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谈兵心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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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地形广袤,东接中原玉门关,西限葱岭,共六千余里;北有巍峨雄伟的天山,南止“万山之祖”昆仑山,约千余里。然而这一片土地的中心腹地却是一望无涯的沙漠,西域人称其为“塔克拉玛干”,意思是不毛之地,楼兰东部的白龙堆沙漠其实也是这块大沙漠的延伸。
由于受到水源等生存环境的限制,西域国家均是沿塔克拉玛干边缘绿洲分布,沙漠之北称为北疆,南部则是南疆。于阗位于南疆,其国南倚昆仑山,北接塔克拉玛干。车师位于北疆,南接沙漠,北靠天山,与于阗隔大漠相望。
唯有楼兰国和墨山国地理位置特殊些,因为两个邻国均位于塔克拉玛干东部,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既不属于南疆,也不属于北疆。但这两个国家在西域诸国中的地位却不容小觑:楼兰本就是西域大国,又因距离中原最近,成为东、西方必经要道,举足轻重;墨山虽然国小力薄,境内却盛产铜铁矿,仗着老天爷的恩赐,国富民足。
自从于阗国王希盾从叔父怀仁手中夺位、用武力登基以来,西域就开始变得不太平,南疆诸国如莎车、精绝、且末等国均被希盾派兵灭掉,于阗称霸南疆,成为一枝独秀,其东北部国境一直延伸到与楼兰国接壤。许多人都认为希盾志在整个西域,于阗兵锋正锐,下一个目标必然指向楼兰。甚至连楼兰人也是这般认为,新近问天国王已调遣大批精锐军队赶往南部边境驻扎就是明证。虽然战火暂时还未点燃,明眼人却都知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引子,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楼兰和于阗两国就会立即进入敌对状态。
令人大跌眼珠的是,希盾国王突然广发公告,称车师国二王子昌迈先是闯入于阗使者营地,意图夺去圣物夜明珠,后又勾结妖魅,杀死黑甲武士,于阗誓报此仇。
于阗国公然示威,以希盾国王狮子般犀利强硬的性格,必会履行诺言,但车师国人却并不如何惊慌,这是因为车师有着天然的地利条件——于阗军队要攻打车师,必定要先过楼兰国境,而车师国王后莎曼正是楼兰国王问天的亲姊姊,虽然莎曼已经过世,然以问天国王友爱敦厚之个性,断然不会允许于阗一兵一卒穿越自己的国土去攻打联姻盟国。当然于阗还有另一条备选的进攻路线,那就是绕开楼兰防线,直接派骑兵穿越一千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而这是根本不可能靠人力所能办到的。
车师老国王力比已经年近六旬,当大臣们匆忙赶进宫禀告各种紧急政务军情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听着,表现出少见的预临忧患的宁静,这大概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的特质。
而大臣们的焦灼不是没有道理——一向相安无事的邻国墨山忽然宣布与车师绝交,理由是车师王子昌迈有意陷害曾有过争执的墨山商人穆塔,往其行囊中放入蚕种,导致他在玉门关被中原边将所杀。两起事件均与昌迈王子有关,但自从昌迈带着军师无价私自离开楼兰商队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楼兰、车师两国先后派出大批人马寻找,均是一无所获。楼兰王宫卫队侍卫长未翔更是因保护王子不力被罚俸停职。
墨山此番翻脸的直接后果就是所有前往车师的商队不能再借道墨山国境,包括运送粮食回国的车师文书大臣堂哲一行也不得不改绕东面的白龙堆沙漠,道路艰险不说,还有马贼频繁出没。被迫绕道白龙堆的商队一再被马贼劫掠,货物、牲口被抢走,商人则被当场杀死,横尸大漠。马贼们肆无忌惮,甚至一度闯入车师境内,杀人放火,劫掠地方百姓。车师国掌管军队的大王子昌意终于被激怒,亲自带领两千精兵赶往东南边境,一是要接应文书大臣堂哲,保障粮队安全,二来也预备剿灭那伙儿穷凶恶极的马贼。
昌意王子率军离开王城交河后,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兵意外出现在车师重镇鄢金城外。虽然只有几百人,可当车师军民意识到这支队伍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穿越而来的于阗黑甲骑士时,再无斗志,只一窝蜂地拥进城中,闭门紧守。于阗人倒也没有立即发动进攻,只就地扎营休息。
鄢金被围的消息火速传入交河王宫中,一向波澜不惊的力比国王听到于阗骑兵穿越千里大漠抵达鄢金、且人数源源不断时,也不禁悚然动容,长叹道:“希盾果然还是希盾!”
车师国境狭长,鄢金距离王都交河不过四百里,失去鄢金,交河便失去南部屏障,岌岌可危。力比国王不得已下令全国动员,调集全部精锐军队赶往鄢金,意图拒敌于边境之上。
大军紧急出发后不几日,墨山与车师在东南部边境发生激烈冲突,墨山称车师派人过境放火烧毁了军营粮仓,以此为由向车师开战。早已集结好的墨山军队飞快突破边境防线,一路势如破竹,只需要一日一夜,其前锋轻骑就可以快速推进到邺城。
邺城依山隘而建,地势颇为险峻,距车师王城交河仅三十里。而交河四周没有任何屏障,只在游河水分流的开阔地带建城,远远望去,像是旷野中的一座孤岛,因而邺城是王城的最后一道关口。只是此时此刻,邺城兵力薄弱,几成一座空城。
萧扬手挽黄马,正站在鸡头岭的山坡高处上俯视着邺城——太阳新升起不久,阳光温和地照耀着游河东岸的胡杨林,山如眉黛,树如翠玉。天高云淡下,一群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整座小城笼罩着一派静谧安详的景象。
一支驼队正穿过山坡下的小道,领队是一头罕见的白骆驼,高昂着头,十分漂亮,脖子上挂着一个大铜铃,铃声阵阵,清脆悦耳。驮队的最后是一辆马拉的槛车,里面坐着几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应该是驼队主人预备贩卖的奴隶。奴隶交易一直盛行于东西方,中原权贵富商以家中养有金发碧眼的西域奴隶作为阔谈炫耀的资本,而西方人也常常以买下中原汉人奴隶为荣耀。
萧扬才刚刚到达邺城,尚不知道墨山国已经与车师开战,但他已经得知于阗兵临鄢金的消息,心中有种不详之感,预料到邺城的平静难以长久,这座的小城即将有一场灾祸降临。他又仔细观察了邺城和交河的地形,这才下山进城。
从南城门进来,正遇上一名西域少女,骑一匹棕红大马,一手挽着缰绳,一手牵着一根长长的绳索。绳索上拴着两名男子,均是中原人打扮。萧扬不经意地一望,便立即呆住,他居然认得那两名男子像狗一样被红衣少女牵在马后的男子,一人是道士笑笑生,一人却是楼兰向导阿飞。两人均是衣衫破碎,脚下虚浮,显是受过不少折磨。
萧扬忙上前问道:“姑娘为何要绑着这两人?”红衣少女道:“这是我新买的奴隶,怎么啦?”
萧扬道:“原来如此。姑娘花了多少钱?”一面说着,一面往怀中去掏钱。他明知道身上的钱远远不够,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笑笑生和阿飞就此沦为奴隶。
红衣少女却蓦然露出了惊喜异常的样子,叫道:“咦,你……你不是大漠里那个……那个游龙么?”
萧扬一愣,尚不及回答,本来迷迷糊糊的阿飞陡然睁大眼睛,紧追几步,嚷道:“啊,你的马……你的刀……你真的是游龙,你真的是游龙。”
萧扬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黄衣,戴着软皮面具,腰配割玉刀,骑着黄色汗血宝马,已经是游龙的身份,忙压低嗓子道:“小点声。”阿飞应道:“是。”当即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死死盯着萧扬,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红衣少女跃下马来,欢声笑道:“真的是你呀,游龙哥哥。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古丽,几年前我阿爹的商队在大漠中遇到马贼,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呢。”
萧扬一时还难以适应游龙的角色,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指着笑笑生和阿飞道:“可否请姑娘先放了这两个人?”古丽道:“当然可以。我刚刚花了二十个金币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他们,本来要带回去好好炫耀,我们家终于也有汉人奴隶了。不过既然游龙哥哥开口,我现在就把他们送给你,他们是你的了。”
萧扬接过绳索,道:“多谢。”拔刀割断了阿飞和笑笑生手上绳索,问道,“你们如何落在了人贩子之手?又被卖来这里?”阿飞道:“说来话长。游龙君前些日子不是在大漠杀过几名马贼么?我和笑先生到得晚了,只见到你的背影。我远远见到你和那中原逃犯萧扬一起离去,担心你遭他暗算,所以跟笑先生一路追赶寻找,结果半路遇上一群怪人,有波斯人也有西域人,被他们出其不意地擒住。他们见我们身上没有财物,便将我们打晕了,后来不知道怎的就落入了人贩子手中。那人贩子给我们灌下了幻药,我们也不知道怎的来了车师,又被这位姑娘买下。”
萧扬见笑笑生仍然是目光呆滞,一副不清醒的样子,便道:“这样,你先扶笑先生去前面客栈休息。”阿飞却忽然上前,双膝跪下,恳求道:“阿飞一直立志追随游龙君,拜你为师。师傅,请你收我为徒,从此天涯万里,阿飞都要追随在你身边。”
萧扬不免哭笑不得,他此刻有大事赶着去办,当然不能跟这个认得自己真实容貌的人多纠缠,道:“你先起来,拜师之事回头再说。”阿飞却不肯听,道:“阿飞好不容易才寻到师傅,师傅不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起来。”
一旁古丽笑道:“游龙哥哥,这个阿飞看起来很精神啊,我就是看他不错才买他的。大漠里马贼那么多,你又总是一个人,身边多个帮手难道不好么?”
笑笑生也含含糊糊地插口道:“游龙,我劝你还是先答应阿飞吧,眼下可是非常时机。”萧扬听他话中饶有深意,心道:“笑笑生说的不错,可是他和阿飞都认得我,知道我是中原朝廷通缉的重犯,我这假游龙被拆穿事小,真游龙已死之事难免会泄露出去,我如何对得起游龙兄临终托付?”当即坚决地摇摇头,道,“现在不行。阿飞,你先起来,到客栈住下,我回头再来找你们。”
阿飞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萧扬眼见人来人往,被阿飞长久拖在这里要惹出大乱子,只得应道:“好,我答应你,你先起来。”阿飞大喜,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让到一旁。萧扬道:“我有事要去交河,你和笑先生先留在邺城等我。”阿飞得偿所愿,喜不自胜,当即应道:“是。”
看着这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萧扬突然心生一念:“他也许是继承游龙衣钵不错的人选。嗯,回头我要好好想上一想,设法考验考验他。”
古丽微笑道:“游龙哥哥,你能来车师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好闷的。自从上次大漠一别,我一直很挂念你。”转身吩咐仆从道,“你们先回去告诉阿爹,今晚家里要招待贵客。”仆从应道:“是。”
萧扬忙道:“古丽姑娘,我还有要紧事要赶去交河,怕是不能到府上做客。”古丽道:“那我陪你去。”见萧扬踌躇不应,笑道:“我是本地人,说不定能帮上你。”萧扬道:“也好,就有劳姑娘了。”古丽很是开心,笑道:“咱们走吧。请游龙哥哥别再姑娘姑娘地叫我,直接叫我古丽就好。”萧扬道:“是。”
二人一前一后,快马驰来交河。进城时萧扬被军士蛮横地拦住,称要例行检查。古丽忙上前叫道:“喂,不可无礼,他是我的客人。”军士慌忙退开,赔礼道:“不知道是古丽姑娘的贵客,多有得罪。”
二人径直找到王宫官署,却只有负责负责驿政的驿长在里面。那驿长正为家事和前程烦恼,他家两个儿子,一个支持大王子昌意,另一个支持二王子昌迈,天天在家中争吵不休。连儿子们都看出老国王身体不行了,他到底要站在哪边好保住饭碗呢?萧扬和古丽进来半天,驿长只是仰面朝天,置之不理。
古丽道:“喂,他可是游龙。”驿长蓦然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问道:“你就是游龙?”萧扬道:“是。”
驿长想到堂兄的商队新近刚在白龙堆遭马贼抢劫,堂兄也被开膛破腹,不免很有些迁怒起游龙来,冷冷道:“久仰。不过游龙君不是在大漠对付马贼么?来我们车师国做什么?”
古丽闻言很是气恼,道:“驿长这是什么话?游龙哥哥就不能来我们车师国么?”驿长认得她是富商之女,也不与她计较,只不断打量游龙,充满敌意。
萧扬一时不明原因,只得直接说明原委,道:“我从大漠赶来,是有重要消息要求见国王陛下,或者拜见其他负责军事防守的将军也可以。”驿长不耐烦地道:“现在关于马贼和于阗的重要消息已经够多了,游龙君还是不要再来添乱了,赶快回你的大漠去吧。”招手叫过军士,不由分说地将二人赶了出来。
古丽直嚷道:“他居然敢这样对待游龙哥哥,真是丢死我们车师国的脸了。游龙哥哥,你怎么不生气?呀,你的脸……你的脸……”萧扬忙道:“我没事,我这人就是这样,脸上总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古丽道:“哦,刚才看到你的脸这样子,真的有些害怕。我们……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萧扬深感棘手,无意间转头看见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心念一动,忙道:“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先回家去。我答应你,办完事就来看你。”古丽道:“好吧,那你一定要来哟,我家就是邺城最大的那处宅子。”萧扬道:“嗯,好。”送走古丽,将黄马暂时寄存在官署处,疾奔去追寻那人影。
那人披着一件深色斗篷,随风飞舞,犹如一只灰色大鸟,充满了诡异之气。来到城西一处偏僻民居前,那人停下来左右张望,竟是车师二王子昌迈在中原收的军师无价。他见左右无人,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二王子,臣下回来了。”只听见昌迈在里面应道:“进来。”
无价应声而入。昌迈迎上前急切地问道:“外面形势如何?”无价道:“不是很好,不过这恰好是二王子的机会。车师大战在即,若是老国王突然那个了,国家危急关头,不可一日无君,大王子人不在王都,力该二王子继位,率领国民力拒强敌。”
昌迈脸色愈发阴沉起来,问道:“父王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么?”无价道:“没有。”又意味深长地道:“二王子放心,王宫新请的大夫姓张,是个汉人,凑巧是臣下的旧识。我刚刚去找过他,给了他一味奇药,可以令国王陛下尽快好转,他已经答应要加进药汤中,今晚就送进宫去。”
昌迈道:“嗯。这件事,军师有把握么?”无价道:“有十足的把握。明日此时,老国王就会那个了。”昌迈会意地嘿嘿了两声,嘴角浮出一丝阴笑来。
潜伏在屋外的萧扬眉头紧皱,越听越是心惊。他曾见过昌迈王子为营救楼兰向导阿飞勇闯于阗使者营地,虽是少年意气,但却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少年,孰料短短一个月不见,他竟完全变了一个人。于阗与车师开战,与他干系甚大,至少于阗公开宣称的理由是因他而起,他既然顺利回到车师,为何不站出来澄清事实、揭穿于阗的阴谋,却暗中躲在这里?听他的口气,竟是要弒父自立,与大王子昌意争权夺利,谋取王位。
一念及此,萧扬突然感到一阵心寒,自己受游龙嘱托,劳心费力,不远千里来到车师,本想报信让他们早做防范,可是王室内部早已经是风起云涌,一旦祸起萧墙,又怎能外抗强敌?战火起时,真正受苦受难的还不是无辜的老百姓?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离开那处民居,疾步朝车师王宫赶去,打算设法求见力比国王。转过路口时,忽见到前面一名年轻女子正朝他微笑。那女子容颜清丽,风姿绰约,雪衣胜玉,不染纤尘。
萧扬一见之下,先是觉得胸中如中箭矢般痛了一下,随即口干舌燥,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波涛汹涌而来,刹那间密密实实地包住了他,令呼吸也急促起来。
震住他的并非仅仅因为那是张绝色的脸,而是她正是他近来梦中反复梦见的女子。自从戴上面具化身为游龙后,他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时常见到一名雪衣女子坐在一个翡翠般的大湖边静思。他离开龙城后,几次在大漠中迷失方向,因缺水而昏迷,也梦见雪衣女子为他指路。他醒来后按照记忆中的指引,当真走出了沙漠。那梦中的女子,容貌、服饰均跟眼前这女子一模一样。
正惊愕间,忽见那雪衣女子招了招手,萧扬不自觉地被她吸引,走了过去。
雪衣女子笑道:“见到我有这般惊讶么?”萧扬闻言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心道:“她一定跟古丽一样,在大漠中被游龙救过,她又将我当成了游龙,这可要如何是好?”略一迟疑,即问道:“姑娘叫我有事么?”
雪衣女子满面的欢喜登时转为愕然。萧扬一见到她脸色大变,立刻醒悟了过来,这女子一定就是游龙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惊鸿了。他万万料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他的第一句话就已经暴露他的伪装的游龙身份。眼前的局面该如何应付?他要如何面对她?
那雪衣女子却只是淡淡凝视着他,狐疑不解的目光逐渐转得温柔似水。
萧扬在她柔情目光的注视下,胸口怦怦直跳,暗道:“啊,我糊涂了,她不一定是惊鸿。游龙不是说惊鸿有神力么?如果是她的话,如何能不知道真的游龙已经死去?可是……可是如果不是她,我又为何总会梦见她?”
那女子走上前一步,幽幽问道:“你从大漠赶来车师,走了很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吧?”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萧扬。那双手滑软细腻,柔若无骨,四手相交,他的心中登时涌起一种奇妙的温暖感觉,呆得一呆,才踌躇道,“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对方的来历姓名。
雪衣女子道:“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我很担心……所以忍不住跑出来找你。看到你安然无恙,我……我……”
她有些激动起来,顺势扑到萧扬肩上,秀发上带着晨露清新的芬芳,正如梦境中一样。萧扬却是尴尬万分,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处于一种飘忽的位置,结结巴巴地道:“姑娘,你……我……”
他有些心驰神荡起来,几乎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幻是真,意乱情迷之下,忍不住想伸手去揽住她的腰。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雪衣女子抬起了头,疑惑地审视他:“你……你不是……”她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翻滚着,慌乱地松开了手,退开几步,颤声道:“你……不是真正的游龙。”
萧扬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去了,只得苦笑道:“姑娘,你听我说……”
雪衣女子问道:“游龙人呢?”萧扬迟疑答道:“他……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了实话,“真的游龙已经过世了。”
雪衣女子一改温和有礼的风度,暴喝道:“胡说!”
她在刹那间爆发了,愤怒地瞪着萧扬。那双眼睛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并不是指目光本身,而是它的效果。在那一瞬间,萧扬觉得自己被对方视为了面目可憎的敌人。她的面容开始模糊起来,眼前开始出现了幻象一般的景致——似乎凌空飞在了半空中,脚下就是朵朵白云,被阳光穿上了绚丽的光衣。然后是山峦起伏,重峦叠嶂,极目苍翠,都在他的脚下。片刻后,幻象消失了。
萧扬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才知道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象,因为他此刻正站在一座苍翠山峰的山崖下,雪衣女子衣袂飘飘,依旧站在他的对面。他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就是那位有千年神力的惊鸿?”
惊鸿却不答话,用手一指,一道粗若手臂的青藤凌空而下,如一条灵活的毒蛇,将萧扬的手臂团团环住,令他动弹不得,随即蜿蜒攀上山崖,将他凌空吊了起来。
萧扬惊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惊鸿喝道:“游龙是不是早已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游龙?快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尖锐而有所畏惧,显然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答案,但她却不愿意去听,或者是不敢去听。
萧扬实在是有些惊讶,这个刚才还无比娴静的女子,竟然在瞬间会突然变得如此暴躁,忙叫道:“惊鸿姑娘,你先放我下来,听我解释!”他试图挣扎,但根本就毫无用处。
惊鸿道:“快说实话!不然我就杀了你!”手指一抬,一道闪电从萧扬眼前劈过,发出凌厉的“噼噼啪啪”声。
萧扬苦笑道:“姑娘还要我说什么?你不是已经都说出来了吗?”
惊鸿的面色苍白得可怕,呈现半透明的惨白来,连连摇头道:“不,不可能。我刚才还见过他……”
萧扬大声道:“惊鸿,我知道你是神仙,你有我们凡人所没有的神力。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游龙早已经死了吗?还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而将我当作是游龙的替身?你刚才看见的人明明是我,不是真的游龙。”
惊鸿似乎一下子被震慑住了,随即举袖一挥,那张贴合在萧扬脸上的软皮面具不知道如何到了她手中。她先看看萧扬,随即低下头去,泫然凝视着那张代表游龙身份的面具,脸上充满了悲凄与绝望。片刻后,大大颗颗的眼泪从她脸上簌簌滚落,泪水滴到她脚下的草叶上,那一大片苍翠的草地登时化作了斑斑褐色。
这幅场面,萧扬日后很久都没有忘记。他见她如此悲恸,只觉得心中生生作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也如此难过,但他真的不愿看到她有一丝哀伤,宁可自己立即变成她,代替她去承受这不及告别就已经永久分离的巨大痛苦。
惊鸿道:“他……他说了什么?”萧扬道:“他说不必为他难过,这是他的命运,请你也不要难过。”
惊鸿就此沉默了下去,她的眼神茫然而空洞,神情却是庄重肃穆,看起来像是在沉思,正要努力回忆起心底最深处的种种往事。这让萧扬很是为她担心,但又不敢随意惊扰了她。
时光在寂静中过去了很久很久,萧扬见她依旧沉溺于思虑中,仿若成了一尊塑像,忍不住地叫她道:“惊鸿姑娘,你这个样子,游龙死了也不会心安。我……我也很难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我会替他照顾你。”
惊鸿“啊”了一省,回过神来,长长的睫毛闪动,似是恢复了些神采,挥一挥手,那软皮面具又重新飞回到萧扬脸上。她这才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他是葬在龙城了么?”萧扬道:“是。”
惊鸿道:“那么请问他……是怎么死的?”
萧扬不禁一愣,只觉得这神仙女子的问话好生奇怪,先问人葬在哪里,再问人是怎么死的。但他转念间便明白过来,惊鸿刚才一定是运用了法力,看到了当日发生的情形,她这么问,只是要听听他怎么说。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回避,何况根本瞒不过她,只能实话实说,从如何与游龙相遇开始,一直讲述到来到车师的情形。
惊鸿一直静静站在那里,从头至尾都没有打断过萧扬。她看起来仍然充满了伤感,但显然已经平静了许多。
萧扬道:“姑娘既然有神力,该知道我没有骗你。人死不能复生,请姑娘节哀顺变。”惊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轻轻道:“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丢下我不管。我……我要去看看他。”竟是转身预备离开。
萧扬忙道:“请惊鸿姑娘先放我下来,等我办完事再陪你一起去。”惊鸿头也不回地道:“你必须暂时留在这里。除非验证了你说的是真话,我才能放你走。还有,不准你再叫我惊鸿,只有游龙才可以这么叫,我是天女。”
萧扬大急叫道:“喂,姑娘不是神仙么,怎会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惊鸿……不,天女,你就是不愿意承认事实,自欺欺人……喂,你不能将我绑在这里,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赶着去办……”
但惊鸿的身影瞬间便不见了,空山寂寂,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萧扬又气又怒,努力挣扎,只是那青藤结实异常,他腰间虽然带有割玉刀和匕首,然双手被青藤圈住,无法够着刀柄,人在半空,无处着力,任凭力气再大,也是无济于事。一番尝试,却只能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反而更加难受,只好作罢。
时值正午,日头正烈,阳光毒辣地照在萧扬身上,仿若人的怒火。他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等到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时,光明陡然变成黑暗,他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却是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房里还有两人,笑笑生正在把玩割玉刀,阿飞则守在床边,见萧扬睁开了眼睛,立即欣喜地叫了起来:“游龙师傅,你醒了。”
萧扬坐了起来,除了腹中感到有些饥饿,并无任何不适,又顺手摸了一下脸上,面具还在,心中大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笑笑生道:“这里是邺城客栈啊,你不知道怎么进来的么?我还想问你怎么睡到我床上了呢。”
萧扬料到必是惊鸿施展法力将自己送了回来,便道:“嗯,我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阿飞道:“师傅,你的黄马也在外面,我去帮你卸下马鞍行李,再喂马吃些草料。”
萧扬道:“不必多此一举,我还有事……”笑笑生笑道:“怎么是多此一举呢?黄马虽然神骏,也该好好饲养,万一累坏了它,如何对得起它的前任主人?”
萧扬听他话中有话,心念一动。却见笑笑生连连催促阿飞道:“快去,快去。”打发走阿飞,掩好房门,这才回身道:“游龙跪下,笑先生我要审你。”
萧扬见惯了他嬉笑的神情,此刻见他如此肃色,倒是颇为意外,问道:“审我做什么?”笑笑生道:“审你为什么要冒充游龙。”见萧扬不答,将手中的割玉刀一挥,厉声道:“快说!”那架势倒好像对方如果不立即吐实,他就要动武威逼一样。
萧扬道:“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笑笑生道:“你还要跟我装傻充愣么?适才我进来时你人还没有清醒,我悄悄揭开过你的面具,你明明是萧扬,为何要冒充游龙?不过你戴上这面具,还真看不出来是假的。游龙人呢?”
萧扬叹了口气,道:“今日既然被先生撞破,我愿意以实情相告。只是事关重大,请笑先生一定保密。”笑笑生不耐烦地道:“怎么,你看先生我长得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快说,游龙到底怎么了?”说到最末一句,语气已是十分焦急。
萧扬道:“客栈人多眼杂,我正好要去交河办事,不如请先生跟我同行一段,到僻静之处,我才方便在路上告知。”笑笑生着急知道事情究竟,满口应道:“好。”
二人出来房间,正遇见阿飞抱着行囊走过来,问道:“我见过这长剑和强弓,是那汉人强盗萧扬的,如何会在师傅这里?”萧扬道:“这个……”
笑笑生忙插口道:“当然是你师傅游龙杀了萧扬,收了他兵刃啦!”阿飞笑道:“我想也该是如此,不过是怕那坏人用过的兵器脏了师傅的手。”
萧扬哼了一声,道:“我和笑先生要去出去一趟,你先留在这里。”阿飞有心跟着一道前去,却不敢忤逆师傅命令,只得应道:“是。”
萧扬和笑笑生牵马出来邺城客栈,一路往北而行。
萧扬问道:“笑先生自称会法术,当日能隔物视物,透过水袋看到夜明珠,当真有这回事么?”笑笑生道:“千真万确。怎么,你不相信先生我?”
萧扬只觉得这道士疯疯癫癫,说精不精,说傻不傻,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信吧。先生既会法术,可相信这世上还有神仙一说?”
笑笑生笑道:“神仙自然是有的,不过他们都回去了天上,这里已不是属于他们的世界,通往昆仑山顶的大门早就被永久封闭。你小子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遇见了什么神仙鬼怪?”萧扬道:“这个……我也说不好。”
笑笑生笑道:“神仙可不是轻易就能遇到的,你小子做白日梦吧。对了,游龙的事你还没有交代清楚……”转眼见日落西山,道上行人稀少,不由心生警惕,忙勒马伫立,狐疑问道:“你小子不会是想要把我骗出来,好杀我灭口吧?”
萧扬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笑先生不说,我倒还没有想起这回事。割玉刀一直被先生拿在手中,我手无寸铁,如何能杀人灭口?”
笑笑生道:“你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本领高强,徒手也照样能杀人灭口。”萧扬道:“嗯,既然如此,笑先生大可拔刀制住我,我决不反抗。”
笑笑生见他神色坦荡,不似做作,这才略微放心,道:“那倒也不必了,你总算从于阗人和古丽小姑娘手中救过我性命,先生勉勉强强可以相信你。现下四周无人,你可以说出你为什么要假冒游龙了。”
萧扬不得已,只得说明当日在大漠相遇、真的游龙便已经受伤,惊退马贼后不久便伤重死去,临死前将游龙的身份和责任托付给他。又道:“我并非想要冒充游龙,只是游龙说得对,游龙不能死。在我找到游龙传人之前,我只能继续冒充下去。笑先生,这件事事关重大,我请求你……”
笑笑生打断了他,肃然道:“你不必再多说,先生我懂。”将割玉刀递还过来,叮嘱道:“萧扬老弟,你可要好自为之,千万不能辜负游龙的重托。”萧扬道:“是。”微一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既知道我是被中原朝廷通缉的重犯,为何还相信我的话?”
笑笑生道:“不相信能行么?万一你歹心一起,要杀先生我灭口怎么办?我只好假装先相信了。”萧扬闻言简直哭笑不得。
笑笑生道:“对于你本人,先生虽然还有那么一点疑虑,不过既然游龙临死前选中了你,我相信他的眼光,你应该不是坏人。”萧扬道:“多谢先生。”
笑笑生忽然话锋一转,嘻嘻笑道:“我觉得你本人相貌长得很有些窝囊,还是戴着面具装扮成游龙比较威风。”萧扬心道:“你当这是小孩子扮过家家好玩么?自从化身游龙以来,我可一天都没有睡好过。”不便多提,只好笑笑不答。
笑笑生问道:“你是摇赶去交河么?去做什么?”萧扬道:“我要去王宫见车师国王。笑先生,天色不早,你先回去邺城客栈,我办完事再来寻你。”
笑笑生道:“我也正想去见识见识车师王宫呢,不如一道去吧。”萧扬道:“车师国王重病缠身,已不见外人,我这一趟怕是要担些风险。万一事情不顺,就会牵累先生。”
笑笑生一听有危险,登时迟疑了起来,但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心,道:“反正也到车师了,总该去看看王宫是什么样子。咱们两个一起出来,偏偏只有我一人回去客栈,你不担心阿飞起疑么?”萧扬微一凝思,道:“也好,那么先生就跟我同去吧。”
忽听得背后大起呼喝之声:“急报,让开!快些让开!”
二人刚提马避让道旁,便有两匹骑着骆驼的两名红衣军士呼啸而过。
萧扬心道:“这是善走的明驼,驼上之人是负责传信的明驼使,如此神色慌张,一定是有紧急军情了。”忙道,“笑先生,咱们得快点。”
二人进来交河,萧扬向城门军士打听张姓大夫的住处。此刻暮色苍茫,城门军士正待关闭城门,见他策马直闯进城,面容诡秘,身后还跟着个中原道士,疑心大起,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墨山人派来的探子?”
萧扬听他不说于阗人的探子,一张口就是墨山,忙问道:“是不是墨山已经向车师开战?”那军士疑虑更重,回头招手道:“快来人……”
笑笑生大叫道:“喂,你不认得他么?他是游龙!”
游龙的名字果然震烁西域,围过来的军士立即愣在当场,一齐不约而同地望着萧扬腰间,那柄长刀正隐隐发出暗红的光泽。
领头的军士讪讪问道:“这就是传说中削金断玉、无坚不摧的割玉刀么?”萧扬沉声道:“不错,这就是割玉刀。张大夫人在哪里?”军士道:“就在前面,第一个路口左拐便是。”萧扬道:“多谢。”提马缓行,昂然从军士中穿了过去。在场约有二十余名军士,尽呆呆地望着他,再无一人上前盘问拦阻。
刚到第一个路口,便闻见一股强烈的草药味道。循味来到一座火光闪烁的屋子,萧扬先悄悄溜到窗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只见屋子中央摆着个火盆,满满一盆石炭烧得正旺,火盆上架着个陶制的药罐,正不断有热气冒出来。一名中年汉子在屋角的簸箕中忙着扒拉干草药,大约就是那张大夫。
萧扬上前打门叫道:“张大夫在么?”片刻后,那中年男子来开了门,不耐烦地道:“没看见门上挂的牌子么?今日不看病。你先回去,明日再来。”萧扬道:“我这是急病。”
张大夫道:“急病也不行,我正要进宫给国王陛下送药。”萧扬道:“那实在太好了,我正有事要进宫面见国王陛下,这就请张大夫带我一起去吧。”挺出长刀,抵在张大夫胸前,逼他退到屋里。
张大夫吓得牙齿咯咯直撞,颤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萧扬道:“我只想求见车师国王。”
张大夫听出他的口音,奇道:“你是中原人?我也中原来的……”萧扬道:“那我们算得上是同国了。你想要谋害车师国王的阴谋已尽被我知晓,想要活命,就带我去见国王。现下你是大夫,这位笑先生是你师兄,医术比你还要高明,我呢,就扮做你的药童吧。”
笑笑生道:“先生我只精通术数,医术可不怎么高明。”萧扬道:“事情紧急,少不得要先将就一下。张大夫,你说呢?”扬刀一挥,登时将桌案上的一只捣药用的铜炉劈作两半。
张大夫从未见过如此神兵利器,只吓得面色如土,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笑先生医术高明。那么以后……进宫以后呢?”萧扬道:“你只要带我们进宫,之后的事情自由我来处置。”收了割玉刀,走过去端起药罐,道,“咱们走吧。”
张大夫道:“这药……药没用了……”萧扬道:“你怎么知道没用了?噢,对了,你往里面下了毒,是不是?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带我们进宫,保证从此离开车师,再也不害人,我就不戳穿你的阴谋,如何?”
张大夫想不通往药汤下毒如此机密之事如何会被对方知晓,然而见对方武功神奇,又不敢多问,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顺从,提了个灯笼,领着二人往王宫而来。
车师王宫远不及中原皇宫规模宏大,甚至还不及洛阳和长安的一些达官贵人的豪华私邸有气势,看起来不过是个几进落的大院子而已。王宫制度粗疏,戒备也不怎么严密,这倒让人大为惊讶。
进宫极为顺利。张大夫是王宫新请的大夫,近来频频出入王宫,侍卫待他极是客气,甚至都没有搜查笑笑生和萧扬二人。
两名侍卫领着三人穿过甬道,来到国王寝殿外。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是寂静无声,间有低沉的气喘声传出。侍卫进去禀报,片刻后便赶出来请三人进去。
殿内上首摆放着一张卧榻,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正斜靠在榻上,正是车师国王力比。他看起来老态龙钟,面色蜡黄,双眼凹陷,左眼已经失明,只剩余一只混沌的右眼,眯缝着打量一根柱子。
张大夫向国王鞠了一躬,道:“国王陛下!”力比转过头来,道:“张大夫来得正好,本王气闷得紧,很不舒服,快些把药呈上来。”张大夫转头看了萧扬,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扬上前道:“陛下……”力比不经意地看到他的脸,不禁一愣,问道:“你……你是谁?”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萧扬忙将药罐交给以一旁的侍女,道:“我是张大夫的药童,或许有办法能止咳,请陛下准我冒昧试上一试。”
力比握手成拳,咳嗽不止,无法说出话来。萧扬便一步踏上前去,掀开国王衣襟,蹲下身去,将手指搭在他胸部锁骨下的俞府穴和或中穴上。
王宫侍卫和侍女见这陌生男子胆大妄为,敢上前随意对国王动手,无不骇然。但他自称能够治病,国王既无反对表示,他们也不便阻止,只得站在一旁,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萧扬手指逐渐加劲。他是习武之人,对人体穴道有一些了解,知道俞府、或中两穴是脏腑精气输注之处,更是治疗气喘之要穴。看这老国王不过是患了严重的气喘,只要在这两处穴位上按摩,便能够清通肺门,虽然无法从治愈病症,但却可立时缓解咳嗽和痰气。果见力比咳嗽渐止,气息平复下来,慢慢坐直了身子。
老国王身患顽疾已经多年,以往一旦发病,总是要咳嗽很长时间,最后精疲力竭甚至昏死过去,车师名医均对此状束手无策。西域人对经络穴位之学全然不懂,见萧扬不用药汤,仅在国王身上摸了摸便轻易止住了咳嗽,还以为他在施展什么邪术,不由得面面相觑。侍卫长坎亚里使个眼色,示意侍卫暗中戒备。
萧扬又将手搭上国王颈部的天突穴,力比气息蓦然为之一阻,只觉得一股胸口热流直涌向上面,却在喉间为异物所阻,难受憋闷之下,双手徒然揪扯喉咙,恨不得立即将喉管扯开。
侍卫长坎亚里忙上前喝道:“你做什么?快些退下!”转身见到那道士笑笑生道袍下显露出杆形硬物,分明是件兵器,更是大惊失色,叫道:“来人,快将这三人拿下了!”
众侍卫便一齐围了上来,反剪了张大夫和笑笑生手臂,拖到一旁。
笑笑生怒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来为你们国王治病的大夫么?”侍卫从他道袍下搜出割玉刀,道:“这是什么?你私带兵器进宫,分明是想刺杀国王陛下。”笑笑生忙朝萧扬一努嘴,辩解道:“这不是我的兵器,是他非要藏在我身上的。”
变故陡起,萧扬却依旧手按力比的穴位,上前的侍卫生怕他伤了国王,一时不敢动粗,只不断呼喝他放手,他却恍若未闻一般。侍卫长坎亚里便亲自来拿萧扬手臂。萧扬沉声喝道:“退下!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老国王。”
坎亚里呆得一呆,见老国王呼吸困难,脸颊憋得通红,口中“呼哧呼哧”不止,情形十分危急,便命侍卫将张大夫、笑笑生二人拖到殿中跪下,拿刀架在二人颈上,喝道:“你再不放开国王,我就杀了你同伴。”
张大夫早吓得瘫软在地,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胯下还湿了一大块。笑笑生则大叫道:“喂,先生我就要人头不保了,你小子还不放开国王?”
坎亚里见萧扬不应,点了点头。侍卫举起刀来,刀风闪过,笑笑生惊叫一声,滚落的却是张大夫的人头。
坎亚里道:“再不放开国王,这道士就是下一个!”笑笑生道:“喂,你快放手啊,他们不是开玩笑,真的死人了!”萧扬却依旧不听。
坎亚里一咬牙,命道:“斩下这道士的头!”侍卫应声举刀。笑笑生大叫道:“游龙!他是游龙!”侍卫一呆,愕然停手。
坎亚里问道:“你说什么?”笑笑生道:“他就是游龙,不信你可以看那把刀,那是游龙的独门兵刃割玉刀。他是来救你们国王的,张大夫往药中下了毒,若不是他事先揭破,你们国王早中毒死了。”
恰在此时,力比国王低吼一声,一口浓痰喷出。萧扬便松手起身,退到一旁,侍卫上前擒拿时,也不反抗。
坎亚里忙上前问道:“陛下,你……”力比满面笑容,呵呵笑道:“舒服!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侍卫长,还不放开贵客。”
坎亚里这才明白适才萧扬是在用法子强逼出积压在国王喉间的老痰,忙命人松开绑缚,亲自上前赔罪道:“都怪坎亚里鲁莽,适才多有误会,还误杀了张大夫。”
笑笑生笑道:“没有误杀。侍卫长,你眼力很好,先杀了坏人,要是先砍先生我的脑袋,那可就真是误杀了。”一念及此,不免心中有怨,恨恨道,“先生我危在旦夕,你居然无动于衷?”萧扬道:“抱歉。”一时不及多解释,上前躬身道,“陛下,请恕我适才无礼,我与笑先生冒昧进宫,原是有要紧事禀报。”
力比道:“你就是名驰大漠的游龙么?”萧扬道:“是。”力比喜道:“游龙君,本王久闻你大名……”
忽闻见脚步纷踏之声,掌玺大臣多秸赫不顾侍卫阻拦,率几名官吏直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禀告道:“陛下,有紧急军情。墨山倾举国之兵宣称与车师开战,昨日凌晨突破我国边防线,目下已深入国境,估计他们的前锋轻骑明晚就能抵达邺城。”
殿中顿起一片哗然之声,就连力比国王也在露出了忧虑之色。他确实该忧虑了,王都的两千精锐守军已经被大王子带去大漠接应粮队、围剿马贼,其余各地精兵已经被征召赶赴鄢金,抵挡仿若天降的于阗奇兵。交河无兵可守,无将可调,已成为一座空城,王都门户邺城也只有五百守军,如何能抵挡墨山数千军队?现在看来,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是于阗有计划的阴谋,他们有意声东击西,令车师内部空虚,好一举突破王都。既然起因跟二王子昌迈有关,怕是他也落入了于阗人的掌握,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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