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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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渐道:“你胡说。就算我母亲以前是契丹公主,可她隐姓埋名多年,早已经是铁匠的妻子,能知道什么秘密?”一想到爹娘身陷囹圄,说不定继续被长史张仁亶刑讯,气恼无比,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李弄玉推到墙壁边,抛下手杖,双手扼住她咽喉,道,“你……你放我出去,跟我一起去并州州府说清楚,好让张长史放了我爹娘和大风堂的人。”李弄玉摇了摇头,坚决地道:“不行。”

  辛渐手上加劲,道:“你放不放?”李弄玉道:“不……不放……”

  门外几人闻声抢进来。宫延拔出兵刃,抵住辛渐背心,喝道:“快些放开四娘!”辛渐甚是倔强,道:“我不放,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放,你们害得我好惨,我……”忽见李弄玉呼吸急促,一张玉脸涨得通红,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李弄玉喘了几口大气,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延命人将辛渐拖开,拉到石柱旁,取出绳索,将他双手背在柱子上绑好,这才护着李弄玉出去。铁门“铛”地一声关上,回音久久不绝,石室又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辛渐反抗不得,心中更是怒极,大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李弄玉,你好卑鄙,你害了我爹娘,还要把我关在这里!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折磨我,我都不会屈服,我娘亲也绝不会向你屈服,你休想得到你想要的大秘密!”

  忽听得铁门重新打开,李弄玉又走了进来,道:“你大可放心,令尊不会有事。”辛渐道:“哼,你当我傻子么?我娘亲是契丹公主,眼下朝廷正跟契丹交战失利,还不会拿她性命去要挟李……要挟我舅舅么?况且张长史亲口说过,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契丹细作。”

  李弄玉道:“张仁亶性格太强硬,该到边关去当镇关大将。他原先对你爹娘无礼,是因为不知道你母亲的身份。”辛渐道:“张长史就是因为知道了我母亲是契丹公主才派兵捉拿她,若不是我当日凑巧回到太原,赶去州府,他刑讯的对象可就是我娘亲。”

  李弄玉道:“你放心,他如今再敢动你母亲一根头发,就是大不敬之罪,这可是族诛重罪。”辛渐一呆,道:“什么?”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妃子,张仁亶原先不知道,眼下我已经派人射书告诉了他,他岂敢对你母亲有半分无礼?”

  辛渐闻言,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你说我娘亲是……是……”李弄玉道:“嗯,论起辈分,贺大娘还是我的祖辈。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母亲会知道宫廷的大机密了吧?”

  辛渐道:“不,我不信。我娘亲是契丹人没错,她怎么会是高宗皇帝的妃子?我不信。”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大贺氏部落酋长之女,大贺氏在契丹八大部落中地位最尊。二十多年前,新继承松漠都督的李尽忠选中你母亲,将她送去洛阳嫁给高宗皇帝,因为没有正式封号,所以外人不得而知。贺大娘进宫后不久,宫中即对外宣称她不幸病逝,契丹还特意派了李楷固也就是贺大娘的弟弟来洛阳吊唁。”

  辛渐越听越觉离谱,连连摇头道:“我不信,你胡说。”李弄玉忽然发怒,厉声道:“你敢跟我顶嘴么?”辛渐昂然道:“我又不是你下属,有什么不敢?你尽可以打我杀我,可是要让我服你,千难万难。”

  李弄玉怒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她。对峙半晌,李弄玉先转过头去,轻叹口气,道:“你先安安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再评判我有没有胡说。其实贺大娘并没有死,她奉高宗皇帝之命带着一个大秘密出了宫。你母亲进宫时间极短,却被先帝选中,可见她人品极不一般。也正因为如此,谁都没有怀疑她会跟宫廷机密有关。家父被废太子位前,高宗皇帝已经将大秘密的一半交给了家父,后来家父被贬到巴州,他知道阿武早晚要杀他,遂一直留意可靠之人。只是家父形若囚徒,身边只有些侍女、仆人。后来他终于选中一名侍女,这侍女就是家母。家父将一半大秘密交给家母就逼着她离开。不久阿武就派人杀死了家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家母问讯痛不欲生,几欲自杀,幸好一些忠于李唐的大臣及时找到了她,我才得以顺利出生……”

  辛渐暗道:“难怪她能逃过女皇帝的掌握,不像她三位兄长那样,两人被鞭杀,一人被杖疯,原来她是遗腹女。”

  李弄玉续道:“我手中只有一半大秘密,也就是那幅璇玑图,还有另一半解开璇玑图的法子在你母亲贺大娘手中。这消息只有受高宗皇帝遗命辅政的宰相裴炎一人知道,裴炎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吐露,直到后来他被阿武处死,被杀前将秘密告诉了侄子裴伷先。裴伷先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我这么个人,也不知道伯父告知的秘密关乎什么,所以一直守口如瓶,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要解开璇玑图还需要另一半秘密,所以特意赶去裴伷先的流放地安西都护府寻他,凑巧在蒲州遇见。我表明身份,又许下重誓,才从他口中得到了秘密。”

  辛渐道:“你就是这么知道我娘亲真实身份的?”李弄玉道:“不,我虽然知道了秘密在你母亲手中,可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虽然觉得她肯定不会回契丹,但我还是派了人北上辽东到契丹部落中寻找你母亲下落。这次原本打算来晋阳办完事后我也要北上,哪知道我有事到大风堂找你父亲商议,凑巧遇到了母亲……噢,你不必惊异,你母亲入宫时,我还没有出世,根本不认识她。是我俊叔叔认出了你母亲,当年他曾奉命到契丹迎你母亲入宫,对你母亲的面容身形一清二楚。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冒着性命危险主动表明身份,足见诚意,你母亲却一口否认自己就是先帝的妃子。”

  辛渐道:“所以你就陷害我娘亲,陷害大风堂,用这么多人的性命要挟她承认自己的身份?”李弄玉道:“抱歉,你母亲性格刚强,我反复晓以利害,她却始终只说她是贺英,根本不认识什么妃子。我也是没有法子。因为只要你母亲交出先帝留下的秘密,我就能解开璇玑图,这秘密干系极大,拿出来可以立即置阿武于死地。”

  辛渐道:“哼,四娘手中的璇玑图不是已经失落了么?就算娘亲交出秘密又有何用?”李弄玉只是微微冷笑。

  辛渐蓦然想到了什么,道:“原来是你!在蒲州血洗宜红院、折磨死青楼主人阿金的那伙神秘人就是你和你的手下!你又重新得到了璇玑图,是也不是?”李弄玉也不否认,只道:“辛渐,我知道你是个孝子,如果你答应去说服你母亲交出那一半秘密,我不但立即放你出去,还能救她出来。”辛渐道:“不!我说过,你用卑鄙的手段害了我全家,我绝不会向你屈服。你就是关我一辈子,我也绝不会答应你。”

  李弄玉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当真这般恨我么?恨不得要掐死我?”辛渐道:“不错,我恨你。你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得到了天下又能怎样?你鄙视姓武的那些人,你自己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李弄玉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扬起手掌,就要朝辛渐脸颊扇下。辛渐一声冷笑,昂起头迎上去,但那一巴掌始终没有打下来。她慢慢放下手臂,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辛渐一见她流泪,歉意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涌上心头,暗道:“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转念又想,“这女子阴险之极,害得我家破人亡,又将我捉来绑在这里,我怎可对她再生同情?她不过是要利用我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当下硬起心肠,转过头去,佯作不见。

  宫延忽然出现在门前,举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叫道:“四娘,请出来一下,有消息。”

  李弄玉举袖抹了抹眼泪,这才转身,点点头,走了出去。铁门重新锁上,辛渐的心仿佛也被套上了一把枷锁,沉甸甸的,竟有不堪重负的感觉。他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过了很久,辛渐渐渐站立不住,他双臂被牢牢反缚在柱子上,无法挪动分毫,只觉得双腿越来越痛,越来越软。正疲累不堪时,宫延带着两名手下进来,取出一双鞋子给他换上。

  辛渐问道:“要带我去哪里?”宫延不答,拔刀割断绳索,拿布袋套在他头上。辛渐双腿无力,又渴又饿,没有丝毫力气反抗,只能任凭他们摆布。几人架着他出了石室。走过一条长长的道,便是往上的台阶,来回转了三次,有三十余级。辛渐心道:“这地牢好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忽被人按住头拽过一扇矮小的门,只觉眼前蓦然亮堂了许多,原来是已经出了地道。

  又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宫延道:“这在这里。”

  两边押解的人便拉住辛渐停下来。他耳中听见飒飒响声,暗道:“这不是风过竹林的声音么?莫非……”宫延忽凑上来,附耳低声道:“四娘决定放你走,你可别辜负了她的好意。若是胆敢泄露她所告诉你的机密一句,不用四娘下令,我也会亲手杀了你,让你死得凄惨无比。你听清楚了么?”

  辛渐一呆,道:“什么?”却不见回答,左右执住他的人也松开了手,忙去取头上的布袋,那布袋在他脑后打了死结,好不容易才解开取下来,宫延等人早不见了踪影。他站在正觉寺后院竹林边的甬道旁,竹碎乱风,超离俗尘,正是他被李弄玉手下掳走的地方。

  辛渐不觉呆住,心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正觉寺,那地牢就在寺里。她……她费尽心思,派人埋伏在这里捉到我,为何又突然放了我?她的阴谋和秘密已尽为我知晓,难道不怕我告发她么?我……我到底要不要告发是她伪造了通谋契丹的反信,以救出我爹娘?”

  忽听见有人问道:“施主在这里做什么?”辛渐转头一看,是名手执笤帚的小沙弥,忙道:“没做什么。”

  他逃离王翰府上时还是早晨,现在却已经是黄昏,竟是被关了一整天,眼见天色不早,便慢吞吞地往前院走去,大方出了寺门。忽闻见一阵莜面香,他只吃过早餐,更感腹中饥饿难耐,忙走到路边小饭铺要了一屉莜面栲栳和一碗羊肉臊子,也不敢坐下,只站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辛渐见那店主不断地望着自己,大概是觉得自己站着吃饭的样子太奇怪,只得尴尬一笑,解释道:“我后面有伤,坐不得。”

  店主点点头,依旧不断看他。辛渐心道:“莫非我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低头一看,这才想到自己穿的是狄郊的外衣,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更是难堪,只得走过去道:“抱歉,我刚刚。不如这样,我写个纸条给我朋友,你凭着纸条去他家讨要饭钱,他会代我付给你。”店主连连摇摇头,道:“不要你的钱。”

  辛渐大奇,道:“这是为什么?店主认得我么?”店主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

  辛渐道:“莫不是……”忽有一名黑衣汉子走过来,叫道:“店家,来碗面!”话一出口,就知道这汉子不是本地人。

  店主一听,忙应道:“来啦!”又问道,“要热炒,还是冷拌?”汉子道:“随便啦。”店主便入内去厨下去端莜麦,临走还不忘偷看辛渐一眼。

  辛渐见店主甚是古怪,也不及多理会,重新走回桌旁。那黑衣汉子忽然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辛郎还认得小人么?”

  辛渐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汉子道:“辛郎与四位同伴去年在龙城与我家将军拼酒,还是小人在一旁斟酒。”辛渐道:“啊,你是……”忽见一队官兵正朝这边赶来,忙转起身,低声道:“你快些走,明日正午我们在飞阁相会。”那汉子点点头,起身往东而去。

  却见店主飞快地从里屋出来,指着辛渐叫道:“就是他!他人在这里!”领头的校尉打个手势,数名兵士拔出兵刃,围了上来。

  辛渐原以为官兵是来追捕那契丹人,这才明白他们是来捉拿自己,问道:“为何要拿我?我犯了什么罪?”校尉问道:“你可是辛渐?”辛渐道:“不错,是我。”校尉道:“那就没错了。还问为什么拿你,你自己看看墙上的告示,勾结契丹,密谋反叛。”

  辛渐转过头去,却见墙壁上贴着一张图形告示,虽看不清告示内容,自己相貌倒画得相当逼真——他却不知道画像的是州府书吏,他被行杖当天也在堂上记录,对他印象极深,寥寥数笔,形神俱出。辛渐心事重重,又饿得发慌,竟是没有留意到街上的情形,难怪那店主不断看他,原来是比照告示认出了他是通缉要犯。

  辛渐无路可逃,只好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不过我新受了杖刑,身上有伤,走不动路,请将军不要下令绑我。”

  校尉见他甚是顺从老实,愿意束手就擒,又因为捕到他可以大大发笔横财,领到一万贯赏钱,便爽快地应道:“好。来人,带他走。”

  店主忙上前拦住,讪讪笑道:“将军,这人可是小人发现告发,那一万贯的赏钱上哪里……”校尉喝道:“人是你逮到的么?没告你私藏要犯就不错了,还敢要赏钱。”粗暴将他推到一边,带人押了辛渐扬长而去。

  辛渐恳请校尉不要给自己上绑,原是计划半途逃走,好去赴明日的飞阁约会。这里距离州府不远,往北直行过两个街口便是。数名兵士前后夹着他,跑是决计跑不掉的,唯一的机会是路过宫城的晋阳宫时闯进去宫去。

  晋阳宫是行宫,地位特殊,一切宫务立于地方体系外,即使是并州长史也无权过问。非法擅入宫门者要判两年徒刑,若是闯入里面宫殿的殿门,罪名就更大,判刑也更重。而看守宫门的不过是两名老兵。现任副宫监即是李蒙之父李涤,他时常抱怨宫中兵士不足,人手太少,又多是老弱病残,辛渐正是预备利用这些来脱身。

  路过南宫门时,果见两名老兵正坐在门槛上打呵欠,预备等天黑就关门落锁。辛渐忽然转过头去,大叫道:“契丹细作!”兵士惊然回头间,他抬脚便奔向宫门。校尉回头不见人影,知道上当,却见辛渐并没有逃跑,而是朝路旁的晋阳宫奔去,一时不明究竟,叫道:“你要做什么?快抓住他!”

  辛渐奔到门前,叫道:“我找李宫监!”不待老兵反应过来,一脚跨过门槛,闯入了宫中。

  老兵道:“咦,这不是辛渐吗?喂,你站住,李宫监不在里面!”又见校尉领着兵士持刀追赶过来,忙正正衣服,上前拦住,喝道:“你们做什么?要造反么?”校尉道:“刚才进去的那人才是反贼,我们正押他回州府。”

  老兵本可以立即出声示警,召宫内巡逻的兵士过来追捕辛渐,可他们平日闲极无聊,又总被人轻视,有心看州府的笑话,当即笑道:“将军想进宫捉拿反贼?抱歉了,别说你,就是你们张长史亲自来,也进不了这个门。”

  校尉道:“人可是你二人放进去的,反贼若是逃走,你们也难脱干系。”老兵道:“哎哟,我们可不敢放反贼进宫,是反贼自己闯进去的,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反贼。将军,小的倒想问一句,这人既是反贼,为何不绑住手脚?你们这么多人怎么都看不住他?”

  校尉无言以对,心中还惦记那一万贯赏钱,只得先软下来,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老兵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又不能离开大门进去帮你们捉拿反贼。这样,你去找李宫监商量商量,看要怎么办。反正反贼困在里面,他也跑不出去,跟坐你们州府大狱差不多。”

  校尉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命手下守在宫门前,自己赶回州府向长史张仁亶禀告。

  晋阳宫宫门数重,殿堂、宫室各数座,因为是行宫,宫中绝大部分面积都是园林,以供游赏——西面是太液池,面积极大,池中建有四边形回廊大亭,每一面宽达八楹,供人徘徊游赏;北面是九曲池,流水弯弯曲曲,有如蛇行;东面则是巨型葡萄园,所种葡萄均是花费巨资从西域引入。

  辛渐年幼时常常与同伴们偷入晋阳宫中玩耍,虽然也被人发现过,可因为李蒙是宫监公子的缘故,也没有人敢告发。他对宫中地形极熟,知道东面葡萄园墙边有树,可以翻出高墙外。墙外不远处就是昆林坊,坊区内聚居的多是胡人和贱民,鱼目混珠,成分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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