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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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飞骑本是欺软怕硬之辈,被吓了一跳,半晌才怔怔问道:“郎君是什么人?”那男子道:“我叫胥震。快说,你上司是谁?是李湛,薛思行,还是赵承恩?”

  李湛、薛思行、赵承恩均左羽林卫将军,官秩三品,执掌禁军兵权,与宰相同列,极得女皇宠幸。那飞骑听胥震盛气凌人,似是大有来头,不敢再随意答话,只向校尉曹符凤望去,等他示下。

  曹符凤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个小小的校尉,连九品官都不是,平日当然不敢去招惹这敢直呼左羽林三大将名字的厉害男子,不过他眼下有淮阳王武延秀做靠山,那可是未来太子武承嗣的爱子,虽说武承嗣目下还没有太子名份,可那还不是早晚之事?

  今年正月初一,女皇在万象神宫举行祭天祭祖大典,武则天本人担任初献,第一个捧上祭品,而亚献则是魏王武承嗣,终献是梁王武三思。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按照惯例,只有太子才有资格担任亚献。自武则天登基称帝以来,一直是其四子皇嗣李旦担任亚献,其长子李成器担任终献。这一巨大变动,被朝野视为是女皇将要立侄武承嗣为武周太子的前兆。

  眼下更有一个大好机会,也是校尉曹符凤升官进阶、飞黄腾达的良机,那就是从狄仁杰的侄子狄郊近在眼前,这就是为什么驿站一出事他立即率兵赶来逍遥楼的原因。他只须将淮阳王武延秀交代的事尽心尽力办好,即便眼前这名叫胥震的男子是宰相、将军之子,他又有何畏惧?

  一念及此,曹符凤上前一步,呵斥道:“吵什么吵?我等是奉淮阳王之命办事。公子若是不服,可以直接去驿站问淮阳王。不过,还等等我们办完事再说。”胥震冷笑道:“原来是淮阳王到了……”他身旁那女子忙道:“胥震,别惹事。”胥震便恨恨住了口。

  曹符凤见一搬出淮阳王的名头就令对方哑口无言,有所畏惧,很是得意,叫道:“来人,将他们两个也赶到那边去。”

  一旁辛渐听到,心道:“看来武延秀遇刺并没什么事。这校尉一上来就说我跟刺客有关,到了逍遥楼又称捉拿刺客大肆搜捕,分明是有意为之。莫非是武延秀仍然怀恨今日之事,有心要诬陷整治我们几个?”

  又等了片刻,羽林军士将王之涣、狄郊、李蒙也带了出来。三人一见辛渐被绳索紧紧捆缚住,大吃一惊,拥上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辛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出门去找王翰……”忽意识到最好不要让羽林军知道王翰不在客栈内,不然事情会更加麻烦。

  曹符凤却已然发现王翰不在其中,走过来问道:“王翰人呢?”

  王之涣三人虽不知道究竟,也极想知道王翰人去了哪里,但见辛渐有意顿住不提,料到必有缘故,也默不作声。

  曹符凤见四人不答,冷笑道:“我早说你们几个有鬼。哼,一定是你们串通密谋行刺淮阳王。”李蒙道:“淮阳王遇刺了么?这可跟我们毫无干系……”

  两名羽林军士自后堂奔出来,捧上五把一模一样的长刀,道:“他们五人房中各有一把长刀。”王之涣忙道:“本朝带刀出行可不算犯法。这刀是辛渐亲手打造,我们五个一人一把,有什么错?”

  一名军士又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柄匕首,道:“这是在狄公子房中发现的,样子跟适才驿站刺客所用的兵刃差不多。”

  曹符凤接过匕首,拔刀出鞘,刀刃上血迹宛然。众人一时呆住,面面相觑。曹符凤冷笑道:“这下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狄公子,抱歉了,谋刺亲王,等同反叛,你虽是现任宰相狄公的亲侄,可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我只能得罪了。来人,将狄郊几人都拿下了,再派人去追捕王翰。”

  狄郊忙道:“先等一等!将军,你手下军士说是在我房中搜到这柄带血的凶器,请问他我住在哪一间?”那军士道:“不就是二楼楼上第二间么?”李蒙道:“哈,第二间住的是我。”那军士忙道:“我记错了,是第三间。”辛渐冷笑道:“第三间住的是我。将军,你们这栽赃嫁祸的伎俩,未免太不高明了。”

  曹符凤大怒,扬手扇了辛渐一巴掌,喝道:“罪证确凿,还敢强辩?来人,将他们三个也都绑了。”

  狄郊道:“等一等!将军说我们几个行刺淮阳王,这柄匕首就是凭证,对么?”曹符凤道:“不错,这匕首就是凶器,铁证如山,无论是在谁房中找到,你们几个串通一气,都难逃干系。”

  狄郊道:“我看到刀柄上有很多血迹,将军可否容我仔细看看匕首?”曹符凤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的匕首有什么好看的?有话到蒲州州司再说。来人,将客栈的人通通带走,押去蒲州衙门拷问。”

  胥震的女伴忽上前几步,叫道:“将军且慢!”曹符凤依稀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问道:“你又是谁?”那女子道:“鄙姓谢,小字瑶环。淮阳王遇刺一事非同小可,来日必定上达天听,这正是将军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不过狄公子终究是名门子弟,何不让他看看匕首,也好教大家心服口服。”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说得娓娓动听。曹符凤见她并无敌意,便点头道:“那好,就依娘子所言。”将匕首递给了狄郊,道:“你可看清楚了。”

  狄郊将那匕首翻覆来去看了几遍,道:“这匕首不是我们几个的。各位请看,这木柄上留有五个指印,虽然纹路并不清晰,却大致能看出最上面的指头朝右,下面四个指头朝左……”

  那谢瑶环甚是机敏,当即会意,道:“行刺的人是左手持刀。”狄郊道:“诚如娘子所言。可是我们五个都习惯用右手。将军不信的话,请立即查验我们五人的佩刀,从刀柄丝绦上的握痕就可以看出来。”曹符凤浑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一时语塞。

  旁边住客听闻狄郊是宰相狄仁杰之侄,心中均道:“狄公有世间神探之称,断案如流,这位狄公子年纪轻轻,却是细致入微,见微知著,到底是名门之子,不容小觑。”

  曹符凤愣了好半晌,才道:“就算匕首不是你们五个用过的,可难保你们不是刺客同党。还有,王翰人到哪里去了?”蒋大道:“阿郎吃多了酒,出去散步纳凉去了。”曹符凤道:“散步纳凉,他能有这么好的心情?我看他是怀恨淮阳王夺走赵曼,去驿站行刺二大王了。”

  蒋大惊道:“阿郎醉成那样,如何还能行刺?”谢瑶环也道:“我可以作证,王公子确实喝得大醉,出门时都走不稳路,更别提持刀行刺了。”

  之前她和胥震来到逍遥楼投宿,蒋大因王翰事先嘱咐告之客满,不欲接纳,正好王翰跌跌撞撞地想要出去,在柜台遇见二人,便临时起意让蒋大收他们进来住下。

  曹符凤诬陷狄郊不成,好不容易抓住王翰人不在客栈的机会,岂能轻易放过?当即冷笑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当然要帮他说话了。”

  狄郊道:“将军不能仅凭王翰出楼就断定他是刺客,今晚不在逍遥楼里的可是不仅王翰一人。”

  他心思缜密,早留意到住客中少了那位咳嗽不止的年青男子,当然那男子也绝不可能是刺客,一个不停咳嗽的人是绝对做不了盗贼和刺客的。

  曹符凤道:“还有谁不在?”蒋大道:“还有两人,一位是名叫袁华的年青郎君,另一个是犬子蒋大,他没吃晚饭就出门去鬼混了,唉,这是常有的事。不过那位袁郎……袁郎……”一时迟疑要不要讲出客人的隐私。

  曹符凤道:“怎样?快说!”蒋大心道:“眼下还是先洗脱阿郎的嫌疑要紧。”忙道:“那位袁郎是什么时候出门我可不知道,我人一直在柜台,没有看到他出去,直到刚才,我才发现……”

  曹符凤道:“不管怎样,凶器是在逍遥楼里面找到的,所有人难脱干系。来人……”那谢瑶环挺身上前道:“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曹符凤不知其来路,见她虽然年轻,之前的言谈举止却极有见识,心中破为忌惮,道:“娘子既与此事无干,可自行离去。”

  谢瑶环摇头道:“将军适才说过客栈所有人难脱干系,瑶环不愿意就此置身事外。”忽压低声音道:“眼下客栈出走的人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将军在这里大张旗鼓地抓人,不是敦促相干的人赶紧躲藏起来么?要想万无一失,须得鱼儿都入网后才收紧,这就叫一网打尽。”

  曹符凤“哎哟”一声,拿带血凶器陷害狄郊一事已露破绽,不再可行,只能用王翰不在客栈这一点大作文章,只要抓住王翰,严刑下不怕他不招认他就是行刺淮阳王的刺客,再令他诬告狄郊,一样可以扳倒狄仁杰。谢瑶环说的确实有理,王翰人还未露面,打草惊蛇是大忌,万一他就此逃走,去洛阳向宰相狄仁杰求助,那可就糟了。他忙问道:“依娘子看,这件事要如何处理才好?”

  谢瑶环道:“将军不如先放这些人各自回房睡觉,假装若无其事,再派人暗中守在这里,静等王翰回来再说。”曹符凤道:“有理。多谢娘子指点。”谢瑶环低低笑道:“无需多谢,说到底,你我都是替大哥办事。”

  曹符凤大吃一惊,问道:“娘子说的是哪位大哥?”谢瑶环道:“还能是哪位,当然是神都那位最大的大哥。”

  曹符凤“啊”了一声,当即肃然起敬。“大哥”是女皇武则天在武氏家族中的绰号,因其地位最尊,个头也高,曹符凤也是当了禁军头目方才知道。他听谢瑶环直呼圣上绰号,既亲昵又随意,料想其人大有来历,惊惧之心顿起,迟疑道:“敢问小娘子……”谢瑶环摆手道:“哎,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将军切不可对旁人泄露我身份,包括淮阳王在内。”

  曹符凤见她神秘诡异,似乎连淮阳王武延秀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更是疑虑,暗暗猜道:“莫非她是圣上派出的制使?难怪我会觉得她面熟,一定是在皇宫当值时撞见过。”

  他知道大内有一批司籍女官如上官婉儿等极得女皇信任,权力堪比宰相,有“内相”之称。女皇总担心天下人不服女人当皇帝,时常派出心腹充当制使,巡察四方。这谢瑶环虽然年纪轻了些,可她那种从容的气度却丝毫不容质疑,若不是与圣上朝夕相处的女官,如何敢随意称呼“大哥”?这可是连武承嗣、武三思等都要竭力巴结的人,他一个校尉如何敢去得罪?慌忙躬身应道:“是,谨遵尊使之命。”

  谢瑶环也不否认制使身份,道:“嗯,我出来洛阳已久,不知淮阳王来河东是为何事?”曹符凤道:“恒安王新近在文水病逝,遗下二子一女,年纪尚幼,圣上特派淮阳王和永年县主去接他们回洛阳抚养。”

  恒安王武攸止与武灵觉之父武攸暨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派永年县主武灵觉去接堂弟堂妹赴京,倒也合情合理。可淮阳王武延秀与武灵觉只是从曾祖兄妹,血缘甚远,况且武延秀之父武承嗣是未来的太子,于诸武中最得女皇宠幸,当年武则天生父武士彟周国公的爵位无人继承,就是由武承嗣袭爵周,又奉旨监修国史。而今武承嗣既为亲王,又是宰相,权势极重,离太子之位仅一步之遥。反倒是武则天活着的两个亲生儿子命运凄凉——庐陵王李显被软禁房州,形如囚徒;皇嗣李旦及其儿女被幽禁宫中,不见外臣已有十余年。而今武则天年近八旬,已露耄耋老态,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这武延秀因姿容俊秀,是武承嗣最宠爱之子,他不在洛阳助父亲争夺太子之位,反而与武灵觉一道去文水接堂叔遗孤,未免令人起疑。

  果然谢瑶环露出了并不相信的神情,问道:“淮阳王来河东就只是为了这件事?”曹符凤左右看了一声,低声道:“有一晚淮阳王喝醉了酒与永年县主吵嘴,说他其实身负秘密使命,要去并州找一幅什么图……”谢瑶环失声道:“璇玑图?”曹符凤道:“咦,这事尊使也知道?”忽想到对方是大内女官,洞悉宫廷机密,知道此事又有什么稀奇。

  幸得谢瑶环并不介意,只问道:“淮阳王有没有具体提过璇玑图的事?”曹符凤道:“没有。永年县主也问过他,但他不肯说。”

  谢瑶环道:“嗯,那你去吧。”曹符凤道:“是。”挥手命军士解开辛渐绑索,又向堂内诸人大声喝道:“你们暂且各自回房歇息,但切不可离开逍遥楼,不然视作刺客同堂。”留下数名军士,分守在大厅和进出要害处,安排妥当,这才赶回驿站去向淮阳王武延秀禀告。

  厅内众人惊魂未定,无不暗中猜疑谢瑶环的来历。谢瑶环道:“店家,还不请郎君们回房歇息?”蒋大这才如大梦初醒,慌忙命厨子、帮工们散去,又命伙计送住客们各自回房。

  辛渐走到谢瑶环面前,道:“多谢娘子援手。不知娘子为何要为助我们几个脱困?”谢瑶环看了一眼堂内的羽林军,摇头道:“我可没有助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就此脱困。”又朝王之涣笑道:“王郎在鹳雀楼里的那首诗做得不错。”王之涣奇道:“娘子知道我的名字?还没有请教娘子是……”

  胥震忽然走过来叫道:“娘子,我们也该回房了。”谢瑶环点点头,向狄郊道:“狄郎,这些人铁了心要找你和你同伴的麻烦。”狄郊道:“是,我也看出来了。多谢娘子适才为我们出头说话。”谢瑶环道:“嗯,你们几个还是找机会尽快逃走吧。”对着王之涣嫣然一笑,这才转身与男伴一道步入内堂。

  辛渐四人交换一下眼色,均是面面相看——适才谢瑶环见识过人,气度不凡,更是一阵低语就打发走曹符凤,虽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但此女必定来历非凡,说不定正是名宦之后,所以才令曹符凤有所顾忌,可她建议几人尽快逃走未必有些离谱,须知几人均是并州数得着的名门公子,形容身份已露,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逃走不正坐实了武延秀想强加给他们的罪名吗?几人本来相当感激谢瑶环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此刻听了逃走论未免又怀疑起她的用意来。

  王之涣道:“这谢家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到底是想帮咱们还是想害咱们?”李蒙道:“回房再说。”

  辛渐摇头道:“我们不能离开大厅,一会儿王翰酒醒了回来,一进门就会被羽林军抓住带走。咱们守在这里,至少可以见到王翰一面。”狄郊道:“有理。”

  辛渐便叫蒋大上了些酒菜,四人围坐一桌,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等待王翰回来。一旁羽林军看见如此情状,莫不诧异,倒也不来干涉。蒋大焦急万分,只是不便多说什么,以免徒增辛渐等人烦恼。

  李蒙道:“我不明白,武延秀派人抢走曼娘,分明是怀恨住不成逍遥楼,他恨的人是王翰,可为何要命军士诬陷老狄你,硬说匕首是在你房中找到的呢?”狄郊摇头道:“他们这次想要对付的人是我,说到底是要对付我伯父。而今女皇年事已高,立太子刻不容缓,魏王武承嗣呼声最高,唯独为我伯父所阻,所以……”说到这里有意顿住。

  王之涣接道:“嗯,所以武延秀突然想到可以从老狄身上下手,说不定可以扳倒狄公,这倒是一步好棋。”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言,歉然道,“抱歉,我的意思是狄公为官清正,为人谨慎……”狄郊道:“没事,诚如你所言,我伯父老辣圆滑,对头难以下手,之前那些人也试过以谋逆罪诬陷伯父,结果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引起圣上的警觉。”

  李蒙道:“你们看这件事会不会本身就是个陷阱?根本没有什么刺客行刺,不过是武延秀有意编排出的谎话,目的就是想诬陷老狄。”王之涣道:“很有可能。难怪适才那校尉半句不多提武延秀遇刺之事,只是一门心思地要嫁祸到我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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