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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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徐州归汉,宋军撤出开封府,以汴梁为共管之城,作南北通商之用。

第三,惩治射伤皇帝之将领,交出耶律余睹,搜寻失踪了的大汉皇子折允文。

这一次大战本是南朝获胜,但杨应麒提出来的这个条款却没有半分“求和”的味道,而全是“逼和”的气势!第一个条款也就罢了,但如今宋军气势如虹,这第二条、第三条赵构和秦桧如何敢答应?

就在建康朝廷议论未休之时,长江口忽然又出现了汉军水师的帆影,淮北也再次出现敌踪,大家这才发现北朝的军事布局原来变化得比外交行动还要快!大汉枢密院的帅令,比倡和之议更早到达边疆诸将的手中。在给西北、中原的命令中杨应麒要求他们积极防守,而给淮北、东海的命令却是步步紧逼。

这次的汉宋战争,折彦冲的打算本来是要以强破强,企图用一举摧毁岳飞部来达到震慑宋廷、促使其它宋军不战而降的结果,所以在布局方面是以中部为主、东西为辅,战略资源朝中部高度集中,在这个战略思想下东西两翼的长处都没有得到充分发挥。而这时杨应麒却避强击弱,由王彦、种彦崧、徐文在中部抵挡岳飞,而命下将军陶宗宪率密州威远新军陆军部威胁下邳,消解徐州的压力,命下将军朱谨民率密州威远新军水师部南下会合北流求水师,威胁淮南沿岸,命下将军于会春率水军陆战部队南下,寻找登陆地点直接骚扰江南,用于进攻的战略资源都向东部倾斜。威远新军以前主要在日本、高丽行动,南征期间并未动用。杨应麒的这番调整,战略意图非常明显,那就是要在战略上维持对宋的局部优势,而在政略上尽量压缩南宋的生存空间。

折彦冲受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汉军诸将帅都找不到方向,老于行伍者如王彦、赵立,也都只能临机应变地勉强维持局面,但杨应麒上位以后大汉的战略思想马上就明晰起来,将帅们的行动也因此变得灵活。

与北朝相反,南朝却陷入了君臣意志相左、将相互相牵制的混乱局面。建康朝廷三令五申不准空前强大的中路兵马妄起战端,而前线战士却因中枢不顾他们取得的胜利而对北朝委曲求全充满了愤怒。岳飞的参议官李若虚连上九道奏章,坚请中枢继续采取强硬态度,勿要答应北朝的“无理”要求,否则恐会寒了全军将士的心。

这时宋军东路张俊连连失利,宋军中路将帅为了缓解东路的压力竟冒着寒风北进,以夜袭而一举占据了黄河北岸的内黄,其中一部突至大名府府城之外。张宪建议东进切断河北与山东的联系,会同韩世忠、张俊将山东汉军关门打狗,一旦取得了山东沿岸港口,汉军水师再要南下便得千里迂回,宋军甚至有可能将汉军水师限制在渤海之内,那样的话江南所受到的威胁便可解除,甚至可以进而谋取流求、南洋。岳云则建议以轻骑直取塘沽、燕京,摧毁汉廷中枢和四方的联系。虽然这两种建议最后都因主帅顾虑大局而作罢,但大汉却已因之而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大名府并非第一次受到威胁,但以前威胁大名府的是在汉军面前屡战屡败的宗弼,而这次威胁大名府的却是刚刚击败了折彦冲的岳飞!所以形势虽然类似,但北朝军民所感受到的压力却截然不同!京畿诸公中较脆弱者甚至有亡国之忧。

太子折允武急召群臣商议大事,总议长欧阳适、相府诸宰与枢密院郭浩、马扩先至,杨应麒因往西山大营巡视一时未回,折允武先以京畿安危问诸大臣,韩昉便弹劾杨应麒鲁莽行事,认为既求与南宋修好便不当再起战端,否则只会让南北都陷入混乱。折允武目视欧阳适,欧阳适沉默,问杨朴,杨朴却道这等具体的军事问题当问枢密院,折允武便问郭浩、马扩,郭浩道:“岳飞来势虽猛,但后继之力必然不足。”

马扩道:“外间虽盛传岳飞要切断河北、山东,甚至要直接袭击京师、塘沽,但实则虚之,他既传出这等威胁,多半便无其事,只是要逼我们服软而已。”

折允武问:“二位对此论有多大把握?”

郭浩道:“按常理推断,应该如此。”

折允武皱眉不语,韩昉冷笑道:“常理!常理!若按常理,我军便不该有襄、邓之败!”

正议论间,人报执政到了,折允武起立迎接,杨应麒入内叙礼,因问太子急召自己所为何事,折允武以岳飞之威胁对,杨应麒笑道:“别说岳飞兵临大名府,他就是兵临塘沽也不怕。”

折允武心中一奇,问道:“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赵构并不想取河北、山东,岳飞就算有这个能耐,最后也终归无用。”

韩昉道:“执政!你说这话可有多少把握?可莫只是大言炎炎!”

杨应麒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韩大人虽为副宰相,但不管兵部,这军事上的事情,还是由枢密院来把握吧。”

韩昉大声道:“韩昉管的虽不是兵部,但自侍郎以上,均有资格过问军政大事!如今岳飞近在千里之内,而且从京师、塘沽到大名府乃是一马平川,快马疾行,旬日可至!其危如此,而执政却还是不当一回事,未免令人忧心。”

杨应麒道:“危险不危险,韩大人说了不算,因为你不懂。”韩昉大窘,正要反驳,杨应麒已站起来道:“韩大人,我不和你作口舌之争了。国家大事,有应该以众议决定的时候,也有不应以众议决定的时候。如今满城一闻岳飞之名便上下仓惶,如鼠群见猫,未战而先萎靡匍匐。当此之时,正该由明智者独断!我定策之前曾遍询智者,主意既定,就不会再因诸位的怀疑而中途改易!若诸位疑我,尽可先罢了我执政之位、枢密之职。若还信得过我,便请不要怀疑我的决定!”

折允武忙也站起来道:“七叔言重了!七叔既有把握,允武便不作无谓的担心了。”对群臣道:“此事无须再议!”就要解散会议,杨应麒道:“且慢,我刚好还有一件事,就趁现在提出来大家议一议。”折允武问何事,杨应麒道:“七执政中尚有三位在外,我想也该陆续调他们进京了。”

折允武沉吟道:“三叔、五叔坐镇一方,六叔更是身在前线,恐怕不好轻动。”

“不然。”杨应麒道:“东北汉化已深,安定已久,王政善抚诸夷,能结士心,有他在安东北路主政足以稳定一方,五哥大可回来。三哥巡视漠北为时已久,也可着他先移虎驾于漠南,等时机合适便可归京。至于六哥那边,陕西虽在前线,但与中原不同:西北大军这次未曾损折,我军在西北的军事实力仍然大大强于宋军,有刘锜、种去病任何一人在足以保西北无恙。如今西夏已经宁定,刘锜随时可以南下。我的意思,是将渭南防务划为东西两部,自长安以东,由种彦崧兼领,自长安以西,由种去病兼领。再加上刘锜的呼应,则六哥纵然回来,西北也必能万无一失!”

折允武问欧阳适,欧阳适沉吟半晌,问道:“他们三个回来,是带兵,还是不带兵?”

杨应麒道:“西北兵将,一个也不许动!三哥那边,可调部分兵将以实漠南,具体调谁、调多少,枢密会详加参详。东北那边,我想逐次调动辽南兵力驻守榆关。”

汉军的东北军系,主要由汉化已深的熟女真、渤海、契丹以及较早到达东北的汉族移民组成,风格彪悍略不及萧字旗,但对纪律的遵守却远在萧字旗之上,汉部还在辽南时候这支军马便常在第一个外围线拱卫,大汉高层对这支军事力量的可靠性倒也十分信任。

欧阳适问道:“你调动东北兵马,可是为了防备…防备岳飞?”

“也是,也不是。”杨应麒道:“如今京城的防务,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调东北兵马进驻榆关,其实也就是为了安稳一下京畿地区的民心,估计实际上用不着的。”当初京城的局面稳住以后,杨应麒便命石康进驻西山大营,命任得敬进驻易州、涿州之间,所以杨应麒才会说“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

欧阳适想了想道:“我没意见了。”折允武看了看群臣,说道:“我也没意见,回头问一下母后,如果她也没意见,事情就这么办吧。”

会议散了以后,欧阳适走近杨应麒道:“老七,你让老三带兵到漠南,让老五带兵到榆关,却不让老六带兵进京,你不怕他恼么?”

“这是什么话!”杨应麒道:“让三哥带兵到漠南,是为了虚漠北而实漠南,让五哥带兵到榆关,是为了补充中央军系在南征期间损失了的军力。西北方面没有调动的必要,为何还要让六哥带兵东来?这样的安排都是为了国事!”

欧阳适却道:“你说是为了国事,我只怕老六以为你要削他的权!”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进京之后,他也是七执政之一,在军事系统中是唯一的大元帅,怎么就是削他的权了?再说三哥、五哥到了漠南、榆关之后都得空身入城。遇有战事再奉命出征。若他们没接到命令就带兵到京城来,那成了拥兵乱政了!这是大节所在,没得商量!”

“好好好。”欧阳适笑道:“你觉得行就好,总之我都支持你。不过将来要是出了乱子你说我没事前提醒你。”又道:“还有,杨朴和陈正汇那边你让他动作快一点,户部再不拨款,只怕南洋商道会乱。”

杨应麒心道:“乱的不是南洋商道,是陈家。”口中却不说破,只是道:“年前不是已经给了么?”

欧阳适道:“是给了,可这不是已经过年了么?”

杨应麒皱眉道:“现在南北、内外,处处用钱!年前那笔还是我让陈正汇、马扩东挪西挪凑出来的。今年税赋之期未到,如何有钱?”

欧阳适叹道:“唉,我也知道朝廷银根紧张,不过那些债主催得更紧张啊。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为你考虑,户部拖欠了两年的归还款项,我只要了去年那笔,前年那笔我都没追你呢。”

杨应麒眉头皱得更紧了,过了一会才叹道:“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欧阳适回到家中,甚是得意,将杨应麒答应尽快处理今年还款的事情说了,陈奉山、欧阳济听了均感兴奋,陈奉山道:“现在东海各港家家银根都吃紧,若再得到这笔钱,那咱们就能趁机购置塘沽、登州、淮子口、岱舆的产业,那样从东海到南洋的整条航道就全通了!”

原来自得了刘萼等那笔贿赂后,欧阳适手头早已缓了过来,现在还催逼着杨应麒给钱,为的已不是还债,而是要图谋将来了。

欧阳适也笑道:“现在形势虽然紧张,但南北执政都已有意议和,迟则两年,短则一年,汉宋之间多半就能恢复到站前的关系。那时边境榷场、港口重新开通,现在购置的产业就都会十倍增值!到了那时,哈哈,别说林家,就算加上赵家,刘家,甚至再加上阿依木思那回回,合在一起,也别想和我们匹敌!”

陈奉山连声称是,欧阳济道:“不过…最近我听见了一个消息,颇为可虑,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欧阳适问是什么消息,欧阳济道:“最近南边都在盛传,说北朝执政杨某人看不起大宋皇帝,却害怕岳飞,眼下正和岳飞密谈着呢。”

欧阳适听得脸色一变,联想起杨应麒在群臣面前胜券在握的样子,沉声问道:“这消息从哪里得来?”

欧阳济道:“这个不难打听,建康士林都在传呢!不过很奇怪,北边反而没什么响动。”

欧阳适哼了一声问:“密谈,密谈!若真是密谈!旁人如何会知道!”

“可是那传闻可说得有板有眼呢!”欧阳济压低了声音道:“甚至有传言说杨某人要易折氏而换赵氏!联合岳飞,拥立在塘沽的宋废帝,以此一统天下!”

陈奉山听得骇然失色,欧阳适却笑道:“荒唐!荒唐!老七怎么可能做这等事情!”

陈奉山却道:“贤婿,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事说不定有几分影子呢!”

欧阳适仍然笑道:“那不可能,我看多半是老七的离间计,要离间大宋君臣将相。不过这离间计也太幼稚了,说老七会扶立赵佶,嘿嘿,这种话也就三岁小孩才会信!”

“未必那么简单呢。”陈奉山道:“贤婿!你别忘了宋废帝是他岳父呢!”

欧阳适笑道:“岳父又怎么样?翁婿之间,未必亲得过生死与共的兄弟!”

欧阳济道:“可万一是他自己想做皇帝呢?也许扶立他岳父也只是一个过桥板啊!”

欧阳适这才脸色大变,但还是沉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欧阳济道:“这个传闻起来的时间不长,北方还没什么消息,但南边已经闹得不小了。听说甚至连建康的一些大臣暗地里也很支持由杨某人辅佐宋废帝复位。我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因为南边一个大臣在联系我,他们都说折氏胡风过重,若由赵氏复位,那便南北都服了。甚至还有人说,将来就算杨氏掌权之后代赵,那也好过折氏为帝!”

欧阳适干笑道:“真是越说越荒唐!我本来还有些疑心,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是老七在对南朝用计!要不然哪里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冒出这么具体的‘谋略’来。”拍了拍欧阳济和陈奉山的肩膀道:“放心放心!现在老七虽掌枢密,但老三、老五、老六他们还是掌兵权的,我又在中枢,老七要是乱来哪里过得了我们这一关?所以这一定只是谣传,你们不用担心。”

陈奉山已然点头,欧阳济却道:“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这…”

“这什么!”欧阳适有些烦躁了,他之所以烦躁却是担忧所至:“到底还有什么可笑的说法?一并讲出来吧!”

欧阳济道:“听说那姓杨的和岳飞密谈,就是打算利用岳飞将汉军中有胡人血统的兵将全部扫除,等诸胡一除,他就可以带领汉人兵将辅佐宋废帝顺利复辟了…”

欧阳适这才听得呆住了,心中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来:“难道他真有这个念头?要是几个兄弟都被他一一剪除,那天下还有谁制得住他?”想到这里背脊不禁沁出了冷汗,但随即告诉自己:“不对!不对!这一定只是谣言,说得这么逼真,也只是为了离间南宋君臣而已!”正思疑间,外头入禀说有人求见,跟着说了个名字,陈奉山讶异道:“是刘萼的人。”

欧阳适道:“我现在不宜见他。”便由陈奉山去接见,没多久便满脸仓皇回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欧阳适喝道:“什么不好!”

陈奉山道:“事发了!事发了!”在欧阳适的催促下好容易才将事情说了一个大概,原来之前欧阳适为了取得还债的资金而答应为原河北西路那帮贪官开脱,当时刘萼管刑部,欧阳适管四岳殿,两人联手作弊,轻而易举地就让证据在到达法官手里之前遭到微妙的窜改。不想因这件事情涉及到晋北军,所以还有第三份证据落在军方手中!军法处因调四岳殿与刑部的宗卷进行核对,一查之下才发现了三份证据之间竟存在异同!这时刘萼已经致仕,刑部由卢克忠接管,他哪里还会客气?当即着手查办,只是担心事情牵连过大,暂时还没对外界公开而已。刘萼的一个手下听到了风声后赶紧汇报,吓得这帮人屁滚尿流,忙来找欧阳适商量。

欧阳适听到这个消息汗水涔涔而下,嘴唇不住地发抖,这件事情若是被捅了开去,他这个总议长就别想当了!陈奉山和欧阳济也急得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连连搓手,口中都是那句话:“怎么办?怎么办!”

欧阳适慌了一阵之后脑中闪过一个人来,跳起来道:“只有去找老七了!只有去找老七了!”

陈奉山和欧阳济对望一眼,心中均想:“不错,现在也只有他帮得上这个忙了,不过他肯么?”

欧阳适匆匆忙忙前往枢密院,硬闯了进去,杨应麒正在看一份宗卷,见到了他将宗卷一按,冷冷道:“四哥,你来得正好!”挥手让别人都先退了出去。

欧阳适上前,眼角扫了那宗卷一眼,便知道杨应麒已知道这件事情,心头大跳,叫道:“老七!这次你无论如何得帮帮我!”

杨应麒拍案而起,怒道:“帮你!我这么帮你!刘萼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以身试法?”

欧阳适无言以对,过了还一会才说:“我当时…也是急啊!”

“急?急什么!”杨应麒眉头一皱,哦了一声道:“算算日子,想来是为了填建都筹款的那个窟窿吧?”

“是啊。”欧阳适道:“我当初肯承担起这件大事,也是为了国家!谁知道老大他恁没信义,竟然把还款给停了——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杨应麒脸色稍缓道:“大哥在这件事情上,是有些不对。”欧阳适才一喜,杨应麒又怒道:“可你既然已经有了刘萼他们的赃款来填窟窿,为什么还催着我要钱?现在国库有多急难道你不知道?”

欧阳适抹了抹汗水道:“老七!七弟!弟弟!好!这件事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过…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不会…你不会真打算把我交出去吧?”

杨应麒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脸上阴晴不定,欧阳适见他这样,就知道他还在犹豫,连忙趁热打铁,连声哀求,杨应麒始终绷着脸,欧阳适见说不动他,一个情急啪的一声跪下了,杨应麒这才跳起来叫道:“四哥你做什么!”

欧阳适叫道:“老七!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要是不肯帮忙,我是铁定了要身败名裂!要是那样…那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杨应麒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先起来!”

欧阳适大喜道:“你答应了?”

杨应麒搀扶了他起来,然后才道:“按法理,这件事情我本来不能答应,不过你要是现在倒了,四方非疑不可,中枢非乱不可。所以这也是一件国事!我会先压一压。”

欧阳适惊道:“压?只是压?你想压到什么时候?”事情若不来个断根,他终究不能放心。

杨应麒道:“压到三哥、五哥、六哥他们都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会同大嫂、太子,一起议议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欧阳适还要说话,杨应麒别过脸去道:“四哥,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你要我就此销毁证据,我做不到!”

欧阳适木鸡般呆在当地,放心也不是,担心也不是,正想着该怎么办,宫里传来急讯,要二位执政火速入宫,杨应麒问是什么事情,来使道:“陛下伤痛发作,现在正提刀杀人!”

杨、欧二人大骇,赶紧撇了眼前之事,赶入宫中时,折彦冲已被完颜虎会同侍卫按住,完颜虎一边按住折彦冲一边叫道:“应麒!应麒!你说怎么办啊!”

杨应麒叫来候在旁边的御医问故,御医颤声道:“其实陛下这样发狂…不是第一次了…”

杨应麒惊道:“什么!”

刘仲询在旁哭泣,听到这句话拉起袖子,露出一道伤疤道:“其实在大名府,还有在行军路上,陛下已经发狂过两次了。我…我也曾差点被陛下杀了。”

杨应麒惊问道:“那…那大哥他自己知道不?”

刘仲询哭道:“虽然事后我们收拾了尸体,不过陛下…陛下他应该还是知道了的。”

杨应麒惊呆了,欧阳适也在震骇中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哥会这样安排…”

这时折彦冲正不断挣扎,他力量极大,侍卫们又不敢伤他,若不是有完颜虎在连犯他龙威也不敢。

杨应麒走近了俯身唤道:“大哥!大哥!你醒醒!”

折允武也上前叫道:“父皇!你快醒醒!”

折彦冲蓦地抬起头来望向他,双眼尽赤,吼道:“允文!允文!我一定找到那个人!为你报仇!”猛地一挣,甩掉了完颜虎和众侍卫朝前一冲,吓得杨应麒与折允武都坐倒在地。幸而完颜虎反应快,又扑了上来将他按住,这时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终于哭了起来道:“拿枷锁来!拿绳子来!把他给我锁住!”

众人大骇,欧阳适叫道:“这怎么可以!”

完颜虎哭道:“那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让他杀人不成?”望向杨应麒道:“应麒…”便说不下去了。

杨应麒也忍不住流泪,问太子道:“太子,你看如何?”

折允武还在发呆,这时被杨应麒一问才回过神来,哭道:“叫儿子锁父子…这…这…”

欧阳适叫道:“是啊,不说儿子锁父亲,就是弟弟锁哥哥,那也不对啊。”

完颜虎哭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其实他还清醒时那般安排,不是便预料到此刻了么?”

众人都感彷徨,杨应麒一咬牙,道:“锁吧!”

众侍卫有人拿来了枷锁,却不敢动手,看看折允武又看看欧阳适,折允武掩面道:“锁吧!”欧阳适也叹了一口气,道:“锁吧。”

折雅琪刚才被折彦冲撞折了手,到现在还没功夫治疗,一直在旁边呆着,听到这里哭道:“父皇当初说了,七个执政有四人一致,便等于是他自己下令。这不是妻子锁丈夫,不是儿女锁父亲,不是弟弟锁哥哥,不是臣子锁君主…这、这是父皇他自己锁自己。”说着单手接过枷锁,递给杨应麒,哭道:“七叔。”

杨应麒用袖子抹了眼泪,接过枷锁将折彦冲铐住,完颜虎拿绳子将丈夫绑了,命侍卫抬回居室,关了起来。

第三五二章 勤王(上)

在杨应麒的安排下,折彦冲被安置于一个铺满了软垫、没有任何利角的房间中,一切照料事宜都由皇后完颜虎负责。这天折彦冲慢慢平静下来后杨应麒从屋内出来,哀叹道:“大哥这般痛苦,恐怕不仅仅是因伤因病,更是由于心里难受。”

这时欧阳适已回去,完颜虎还在屋内,身边便只有折允武,他听见杨应麒如此哀叹低下了头不说话,又听杨应麒喃喃道:“大哥,你放心,允文的事情,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折允武回到东宫,倒在床上蒙被苦嚎,太子妃萧纯听见慌忙把下人都遣开,扒开被子问丈夫:“出什么事情了?”

折允武不愿回答,偏开头去,萧纯再三询问,折允武才仰面长叹道:“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再窝囊,梦见自己亲手接掌这个国家…虽然在那个梦里我也隐隐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我还是做了一些努力希望能梦想成真,但直到今天我才完全醒了过来!我终于知道那完全是个梦!一个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

萧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么?”折允武道:“父皇还清醒的时候,就从没信任过我,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没成熟的书生,他在的时候我是个摆设,他出征了,我做了监国,还是个摆设!”

萧纯安慰他道:“你别这样想…这些日子来我也读了一些史书,知道一些古时候的事,自古皇帝要是太过英明,他们的太子就大多显得魄力不足,尤其是开国皇帝,如果父亲太过强势,太子的长处就显现不出来了,比如秦始皇,比如唐太宗,他们的太子其实都不见得差啊。父皇天纵英明,远超诸帝,所以做他的太子是会累一点的。不过…不过等你将来登基了,情况应该会好起来的。”

“不,不一样的!我面对的情况和那些太子根本就不一样!”折允武道:“秦也好,唐也罢,那些开国皇帝的太子所要面对的压力和我根本就是两码事!今天我总算是看透了!我们现在的这个体制,有没有皇帝根本就没区别!父皇是开国之君,但他要争取一点使用权力的自由都要用上那样的权谋!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结果呢?稍有差错,整个形势就完全逆反了过来!他自己都这样了,何况是我?何况是我的子孙?”

折允武指着屋顶,仿佛那里正呈现什么幻象一般,说道:“你看看?看见没有!那里,那里!我就坐在龙椅,手里拿着帝玺,宰相和枢密把文书拿过来,然后我就盖印——没错,我唯一的作用就是坐在那里盖印,其它的事情根本就不用管了!也轮不到我管!你看看!看看这个皇帝是什么?他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摆设啊!一个被圈禁起来的富家翁!我,还有我的子孙,将来就是这个样子!南征是父皇最后的努力,我知道他也想做一个自由的皇帝!可他失败了。既然失败了,那我就算登基了,也很难改变这个体制了。更何况…更何况他现在根本就不信任我!要是不然何必将本来就受限制的皇帝之权裂而为七?他是在害怕,害怕交出权力以后自己会陷入困境,所以才要弄出这样一个局面来让底下的人互相制约啊!他…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萧纯虽然看过一些书,但他的政治触觉却没法和林翎赵橘儿等相比,这时对折允武的话也不是很理解,所以不敢接口,只是听丈夫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做这个太子…我根本不是这块料!要说为国家…我的能力根本就没法影响这个国家!要说为自己,我又斗不过他们的…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却偏偏让我生为折彦冲的长子?”

萧纯听丈夫直呼公公的名字,心中吃惊,忙问:“太子,今天…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折允武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觉得,父皇和七叔好像都在怀疑我。”

“怀疑什么?”萧纯问。

“他们…”折允武道:“他们好像怀疑允文是我害的。”

这句话把萧纯吓呆了,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猛地抱住丈夫,在他耳边问:“那…那到底是不是?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究竟是不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折允武道:“我现在已经明白,只要我有这个动机,而有些人又希望我是,那么我就是了!”

萧纯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折允武道:“我虽然行过冠礼好几年了,但在七叔面前根本和一个小孩子没区别。他要怎么捏我,就怎么捏我,我根本就还不了手!”

萧纯道:“那…他们会害你么?”

“害我?”折允武道:“大概不会,他们还需要我坐在龙椅上拿印玺给他们盖章啊,还需要我排在祭天的队列前面带头行礼啊,还需要我给他们生出代代做摆设、世世做傀儡的子子孙孙啊。”

萧纯想了想,道:“那要不…我们想办法把这事通知爹爹,让他想办法…”

折允武脸色一变,道:“不行!”

萧纯问:“为什么?你…你不信我爹爹么?”

“不是信不信…是根本没用!”折允武道:“七叔他们那帮人,是用程序来将我们紧紧套出,但是你爹爹要是来了,那就是直接用刀了!就算你爹爹成功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甚至更糟!在那帮文官手里我们是木人偶,在那帮武将手里我们会变成俎上肉!阿纯,你想做傀儡,还是做俎上肉?”

萧纯终于哭了起来,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嘛?”

“不知道…”折允武喟然长嘘道:“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想办法把这整个体制颠覆过来,重新把大权抓在手里…但那可能么?父皇有那样的赫赫功业,有那样的天纵英明都做不到,何况我?第二条路,就是乖乖地做傀儡…哈哈…哈哈…”折允武仰天笑了一会,忽然喃喃道:“真怀念在山东读书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至少还有一点自由,偶尔还能和你哥哥偷偷跑出去玩…”

萧纯道:“我也很怀念当初在草原上骑马、打猎的日子。不过那时候跟在爹爹身后,总会很害怕。还是跟在太子身边好些,哪怕要跟你一辈子关在这铁屋子里,我也愿意。”

“但我不愿意!”折允武抱着妻子,眼睛有些迷茫地道:“做不得一个自由的皇帝,我也希望能做一个自由的平民。如果可能,我宁愿到草原上去做一个小牧场的场主,或者像林舆那样,做一个可以到处跑的当家,或者出海做个乘风破浪的舶主…是了,四叔还送了我一艘大船,我到现在都还没机会看一眼呢。阿纯,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带你乘着那艘大船,到那个刚刚发现的东大陆去…阿纯,我们就乘船到那个东大陆去,再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就像父皇他们当初开创汉部一样…阿纯,你说好不好?”

萧纯知道丈夫完全是在做梦,但也不愿惊醒他,只是轻轻道:“好。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折允武在东宫发泄了一通后,第二日又如常到宫中去坐班,履行他作为一个太子职责。这段时间里大汉中枢外表平静,但和谐底下却是汹涌澎湃的潜流。韩昉也真忍得,仿佛已经放弃了抵触,默默地做起了一个循吏。但刘萼等却急了,他们的底子可不像韩昉那么清白,韩昉再怎么失势也还有告老还乡的退路,处理得好的话下一代仍然可以位列士林,东山再起。但刘萼他们的事情若是捅破,就算不杀头至少也得监禁流放,身家性命全无保障!

刘萼等本来还寄望于欧阳适,但现在看来欧阳适的情况显然也大大不妙!枢密院借着那尚未结束的汉宋战争正在不断加强对南洋方面的控制,渤海、东海、南洋三路水师被统一调动起来,威胁南宋从淮南直到两广的数千里海岸线。在这个过程中欧阳适不敢出一语阻挠枢密院对海上力量的集权行动,而刘萼等也因此而明白欧阳适已被杨应麒所控制。

若连欧阳适都已不能给他们提供帮助,那么汉廷还有谁能帮到他们呢?他们先是想到了太子,认为太子在当前的形势下有可能会给他们提供一点支持以制衡杨应麒,但折允武收到他们的暗示以后反应却很淡漠,这个结果虽在刘萼等人的意料之中,但气急败坏之下刘萼还是忍不住在无人处破口大骂:“废物!真他妈的是个废物!难道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我们要是倒了,他的日子会更加难过么!”

这时汉宋之间的战争仍在持续,不过东海商圈和南征后期对汉廷怨声载道不同,这时候他们咒骂的对象都转向了赵构!因为杨应麒已经开出了明确的议和条款,这个条款虽然对南宋政权不利但却无损于东海商圈,这些大商人们都觉得南宋朝廷应该赶紧响应结束这场战争,好让东海商圈的生产流通早日恢复。甚至就是赵构自己也都已经倾向于接受汉廷的条款,因为长江口虽在韩世忠的努力下得以确保,但浙江、福建与两广却因汉军流求水师、南洋水师的骚扰而陷入困境。不过这些还不是赵构最担心的,他心头最大的刺不是杨应麒发出的威胁,而是位于大宋内部的隐患——他担心苗刘之变会重演,担心黄袍加身会重演,担心建康朝廷对北线的军事力量会失去控制!

确切一点来说,汉宋之间的军事格局汉军并未在总体上占据上风,因为宋军在中原的优势弥补了它在东南的劣势。但是从军事对两国内政的影响看来,眼下这种格局却是有利于汉廷内部走向统一而助长了宋廷内部走向分裂,岳飞军事集团在规复汴梁以后的种种胜利,大多是在建康朝廷不许他们进兵的戒饬下取得的,边疆将士是希望自己取得的胜利能弥补东南的失利,为即将到来的汉宋和谈争取到更好的条件,但他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行事风格却让建康朝廷依稀看到了藩镇割据、军阀横行的苗头!毕竟,当初赵构南逃时能得到那么多兵将的拥护,乃在于他是延续华夏正统的象征!但现在赵构的这个象征意义却已经消失了,南北两朝上至知识分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已逐渐形成这样的共识:汉之与宋已非华夷之别,而只是南北争霸罢了。

华元一六九一年春,阿鲁蛮率领大军进驻榆关,随后便听从枢密调度空身入京,他对中枢命令的遵守让其他执政与在京大臣感到放心,而辽南大军这支有生力量的到达也为京畿地区的军民增长了底气。

在阿鲁蛮到达之前,河北乃至京畿地区一直处于岳飞大军的威胁之下,萧铁奴曾数次上书要求进入河南与岳飞决战,但所有的请求都被杨应麒严令拒绝。阿鲁蛮进京以后,杨应麒却即刻命他主持对抗岳飞的中部战场,汉军与宋军在这一带的力量渐渐转入平衡,岳飞在内外两重压力下不得已放弃了内黄,不久赵构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他回京述职,在黄河战线上的汉军诸上将闻讯无不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杨应麒却没有下令乘胜追击,相反,在岳飞南归后他便命淮北陆军与东海水师暂停进攻,在建康的汉使也稍稍放宽了议和的条件,答应减少岁币数额。南宋君相大喜,认为杨应麒果然是守诺之人,当廷便答应先在舟山群岛开放榷场,作为过渡时期两国的通商口岸。南北持续经年的倾国大战,眼看就要进入尾声。东海的商家又都忙碌起来,准备迎接那隔绝两年后随时会井喷的边境贸易。

“完了…”刘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对他的党羽们说:“看见没有!他们停手了!不对外打仗了,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开始清理内部了!而第一拨要被清理的,肯定就是我们!”

“那怎么办?”他的旧部中有人问。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另外一个人说。

“可是,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要兵没兵,要权没权!”先前那人说。

是啊,要兵没兵,要权没权,中枢有兵有权的人,没一个肯帮他们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刘萼忽然想起,“没错!还有他!眼下也只有他还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可是…可是如何拖他下水呢?不!不用拖!他自己也一定是想动手的,只是没个由头而已!”

在和卢彦伦秘密联系上以后,刘萼火速派人前往陕西求见萧铁奴。

刘萼的书信到达萧铁奴手中时,萧铁奴正在终南山附近围猎,种去病在旁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萧铁奴将信交给他,种去病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原来刘萼在信中详细描述了京城发生的种种变故,说杨应麒囚禁至尊,欺瞒皇后,挟制太子,威胁议长,引边帅入京,独揽大权,又倡议复宋,觊觎神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请大元帅急速兴兵勤王,以安大汉天下!

种去病不等将信看完便道:“一头失势的落水狗在乱叫而已,六将军不必理会他。”

萧铁奴道:“他打什么心思我们都清楚,不过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在这时又有信使快马近前,却是传达枢密院的命令,萧铁奴不顾使者铁青着脸就在马上接了,打开一看,却是杨应麒要他接到命令后便进京辅政,冷笑一声道:“又来了!老七就这么等不及么?”对那使者道:“回去告诉老七!就说他六哥病了,暂时动不了!”

来使道:“大元帅能骑马围猎,怎么也看不出是病了啊。若真有病,也得告知是何种病…”

他的话没说完已经被抽了一鞭,萧铁奴在马上居高临下冷笑道:“滚!你大元帅生什么病!轮到你来管!”

那使者离开以后,种去病劝道:“六将军,七将军现在终究是掌管枢密院,又是执政之首。咱们这样顶撞他,于规矩不合。”

“规矩?”萧铁奴冷笑道:“什么规矩,这些规矩还不都是他老七定的!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哥!凭什么要哥哥去守弟弟的规矩!为什么就不能让天下人来守我的规矩!”

种去病不敢再劝,依旧随行打猎,数日之后回到长安大营,忽有一队骑兵上前,旗号乃是上将之制,再奔近一些,才看清旗号上写着个种字,只是这种字字体比大汉军方常制略小,种去病一见之下便知道是种彦崧来了,脸色微微一变。原来汉军诸上将之中有两位姓种,将帅士卒们私底下习惯上称种去病为大种,种彦崧为小种,种彦崧为人冲虚恬淡,又佩服种去病所建功业,因此特请制军旗时将字体缩小三分,以示尊重避让之意。

这队人马只有十余骑,显然种彦崧并未率领大军前来,萧铁奴微微皱眉,对种去病道:“你看看他来干什么。”自己却先回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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