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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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儿无奈,只得先在房角的便桶方便完,再仔细打量四周。原来他被关在一间几丈见宽的石室中,四面无窗,只有一扇铁门,屋顶足足有七、八丈高,顶上开了一个三尺左右的方孔,几点阳光正透过铁栏杆挥洒下来,倒真有点坐井观天的味道。他来京城不到一月,已经先后蹲过万年县狱、大理寺狱、京兆府狱,但没有一处像这里这般严密,顶上间或有脚步声走动,似是有人在屋顶来回巡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黑狱。
既无脱身之计,空空儿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不过他始终想不通太子是如何中的毒,除非是太子说要私下与侯彝交谈、他离开驿厅后饮用了什么有毒的酒水,一念及此,暗道:“不好,如果太子是那时中的毒,义兄也难逃此厄。”不由得焦急万分,忙奔到门口,那连在他颈间铁钳的铁链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他刚好只能用手触到铁门,便干脆用手间镣铐去砸铁门,叫道:“来人!快来人!”
他自昨日中午便未曾进食,早已经饿得气力全无,闹腾了一阵子,始终无人来应,倒是自己气馁先躺下了。
到黄昏时,突然有人来到门前,“珰”地一声,拉开铁门下一个一方孔,慢慢递进一个木盘,盘中有饭有菜有肉,颇为丰盛,有一只手伸进来,将木盘往前推了推,又送进来两个瓦罐。
空空儿一闻便知道瓦罐里面装的是酒,大喜过望,见那人正要拉上方孔上的挡板,忙叫道:“等一等,你是谁?”那人木然不应,拉好挡板,脚步声渐行渐远。
空空儿先将木盘取过来,又用双手之间的铁链将瓦罐套住,一个一个拉到自己脚下,随即放开肚皮大吃大喝,吃饱喝足后天色已黑,他挂念侯彝安危,又大吵大闹了一阵子,却还是没有人理睬。
到半夜时,突然隐隐听到有女子的哭喊声、叫骂声,闹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安静下去。空空儿心道:“看来受冤屈被关在这黑狱里面的不止我一人。”
次日一早,狱卒来开了牢门,将碗筷、瓦罐、便桶收走,换了一只空便桶进来。他刚欲转身出去,空空儿忽然起身,将双手一扬,用镣链套住狱卒脖子,旋即勒紧,喝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狱卒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空空儿道:“快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然杀了你。”狱卒挣脱不得,只觉得呼吸越来越紧,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忙道:“这里……这里是掖廷宫。”空空儿将手上劲道松了松,问道:“掖廷宫是什么地方?是皇宫么?”狱卒道:“是……”
忽见几名卫士持刀护着一名四十岁出头的黄衣宦官进来囚室。那宦官施然道:“你就算杀了他也走不出这囚室。”空空儿并无意为难狱卒,料想此种情形之下也问不出什么,便松开铁链。那狱卒得脱大难,慌忙奔出囚室,抚摸自己颈间勒痕,惊魂未定。
卫士挺刀顶住空空儿胸膛,将他逼到墙边,将铁链往他脖子上绕了几圈,令他无法再随意移动。黄衣宦官冷笑道:“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还如此强悍,难怪胆大包天了。空空儿,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太子?是不是舒王?快说!”
空空儿道:“阁下是谁?”那宦官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掖廷局博士吐突承璀,你现今被关在掖廷宫中最秘密的监牢里,不老实招供,休想活着离开这里。”空空儿心道:“你们一厢情愿地逼我承认谋害太子,昨日还问我魏博是不是主谋,今日便成了舒王,我若真承认了,还有命离开这里么?”他一心关心侯彝下落,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道:“我哪有谋害太子?中使想知道真相,为何不亲自去问问太子本人?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很是可疑……”
吐突承璀忙命卫士收起佩刀,问道:“什么事?”空空儿道:“当时我跟侯少府在长乐驿中一处单独的驿厅中,厅中只有我二人,后来太子和刘御史、王相公三人到来,我退了出去,在外面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如果太子是在这半个时辰中中的毒,那么侯少府肯定也同时中了毒。”吐突承璀道:“是真的么?”紧紧盯住空空儿不放,见他脸有焦虑之色,这才一挥手道:“走!”
狱卒一直候在门外,等宦官和卫士出了囚室,惴惴锁好铁门,逃一般地跑开。
空空儿本期待这吐突承璀迅疾去查验,侯彝昨日才离开京师,乘车走不了多快,派快马追赶,今夜就能赶上,再回来京师,最迟明日晚上就能知道消息。哪知道到了第三日晚上,还不见吐突承璀再来。不但吐突承璀不来,除了每日三餐有狱卒来送饭外,再也不见有人来审问他。
这一关就是遥遥无期,空空儿除了行动不得自由外,倒也没有受到虐待,既没有受到酷刑拷问,每日都有好酒好菜供应,天气转冷的时候还送进来两床厚厚的被褥,这不免让他怀疑将他弄到这里关起来的人不仅仅因为太子中毒一案,还有其它的目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出会是什么。
眼看时光一日日过去,不仅他对京兆尹、对曾穆寻找真凶的承诺均无法实现,甚至他答应侯彝要继续保护刘叉也根本是有心无力。无论他大喊、大叫、大吵、大闹,总是无人理睬。他也动过心思要越狱出逃,只是这里对他看管极严,手、脚、颈间的镣铐从不解开,除了有机会挟持那每天送饭的狱卒外,他没有任何其它机会,可制住一个小小狱卒又有什么用呢?
他常常能听见女子哭声、呜咽声,有时还会有人嘶声惨叫,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叫喊吵嚷无人理睬,因为这个地方奇怪邪门的声音实在太多。
有一日,他实在百无聊赖,拨弄脚下的草席,突然地上有字,掀开草席,拂净尘土,原来是四句诗: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诗中大有幽怨缠绵之意,令人怦然心动,字迹极浅,当是女子所书。也不知道这囚室里面关押过多少人,而自己将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那诗句旁还有一行小字:“太子用美人醉毒杀郑王于大历八年岁次癸丑五月乙亥朔十七日”,“大历”是代宗皇帝的年号,当时的太子就是当今德宗皇帝,郑王李邈则是德宗同父异母的弟弟、升平公主的亲哥哥、舒王李谊的生父。空空儿一看之下,心道:“原来世上当真有美人醉这种毒药。”猜想又是牵涉复杂宫廷争斗的事,他从无追逐名利之心,也懒得多去关心。
天气愈发寒冷起来,终有一天,高高的天窗上飘下了片片雪花,一夜鹅毛大雪,就连囚室中间的位置也堆起了一层积雪。忽然听到外面爆竹阵阵,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新年了。
那一刹那,空空儿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哎哟”一声,心道:“我也太糊涂,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之前,先是有一声巨响,当时听到的人均以为是雷声,现下想起来那声音跟狂风起后的焦雷声完全不同,小而沉闷,更像是爆竹炸响。该不会是凶手掐准时机,有意放了一声爆竹,引开大家注意力,包括李汶在内,然后趁他发愣之时从背后偷袭棒杀了他,可现场并没有碎纸屑,小楼里也没有硝火气,这又如何解释?
耐心等到晚上,等狱卒来送饭时,空空儿恳求道:“大哥,我有重要事情要见京兆尹,能否帮我传个话给他?”狱卒摇了摇头,道:“郎君就别为难我了,上头有交代,不准跟你说话,更别说传话了。”空空儿道:“我有关于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案的重要线索。”
狱卒道:“李中丞都下葬老久了,谁还管什么真相线索?再说了,京兆尹已经失宠,就算他真想见你,这地方他也进不来。”空空儿道:“什么?”狱卒却不再理会,锁了门自去了。
到次日早晨,狱卒再来送饭,空空儿再问他,他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空空儿只有干着急,这种被慢慢煎熬的滋味,当真比死还难受。
如此过了四个多月,准确地说,是一百四十天,他是十月初十深夜被带进掖廷宫,十月十一被关进这间囚室,每过一天便用小石子往墙上刻一道痕迹。
二月二十七日正午,空空儿照旧听见了西市开市的鼓声,只是这次人群喧闹的声音格外吵、格外长。不久后,有人来到囚室前,本以为是按时送饭的狱卒,进来的却是几名神策军士。有人开了他颈间铁钳,照旧给他套上黑布头套,将他带了出来。
空空儿心道:“终于想起来我了,只是这次审问的人不知道是谁。”
来到一间香气扑鼻的屋子中,神策军士取下空空儿头套,拿钥匙开了手铐脚镣,警告道:“别四处乱跑,一会儿自然会有人送你出去。”空空儿一呆,问道:“什么?”
却见一名青衣女子上前扶住空空儿手臂,柔声道:“奴婢郑琼罗,奉命服侍郎君沐浴更衣。”将他轻轻拉到热气腾腾的浴桶旁边,伸手去解他衣衫。
空空儿本能地拿住她手腕,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见郑琼罗脸露痛楚之色,忙送开手,道,“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琼罗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奉命服侍郎君沐浴更衣。”
空空儿道:“我得出去问问怎么回事?”郑琼罗忙拉住他,道:“郎君请低头看看。”
空空儿俯身一望,浴桶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凌乱,满面油污,不禁“哎哟”一声,他一直被囚禁,四个月未曾洗脸洗澡,难怪成了这副乞丐模样。
郑琼罗浅浅笑道:“郎君要出去也该先换件衣服。”轻轻解开空空儿上衣。空空儿脸色一红,道:“我自己来。”
郑琼罗跟空空儿差不多年纪,不但柔情似水,而且极善解人意,也不勉强,只道:“那好,汗巾搭在浴桶上,这边屏风上有一套衣履,是奴婢亲手缝制,还请郎君不要嫌弃。”空空儿道:“多谢娘子。”
等郑琼罗掩好门出去,空空儿才脱掉衣服,散开头发,跃入浴桶中,水温有些烫,然则热气蒸腾,血脉畅留,立即有种令人晕眩的舒适快感。他摸着手腕和颈间为镣铐磨出的血痂淤痕,恍然如梦,真难以相信眼前一切。想解开的谜题实在太多,只略略泡了泡,将身上污垢搓洗干净,便即跃出桶来,用汗巾擦干身子头发,走到屏风前取过衣服穿上。这套衣衫有内衣内裤、夹袄、外袍,虽然有些大,然而用料极好,又轻又暖,缝制得也十分精细。
穿好衣服,结好发髻,空空儿拉开门出来,郑琼罗正候在门槛边,道:“请郎君随我来。”领着空空儿穿过一道月门,经过一个极大的院子,只见院中有许许多多女子在捣洗衣服,老少胖瘦都有,均是跟郑琼罗一样的打扮。
空空儿见大多人紧锁眉头,哀哀戚戚,忽然联想到半夜时常听到的女子哭叫声,问道:“她们是什么人?”郑琼罗道:“郎君不知道么?这里是掖廷宫,在这里的都是犯罪官员的家属,是这皇城中地位最卑贱的宫奴,除非死,不然永远不能离开这里。”空空儿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这郑琼罗也是因家人犯罪受牵连沦为奴婢的么?她倒是一脸轻松。”一时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来到一道高大的宫墙前,郑琼罗指着前面一扇朱漆大门道:“奴婢只能送郎君到这里,出了那扇门,自然会有人送郎君出去。”
空空儿见那大门处有全副武装的卫士把守,料来是宫奴们的禁区,心念一动,问道:“娘子外面可还有什么亲人?需要的话,空某可以代为传个话。”郑琼罗从容道:“多谢郎君美意。只是琼娘命苦,亲人们要么已被处死,要么像我一样成为了官婢,即使勉强联系上,也不过徒增哀伤烦恼。若真是有缘,上苍自会安排亲人们再见的。”
空空儿大为称奇,叹道:“娘子倒是豁达。”郑琼罗道:“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指帘幌,附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琼娘只能顺人应天,随世沈浮。”空空儿道:“既是如此,空某告辞了,娘子请回吧。”郑琼罗道:“是。”
空空儿见她温柔斯文,谈吐不俗,想来也是名宦之后,却因亲属犯罪而受牵累至此,很是同情,只是自己才刚刚脱困,更谈不上帮助她。感慨一回,目送郑琼罗走远,这才往大门而来。
掖廷局博士吐突承璀正等在门口,把玩着空空儿的那柄浪剑,见他出来,道:“几个月不见,空郎君倒是福态了,看来这狱中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空空儿问道:“还不是托中使的福。敢问中使,下毒谋害太子的凶手抓住了么?我义兄侯彝情形如何?”吐突承璀冷笑道:“刚放出来就这么多话,你自己出去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空空儿道:“那好,我再问中使一句,为什么不经审讯就将我弄到这个地方关起来?”吐突承璀道:“你这么爱多事,人走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不关你关谁?要我说,不放你出来才好呢。”言下之意,竟不似因为太子中毒一案事关重大才将空空儿秘密囚禁,而是嫌他碍事。
空空儿心下大奇,暗道:“莫非跟我四个月前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如果是这样,关我的人肯定牵涉其中,可能将我弄来皇城掖廷宫这样的地方关起来,绝非常人,而且一定是皇宫里的人,会不会是太子?”正揣测间,却听见吐突承璀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些走吧。”
空空儿疑惑极多,可这吐突承璀干练机敏,想来问他也不会吐露什么,只好默默跟随在他身后。
自西面安福门出来,吐突承璀这才将浪剑还给空空儿,指着南面道:“你一直往前走,过了颁政坊和布政坊后再往西,不多久就到你们魏博进奏院了。”不待他回答,领着两名小黄门匆匆奔进宫城,大约是要赶去复命。
空空儿急忙南行,路过布政坊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也不知道躲在坊里袄祠的刘叉怎样了,有没有再闯出什么祸事。正思虑要不要先进去打探一下情形,忽见刘叉本人正背着个大包袱自西坊门出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慌忙追上前去,叫道:“刘兄!”
刘叉乍然见到他,也感意外,问道:“你是赶来找我的么?”上下打量着空空儿一身华服,道,“几月不见,你可是贵气多了,跟你以前可是判若两人。”又问道,“侯少府情形如何了?”空空儿道:“他已经被贬为外官了。”不及详细解释,急道:“你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出来?街上到处贴着你的图形告示。”
刘叉惊奇不已,瞪大眼睛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不知道么?而今新皇帝登基,前几天宣布大赦天下,我的罪名已经免了。”空空儿大吃一惊,问道:“新皇帝是谁?”刘叉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原先的太子啦。”他本是个急性子,全是顾念侯彝安危才勉强在袄祠中藏头缩尾几个月,现在可以出来抛头露面,早就有一件大事急不可待地要赶去办,不及与空空儿多说,匆匆道:“空兄,你和侯少府于我有大恩,来日再图相报,我眼下有件极为紧急的事情要赶着去办,办成后我再来找你们。”
空空儿竟是不知道自己被关押四月,外面早换了新天子,一时思潮翻涌,百感交集,连刘叉早已经走远都未能觉察到。他发了好一阵子呆,决意先就近到光德坊去求见京兆尹李实,来到京兆府,向门前门吏道:“在下空空儿,有要事想求见京兆尹。”那门吏见他服饰华丽,倒也不敢无礼,只客气地道:“京兆尹才刚刚上任,忙得很,怕是不得闲会客。”
空空儿一听“京兆尹才刚刚上任”,忙问道:“新任京兆尹是谁?”门吏道:“李鄘李相公。”见空空儿并不认识李鄘,立即换了一副冰冷的嘴脸,鄙夷地道:“原来郎君要见的是前任京兆尹,他如今可是掉了毛的凤凰,再没有以前那般威风了。郎君要找他,请去山南道吧,他被贬为通州长史,三日前就已经离开了京师。”又冷笑着补充道,“郎君可知道李实离京当日,市井雀跃欢呼,长安民众人人袖藏瓦礫守在通化门一带,预备等他经过时碎其首级。可惜,李实事先得知了消息,从别处逃走了。”
空空儿既意外又惊喜,心道:“这李实残害人吏,悉不聊生,新皇帝一登基就将他贬谪,倒真是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就怕通州百姓又要遭殃了。”心念忽然一动,“刚才刘叉说的有紧急事情要赶着去办,会不会就是要追出京师去刺杀李实?嗯,李实作恶多端,不得人心,这次失势,身边不会有什么人跟着,他死有余辜,刘叉极容易就能得手,也不用再去理会。”又问道,“大哥可曾听说过前任万年县尉侯少府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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