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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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头差役当然知道衙门当差人情最是重要,如果真由他经手来分发金砂,如此重金,岂不是人人要领他的情?当即笑道:“公子是个爽快人,我少不得要多出力跑腿。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便,公子请先回去,你住逍遥楼是吧,有消息我自会去禀告公子。”

  李蒙笑道:“多谢。”下来台阶,道:“我看一时难以见到王翰的人,我有个主意,我们回逍遥楼找谢瑶环帮忙。”辛渐道:“那你贿赂这些差役不是白忙活了?”李蒙道:“不白忙活,有个眼线总是好的。”

  辛渐沉吟道:“也好,谢瑶环人爽快豪气,求她一下试试看。”待上马时,正见到一名紫衣女郎迎面走来,吸引他注意力的固然是那女郎清艳美丽的容貌,但那一种超凡脱俗的仙家之气更像是春风一般淋沐了他全身。

  忽听到那女郎随从抚刀喝道:“看什么看?还没有看够么?”女郎顿住脚步,冷静地站在路旁,道:“宫延,别惹事。”宫延道:“是。”

  辛渐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在手上无聊缠绕了几圈,竭力忍住不朝那女郎望去,却又不愿意就此上马离去,总觉得她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停下来是要说几句什么。果听见那女郎问道:“郎君高姓大名?”

  辛渐心头砰砰一阵乱跳,抬起头来,却见那女郎眼睛亮得惊人,正炯炯有神地拿审视的眼光凝视着自己,正要回答,李蒙已然抢着答道:“他叫辛渐,我是李蒙。娘子是……”

  那女郎依旧只望着辛渐,问道:“王翰是你什么人?”李蒙道:“是我们两个的好朋友。还没有请教娘子尊姓大名,如何识得王翰?”那女郎缓缓道:“二九子,为父后;玉无暇,弁无首;荆山石,往往有。”李蒙一呆,问道:“什么?”

  那女郎却不再答话,带着随从自往县衙大门去了。她不知道拿出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领头的差役便忙不迭地领她进去。

  李蒙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人?等我去问一下……”辛渐一把扯住他,道:“别惹事,救出王翰要紧。”李蒙道:“是呢。辛渐,你回去求那个谢瑶环来带我们进去看王翰,我在这里等你。”辛渐道:“求人的事我办不来,得你出马。走吧,你再看她也不会马上出来。”不由分说地往李蒙腰间一托。李蒙身体肥胖,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却被辛渐这一抬便跨上了马。

  李蒙犹自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县衙大门,希冀能再见到那紫衣女郎一面,几经辛渐催促,这才夹马道:“走吧。”

  回来逍遥楼,却见守在楼前的兵士已经不见了,问过伙计才知道谢瑶环已经乘马车离开了蒲州。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命田睿、田智留在逍遥楼等河东县衙的消息,自己又骑马往鹳雀楼而来,倒真见到那个算命道士车三还在楼前摆着卦摊,却依旧是昨日那身又脏又旧的道袍。

  辛渐上前问道:“先生今日生意可好?”车三道:“托福,托福。”辛渐道:“昨日临别,先生送我一句‘玉走金飞’,不知道到底作何解?”车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昨日之卦,今日不可再解。”

  李蒙心中瞧不起这穷酸道士,不愿意多废口舌,问道:“喂,你昨日有没有捡到一块玉佩?”车三道:“看这位郎君的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郎君莫非不知道‘国无盗贼,道不拾遗’的道理?”

  李蒙道:“国无盗贼?哈哈哈,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话了。”

  辛渐生怕李蒙随口说出什么攻击朝政的言语来,徒授人以话柄,忙道:“请恕我们冒昧,不知道先生昨晚去了哪里?”车三忽然露出忸怩的神态来,道:“郎君问这个做什么?”辛渐道:“我朋友王翰有些麻烦,先生若肯透露行踪或许能对他有所帮助。”

  车三道:“王翰?不就是那位最俊逸最阔绰的公子么?我昨晚去赌坊时看到他了。”

  辛渐和李蒙都吃了一惊。李蒙问道:“你在哪里遇到他?”车三道:“快到赌坊的时候。王公子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心情不好,一直在那边高墙下转来转去,我还叫了他一声,他也没理睬。”

  李蒙还待再问,辛渐拉住他,向车三道了谢,转身走开。李蒙道:“咱们还没有问清楚他昨晚行踪呢。”辛渐道:“他不是杀人凶手,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李蒙道:“你怎么这么肯定?”辛渐道:“不信我带你去查验。”当即向路人打听了地址,与李蒙一起来到赌坊,略一打听,好几个人争相诉说道士车三昨晚赌了一夜,又输得精光。

  李蒙大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道士是个赌徒?”辛渐道:“他在鹳雀楼这样的名胜之地摆摊算卦,生意应该不差,却如此寒酸落魄,所以要么好赌,要么好嫖,既然还穿着道士的衣服,嫖似乎不大容易,那么就剩下赌。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他是在去赌坊的路上遇到王翰……”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李蒙问道:“你在看什么?”辛渐道:“那边……那边不就是河东驿站吗?”李蒙道:“呀,是驿站后院。”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心头个自疑云大起。既然车三说是在高墙下看见过王翰,就是说昨晚王翰确实在河东驿站外出现过,难道他真是刺杀武延秀的刺客?大伙儿都能肯定他不是杀死锦娘的凶手,胸口血迹自然也不会是秦锦的,莫非正是被那柄凶器匕首所刺中的人所流?如此一来,难怪王翰会抢着认罪杀死锦娘,这样官府无论如何就难以将他与刺客联系起来。可这未必也太巧合了——河东驿站出现刺客,武延秀先是诬陷狄郊不成,又改口说王翰是刺客,王翰又确实出现在河东驿站外,虽然这一点武延秀到现在还不知道。同时城东峨嵋岭又发生了奸杀案,王翰随身玉佩遗落现场不说,还有神秘证人力证亲眼见到他就是杀人凶手,这实际上是在为他是刺客脱罪。莫非……莫非这是王翰有意安排的一切?可五人情同手足,他如何不先跟旁人商议,难道仅仅是怕牵连众人么?

  李蒙迟疑着说了自己的想法,辛渐道:“这应该只是巧合。你想想看,我们与武延秀一行都是昨日才到蒲州,他和武延秀争夺赵曼也只是昨晚碰巧发生之事,他如何能瞒过我们事先安排这一切?”

  李蒙这才舒了口气,叹道:“我现在彻底相信道士车三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了。若是他要整跨我们,大可指认昨晚在驿站外见过王翰,那可就是极不利我们的铁证了。”

  辛渐这才想起李蒙曾被羽林军带去河东驿站的事,忙问情形到底如何。李蒙道:“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无非是威逼利诱,要我指证你们四个是刺客呗。我当然不肯答应,那淮阳王武延秀当即黑了脸,要命人将我捆起来严刑拷打。我本来以为这次自己死定了,哪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永年县主武灵觉突然闯进来救了我。”

  辛渐听了大奇,道:“武延秀和武灵觉不是堂兄妹么?她为什么要救你?”李蒙道:“这我也不知道。嗯,其实县主倒也不是特意要救我,她似乎就是一心想要跟武延秀抬杠,两人不停地拌嘴,武延秀说不过她,好像还有些怕她。嗯,她虽然丑点,有时候倒也觉得蛮可爱的。”

  辛渐更是惊讶,道:“论血缘,武延秀是女皇亲侄孙,武灵觉则不过隔了好几代的堂侄孙,武延秀怎么会怕她?”李蒙道:“呀,你真不知道吗?武灵觉嗣母可是太平公主,那可是女皇最心爱最宝贝的女儿。”

  原来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一任丈夫薛绍因卷入反抗武则天案被活活饿死狱中,当时太平公主尚怀有身孕,却不得不面对丈夫被母亲杀死的事实。武则天感到对女儿有愧,又要做主将太平公主改嫁给亲侄武承嗣,武承嗣的原配妻子也就是武延秀的生母卢氏还在世,武则天便下令卢氏自尽,好为太平公主腾出正妻位子。但突然不知道怎的传闻武承嗣身患恶疾,太平公主又相中了武攸暨,武则天便派人杀了武攸暨的正妻萧氏,卢氏反而由此死里逃生。永年县主武灵觉正是萧氏所生,太平公主嫁给武攸暨后觉得有愧于她,特收为嗣女,很是宠爱。

  辛渐对这些皇室恩恩怨怨并无兴趣,不过随口一问。与李蒙回到逍遥楼,却见一名县衙差役正等在门前,一见二人就上前告道:“二位郎君可回来了,不好了,险些出了大事。”

  辛渐忙问道:“事关王翰么?”差役点头道:“正是。二位郎君离开时不是看到一位紫衣美貌小娘子么?那小娘子不知道什么来头,手中持有金牌令箭,要探视王公子,县令也不敢拒绝,只能放她和那位随从进去。王公子被关在最里间的死牢,县令对他很是优待,一人住一间,手足也未上刑具。本来狱卒都被那小娘子喝了出去,忽听到里面有动静,大着胆子溜过去一看,那位随从正用手扼住王公子咽喉,似在逼问什么事情,王公子不肯说出来,直被扼得满面青紫,几近窒息。狱卒怕闹出人命,他们要承担看守不力的责任,慌忙赶进去阻止,这才及时救下了王公子,所幸并无大碍。”

  辛渐道:“那紫衣娘子人呢?”差役道:“她见事情不成,立即就带着随从离开了县衙,不知道去了哪里。狱卒还向王公子打听那紫衣娘子来历,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李蒙忙命田睿、田智自行囊中取出金砂装了数袋,亲手交给差役,那差役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去了。

  辛渐沉吟半晌,转身道:“我得想办法去牢里看看王翰。”李蒙忙拖住他手臂,道:“你这样贸然前去,是见不到王翰的。那县令一不审他,二不打他,只将他关起来,分明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辛渐道:“河东县令当众指认王翰是奸杀锦娘的凶手,将他押回县衙后去径直关进大牢,也不派书吏录取他如何杀害秦锦的口供。我倒觉得这位县令是个明白人,他是在帮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蒙道:“这话怎么说?”辛渐道:“我猜他应该跟我们一样,深信王翰绝无可能杀死秦锦,他若是立即升堂审问,录取口供,你想王翰从来没有去过秦家,只能胡说一通,这样反而跟案情不符,容易露出破绽和马脚,所以他干脆不理不问。”

  李蒙道:“这么说,这位窦县令也知道王翰跟刺客案有牵连,为了帮助我们脱罪,才有意谎称有证人亲眼看见王翰从秦家翻墙出来?”辛渐道:“证人未必是假,不然窦县令如何能知道玉佩是王翰随身之物?”

  李蒙道:“是你异想天开吧,窦县令又不认识我们,凭什么要帮我们?”辛渐道:“我也只是推测。仔细一想也确实不大可能,奸杀案和刺客案几乎同时在两地发生,大家事先不可能都知道,如何能做出周密安排?”

  李蒙道:“行了,还是等老狄他们回来再想办法去见王翰,当面一问就清楚了。忙活了大半天,你不饿么?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辛渐无奈,只得跟李蒙一道进来逍遥楼,随意要了些酒菜填饱肚子。刚一动筷子,又想起后院柴房的袁华来,忙赶去查看,却是人去房空,问起伙计,无人见过他,房中行囊也不见了,想必是觉得逍遥楼不安全,已然设法离开。他到底是如何受的伤,伤他的人又是谁,遂成为一个大谜团。

  午饭吃到一半时,狄郊和王之涣终于回来了,辛渐忙说了自己这边忙活的事。李蒙道:“走了一个谢瑶环,又来了一个更为神秘的紫衣女郎,整件事情可是越来越离奇了。”

  王之涣道:“二九子,就是十加八,是个木字。子为父后,是个子字。木下子,李字也;玉无暇,去其点。弁无首,存其廾。王下廾,是个弄字;荆山石,往往有,荆山多玉,这位紫衣娘子应该名叫李弄玉。”

  狄郊道:“李弄玉手中既有金牌令箭,想来跟谢瑶环一样,是朝廷的人。只是她为何要去狱中找王翰麻烦?莫非跟昨晚王翰的行踪有关?”李蒙道:“她既与王翰为敌,就是跟我们所有人作对,那么她又为何要用藏头诗的方式告知真名?”

  辛渐道:“咱们还是得去狱中见到王翰本人,才好问个明白。”狄郊道:“那好,吃过饭咱们一起去河东县衙,正好可以请窦县令释放王翰。”当即边吃饭边讲述了他和王之涣去峨嵋岭秦家的情形。

  狄郊和王之涣这一趟很是顺利,秦家就在峨嵋岭下,距离名寺普救寺不远,向路边摆摊卖新鲜果子的一打听就能知道。蒋素素声名当真不怎么好,那卖果子的听说二人是来祭奠锦娘的,立即摇头叹息道:“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是死了,好人没好报,锦娘可怜啊,还没有嫁人,倒教偷汉的阿嫂给害死了。”

  二人这才知道不单是蒋大怀疑是蒋素素伙同奸夫杀死了秦锦,这一带的人们普遍是持这种看法。

  狄郊道:“既然秦家的男人早已经去世,这姑嫂二人如何谋生呢?”卖果子的道:“秦家有两处房子,一处就是你们打听要去的蒋素素家,另一处就在那边,喏,就是那处‘河津胡饼’,正对普救寺大门,位置多好,前面临街的大堂租给胡人作饼铺,后面的小院则租给了一处姓韦的人家。一年下来,租金可不少呢,足够她姑嫂二人吃穿用度了。”王之涣道:“原来如此,难怪蒋翁说蒋素素贪图秦家财产,不肯再嫁。”当即谢过卖果子的摊贩,朝秦家而来。

  秦家位于峨嵋岭高岗下,正在普救寺后墙外的小巷中,独门独院,颇为僻静。二人到秦家时蒋素素还没有回家,院门紧锁,倒是狄郊立即留意到一名水手打扮的年青男子在巷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

  那水手正是傅腊,见狄郊留意到自己,立刻转身疾走。狄郊忙叫道:“喂,这位水手大哥……”傅腊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去了。

  狄郊疑心大起,慌忙去追,在巷口正遇到蒋素素回来,只得停下来道:“娘子可回来了。我二人是王翰的朋友……”蒋素素道:“嗯,我记得在逍遥楼里见过二位。郎君来找我,是为王公子因锦娘被杀入狱么?”王之涣道:“正是。”

  蒋素素道:“这件事还真是奇怪,王公子他怎么会……”忽觉得自己以被害人嫂嫂的身份不便多谈,慌忙住了口。

  狄郊道:“我们想看看凶案现场,可以么?”蒋素素道:“当然可以。”拿钥匙开了铜锁,领着二人进来。

  这是一处座北朝南的小院,院门正对的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则是普救寺的后院北墙。院中花木阴森,生长繁茂,修剪得也颇为齐整。正北面有屋三楹【注】,东西各有厢房三间,房顶爬满藤状萝蔓,青翠幽绿,别有意趣。

  蒋素素道:“我住东厢,锦娘住在西厢。”狄郊道:“娘子既是大嫂,如何不住正屋?”蒋素素道:“自从我丈夫暴病死后,我总觉得睹物思人……”脸上闪过一丝羞愧,而不是悲戚,又续道,“反正东厢房也空着,就干脆搬了出来。”

  狄郊心道:“这女子虽然淫荡,却尚有羞耻之心,不愿意在故去丈夫躺过的床上与别的男人偷情交欢。”又问道,“正屋是一直空着么?”蒋素素道:“是,不过眼下锦娘的尸首停放在那里。”

  狄郊道:“我想到正屋和锦娘房中看看,可以吗?”蒋素素道:“郎君请便,不过我可不能陪郎君进去,我……我害怕……”她脸上又流露出恐惧的表情来,显然锦娘之死吓坏了她。

  狄郊便朝王之涣使了眼色,示意他设法问蒋素素情夫的名字,自己来到正屋。因棺木尚未送到,秦锦被临时放在一块门板上,横在堂屋中间,尸首上遮着一幅床单。狄郊上前揭开床单,却见秦锦头发蓬乱,面目狰狞,双眼睁得老大,身上衣衫不甚整齐,只勉强遮住身子。大约她死时就是这副样子,衙门差役验尸后就将她匆匆抬到了这里,蒋素素也没有心情和胆量替小姑梳洗换上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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