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蜃景血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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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从艾弟道:“大相,汉人公子既有如此强弓,料来射术也是非同小可,万一他从后面突然发难,怕是不好对付。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我这就去将他诱过来,然后大相命黑甲武士出其不意地将其擒住,带回于阗再说。”

  菃木摇头道:“国王陛下特别交代过,切不可与汉人公子翻脸,他虽然在中原暂时失意,将来却未必不会得志。”艾弟道:“可是……”

  菃木道:“不用多管他,他没有经验,不识得大漠的厉害,过了今晚,管教他迷路。”转头见到一名武士正举起水袋去喂阿飞,当即厉声喝道:“不准给他水喝。”武士吓了一跳,呆得一呆,这才喏喏退下。

  阿飞喉咙像着火般炙热,实在渴得难受,叫道:“喂,你们渴死了我,就只能带我的尸首回于阗了。”艾弟有意举着水袋走到他面前,道:“大相只会让你口渴,但不会让你渴死。”聚抿嘴唇嘬了几口泉水,咂咂有声。

  阿飞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舔着干枯发裂的嘴唇,一边贪婪地盯着水袋。

  艾弟问道:“你还是不肯说出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么?”阿飞道:“真的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贪心。”

  艾弟道:“是谁告诉你夜明珠藏在甘奇水袋中的?”阿飞笑道:“这话问得奇怪,夜明珠是我亲手塞进水袋,如何能不知道?”

  艾弟笑道:“你不知道你其实很不擅长撒谎么?不过你想当好汉,大相也乐得成全你。”命武士将阿飞牵去缚在怪柳树上,抽了二十马鞭,直打得他奄奄一息、几近晕死,这才灌了几口水,照旧绑在马鞍上,继续启程。

  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于阗一行选了一块避风之地,就地在戈壁滩上宿营。

  菃木写好密信,放出飞鹰,这才将武士首领尼巴叫过来,屏退旁人,只留心腹侍从艾弟在一旁,低声问道:“尼巴统领可发现手下武士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么?”

  尼巴十分纳罕,想了半天,才挠头问道:“没有。大相问这个做什么?”菃木道:“夜明珠一事极为隐秘,外人实难知晓。我本来断定是我们内部人指点了那楼兰向导,只有如此,才能解释阿飞只知晓夜明珠藏处,却并不了解是我们所为。我向韩将军讨下阿飞性命,要带他回于阗,那泄密的人未必能预料到,神态当十分紧张,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接触阿飞,或是警告他,或是干脆杀了他灭口。但我一路仔细观察,竟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尼巴这才明白究竟,当即拍着胸脯道:“尼巴以自身性命向大相担保,我手下的武士都是忠心耿耿的勇士,敢为国王陛下和大相赴汤蹈火,绝不会起二心。大相没来由地心生怀疑,可是玷污了我们黑甲武士的名声。”语气十分愤慨,仿若是他自己受到了侮辱。

  菃木忙道:“尼巴统领不必如此激动,我也觉得是我多虑了,所以才找你过来商议。而今夜明珠之计已然失败,楼兰粮队顺利上路,事情十万火急,我虽已经放出飞鹰,但还是需要派人赶回于阗向国王陛下面禀。只是阿飞这件事也不能就此置之不理,这件事……”似是一时难以想到合适的措辞,干脆沉吟不语。

  尼巴遂自告奋勇地道:“不如由我先行回国报信。”菃木正等着他自动请命,忙道:“如此甚好,便有劳尼巴统领即刻动身。只是还请统领脱下盔甲,化妆成普通西域百姓的样子,以免惹人瞩目。”

  黑甲武士隶属于于阗王宫卫队,直接受国王统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荣誉感极强。尼巴虽不大情愿改装,可也不敢违抗左大相的命令,只得应道:“遵命。”当即叫过来两名武士,一起换上便服,打好行装、牵了马匹连夜上路。

  艾弟送走尼巴,赶回来禀告道:“果然如大相所料,汉人公子就在我们附近。尼巴几人出发时,他也跟着动了。”菃木道:“嗯。你骑快马请他过来一趟,说我有要紧话跟他商量。”

  艾弟一愣,问道:“不要先设下陷阱埋伏么?”菃木道:“不必,我自有主张。”又命人押来阿飞审问。阿飞始终只说是自己贪心盗取了夜明珠。菃木便命武士将他带到一旁刑讯,打断了两根马鞭,直至他皮开肉绽、晕死过去。

  艾弟带着汉人公子进来于阗营地时,武士正将昏死过去的阿飞拖走。菃木请汉人公子坐在厚厚的毛毡上,和颜悦色地问道:“公子一路跟着我们,是不是想救阿飞?”汉人公子不愿说谎,道:“是。”

  菃木道:“公子预备如何救人?”汉人公子道:“大相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勇士,行进、扎营极有章法,我还没有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菃木道:“我很钦佩公子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出头的勇气,不过我们才刚刚一起走出玉门关,公子大概也不愿意就此跟我们动武。”汉人公子道:“是,大相于我有恩,我不敢忘记。”

  菃木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提议,如果公子能劝得阿飞说出是谁告知他夜明珠的藏处,我就将他人交给你处置,如何?”

  汉人公子转头望去,阿飞正被武士绑在一棵大怪柳树上,浑身上下红彤彤一片,不知是染满鲜血还是火光的缘故,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整个人死气沉沉,当即应道:“好,我试试。”走近怪柳树,轻声叫道,“阿飞!阿飞!”

  一旁武士见阿飞不应,便取来水袋吮吸了一口水,喷在阿飞脸上。阿飞打了个冷战,舒醒过来,结结巴巴地道:“没有……没有人……指使我……”

  汉人公子道:“楼兰商队出关前,你在做什么?”阿飞呆滞地重复道:“我在……做什么?”

  他连日备受折磨,浑身鞭伤,痛如火炙,难以集中精力思索,勉力抬起头来,打量面前新的审问者,困惑地问道:“你……你是中原人?”汉人公子道:“是,我是汉人。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恶意……”

  阿飞蓦然记起来什么,惊叫道:“啊,我认得你……你……你是……”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本能地用力挣扎,触发了伤口,登时又晕死过去。

  武士正待再喷水弄醒阿飞,汉人公子阻止道:“暂且不必了。他目下伤重,逃也逃不掉,何不先放开他?”武士不敢擅自做主,只迟疑不动。菃木走过来道:“就如公子所请,先解开他。”武士应道:“遵命。”

  菃木重新请汉人公子到营帐前坐下,笑道:“想必阿飞见过玉门关的图形告示,认出了公子的形貌。”

  那汉人公子正是告示中被通缉的男子萧扬,也不置可否,道:“大相明知道难以从阿飞口中问出实情,却还是一路不停地折磨他,是不是刻意做给人看的?”菃木道:“是,开始是给楼兰人看的,后来是给我们自己人看的。”

  萧扬道:“想来大相并没有靠这个法子找出内奸。”菃木道:“不错。公子有何高见?”萧扬道:“大相既能肯定于阗人内部并无奸细,就不必再折磨阿飞以观察众人反应。我猜楼兰商队要么以为阿飞是真的窃贼,要么认定他早被于阗收买,所以他们才会对阿飞被拖行无动于衷。既然于阗一方无人泄密,楼兰一方无人知情,那么将夜明珠藏处告诉阿飞的一方是个外人。只要大相准我向阿飞套话,我应该可以找出这个人。”

  菃木略一思索即满口应承道:“好,公子就跟着我们,只要你找出那个人是谁,你可以立即带阿飞离开。”萧扬道:“一言为定。”

  次日一早,于阗一行带着阿飞、萧扬继续上路,菃木有意下令加快行程,以彻底甩开楼兰商队。只是萧扬的计划很不顺利,自从阿飞认出他就是那个被中原朝廷通缉的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非但一句字也不说,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如此过了十二、三日,八百里戈壁终于走到尽头,踏入了令人闻名色变的白龙堆沙漠,一个宁静而荒凉的世界——莽莽沙河,一望无垠。极目之处,尽是纯净的金黄色,在阳光下反射出娴静温和的光芒。无数沙纹层层叠叠,一圈一圈荡开,仿若风的涟漪。人马踩踏在松软的沙丘上,留下深深的足印。而不久后阵风又将沙漠表面的浮沙卷起,抹平所有的痕迹,光洁如新,若从未有人到过的处女地带。

  大漠中也并非完全没有生命的痕迹,一小簇一小簇的红柳分散扎根在沙丘上。这种灌木树干发红,碎叶舒张似羽毛,虽然露出地面的只有一小丛,但地下根系盘根错节,极为粗壮。一株红柳的根须往往多达数千条,能够固住一座沙丘,可见其根深入地下之广之深,因而被人称为“树灵”。虽然新发出来的嫩枝和绿叶往往会成为路过马匹、骆驼口中的美食,它依旧在顽强不屈地生长。在大漠深处,一抹翠绿就是希望,是生命深处的涌动。

  此刻正是红柳的花期,开满了点点繁密的紫红色小花,虽然渺小,却并不柔弱,应风披靡,吐芳扬烈,自信地在空辽阔的荒漠中展现着一份别样的风情。

  当晚在公婆泉歇脚时,正逢月圆之夜,月亮皎洁如银盘,沙漠在光晕下泛出奇异的银色,仿若鳞甲一般。眺望远处,一道道巨大的沙梁好似一条条白龙,游弋于月光沙海下,首尾相衔,无边无际,威武雄壮。

  到半夜时,骚动忽起,有人闯进于阗宿营地,中了武士事先埋下的绊索,当即被绑起来带到菃木面前。

  菃木满以为中伏的人是萧扬所推测的“外人”,哪知道那人竟穿着楼兰商队护卫的衣服,不免十分惊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甘奇怎么会派你这么个毛手毛脚的少年来救人?”那少年怒道:“我可不是毛手毛脚,是你们于阗人卑鄙无耻,事先设下了埋伏。”

  菃木微一思索,便命人架来阿飞,指着那少年护卫道:“这是甘奇派来救你的人。你还敢说你不是为楼兰商队顶罪么?”略一举手,武士即将长刀横在少年护卫颈中,竟似阿飞若再不招供,便要立刻将护卫杀死。

  阿飞刑伤未愈,人也昏昏沉沉,但一抬眼见到那少年护卫,登时认了出来,叫道:“你们不能杀他。”菃木笑道:“他的性命就在你一言之间。只要你说出是谁指使你的,我就饶了他。”

  阿飞急道:“大相,你千万不能伤他,他不是普通护卫,是王子殿下。”菃木道:“楼兰国只有傲文和刀夫两位王子,而且都已经有二十多岁年纪,如何冒出来个这么年轻莽撞的少年王子?这回答我可是不满意。来人……”阿飞忙道:“是真的,他真的是王子,是车师国的二王子。”

  菃木吃了一惊,上前问道:“你是力比国王的二儿子昌迈?”昌迈傲然道:“不错,我正是昌迈王子。左大相,我们车师跟你们于阗虽非盟国,可也不是敌国,你怎敢如此对待他国王子?”

  原来昌迈是车师国国王力比的次子,其母莎曼王后即是楼兰国王问天的亲姊姊。车师近来连年干旱,国内严重乏粮,姻亲盟国楼兰也是如此,于是两国决意联合向中原购粮暂度危机。昌迈王子主动请愿到楼兰国处理此事,之后抛开众多侍从,化装成护卫混入甘奇的购粮商队中,直到进入大漠中才被人发现,甘奇因为离楼兰国境已远,只得同意他跟随商队。昌迈其实对所谓购粮之行并不感兴趣,不过是少年心性,想借机到中原一游。他到敦煌后惹了不少事,又结识了江湖郎中无价,相谈投机,决意拜其为自己的军师,一同回去西域。他是车师王子身份,甘奇等人即便不愿意也无可奈何。夜明珠事件发生后,昌迈听了无价的推断,深信是于阗有意滋事,更决意要救出舍己为人的阿飞,他还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看到护卫首领未翔态度坚决地下令不准援救阿飞,便带着无价悄悄离队先行,预备救出阿飞,弄清事实真相,再去世人揭露于阗的阴谋。恰好今晚是月圆之夜,无价称有办法能接近于阗营地救人,只让昌迈远远等候。可他等了很久都不见无价回来,疑心对方已经失手被擒,便悄悄摸来于阗营地,打算探探究竟,哪知道他的脚步声早被于阗武士用胡禄听见。胡禄即是革制的箭筒,除盛装箭支外,还用来夜间探测远处的音响,在大漠中枕空胡禄而卧,能听见三十里外的人马行走之声,所以又称为“地听”。武士发现异样,事先布下机关,昌迈刚入营地便被绊倒,吃了个嘴啃泥,连兵刃都不及拔出便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昌迈表明车师王子身份,原以为对方定会肃然起敬,二话不说下令解开绑缚,哪知道菃木只是摇了摇头,道:“话不说清楚,这绑可不能松。昌迈王子,我倒真想去车师国问问你父王,你不留在你们王都交河享福,半夜闯进我们于阗营地做什么?你没看见使节旗帜么?居然还一身楼兰护卫的打扮。”

  昌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跟随楼兰商队到中原购粮,因不便表露身份,才打扮成护卫。你是于阗左大相,又有国舅身份,怎可用卑鄙的手段陷害楼兰商队?我和军师赞赏阿飞的义气,特意来救他。”

  菃木大奇,特意回头看了萧扬一眼,这才问道:“军师是谁?我竟不知道王子身边还有位军师。”

  昌迈这才能确定无价并未落入于阗之手,不免有些后悔自己贸然行事。

  菃木沉吟片刻,叫道:“来人,给昌迈王子松绑。”随即肃色道,“殿下,这次我先放你走。阿飞亲口认罪,我须得带他回于阗交给怀玉公主亲自处置,还请王子体谅,别再枉费心机来救他。”

  昌迈大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瞪了菃木一眼,恨恨摸黑去了。菃木命人带走阿飞,这才走到萧扬面前,道:“公子不是推测楼兰人已经认定阿飞是窃贼,或是被我们于阗收买了么?现下要怎么说?”

  萧扬正要回答,忽听得营地北侧有武士大喝道:“谁在哪里?快出来,不然休怪弓箭无情。”立即有人应道:“是我,我出来,别射,别射,我投降。”

  片刻后,武士阿泾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道士过来。菃木问道:“你就是昌迈王子的军师么?”阿泾忙道:“大相,我见过这个人,他一直在玉门客栈附近摆摊算卦呢。”

  菃木笑道:“昌迈如何找了一个如此猥琐的中原道士做军师?”那道士正是笑笑生,闻言赔笑道:“大相怕是误会了,我叫笑笑生,不是什么军师。”

  菃木道:“那就好办多了。来人,将这道士拉到一边杀了。”笑笑生立即跳了起来,叫道:“你们怎么能胡乱杀人?”

  菃木毫不理睬,只挥了挥手。笑笑生大声抗辩,却敌不过武士大力,被强行拖开。

  萧扬道:“等一等!”快步走到笑笑生面前,问道,“你……你就是指点阿飞站出来认罪的人,是也不是?”

  笑笑生惊道:“啊,你不是那个朝廷通缉的重犯萧扬么?你怎么在这里?又怎会知道暗中指点阿飞的人是我?”他一连串的发问,等于亲口承认,不仅萧扬十分惊异,菃木更是意外之极。

  萧扬道:“嗯,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如果先生跟这件事没有干系,如何会一路跟着于阗队伍?”

  菃木还是不大相信,命人带来阿飞。阿飞一见到笑笑生,立即睁大了眼睛。菃木问道:“当日在玉门关前,是这个老道士指点你么?”阿飞低下头去,只是不应。

  笑笑生不悦地道:“什么老道士,先生我很老么?喂,你也别逼问他了,是我告诉阿飞夜明珠藏处的,也是我告诉他如果不站出来认罪的话,楼兰商队就有大祸。”

  武士阿泾抢过来揪住笑笑生衣襟,喝问道:“说,你是怎么知道夜明珠藏在水袋里的?”笑笑生道:“你弄疼我了,放手,快放手。好啦,我说啦,我会法术。”

  阿泾一呆,道:“什么?”笑笑生笑道:“先生我会法术,能隔物视物,我透过法眼看到夜明珠在水袋中,就随口告诉了阿飞。”

  旁人一干人见他嬉皮笑脸,毫不正经,哪里肯相信。菃木使了个眼色,阿泾取来马鞭,预备动刑拷问。

  笑笑生忙道:“是真的,我真的会法术,骗你们是小狗。”转头对萧扬一扬下巴,道,“喂,你,你快些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菃木道:“公子认得这老道士?”萧扬摇头道:“不认得。”

  菃木道:“你称自己没有说谎,那么你倒是说说看,我怀里有什么?”笑笑生道:“夜明珠。”

  菃木道:“这不算。任谁都能猜到我会将夜明珠带在身上,以防意外。你再用你的法眼看看,我怀中还有些什么?”笑笑生讪讪道:“实话告诉各位,我的法眼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的。这夜明珠是件宝物,能放出异光,稍微会点法术的人都能看到。”

  菃木冷笑道:“这话可没人会信。来人……”笑笑生忙道:“等一下!我说的是实话,我有证人,当时不仅我能看到夜明珠,楼兰商队中也有人看到了。”菃木道:“谁?”笑笑生道:“江湖郎中无价,他一直跟在昌迈王子身边,应该就是所谓的军师。”

  菃木只觉得对方言谈举止匪夷所思,然而此时已是深夜,也不便再严刑逼供,当即命人先带笑笑生下去监禁,问道:“公子认为这老道士说的法术之事是实话么?”萧扬道:“我不能断定。然而大千世界本就无奇不有,笑笑生虽然说话有些疯疯癫癫,可若是他不会法术,料来也没有其他本事能事先知道夜明珠藏处。”

  菃木思忖片刻,道:“既然找到了指使阿飞的人,我也该履行诺言,公子明日一早尽可自行带阿飞离开。”萧扬道:“那么笑笑生……”菃木道:“公子也要为他求情么?”萧扬道:“是。”菃木干脆地应道:“看在公子份上,明早我自会放了他。”

  次日一早,太阳升起,眼前的沙漠骤然变成一片闪光的大海。

  菃木命人请来萧扬,道:“这一路西来,我们相处了不少时日,我不敢说对公子有多少了解,但公子绝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想来公子此次来西域,并不是因为被中原朝廷通缉无处容身,而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萧扬道:“是,我来西域是为了寻找一件本属于中原的重要物事。”

  菃木道:“噢,这件重要物事可是跟我们于阗有关么?”萧扬道:“跟于阗无关。大相请放心,怀玉公主虽跟我是旧识,可她而今已贵为于阗王妃,我绝不会再去高攀打扰她。”

  菃木一向深沉的脸上挤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来,道:“原来公子心中有数,那么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问道,“公子所寻之物,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周穆王宝藏?”

  萧扬不答是否,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请教左大相,于阗肯冒险带我出关,是不是因为怀玉公主答应了你们什么条件?”菃木反问道:“公子聪明过人,难道现在还想不到么?那么多商人死在玉门关前,是因为什么?”

  萧扬恍然大悟,失声道:“难道怀玉公主私带了蚕种给于阗?”菃木道:“不错。她可是为了公子才这么做的。”萧扬一时无语,只默默低下头去。

  菃木也不再多谈,命人带来阿飞和笑笑生,当面交给萧扬,道:“这两个人任由公子处置。”只留下萧扬的马匹,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笑笑生喜道:“这下可好了。喂,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给先生我松绑。”

  萧扬拔出佩剑,割断笑笑生手腕上的绑绳。再要去解开阿飞时,他却甚是固执,侧着身子躲开,怒道:“我不要你救。”笑笑生嘻嘻笑道:“先生我救你总可以了吧?”夺过萧扬手中长剑,上前解开阿飞绑缚。阿飞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一边抚摸手腕痛处,一边恨恨瞪着萧扬。

  笑笑生道:“喂,于阗人只留了一匹马、一袋水,不够我们三个人用的,要怎么办?”

  萧扬曾与菃木一路西行,知道其为人精明阴骛,总觉得他这次放人太过爽快,心中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心想跟上于阗一行看个究竟,闻言便道:“我把干粮留下,这里有水源,不如先生和阿飞先留在这里,等待后面的楼兰商队。我还有点事,要先行赶路。”

  笑笑生却甚是固执,连连摇头道:“不行,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两个不管。你没听人说么?大漠危险得很,往往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我既不放心你独自上路,又很不放心我和阿飞二人干等在这里。我们可是一老一伤,手无寸铁,你就忍得下心么?”一边说着,一边将马鞍边的水袋抢在手中,防止萧扬上马先逃。没有水,在沙漠中就是寸步难行。

  萧扬道:“笑先生,我是真的有事,请你……”忽见笑笑生张大了眼睛,直愣愣瞪着他身后,当即本能地回过头去——只见黄色大漠上蓦然涌出一大片云雾来,蒸腾翻滚,景致壮观,光怪陆离。先是出现了一大片波涛澎湃的海水,随即海面上浮现出高大的山川。山上有各种建筑,若隐若现,错落有致,烟波浩淼中,自有一派繁华景象。

  笑笑生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厉害的幻术!”阿飞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幻术,这是海市蜃楼,在大漠里最平常不过。”

  笑笑生道:“海市蜃楼?”阿飞道:“嗯,如假包换的海市蜃楼。不过蜃景一般在夏季炎热之际出现,此时正是春天,早了不少时日。”

  萧扬目光甚是锐利,隐隐约约看见一名穿着黄色斗篷的骑士从蜃景中的山川海水中飞驰而过,即将奔出云雾幻象时,右手一挥,似乎有一道白光伴随血带闪过。正待看得分明些,人影又倏忽不见了。他不及思虑更多,简短地道:“我去去就回来。”翻身上马,不顾背后笑笑生大声叫喊,往蜃景方向急驰而去。

  行出一刻功夫,蜃景逐渐变浅变淡,直至完全消褪。萧扬登上沙丘,远远见到于阗菃木一行人正逗留在前面数里之处,微一思索,即打马追了上去。

  于阗武士远远见到萧扬单骑驰来,即露出警觉之色,数人拔出兵刃,更有二人取出弓箭,拈箭上弦,阻止他靠近。萧扬见对方敌意极重,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当即举起右手,示意并无恶意,大声道:“我看到蜃景中有血光出现,担心有事,所以才赶来看看。”菃木挥手叫道:“让他过来。”

  武士道:“请公子下马。”

  萧扬遂下马步行到菃木身旁,却见沙地上仰天躺着三具尸首,看装束一人是菃木心腹侍从艾弟,另两人是黑甲武士。三人死状十分恐怖,均是双目圆睁,龇牙咧嘴,面黑如墨,胸口有个碗口大的窟窿,血肉模糊,似是被猛兽利爪所伤。

  萧扬吃了一惊,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杀了他们?”菃木摇了摇头,问道,“笑笑生人呢?”

  萧扬迟疑了下,答道:“他回中原了。”菃木道:“公子相信笑先生所称的法术么?”

  萧扬听到他骤然换了一幅敬畏神秘的口吻,大感困惑,道:“大相这个问题我昨日就回答过。”蓦然醒悟过来,失声问道,“莫非是昌迈王子的军师杀了艾弟三人?”

  菃木也不回答是否,只转头命道:“将他三人就地埋了,我们继续上路。”

  萧扬却已经明白了事情经过:菃木昨晚虽然放了昌迈,却不过是做给他这个外人看的,因为昌迈王子失踪,楼兰商队定会派人前来追寻。昌迈前脚离开于阗营地,菃木后脚就派出心腹侍从艾弟前去追捕,原是要暗中扣押昌迈作为人质,将来作为一枚重要的棋子使用。艾弟带人重新捕获昌迈后,先行上路,以避开萧扬耳目,不料却在此处遇袭,昌迈则被人救走。死者三人武功俱是不弱,又因为押送重要人犯,一路保持高度警惕,却连兵刃都是没有拔出就同时遇袭,当真是难以想象之事。菃木一再问起笑笑生的法术,不过是因为笑笑生曾经提过昌迈王子的军师无价也会法术,他怀疑艾弟三人是先中了邪术,才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死状。

  菃木见萧扬已经猜出究竟,也不愿意再多费唇舌,只道:“告辞,公子多保重。”率众上马离去。

  那三具尸首被深埋于黄沙之下。片刻后,即有阵风刮地而来,细沙不紧不慢地翻滚着,黄色的沙雾悠悠腾起,笼罩所经过的一切,冷凝的斑斑血迹瞬息被掩盖得干干净净。大漠就是这样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地方,滴在黄沙上的血绝对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干得快。

  萧扬目送于阗一行远去,急忙勒转马头,欲回去公婆泉,找到笑笑生问明究竟。走出二、三里地,忽听得背后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渐近,惊然回头——只见一大队彪悍骑士正风驰电掣般向他驰来,人数有二、三十名之多,服饰打扮各异。马上人个个不用马鞍,骑术精绝,绝非普通行商所能比拟。马蹄所到之处,尘头大起,只有骑士们手中的弯刀在黄尘中煜煜闪亮。

  萧扬呆得一呆,才勉强反应过来,暗道:“不好,这一定就是传说的马贼。”正欲摘取马鞍边的黑色大弓,又想起了什么,慢慢将手缩了回来。

  那群人来得好快,瞬间已到近前,将萧扬团团围住。一人抄着生硬的汉语问道:“喂,汉人,你是谁?”萧扬道:“一个路人。你们又是谁?”

  那人笑了起来,道:“你不认得我们么?那我来告诉你……”刻意拖长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是马贼。”又怪声唱道,“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马贼什么时候到却没人知道。”一大群人登时哄笑起来。

  萧扬双手一摊,道:“我身上没钱,连水都没有一滴。”那人笑道:“我们不要钱,也不要水,而是要你的人。快些下马,抛下兵刃,跪在地上!”

  萧扬依言摘下佩剑、弓箭扔在身边沙地上,下马双膝跪倒。

  那人见萧扬毫无反抗之意,顺从之极,嗤笑一声,回头大声叫道:“头领,这人哪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太容易对付了,简直是个脓包。”一苍老声音问道:“还有两个人呢?”

  却见马贼提马两旁,如劈浪般让出一条道路来,一红光满面的老者骑着一匹白色骏马闪身出现,走到萧扬面前,问道:“道士和向导呢?”萧扬道:“你是谁?”

  一旁马贼纷纷喝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快些回答头领问话!”那老者喝道:“对待贵客不可如此。”随即傲然道,“我就是马贼头领赤木詹,你听过我的名字么?”

  萧扬道:“听过。久闻马贼杀人只为劫财劫货,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如何能劳动头领大驾?”赤木詹道:“萧扬公子,你不必过谦了,有人出大价钱买你,你的命可比一支商队值钱。来人,将萧扬公子绑起来,先带回马鬃山,好生款待。我带人去追道士和向导。”

  几名马贼应声下马,取出绳索,走上前来。萧扬早等待此刻,身子一倾,从座骑下滚了过去,及时避开身后的伸来几只大手,猿臂轻舒,已将大弓抓在手中,右手轻轻一弹,一支紫色的羽箭便如喷火的毒蛇般斜射向赤木詹。赤木詹虽然年迈,身手却相当敏捷,急忙仰天就倒,只是那箭来得太快,虽然避开了腹心要害,却还是穿透了他的右胸,巨大的力道将他从马背上带了下来,重重摔在沙地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贼们高声叫骂,亮出兵刃,上前围住萧扬。萧扬抛下黑弓,俯身往地上抓起两大把沙子,扬手抛出,黄沙漫天飞舞,恍若金色的沙海。马贼们难以睁眼,怒骂得更凶。萧扬不断抛扔沙子,沙雾弥漫中,近前的马贼不自觉地伸手去遮挡眼睛,他趁机捡回佩剑,扬剑出鞘,往人多处穿梭,长臂一挥,刃光似雪,一名正捂住眼睛的年轻马贼立即被削去了半年脑袋。

  马贼们见有同伴被杀,心头俱是大怒,纷纷嚷道:“杀了他!杀了他!”

  赤木詹勉强扶着心腹爱将沙其库站起来,叫道:“别杀他,要活的。”

  他受伤颇重,声音嘶哑,旁人难以听清。沙其库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道:“头领有话,这汉人男子务须要活捉。”

  然而黄沙中人影闪动,刀剑横飞,最里圈的马贼正与敌人斗得汹涌澎湃,凶险之极,哪里还顾得上头领喊话。

  赤木詹见场面一片混乱,敌我难辩,很是忧心忡忡,勉强上马,叫道:“听我号令,所有人退下,取弓箭来。”

  “来”字话音刚落,他便听到羽箭破空之声。电光火石之间,他有些莫名焦虑起来,感觉到一股凶险的杀机正在向他逼近,随即他身子一震,感到一件锋锐的兵刃打在他的背心上,如毒蛇般钻入进来。他低下头,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支箭锋出现自己的心口上,不及思虑更多,便从马上滚落了下来,只是这次他再也起不来了。

  沙其库忙抢过来扶起头领,赤木詹却已然断气。这个称霸大漠数十年、杀人无数的凶顽人物,今日居然毫无征兆地死在这里。沙其库喉咙动了两下,想要哭出声来,却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正有一股黄色的龙卷风暴滚滚破沙而来,沙尘连绵,形成一条黄龙。直到近些,才能发现那是一匹驭风而行的神峻黄马,马蹄扬沙,奔腾尽情恣意之时,身上滴下斑斑血汗,一路撒在黄沙上,仿若盛开的朵朵梅花。

  马上的骑士也是一身土黄衣裳,飞扬的沙尘肆虐地拍打着他巨大的斗篷,仿佛惊涛骇浪颠簸着一叶小舟,时时刻刻都要将他吞噬在黄沙中。然而,他却总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躲开无情的风沙,显示出矫健的身手和不凡的力量。一人一骑,与沙漠本色浑然一体,若不是正疾行如风,腾起层层扬沙,好似船行水上劈开浪花一样,实在难以分辨出来。

  沙其库颤声嘟囔道:“游龙!他来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却带着莫名的惊栗与畏惧,如同有神奇魔力一般穿透了全场。最先听见这两个字的马贼主动停止了围攻,随即连环感应潮水般地覆盖了每一个马贼,喊杀声、金刃交接声骤然歇止,众人停止厮杀,掉转头去,默默望着勒马巍然屹立的游龙。

  正浴血奋战的萧扬本来已经危机四起,忽然意外得到了喘息之机。他也垂下长剑,好奇而困惑地打量那个仅一露面就能凭气势震慑住群贼的黄衣怪面骑士——强敌环伺下,他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亘古之树,静立于苍茫的天地之间。离奇的是,他的脸色僵如木石,如同死人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闪亮灵活的眼睛表明这尚是个有生命力的人的血肉之躯。

  游龙手抚腰间那柄泛着红光的长刀,却并不着急动手,只冷冷道:“赤木詹已死,你们还想跟我动手么?”

  一干马贼听说头领已死,尚不能相信,待扭头看到头领赤木詹的尸首,这才各自露出了恐惧绝望的表情。

  游龙道:“走!今日我暂且放过你们,下次再让我遇到,决不轻饶。”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紧紧盯着一名年轻马贼不放。

  那年轻马贼不知道声名如日中天的游龙为何单单盯上了自己,心中直发毛。正不知所措之时,忽见他的脸颊在阳光下闪烁出寒峻冰冷的光泽,诡异难言,一双眼睛更是仿佛两道利箭,精光暴射,登时感到背上一股凉气冒出,“哎呀”大叫一声,将头转开,倒退几步,转身跳上马上便走。

  其他马贼受了这年轻马贼的感染,再无丝毫斗志,纷纷作鸟兽散,各自夺马狂逃。只有沙其库依旧木讷地守在赤木詹尸首旁边。

  游龙道:“你叫什么名字?”

  沙其库料想今日难逃大劫,慢慢站起身来,他望着游龙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心中的仇恨暂时战胜了恐惧,伸手去拔腰间的兵刃。

  游龙却并没有要与他动手的意思,沉声问道:“你们马贼不是有几百号人马么?今日赤木詹亲自出动,为何只带出来这么点人马?”

  沙其库只死死瞪着射死了头领的敌人,一言不发。游龙见他倔强,摇了摇头,道:“你这就带着赤木詹走吧,我不拦你。”

  沙其库愣得一愣,才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为头领报仇。”牵过赤木詹的座骑,将尸首横放上去,自己骑了另一匹马,慢腾腾地离去。

  大漠重新静谧了下来,若不是沙地上还留有几具被萧扬杀死的马贼的尸首,正散发出新鲜海草一般温暖而浓烈的咸腥味,几乎不能相信这里刚才还是黄沙滚滚的战场。

  萧扬走上前去,抱拳谢道:“多谢援手。阁下就是游龙么?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当真是……”

  却见游龙身子一歪,从黑马上滚了下来。萧扬大惊失色,忙上前扶起他。

  游龙道:“我……我中了弩箭。”检视伤势,果见一只黑箭自后背射入,穿透了贴身皮甲,直没入背心,全靠斗篷遮住,马贼慌乱中竟无一人发现。

  萧扬道:“这是于阗黑甲武士的弩箭,游龙君适才遇到了菃木他们?”游龙道:“是。”

  萧扬见那弩箭正射中游龙要害,寻常人早该一命呜呼,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气力从众多于阗黑甲武士手中逃脱,又赶来一举射杀了马贼首领赤木詹,吓退群贼,不由自主地想起“游龙是不死之身”的传说来,定了定神,方才问道:“游龙兄身上带有金创药么?”游龙道:“有,不过来不及了,你先扶我起来。”

  萧扬问道:“于阗人为什么要对付你?你……你不是游龙么?”

  话一出口,他自己便会意了过来,买通马贼的来围捕他的一定就是于阗人。本来他也想不到这一点,可马贼指名还要道士笑笑生和向导阿飞,除了于阗人,还有谁知道他们三人在一起?游龙是追踪马贼而来,于阗人用弩箭伤他,是怕他出手打乱了计划。可于阗人甲士众多,兵器精良,自己就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和笑笑生、阿飞三个,为何还要不惜代价地引来马贼?莫非真正的目标是后面的楼兰商队?

  不及思虑清楚,便听见游龙道:“有人来了。”萧扬慨然道:“游龙兄放心,我定要与于阗人死战到底,保兄周全。”游龙摇头道:“不是于阗人。”

  萧扬回头一望,东边尘头大起,一队骑士正飞驰而来,依稀可以辨认出领头的是阿飞和笑笑生,身后尚跟着数名骑士,大约是前来追寻昌迈王子的楼兰护卫。

  游龙道:“我不能留在这里,你……你快带我走,往西北方向走。”

  那黄马甚有灵性,大约预料到主人要动身出发,先主动伏了下来。萧扬赞道:“好马!”扶着游龙上马,随即牵过自己的座骑,与游龙并行上路。身后尚能听到阿飞的欢跃叫声:“游龙!游龙!”

  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萧扬见游龙伤势严重,身子摇摇欲坠,问道:“要不要先停下来歇息一下?”游龙道:“不,不能停。我们要赶去一个隐秘的地方,我有极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行了大半日路,突然开始起风。越往前走,风力越大,卷动流沙满天飞舞,白日看起来已经像是黄昏。沙粒和小砾石犹如冰雹扑打在脸上,萧扬完全不能分辨方向,只能紧紧跟在游龙后面。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大风陡止。呈现在眼前的是萧扬见过的最奇妙的景观:蓝天白云下,突兀耸立着一座座浅红色的沙丘,气象万千,高的近百尺,矮的也有数十尺,长宽不等,排列有序,错落有致。形状更是千奇百怪,引人遐想。

  微风拂过,撩起浮沙,沙丘流泻,轮廓也随之变化,景象似乎缓缓漂移起来,似是一艘艘鼓满风帆的大船即将远航,又似无数岛屿正耸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海走山飞,奇幻无比,优美如歌,新奇似画,引人遐想。既有大海般的壮阔,又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感觉。

  游龙勉强抬起头来,指着前面道:“快要到了!过了这片沙丘就是龙城了。”

  萧扬沿着他手指望去,前面出现了一大群土黄色的山包,仿若固若金汤的城堡一般,耸立在大漠之中,高峻似城郭宫阙,绵延如龙盘虎踞,比适才见过的沙丘更加宏伟。

  走得近些,才发现这座风蚀形成的天然“龙城”当真宛如一座颓废古城池的缩影:一条条风蚀沟谷纵横交错,仿佛是城市的繁华街道。街道两旁的石柱、石墩好比沿街而建的建筑,楼群密集,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巧夺天工,如同最高明的匠师精心布局一般。置身于这座大自然鬼斧神工妙造天成的龙城之中,确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天是那么的高,地是那么的阔,人又是那么的渺小,那种神奇迷惘的感受难以言表。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时,渺渺瀚海渐渐退去,如血的残阳给龙城披上一抹桔红的轻纱。光影婆娑,忽明忽暗,仿佛缭绕不散的烟雾,光怪陆离中现出几分幽邃、诡秘,又像是一个古老的梦幻。

  萧扬扶着游龙靠着城垣坐下,见他胸口剧烈起伏不止,已是气息奄奄,心中难过,转身取过黄马上挂着的水袋,喂游龙喝下。游龙却是不饮,道:“这水留给你。”

  萧扬道:“游龙兄……”游龙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先听我说……于阗国王希盾想要称霸西域,他已经得到了你们中原的丝绸生产秘技,正与墨山国一道酝酿一个大阴谋,意图先灭掉车师,再攻打楼兰。他们已经收买了马贼……你……你必须立即赶去车师国,阻止于阗的阴谋,再设法化解它和楼兰的宿怨……”

  萧扬明知道这些都是天大的难事,他不过是个初到西域的中原汉人,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办到,但眼见游龙命在旦夕,热切地望着自己,还是毫不迟疑地答应道:“好,我答应你,一定尽力而为。”

  他料到游龙费尽力气带他来到这处神秘的龙城,不单只是为了告知于阗的阴谋,又问道,“游龙兄还有什么要交代么?”

  游龙吸了几口气,道:“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请你在我死后变成我,变成游龙。”萧扬一呆,道:“什么?”

  游龙道:“我知道这件事很是令你为难,萧扬兄千里迢迢从中原来到西域,有着自己的特殊使命。可是我真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游龙死了,游龙是不死之身,为了沙漠中来往的商队,为了……唉……其实我也不是真正的游龙。真的游龙已经在六年前在白龙堆与马贼阿沙里一伙人同归于尽了。我……我只是继承了他的身份和面具……你知道……游龙这个名字对来往的商队是多么重要,对大漠横行的马贼有多大的威慑力……”

  萧扬恍然间明白了过来,原来游龙脸上戴着一个近似人体皮肤色的面具,难怪总是那样僵尸般诡异的表情,游龙不死的也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代代相传的精神和声名,游龙实际上已经成为丝绸之路上希望的象征,代表正义的力量。他本来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感动的人,但现在却被深深打动了,瞬间便下定了决心,决然道:“我答应你,不论游龙兄要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会戴上面具,以游龙的身份出现在大漠中,直到我寻到要找的东西为止。然后我会物色一个合适的传人,继承游龙在大漠中的事业。”

  游龙长舒了口气,道:“如此,多谢。我们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我就将这么繁重的担子交给萧扬兄,实在抱歉。”语气十分诚恳,充满歉意,显是发自内心。

  一个单枪匹马从马贼群中救人的勇士,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责任托付给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是何等的机缘和信任。萧扬鼻子一酸,双眼发潮,紧紧握住游龙的手,道:“谢谢你,谢谢你的信任。”

  游龙欣慰地笑了笑,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请萧扬兄务必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我是中于阗弩箭而死一事,不能让他人知道。”他的声音很低,益发显得疲惫嘶哑。萧扬虽大感不解,但料想对方必有深意,当即应道:“是。”

  游龙叹道:“兄要找的轩辕剑已然失落了几千年,要重寻故剑,怕是极难。”

  萧扬这才真真正正地大吃了一惊,问道:“游龙兄如何知道我来西域是要寻找轩辕剑?”游龙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有一些神力,能够看到一些常人所看不到的事情。她早预见到你会来西域。但她也说过,她的法力有限,无法感应宝剑的位置。轩辕剑可以用来号令天下,统一中原,绝不能落在坏人的手中。萧扬兄,我祝你早日达成所愿,回去中原阻止战乱,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萧扬心中疑惑极多,还想要细细询问,又听见游龙喃喃道:“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的命运。惊鸿……惊鸿……请你替我照顾她……不要让她难过……通往昆仑山的大门已经永远关闭,她不能回到天上,在这个尘世上孤独寂寞了几千年,本来我答应她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现在我做不到了……请你帮我……帮我……照顾她……”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

  萧扬不大明白,但他猜到这个叫“惊鸿”的女子应该就是游龙所说的那位有神力的朋友。他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地道:“别的事我可以答应你,照顾女人的事得你自己去做。你的朋友不是有千年神力吗?她一定能够救你。惊鸿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游龙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举起了手,想要摘掉脸上那张伴随他多年的软皮面具。那面具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与他的肌肤十分贴合,若不是他自己说出来,还真难以发现他脸上戴了面具。他大概早已经厌倦了它,只不过是因为责任重大,才一直不得不戴在脸上。萧扬忍不住伸出手去帮他,终于揭开面具,露出了真实容貌。

  游龙本来的样子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样貌颇异中原人,棱角分明,丰姿隽爽,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要将这样一张俊逸非凡的脸隐藏在一张假面具下,甘心做“游龙”盛名下的影子,不停地徘徊在血腥和死亡的边缘,持续整整六年,其间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又需要付出多少牺牲。

  游龙金纸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沧桑的微笑,他鼓足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道:“六年来,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真面目的人。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我本来的名字叫傲文……如果你日后有机会遇见另一个傲文,请你在合适的时机转告他,我已经完成了他应当承担的使命,他也要去接受本来应该是我去承担的命运……”

  他的声音淳厚、低沉、有力,还有一种内蕴的温柔,以及无可奈何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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