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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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渐道:“啊,多半是因为孩儿的缘故。去年我们五个游历到龙城,遇见过李……舅舅,当时他就说感觉跟我很亲,或许是我的样子跟娘亲有几分像?他特意详细问了我的年龄、籍贯、家址等,原来……原来……”

  张仁亶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喝问道:“贺英,你弟弟李楷固号称契丹军中第一勇士,眼下又在李尽忠手下任大将。他托人带信给你,到底有什么阴谋?快些从实招来!”

  贺英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弟弟只在年初的派人找到我,我告诉来人我现在叫贺英,生活得很好,不想再跟以前那个李英有任何干系,就把他打发走了。我是契丹人没错,可我没有跟契丹串谋,大风堂也没有为他们打造兵器。”

  张仁亶道:“你还敢狡辩,这是城门卫士截获的李楷固写给你的亲笔信,信中让你和辛武将他之前拜托大风堂打造的一万件兵刃尽快准备好。”贺英道:“什么?信?使君,这怕是有奸人刻意挑拨,我弟弟根本就不认识几个汉字,他怎么可能写信给我?”

  张仁亶道:“信可以让手下书吏来写,这上面可是盖有你弟弟的刺史大印。”贺英道:“让我看看那封信。”张仁亶便命差役将那封信展开,举到她面前。贺英一看便道:“这信是假的。若真是我弟弟派人写信给我,我是他姊姊,又不是朝廷官员,他何必盖上刺史大印?我们姊弟是大贺氏部落的人,这身份比远远比州刺史高贵得多,楷固若是写信,一定会用上部落记号。”

  张仁亶不是蠢人,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今日一早这封信呈送到他案头,他听到经过,已经有些奇怪。据说是有个男子鬼鬼祟祟地城门口向人打听大风堂,兵士见他形迹可疑,上前盘问,那男子却转身就跑。兵士没有追到人,只在原地捡到了这封信。张仁亶阅信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一封涉及大风堂和契丹勾结叛乱的重要反信,得来未免太容易了些。不过信中所提之事有头有尾,落款又有契丹大将李楷固印信,尤其大风堂非一般铁匠铺可比,贺英若真是契丹公主身份,难保辛武不会不牵连其中,是以他立即签发军牒,调了一千兵,将大风堂的人尽数逮捕,只是并没有搜到信中所称的一万件兵刃。眼下看来,这是有人刻意滋生事端,要铲除大风堂。可贺英隐姓埋名二十多年,连丈夫、儿子都不知道她是契丹公主,除了她弟弟李楷固,谁又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呢?所以尽管贺英的话可信,信是有人伪造,可这件事还是相当可疑。况且贺英是反贼姊姊的身份,本身就该搜捕下狱,等待朝廷处置。辛武应该并不知情,可是他是贺英丈夫,理当连坐同罪。至于外面那些大风堂的人也放不得,他们对辛武忠心耿耿,万一心怀不满弄出乱子来,抑或真的去勾结契丹,那可就酿成大祸了。目下局势不同往日,河东道九成以上兵力均被朝廷调去河北前线与契丹交战,倘若真有细作与契丹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沉吟一番,张仁亶才一拍桌案,道:“那好,本史先派人去验明信的真伪。来人,将辛武、贺英和外面那些人都押入大牢。辛渐,嗯,他今日才刚刚回到太原,事先并不知情,先放了他。”

  辛渐见兵士将父母从自己眼前拉走,忙道:“我不走,我不要你放我,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

  张仁亶哼了一声,一拂袖袍,领着从官转入后堂去了。

  贺英道:“好孩子,你先出去,好好养伤,千万别莽撞来救我们。”辛渐道:“不,我不走。”兵士哪容他分说,上前将他架起来,一直拖出州府大门,这才解了绑索。

  王翰、狄郊、王之涣、王羽仙四人还等在门外,忽见辛渐被人拉出来扔到地上,站也站不起来,身后血迹斑斑,分明是受过刑杖,忙抢上前扶起他,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令尊可还好?”

  辛渐推开王翰的手,道:“你们不要管我,我娘亲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我会连累你们。”

  其时虽然在中原生活的胡人众多,但在汉人看来,蕃人仍是低劣人种,尤其契丹一直被视为“奴隶余苗,凶顽小丑”,地位排在突厥、吐蕃之下,为汉人轻视,不然也不会出现营州都督赵文翙辱骂契丹首领激起叛乱的情形。辛渐乍逢剧变,得知母亲是契丹人后更是诧异万分,虽然不至于不能接受,却也多少起了自卑之心。

  王翰等人闻言异常惊奇。狄郊见辛渐刑伤极重,便道:“先送他到我家上点药再说。”王翰道:“你姨母在家,多有不便,还是去我家吧。”辛渐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么?不要管我。”

  王之涣道:“你胡喊些什么?还嫌挨的打不够么?”辛渐道:“我……”却被王之涣一扇子打在伤处上,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王翰道:“还好,还知道喊痛,有得救。”与狄郊一左一右架了辛渐,让他横俯在马鞍上,牵马离开并州州府。

  王翰在太原有好几处宅邸,他平日不住城里,都住在蒙山别墅中,不过辛渐身上有伤,走不得远路,便就近来到大明城西的宅邸。这处宅子极见宏伟,原是“落雕都督”斛律明月的故宅,占地极大,几乎赶得上整个大明城,后来一分为二,西面一半归王家所有,东面一半改为正觉寺。

  门前仆人经年不见王翰,忽见主人一声不吭地到来,大感意外,慌忙迎上前来。王羽仙忽道:“后面有一胖一瘦两名青衣人一直跟着咱们。”狄郊道:“如果辛渐尊母真是契丹人,此刻该被关在大狱中才对。”辛渐怒道:“什么真是,本来就是。”狄郊也不理他,道:“看来张长史是有意放了他,然后再派人暗中监视。”

  王翰便让狄郊和仆人先扶辛渐进去,自己和王之涣朝那跟踪的青衣人而来。胖、瘦青衣人交换一下眼色,神色甚是局促,可也不就此避开,还朝二人拱手示意。

  王翰道:“二位是州府的人吧?可知道我是谁?”那身材有些发胖的男子道:“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冒犯之处,请王公子见谅。”

  王翰道:“嗯,你们要抓谁要打谁我管不着,不过这里是我家,我今天第一天回来晋阳,就遇到这些事,心情很不好。”胖男子道:“王公子既然明说了,小的原也该识趣些,不过辛渐是反叛李楷固的外甥,使君交代,务必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防止他逃出太原。”

  王之涣道:“什么?你说辛渐是李楷固的外甥?你说的李楷固是契丹的那个李楷固么?”胖男子道:“正是契丹大将李楷固。二位王公子还不知道么?辛渐的母亲贺英是契丹公主,是李楷固的姊姊。”

  王翰和王之涣交换一下眼色,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愣了好半晌,王之涣才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们不能因为辛渐的长相有些像契丹人就诬陷他。”瘦男子道:“是真的,贺英自己都当堂招认了。辛渐这件事,还要请二位王公子多多帮忙。”

  王翰道:“你们该抓的都抓了,人也打了,我们能帮什么忙?”瘦男子道:“若是辛渐真有暗通契丹之举,还请公子及时告发。”王之涣道:“这是自然,无须嘱告。”

  王翰冷笑道:“就算辛渐母亲是契丹人,舅舅是李楷固,那又能怎样?就代表辛渐要反叛么?他自去年跟我们一道出门壮游,今日才第一天踏进太原,一回来就被你们一顿好打,我倒想听听,他是怎么个谋反法?”

  瘦男子也不计较他的冷嘲热讽,如实说了李楷固送信给贺英的事,甚至连贺英指出信的疑点也说了,道:“想必二位公子也知道张长史为人,虽然性子严峻些,但总还是讲道理明事理的人。只是眼下的情形,就算辛武无辜,根本不知道妻子身份,可他和大风堂的人都放不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辛渐年纪虽轻,却是条好汉子,替他母亲受刑,哼也不哼一声,张长史相信他并没有卷入其中。不过,外人并不知道贺英身份,万一……万一……”

  王翰道:“我大概明白了阁下的意思了。请转告张长史,若真有一万件兵器的事,又或者有契丹人来找辛渐,我王翰定会第一个向官府举报。”

  瘦男子很是欣慰,道:“如此,就多谢了。只是我二人有命在身,还得在贵府前稍做盘桓。”王翰道:“请便。”

  辛渐被扶进房中,俯身伏在榻上。狄郊命两名户奴先为他清洗伤口,他的内衣早凝结在伤口上,扯下来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创口迸裂,血流满床。狄郊又不直接用现成的金创药,而是将取竹子烧灰后与金创药粉和水成浆,慢慢用火熬成糊状药膏,趁热用木勺抹往伤口。辛渐大叫一声,痛得弹了起来。

  狄郊道:“抱歉了,良药苦口。我知道你心急出去,金创药药性太慢,非得热敷才能好得快。”命两名仆人上前按住辛渐手脚,将药膏尽数抹在他臀部和双腿受刑之处。

  王羽仙站在房外,听见里面辛渐狂叫不止,不禁紧紧抓住王翰臂膀,忧心忡忡。

  王之涣道:“这可奇了,刚才那瘦子说辛渐受刑时哼也没有哼过一声,怎么这会儿上个药反倒大呼小叫,难道比挨杖更厉害么?”王羽仙道:“那不一样,辛渐在公堂上必须得努力忍受痛楚,不能向对手示弱。可咱们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无须再掩饰……”

  忽听得辛渐又大叫了一声,狄郊道:“好了,都进来吧。”

  进去一看,辛渐的样子颇为滑稽,狄郊在他下半身上罩了一个架子,上面用布盖住,这样他无需穿衣服,也不必在众人面前有赤身裸体的难堪。

  王翰命仆人退出,问道:“尊母当真是契丹公主么?”辛渐叹了口气,闭口不答。王之涣便将瘦子的话转述给王羽仙和狄郊听。王羽仙道:“呀,难怪我一直觉得贺大娘与众不同,原来她是契丹女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丝毫不以贺英是契丹人为意。

  狄郊道:“原来是张长史放了辛渐,是想观察有没有契丹细作与他联络,以此来查验那一万件兵器是不是真有其事。”辛渐道:“可笑,我今天才知道我自己是半个契丹人,又有哪个契丹细作会来找我?”狄郊道:“未必。现在河东、河北到处都有妖书散发,官兵查也查不完,这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件事非同小可,辛渐,你不能再卷进去。”辛渐道:“我爹娘正被关在州府中,你让我如何置身事外?”

  王翰道:“走吧,咱们先出去,让辛渐好好养伤。”向众人使了个眼色。辛渐当即明白他的心思,忙叫道:“不,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阿翰!阿翰!”

  王翰也不理睬,开门招手叫过仆人问道:“这边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伺候?”仆人道:“阿郎还不知道么?朝廷发河东道兵讨伐契丹,兵员不足,百姓家有适龄男子都得应召当兵,大户则得出家奴,咱们也摊派了二十个人头,管家便从各处宅子的户奴中凑齐了二十人送去,小邓他们都到北方打仗了。”

  王翰暗骂了一句,也无可奈何,道:“派人去蒙山多叫些人来这边,好好看着辛郎,他要什么都给他,不过若是让他走出这房间半步,唯你们是问。”仆人道:“是。”

  辛渐怒道:“阿翰,你还当是我朋友么?老狄,之涣,你们听我说……”王翰等人却听也不听,掩了门自去了。

  辛渐又叫了几声,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气馁。过了半个时辰,有美貌侍女送来饭菜,每样菜不多,种类却有十余种,还配有一小壶酒,极是丰盛。

  侍女笑道:“阿郎特别交代,有一句话转告辛郎,吃饱饭,养好身子,才好有力气从这里逃走。”辛渐道:“有道理。”便撑起身子,慢慢将酒菜吃光。

  侍女见他胃口甚好,问道:“辛郎还要再添些饭菜么?”辛渐摇头道:“不必了。我也有句话请你转告王翰,他别想将我喂成肥猪。”侍女闻言,莞尔一笑,收拾了碗勺自去了。

  这侍女司颜竟成了几日中辛渐唯一能见到的人,门前虽有看守,却从不进房,送饭、端水、喂药、换溺器、打扫房间,进进出出、忙来忙去全靠司颜一人。辛渐道:“王翰他们人呢?为什么不来看我?”司颜道:“阿郎只交代奴婢好好伺候辛郎,其余奴婢一概不知。”辛渐猜想王翰必是有意如此,可他有伤在身,也无可奈何。

  直到三日后,狄郊才又带着膏药进来,查看了伤势,换完药,道:“亏得你身子健壮体格好,又没有伤到筋骨,好得才这般快。再换两次药,就该差不多了。”

  辛渐道:“你别着急走。你们不肯放我出去,总该让我知道外面情形怎样了。”狄郊道:“不怎样,一切照旧。令尊都还关在州狱中,没有再过堂,也没有吃什么苦。大风堂有一些人被转押去晋阳县狱,一些转去太原县狱。总之,因为这次大风堂事件,三处监狱都人满为患了。”

  辛渐叹了口气,不再言语。狄郊道:“我们去追查过假信的事,没有任何结果。我们都相信尊母所言,信是假的,可除了你娘亲外,外人均不知道信假在何处。而且你母亲隐姓埋名多年,你和尊公都不知道她是契丹人,谁又能知道她是契丹公主?这件事既蹊跷又没头没尾,关键咱们还不能去找李楷固本人确认,不然就是潜通反贼的罪名。”辛渐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们别再管这件事。你扶我一把,我要下床走走。”

  狄郊便依言扶辛渐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穿上。辛渐一手扶着手杖,一手扶着狄郊,慢慢踱出房外。门边各有两名彪形大汉,一见他出房便围了上来。狄郊摆手道:“没事,我带他到园子里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大汉这才退到一旁。

  辛渐苦笑道:“这是阿翰派给我狱卒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我眼下的情形,能跑得了么?”狄郊道:“大伙儿也是为了你好。”辛渐道:“好,我想去湖上走走。”

  他养伤的地方是一处小巧玲珑的别院,掩映在千竿修竹之中。步出院门便是园苑,中心是一个天然大湖,后又引入了晋渠的活水,四周栽有各种花木,湖光水色,杨柳依依,花木飘香,景色幽异。湖中有山有亭,叠石假山悬险如削,莺语双亭飞檐翘角。一座曲径鹊桥横架在湖上,亭桥相接,湖山衔联,地势起伏,山水活泼。

  辛渐一直走道湖中亭子才停下,他无法坐下,只能扶着围栏,伫立一旁。狄郊道:“你伤口初愈,不能久站,这就回去吧。”辛渐道:“好。不过咱们别走回头路,绕湖半圈。”遂往前穿过曲桥。

  上岸后,辛渐忽称要往路旁树后解手,狄郊扶他走出几步,蓦然意识到什么,忙道:“你千万不要……”却被辛渐拿手杖打在后脑上,登时晕了过去。

  辛渐道:“抱歉了。”抱住他将他轻轻放萍在地上,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直奔树后。他早知道闯出王府大门极难,况且门前一定有官府的人在监视,王府花园中有一扇小门直通东面的正觉寺,正在这里。

  却见门上铜锁绿绣斑斑,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辛渐两下砸开铜锁,用力拉开小门,钻了过去……

  辛渐下手并不重,狄郊只晕了一小会儿便醒过来。他坐起来时,见到王翰派来看守辛渐的四名户奴正飞奔过桥,急忙招手叫道:“快,辛渐逃进正觉寺了,他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快些将他带回来。别伤着他。”户奴道:“是。”

  狄郊站起身来,摸了摸后颈,也跟着户奴自小门钻进了正觉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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