俗语流行称:“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盒儿亲戚。”像地处东四牌楼这类繁华地带的饭馆酒肆,到月上柳梢头时,往往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鳞次栉比的店铺高挂起各种彩灯,争相吸引目光,好招徕客人。画屏灯浅色,绣球灯杂彩,缀细巧悬丝带,金银宫阙楼台,华灯烁烁,好一条锦绣天街。

  傅春本是个喜欢热闹之人,正抬脚欲进酒楼时,忽然觉得有些落寞,想了一想,便买了一些食物酒菜装入食盒,雇了一名伙计提着,往粉子胡同而来。

  正好在薛素素门前遇到王名世。王名世甚是尴尬,正要转身走开,薛素素亲自开门出来,请二人进去。又命婢女豆娘将傅春带来的饭食接了,在藤花架下置了一桌酒席,叫齐景云出来,请傅、王二人坐下,边吃边聊。

  席间,薛素素自然问起案情。王名世只是几句话简略带过,不愿多谈。

  薛素素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呢,这里又没有外人。”傅春道:“素素别逼王千户,他有公职在身,按律是不能与外人谈未结案子的,我来告诉你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问道,“依你们二才女的眼光来看,凶手会是谁?”

  齐景云先摇了摇头,道:“这件案子可以说是诡异之极,冯尚书回家后中毒而死,按理说,凶手必是接近过书房的人。可是沈公子不可能,夏娘子也不可能,她总不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吧。至于冯大公子,我上次到冯府扮花旦贺寿时见过他,觉得他真的是个很可爱的老实人,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不可能是冯二公子吧,他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薛素素思索过一回,道:“我倒觉得这案子没有那么复杂。”傅春道:“噢,愿闻素素高见。”

  薛素素道:“先不管要毒害的对象到底是谁。按目前的情况看来,凶手无非是在冯士杰、冯士楷、夏潇湘、沈德符四人当中。最先可以排除的是冯家二公子,他还不到四岁,年纪实在太小。接下来可以排除掉小沈,他是个外人,又没有任何要害死冯尚书或是夏潇湘的动机。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嫌疑人,凶手不是冯士杰,就是夏潇湘。先说冯士杰,有可能他衔恨夏潇湘母子得宠,所以溜进万玉山房将毒药下在夏潇湘的专用玉杯中,想要害死庶母,既可以巩固自己的嫡子地位,又可以为嗣母出口恶气。如果死的是夏潇湘,那么毫无疑问,冯士杰是头号嫌疑人,但现在死的是冯尚书,这里面就有疑点了。”

  傅春听得饶有趣味,道:“如果冯士杰是凶手,他往玉杯中下毒,必然是想毒死夏潇湘,但最终被毒死的却是冯尚书。这是因为内中出了纰漏,但疑点又在哪里呢?”

  薛素素道:“疑点在玉杯上。按照傅公子的描述,玉杯是白玉所做,莹白胜雪,如果用它沏过茶,哪怕是盛装过茶水,内壁都会留下棕色的茶垢印迹,但既然你们什么都没发现,那就表明玉杯里面盛装的是清水,而不是茶水。像冯尚书这样喝惯浓茶的人,除非有人刻意促使,否则是决计不会轻易更改口味去喝白水的。那玉杯摆在卧室而不是书房中,可以很好地佐证这一点。也就是说,按照日常习惯,冯尚书根本不可能喝到玉杯中的毒水,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但既然他死了,也就可以反过来论证冯大公子不是凶手。”

  这是因为甲而推出了乙,既然结果不是乙,那么原因也就不会是甲。虽然不算百分之百的缜密,但确实极有道理。

  傅春立即耸然动容,道:“难道素素认为凶手是夏潇湘?”薛素素道:“老实说,我从内心深处不愿意相信她是凶手。我上次到冯府扮武旦时见过她,她虽然已经算是有名份有地位的姬妾,但仍然是一副极为卑微的姿态,那些下人也不怎么拿她当主子对待。我觉得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没有胆量做杀人的事的,况且要杀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夫君。但就目前官府所找到的证人和证据来看,凶手既然不是冯士杰,就只能是夏潇湘了。”

  齐景云很是不解,道:“可毒药分明是下在夏娘子自己的玉杯中啊。”薛素素道:“这就是夏潇湘的高明之处了。冯尚书一死,她作为身边人,必然成为首要疑犯。但如果最终发现毒药是下在玉杯中,旁人就会误以为是凶手要害的人是她,冯尚书之死只是误杀,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她,她由此可以轻松脱身。我猜应该是在小沈进去万玉山房前,她就已经拿有毒的水诱冯尚书喝下,再将玉杯放回卧室中,这样就万无一失。”

  傅春道:“不错不错,素素的推测的确可以完美地解释整个行凶过程,现场发现的物证也都能对得上。但我还是有两点疑问:第一,杀人依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动机。尤其是下毒,事先得精心谋划、预备好毒药,那么夏潇湘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她为什么要毒死自己在冯府甚至是世上的唯一靠山?第二,按照素素的推论,玉杯是夏潇湘脱罪的重要证据。但今日在大堂上,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全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随口的一句话,王千户才会带人到万玉山房再次取证,才会意外发现玉杯的端倪。如果不是这样,玉杯这一关键证据就完全被忽略了。按照常理,夏潇湘应该迫不及待地指出书房中饮食无毒的破绽,主动督促主审官去寻找毒药来源才合乎情理。”

  薛素素歪着头想了一回,道:“你我都不是夏潇湘肚子里的蛔虫,不了解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也许她有她的杀人动机,只不过旁人不知道而已。至于玉杯这一证据,不管出于谁的提示,你们不是都已经找到了吗?我当然希望夏潇湘不是凶手,但我更希望小沈没事。”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瞥了王名世一眼。

  王名世便站起身来,道:“明日还要审案,我这就告辞了。”先行辞去。

  三人颇为无趣,又饮了几杯闷酒。傅春叹道:“素素,你别怪我多嘴,你关心小沈没错,可这么说就是伤了王千户的心了。”薛素素道:“谁说我关心他了?我谁也不关心。”赌气进去书斋去了。

  次日,北镇抚司继续审理礼部尚书冯琦被害一案。由于有新物证出现,第二次过堂前,镇抚周嘉庆先与指挥佥事郑国贤、千户王名世在后堂密议了许久。来旁听的冯士杰等得都不耐烦了,几次起身到大堂外徘徊。如果不是假扮成亲随的傅春阻止,怕是他早就一走了之。

  大半个时辰后,堂官们终于出来,各自就座。周嘉庆一拍惊堂木,命校尉带犯人上堂,先取玉杯给夏潇湘看,问道:“你可认得这玉杯?”

  夏潇湘勉强抬头看了一眼,茫然不答。她虽不再像上次那样在公堂上只知道哭泣流泪,却也变得痴痴傻傻,似乎对一切的苦难和折磨都麻木不仁起来。

  沈德符忙道:“我认得。那是我前不久送给冯太夫人的寿礼,本来是一对,这是其中一只。”

  众人这才知道玉杯来历,连傅春和鱼宝宝也是头一次听说玉杯原来是沈德符所送,极是惊讶。

  周嘉庆便命传冯府仆人冯七上堂,询问玉杯究竟。冯七道:“这玉杯确实是沈公子送给太夫人的寿礼,太夫人很喜欢,自己留了一只,另一只送给了二夫人。”

  傅春这才知道之前仆人说的玉杯是冯琦所送并不是事实,心道:“太夫人这么做,是很明显要抬高夏潇湘地位的意思。如此看来,冯士杰的嫌疑就相当重了。他要维护嗣母地位,想下毒害死夏潇湘,既有动机,也有机会,当日又正好进去过万玉山房。”想到此处,便转头留意冯士杰,果然见他正傻傻地瞪着玉杯发呆,显是满腹心事。

  周嘉庆又问道:“你可有留意到当时这两名犯人有什么异常之处?”冯七道:“异常之处?没有吧。”挠了挠头,才道,“嗯,倒是老爷死的当日上午,沈公子在大门前跟二夫人说了很久话,小人觉得有些怪异,因为二夫人话向来是极少的。好像沈公子还塞给二夫人什么东西。对了,是个玉戒指。”

  周嘉庆一拍桌子,道:“这就是铁证!果然是早有预谋,嘿嘿。”

  沈德符虽然不大明白“铁证”是什么,但料来不是什么好事,慌忙辩解道:“我当时只是在逗二公子玩儿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怪异的。玉戒指也是给二公子玩的。”

  周嘉庆一拍惊堂木,喝道:“还没有问到你,不要随便随意插话!”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是谁下毒害死了你家老爷?”

  冯七愣了一愣,才道:“镇抚官爷是问小人么?小的可不知道。不过沈公子自小就常出入冯家,老爷一向很喜欢他。二夫人为人也很好,在小的们面前也从来没有架子,对老爷更是敬如天神。按理说……”

  他本来想说夏潇湘和沈德符不大可能下毒害死老爷,可转念想到书房里面只有冯琦、沈德符、夏潇湘三人,所以冯琦一死,沈、夏二人理所当然地成为首要嫌疑犯;而书房外面只有自己一人,婢女印月正好请假不在,若是说沈、夏不可能下毒,那岂不是等于说他自己有嫌疑么?迟疑了片刻,遂改口道:“这个……小人实在不敢瞎猜。但当时书房里确实只有老爷、二夫人、沈公子三个人,除了他们两位,小人想不出还有别人会有机会暗害老爷。”顿了顿,又特意补充道,“老爷非常依赖二夫人,饮食都要经过二夫人之手后才能吃得下。”

  周嘉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命冯七在小吏记录的供状上签字画押、按下手印,又转头问道:“冯公子,你认为是谁下毒害死了令尊大人?”

  冯士杰与沈德符交好,根本不想参与这种场合,只是迫于嗣母之命来此观案,听镇抚问他的意见,既没有勇气为沈德符开脱,也不愿意说出违心之语,只得勉强应道:“这里是公堂,自有镇抚秉公断案……”

  傅春忽插口道:“冯大公子当日进过万玉山房,也是嫌疑人之一,镇抚怎么能问他的意见呢?”

  周嘉庆曾特意向王名世打听傅春来历,王名世只简单答道:“他不是什么人,不过之前在冯府寿宴上为陈厂公解过围。”

  周嘉庆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得知傅春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陈矩赏识的人,自然更要忍让三分,也不敢拿出堂官的架子来呵斥,只耐着性子解释道:“傅公子说的极是。但有多名仆人可以做证,冯大公子进去书房是在午饭后,如果是他下毒,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时隔不久,夏潇湘回来万玉山房,又过了一个半时辰,冯尚书才回到家中。那玉杯是夏潇湘专用,下午那么毒的太阳,一个半时辰中,她不可能连一口水都不喝,如果是冯大公子下的毒,她早就该被毒死了。所以由此可以断定,冯大公子跟案情无关。玉杯中的毒药只能是夏潇湘所下,目的在于日后好为她自己脱罪。”

  傅春心中暗道:“不错,这是个极好的推论。虽然素素也推断冯士杰与此案无关,但周嘉庆所言的可信性要比素素的强多了。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到的,还是王名世抑或是郑国贤的见解。嗯,肯定是王名世,这些人中,就他还是一号人物,其他人都是草包。他昨晚在素素那里就应该已经想到了,但却有意不说,当真是心深似海,令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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