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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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郊“嘘”了一声,走出院外,才问道:“辛渐怎么了?”户奴道:“辛郎快要不行了,阿郎命我速请狄郎回府中救治。”狄郊吃了一惊,道:“走,边走边说。”

  原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时有人敲王府大门,仆人开门去看又不见人,只有台阶上抬着一个全身是血的血人。仆人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认出那是辛渐,急忙去禀告了王翰,王翰又命人来州府请狄郊。

  狄郊慌忙赶回王府,却见辛渐躺在床上,面色如纸,侍女正为他清洗身上伤口,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中端出,露出一道一道的鞭痕。

  王翰见狄郊进来,忙道:“我看辛渐气息越来越微弱,生怕等不到你回来,所以自作主张给他灌了一碗参汤吊气。”

  狄郊点点头,略微搭了搭脉息,道:“他失血太多,你让人给他上药止血,我先开几张方子,派人去抓药。”又见辛渐身上伤痕太多,道:“不要直接上药了,去取干净的素布来,将金创药用水化开,拿素布泡了做成药布,裹在他身上。”王翰忙命人照做。

  王之涣、李蒙闻讯赶来,见辛渐如此惨状,无不愤然。王之涣道:“辛渐手腕上有被绳索捆绑留下的淤痕,他昨晚被人抓住狠狠拷打了一顿,身上这些伤都是鞭子抽的。”

  李蒙道:“这可说不通,辛渐人明明逃进晋阳宫中,我爹还承诺张长史说今日派人搜捕,这搜捕还没有开始呢,谁能去宫里抓住他拷打,然后打完了还送到王翰家门口?”

  众人均是百般不解,可这些疑问只能留待辛渐醒来解开。

  到正午时,辛渐忽然出声叫道:“飞阁……飞阁……”狄郊问道:“飞阁什么?辛渐,你醒醒!”

  辛渐却始终不见醒来,口中只喃喃“飞阁”二字,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郊道:“辛渐念念不忘飞阁,莫非是他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王翰道:“可是辛渐昨日一早打晕你逃走后人一直躲在正觉寺中,黄昏时溜出寺来吃面又被官兵认出,随即逃进了晋阳宫中,后来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抓住拷打,今天早上送来这里就是这副样子,他哪里有什么机会跟人约见面?”

  狄郊道:“你没听那校尉说么?他带兵捉拿辛渐时,是辛渐自己主动请求不要上绑的,以他的性格,宁可忍受痛苦,也绝不会这般低三下气地求人,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当时已经有逃走的计划,逃走的目的也许就是要去见什么人,找什么关键证据。”

  王之涣道:“那好,我骑马跑一趟飞阁。走,李蒙,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飞阁位于中城上,是一处围栏式的大亭榭,恰好建在汾河与晋渠渡槽的交叉点上,凌空跨起,宛如一条巨龙跨越于汾河之上。

  一名三十五、六岁的黑衣汉子孤单地站在台榭北面,左手扶在腰间长刀上,右手紧紧抓住围栏扶手,眉头紧蹙,凝视西北方向的晋阳宫,似是内心积桴,愁绪百结。

  王之涣一上来就留意到这名汉子,然而当他和李蒙朝这汉子走去时,他忽然警惕地转过身,朝台阶口走去。李蒙道:“呀,你不是那个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说出“契丹”两字来。

  那汉子停下脚步,也认出了二人,忙上前道:“二位郎君是替辛郎来赴约的么?小人等了许久,正准备要走了。辛郎人在哪里?”王之涣道:“原来你还真是跟辛渐有约,这就跟我们走吧。”当即领着那汉子下来飞阁。

  原来那汉子是契丹大将李楷固的随从室木,辛渐、王翰五人去年游历辽东龙城时曾与契丹首领李尽忠、李楷固偶遇拼酒,当时室木也随侍在场。

  路上,王之涣问起室木为何太原及如何与辛渐相约,室木却是只字不吐,只说一切要等见了辛渐本人才能说。

  然而辛渐这次先后两次受刑,旧伤未愈,新伤复来,备受摧残,几近垂死,狄郊甚至动用了猛药,也不见任何成效。他脉息若有若无,徘徊在生死一线之间,狄郊数次在他手足行针,都没有任何反应。到最后别无办法,只好沿用民间的土方子,狂给伤者灌大补之药,好在王翰家资富饶,本身就经营有药材生意,府中藏货极丰,人参也可以任意拿来当萝卜吃。室木既非要等到辛渐清醒过来再说出原委,王翰等人也无可奈何,也只能将他收留起来,命人好生款待。

  如此过了五日,还是不见辛渐醒来,始终只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大家心中都开始有些绝望了。

  王翰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老狄,你总是不让给辛渐酒喝,说是对伤口有害。他以前最喜好我家自酿的葡萄酒,如今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禁忌不禁忌的。”一边说着,一边当真从怀中拿出一瓶葡萄酒来,揭开瓶塞,命侍女上前扶起辛渐的头,往他嘴里灌了几口。

  狄郊无奈地摇摇头,道:“胡闹。”王翰忽然叫道:“呀,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哈哈!还是葡萄酒管用!”

  众人围上前去,果见辛渐正睁开眼睛,喃喃道:“飞……飞阁……”王之涣道:“你放心吧,你在昏迷中一直不停地叫‘飞阁’,老狄机灵,让我和李蒙赶去飞阁,差点错过,幸好李蒙还记得室木是李楷固……噢,是尊舅的手下,已经带了他回来。不过他说有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辛渐微微舒了一口气,道:“我……要见他……”狄郊道:“你昏迷了五天五夜,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虚弱得很,完整的话都说不上一句,怎么见他?你放心,你爹娘暂时都没事。张长史不敢擅处,已经将此案上报朝廷,等候批复。你还有时间查明真相。”

  王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对你下这么重的毒手?”辛渐道:“我……我……”狄郊见状忙道:“他没有力气说太多话,这些都回头再问吧。”

  忽有一名仆人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名自称是四娘的小娘子想来探望辛郎。”李蒙道:“四娘?那不就是李弄玉么?她来做什么?”只听见辛渐大叫一声道:“她……她……”急怒攻心,又晕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狄郊忙抢上前查看。王之涣道:“辛渐怎么一听到李弄玉来就那么大的反应?”狄郊道:“他本来脉息微弱,现在却突然跳得极快。”

  王翰道:“我听羽仙提过几句,似乎李弄玉很喜欢辛渐。”李蒙道:“他们两个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所以辛渐一听到李弄玉的名字才会这样。”

  狄郊道:“我猜应该李弄玉救了辛渐,不然她如何知道辛渐眼下在阿翰家里?她称探望,说明她已经知道辛渐受了重伤。”王翰道:“那好,请她到知客堂稍坐。”

  众人出来会客时,李弄玉正在堂中反复踯躅,大有焦灼之色。倒是她那位随从宫延冷冷伫立一旁,极见平静。

  王翰道:“四娘稀客,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李弄玉道:“我是特意来看看辛渐的伤势。”狄郊问道:“是娘子救了辛渐么?”

  李弄玉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辛渐人怎么样?”狄郊道:“命是救回来了,不过眼下还很虚弱得很。”

  李弄玉道:“他人在哪里?我想见见他。”语气中带着不容人质疑的颐指气使。王之涣咳嗽了声,道:“适才辛渐本来已经醒了,可一听说娘子来了,人又晕了过去。”

  李弄玉微一沉吟,从怀中一方黑木盒子,递给狄郊道:“这是西域龙膏,你看看能不能给辛渐用上。”

  狄郊接过来,才掀开盒子一角,已闻见一股极清凉极辛辣之气,盒子中装满深褐色的半透明药膏,仿若一块大琥珀,纹理分明,知道是外伤圣药,当即谢过,又问道:“娘子是从什么人手中救了辛渐?不知道是否方便告知?”

  李弄玉道:“这话还是等辛渐醒来,他自己再告诉你们更合适。”

  王之涣道:“娘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弄玉点点头,又道:“我还是看看辛渐吧,看一眼就走。”

  众人早看出她对辛渐情意殷殷,不便拒绝,狄郊领着她来到辛渐房中。李弄玉一见辛渐全身裹在药布当中,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眼中立即有了泪意。狄郊见状,忙带着侍女先退了出去。

  李弄玉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来,望着辛渐发怔,不知怎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落出来。

  忽听得辛渐道:“你……你……”李弄玉料不到他突然醒过来,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背过身去,一边举袖拂干眼泪,一边抬脚朝房门走去。

  辛渐叫道:“你……站住!你不能走!”李弄玉顿住身形,问道:“你是想将我留下来交给官府么?你的同伴狄郊就在门外,你只要叫喊一声,他便会立即进来。”

  辛渐本有此意,但听她揭破出来,不禁又有所犹豫,暗道:“我如果现在揭穿她的阴谋,将她交给官府,以她的身份,她还活得了么?不是像她父亲一样被杀,就是如同她两个哥哥一样被鞭死。她虽出身皇族,身世却如此悲惨可怜,全家人被亲生祖母残害而死。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她适才是为我流泪么?”

  原来辛渐当日打晕狄郊,自王翰府邸小东门溜进入了正觉寺中,他伤势未愈,这连番动作立即引来钻心剧痛,几乎难以站稳。好在墙边是一片竹林,他一手扶住手杖,一手抓住竹杆,一步一步地走出竹林。却见四下幽静,空无一人,遂放心踏上甬道。刚走出几步,斜背里奔过来一人,叫道:“这位郎君,请问这正觉寺……”

  辛渐刚一侧头,那人已抢过来抱住他。辛渐惊道:“什么人?”待要挣扎,一旁又抢过来一人,拿一团布塞入他口中,随即用布袋套到他头上,再夺去手杖,一塞一套一夺,迅捷无比。辛渐只觉得口不能言,眼前一黑,双臂各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挟持着往旁边走去。

  到一处拐角处,辛渐忽然发作,左脚踩上左边那人右脚,右手肘回击右边那人胸腹,他下身有伤,手上功夫却是不失,右边那人登时痛得送开了手,再往左边那人脸上一拳,双手得脱掌握,往前疾奔。只是难以行快,走出几步腿上伤处便疼痛难忍,只得先停下来,伸手去摘下头上的布袋。刚一取下,背后两人已然追至,辛渐不及转身,只觉得脑后挨了重重一击,人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渐悠悠醒转,却见眼前有灯光闪烁,不由得一愣,暗道:“已经天黑了么?我竟然晕过去这么久。”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一间空荡荡的石室中,除了室中的石柱和墙壁上的两盏油灯,再无别物。这才恍然大悟,并不是天黑了,而是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或是地下囚室中。

  他只觉得屁股、大腿剧疼无比,后脑也是火辣辣地作痛,勉强翻过身来,一动不动地伏了很久,疼痛稍减,这才慢慢爬起来,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只剩下了一只。所幸绑他的人尚留下了手杖,遂拄着起身往四面查勘。石室墙壁均是一尺见方的大石,有明显岁月磨砺的沧桑痕迹。一扇一人高的铁门锈迹斑斑,他用力推拉,纹丝不动。用手杖往门上敲了敲,发出空旷的回音。太原城中谁家里能有这种地方?又是什么人抓了他?

  正满腹疑虑时,铁门忽然打开,一名女子盈盈地走了进来。辛渐头脑一阵轰响,呆在了当场,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四娘,怎么是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弄玉。

  李弄玉点了点头,道:“很久不见,别来无恙?”辛渐心道:“你派人在正觉寺中等着抓我,可见早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居然还问什么别来无恙的话。”当即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子派人捉我来做什么?璇玑图和裴昭先的事,路过闻喜的时候,我可都已经向娘子手下人交代清楚了。”

  李弄玉道:“不是为那些事,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辛渐道:“什么事?”李弄玉道:“我不想瞒你,是我派人伪造了李楷固写给你母亲贺大娘的书信。”

  辛渐“啊”了一声,极是震惊,道:“你……原来是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弄玉道:“我有两件大事分别要找你尊父尊母帮忙,可他们都拒绝了,我也是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辛渐道:“哼,你才是真正有心谋逆反叛的那个人,我爹娘当然不会答应与你同谋。”

  李弄玉脸上如罩严霜,冷笑道:“谋逆?这天下本来就是我李家的,我只是要从姓武的手中夺过来而已。”辛渐道:“啊,我倒是忘记了,你姓李。”李弄玉道:“不错,我是前太子李贤之女。”

  辛渐与同伴早暗暗猜到她是李姓皇族身份,可听闻她是前太子李贤之女还是吃了一惊。李贤在高宗诸子中天份最高,最为父皇钟爱,立为太子,因而也最为母亲武则天嫉妒,被诬陷谋反废黜,后又被处死。

  怔了好半晌,辛渐才道:“就算你是前太子之女,就有权利害得人家破人亡么?”李弄玉道:“你父母虽然被官府捕去,可暂时不会有事。只要你母亲肯交出我要的东西,我自然有法子救她出来。”

  辛渐道:“原来你抓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真相,是要用我要挟我娘亲。你……你……”李弄玉道:“你说的不错。辛渐,我实话告诉你,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你,不过你母亲贺大娘所知道的秘密干系太大,我非得到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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