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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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嫂啊!”杨应麒道:“你这就托个名目进宫去,请大嫂和我们一起去迎大哥。”

华元一六九零年,中秋之夜,天上却是乌云蔽月,大汉京师南正门忽然打开一条缝隙,十余骑鱼贯而出,马上骑者无兵无甲,为首两人一个是半头白发的女子,一个是儒冠儒服的书生,正是完颜虎与杨应麒。京师城防提督安塔海在门内道:“姑姑,真不用我护送你去么?”

完颜虎拉了拉缰绳,说道:“天子脚下,皇城之外,你还怕有毛贼来犯我的驾么?”

安塔海道:“那倒不是,不过大军进城之前姑姑你去拦道,我是怕…我是怕会有误会。”

“误会什么!”完颜虎道:“以前还在会宁时,你姑丈每次出征归来我和应麒都会出迎,当年不担心会有误会,今日也不怕!”说着一挥手,领头而行,她自从辽南搬到京畿后已无出城踏青的习惯,城外道路竟全然不知!林舆落后一个马头紧紧跟着,从旁指点,不久到了桑干河边的大桥北端才停下等候。桥边已有十余人等候着,却全都是大汉的元老宿将,带头那人正是大汉上将军、比完颜虎还早知道汉部的石康。完颜虎见到他十分高兴,河边叙旧,在风声水声中,完颜虎叹道:“自到辽南以后,我就很少在大伙儿班师时跑出来迎接了,这些年我们的事业越来越大,情分却越来越薄,若光阴能回头,真想重新回到当年——那时我们虽然过得苦,但心里却是快活的,不像今天…”话未完,忽有人指着南方道:“看!”

完颜虎举目望去,但见数千火把组成一条长长的火龙蜿蜒而来,完颜虎黯然道:“他传到宫中、相府的文书说会明日正午到,昨日应麒和我说他会在夜里回京,我本来还不肯相信,谁知却是真的。虽然这次是打了败仗,但他就这么怕被人说么?”

那条火龙渐移渐近,先有一支轻骑在前清道,驰到大桥南端望见桥这边有人警惕起来,上桥喝道:“什么人!不见前方行军么!快快回避!”

石康上前喝道:“不得放肆!是皇后与七将军到此迎驾!来啊!亮起火把!”

自完颜虎以下,所有人都穿着便服,但杨应麒带来的全是大汉不在朝的名臣,石康带来的全是大汉不在役的宿将,二十余人拱卫着完颜虎,这般气势着实非同小可,桥上将领没见过完颜虎却见过石康,不敢造次,翻身下马行礼,说道:“容末将先去禀告!”

便听蹬蹬而去,好久才蹬蹬而来,这次却有多了一个品阶高得多的将领,火光下隐约看得出是个下将军,到桥头道:“圣上有旨,请皇后暂且回宫,明日大军进城安顿妥当后再来相见。”

完颜虎道:“妻子来迎接丈夫,完颜虎来迎接折彦冲,不见到他,我不会走的!”

那下将军道:“皇后,别让末将难做。”

石康喝道:“什么难做!魏志奇!你不是近年才归大汉的新丁,是从会宁汉村跟过来的老人了!虎公主迎接大将军,有哪回大将军是让虎公主先回去的?”

桥上魏志奇闻言语塞,杨应麒道:“魏志奇!是大哥亲口跟你说不见大嫂的么?”

魏志奇讷讷道:“是光禄侍卫刘仲询传的口谕。”

杨应麒怒道:“刘仲询那阉货的话也能信么!你这就去见大哥!刘仲询若敢拦你,你就说是大嫂和我让你去见的!”

魏志奇苦着脸道:“七将军,末将做不来这事。”

杨应麒道:“那就叫个做得来这件事的过来!”

魏志奇正踌躇,又见一队人马奔近,石康等都警惕起来,魏志奇担心是来为难皇后的,一边向大桥北端叫道:“皇后,今时不比往日,你还是回避一下吧。”又赶着对桥南边叫道:“桥北是皇后!尔等不可造次!”

那队人马却一直奔到大桥南端才停下,一员大将翻身下马,奔过桥来,完颜虎杨应麒等还看不清那人面目,便见魏志奇拦住他道:“任将军!不得造次!”那将军却一手推开他道:“我是来见皇后与七将军的!”说着便跑过桥来,跪在完颜虎、杨应麒马前道:“任得敬参见皇后、七将军!”

完颜虎虽见过任得敬的面,却不熟悉他的立场、为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应麒两脚一夹,让坐骑走前一步,才问道:“任将军,我听说大哥被你挟持了,可有此事?”

任得敬诚惶诚恐道:“七将军!冤枉啊!绝无此事!末将也是在大名府时见过陛下,北上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了。”

“胡说!”杨应麒怒道:“你身为大汉上将军,护驾北上的大军中品阶以你最高!从大名府到此迢迢千里,大哥若一路都不见你,这君命、将令如何传达?”

任得敬道:“七将军容禀,陛下这次受伤颇重,轻易不愿见人,在大名府时也是隔着帷幕安排军务,命王彦守大名府,徐文守河内,传令种彦崧移守洛阳,传令赵立守山东,又传令萧大元帅按兵不动,而末将则随驾北上,率精兵七千人殿后,但从那天以后末将便再未见到陛下了。中军有事都是刘仲询代传君命。”

杨应麒哦了一声,问道:“既然你该殿后,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任得敬一时愕了,但他脑子也转得真快,只是顿了一顿便道:“末将身居上将军,虽奉命殿后,但也理应照料四方,今晚大军夜行,前方忽然不动,末将担心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前来看看,不想是皇后与七将军。”

杨应麒又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任将军倒也是个懂得变通的人。”转头对完颜虎道:“大嫂,我怀疑大哥被刘仲询这阉货挟持了!你看如何?”

完颜虎哼道:“他要真敢这样!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杨应麒点了点头,对任得敬道:“任将军!你敢护皇后与我去见大哥么?”

任得敬顿首道:“末将亦疑刘仲询有奸!愿护皇后与七将军前往!”

“好!”杨应麒道:“你这就带兵去见大哥,告诉他大嫂和我来了!见到大哥之前刘仲询若敢阻拦你便当他造反!有什么事情,自有皇后与我担待!”又对桥上魏志奇道:“魏志奇,你随任得敬一起去!”

任得敬领命而去,这一去便有将近半个时辰没有消息,眼见东方天色渐白,完颜虎等得心焦,才见魏志奇满头大汗奔近,呼道:“陛下请皇后、七将军入营相见。其他一应人等,不得过桥!”

石康喝道:“魏志奇!你见到陛下了么?这命令是谁下的?”

魏志奇道:“石将军,我见到陛下了。这命令是陛下亲自下的。”

石康又问:“那任得敬呢?”

魏志奇抹了抹汗水道:“任将军被陛下绑了起来,正打着呢。”

完颜虎听了微感担心,杨应麒却道:“没事,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大嫂,我们走吧。”

石康和林舆也要跟来,魏志奇叫道:“石将军!留步!”

杨应麒回顾道:“不用担心,大哥还清醒着,我们不会有事的。”

这时行军早已停止,大军就地驻扎,杨应麒与完颜虎在魏志奇的带领下进入营内,一路刀斧森森,完颜虎却丝毫不惧,到得营中,只见任得敬脱得赤条条的伏在一条木凳上,被一个壮汉挥鞭打得两股模糊却一声也不敢吭。魏志奇领完颜虎杨应麒到这里后,指着帐门说:“皇后,七将军,陛下在里面,你们进去吧。”便自己脱了衣服,伏在另外一条木凳上等着挨鞭子。

杨应麒掀开帷布,完颜虎当头而进,阴森森的大帐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侍立在旁、瑟瑟发抖的刘仲询,另外那人躺在卧椅上,以袖覆面。

刘仲询低声道:“陛下,皇后和七将军来了。”卧椅上那人一挥手,刘仲询如得大赦,急急忙忙退出去了。完颜虎上前拉开那人的手,只见他半边脸都涂着药膏,剩下那半边脸也没有半丝血色,但这张脸变化再大她也还认得这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折彦冲!

折彦冲见到完颜虎,眼睛一阖,喉头如锯,说道:“你们就这么等不及…要看我笑话么!”

完颜虎一听这话哭了起来,指着折彦冲骂道:“你胡说什么!谁会笑话你!会笑话你的人,都在外头!不在这座帐篷里!”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上)

折彦冲既遭大败,心中惭愧,又中箭受伤,每日小痛不断、大痛数回,因伤失眠,日夜不得安息。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那便罢了,偏偏他又身系天下,大权在握,如果现在是寻常时节那便罢了,偏偏眼下又是外患逼而内患起,一个不慎整个国家便有倾覆之祸。他身边虽然文有卢彦伦诸大臣,武有任得敬诸大将,这些人个个本事通天,但折彦冲却不敢放权,惟恐权力一旦交出,自己再一昏迷,醒来后便成为一任人摆布的木偶,虽有大军环绕,但这大军非但不能为他增加一点安全感,反而让他心生狐疑,到了这时,真可谓父子不敢信、兄弟不敢托,昏沉之中固是一种煎熬,等清醒过来又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最寂寞之人。

如果折彦冲和完颜虎之间的交流是靠别人传话,如果折彦冲没有在一个合适的环境中见到完颜虎,那夫妻之间也是难以信任的——这次若不是完颜虎态度强硬地要闯进来,他甚至羞于见她。此刻他被完颜虎扯开了手,自己最丑陋最脆弱最难堪的一面全暴露在妻子的眼中,折彦冲的第一反应就是羞惭,由羞而恼,由恼而怒,睁开眼睛就要把她骂走,但昏暗中见到妻子那半头白发,右手与妻子相握互相感受对方的皮肤与体温,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日子一一在眼前晃过,忽然觉得伤口处不那么痛了,要将完颜虎骂走的话便出不来,嘴张了张,道:“对…对不起。”

完颜虎一呆,随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两行浊泪从面颊滚下,道:“别说了,咱们回家去,会好起来的。”

回家…折彦冲几乎已经忘记“家”的感觉了,他甚至曾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个“家”,但这时听完颜虎一提起“回家”二字,才蓦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个家的——完颜虎保住的那个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了么?

折彦冲伤在脸部,嘴巴动弹的幅度大了就会牵动伤口因此说话不方便,这时只是点了点头,但这一颔首中却带着没有保留的信任。

完颜虎见丈夫神色疲惫,问道:“御医开了药没?吃了没?”折彦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完颜虎叹道:“你们男人啊,永远不会照顾自己的!我出去问问。”抹了眼泪,出帐去安排这些事情。

妻子出去后,折彦冲才转过头来,看见了另一张极为熟悉的脸——那是他的弟弟。这个临时布开的帐篷里没有第二张椅子,杨应麒就直接坐在地上,见折彦冲望过来便坐近了几步,兄弟无言对望了片刻,折彦冲才道:“怎么不说话?”

杨应麒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折彦冲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会来?”

杨应麒道:“狄叔叔过身,我来奔丧。不料就听见前线传来不利的消息,我想大哥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暂时留下了。”

折彦冲道:“他们没赶你走么?”

杨应麒道:“赶过,还没出门又让我留下。”

兄弟二人这几句对话,语气平淡有如白水,过了一会,折彦冲又问:“京中形势如何?”

“还好。”杨应麒道:“没人敢拿主意,所以个个心里都很乱,但表面上却很平静。”

折彦冲哦了一声,闭上眼睛,似乎在犹豫,终于叹道:“这次是我错了。当初…真该听你的话。”他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些激动,抽动了伤口疼痛起来,没受伤的半边脸也因之而抽搐。

杨应麒忙道:“不,不能这么说。歧路亡羊时,走左边的路找不到,走右边的路未必就一定找得到。当初我也是没信心。”

折彦冲喃喃道:“如果左右都找不到,那却该往哪里去?”

杨应麒道:“岔路太多,其实也不止左右两条。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就能找到,那是幸运,一条路走不通再走另外一条路继续找,那就是经验。”

折彦冲道:“要是还找不到呢?”

“关键不在于找不找得到。”杨应麒道:“关键在于还有继续寻找的力量。”

折彦冲轻轻一叹道:“我们…我们还有找下去的力量么?”

“有!”杨应麒道:“东周狄变,五胡乱华——那么危险的境况下都撑过来了,我们今天的形势要比他们好得多。”

“那太远了。”折彦冲道:“人生不满百,忧虑千年太可笑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接下来的形势有没有把握。”

杨应麒低头不语,折彦冲道:“在来见我之前,这些事情你都还没想好么?”

杨应麒这才道:“外事不足为忧,至于内部…朝廷上下,还有不少心怀国家的忠臣良将。只要六哥不乱来,那就不会出乱子。”

折彦冲哼了一声,身子一阵抖动,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如果他乱来呢?”

杨应麒上前扶住了他,说道:“自漠北平定,天下人心思安,六哥真要乱来,我们也有七成胜算。”

“七成…”折彦冲吟哦道:“那也不错了…不过不是我们,是你…”

这时完颜虎已经捧了药进来,问道:“哥俩在说什么?什么七成八成、我啊你的?”折彦冲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帐外已走了四个人进来,两个是御医,一个是刘仲询,一个是林舆,完颜虎先服侍折彦冲喝了汤药,跟着督促御医清洗伤口、换药。

见到完颜虎之前,每逢御医换药折彦冲都要先召近卫军将士环列在旁,一旦御医行动有异便加处决,饶是如此他也都硬撑着不愿完全失去知觉,在超人意志力的自制下保持某种程度的清醒,可这样一来,一方面加剧了自身的痛苦,另一方面由于肌肉高度紧张也给治疗造成了障碍,而治疗者在闪闪刀光中振股战栗、束手束脚也没法尽其所长。这时有妻子在身边,折彦冲的精神才放松下来,人虽在剧痛中昏迷过去,但昏迷以后反而有利于治疗的展开。两个御医因皇后在身边负责也有了底气,将之前不敢随意割下的腐肉、碎骨夹出,又洗了新脓,敷了膏药。一个多时辰后折彦冲悠悠醒转,精神比昏迷之前又好了一些,环顾四周半晌,问道:“我昏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

完颜虎道:“你睡了一个多时辰了,现在是辰时。”

折彦冲哦了一声,对杨应麒道:“去叫人进来,我吩咐他们。”

完颜虎不明白折彦冲要叫什么人,杨应麒却和折彦冲心意相通,无须折彦冲仔细说明,便遣散了御医出去传命,过了一会,卢彦伦等随军大臣,任得敬、石康等重要将领鱼贯而入,文臣下跪,武将行礼,折彦冲目视杨应麒,杨应麒道:“都起来吧。”

折彦冲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说道:“从大名府到这里,我一直很担心会出岔子,直到见着皇后和七将军才算放心,以后我的病,就有赖皇后了。”又看了任得敬一眼道:“还能走路么?”

任得敬踉跄上前一步道:“打仗也没问题。”

折彦冲嘴唇张了张,算是微笑,对诸大臣将领道:“我这伤也不知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一时也理不了事了。不过,大汉不能因为我倒下也跟着倒下!”这两句话说得有些急了,又牵动了伤口,完颜虎道:“行了行了,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吧。”

折彦冲嗯了一声,指着杨应麒道:“回京的事情,由七将军安排。”

石康、任得敬等齐声领命,卢彦伦看看众人,也俯身应是。折彦冲挥了挥手,等诸将退出去以后才握住杨应麒的手,却没说什么,向他点了点头,跟着便拍拍他的手背,取出藏在长椅下的宝刀,交在杨应麒手中,杨应麒也不推托,说道:“大哥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出去安排。大汉不会有事的!”他取了宝刀,帐外传令,分大军为内、外两部,石康掌内,任得敬掌外,即刻启程进京。诸将自离开大名府以后就都没有亲眼见到折彦冲,一切事宜都由刘仲询居中传达,心中不免有疑,这时完颜虎亲至护驾,杨应麒明明白白接过了指挥权,诸将才都安下了心。

大军重新起行,过桥不久就遇见京师城防提督安塔海派来打探消息的使者,他自己则在五里亭迎候。杨应麒命任得敬进驻西山大营,石康护驾入京,不久到达京师正南门,太子折允武、总议长欧阳适、宰相陈显等率领大臣依例在城门外列队迎接,及见大军已被杨应麒接掌无不大惊。欧阳适上前问恙,杨应麒道:“大哥在车上刚刚睡着,一切等回宫之后再说吧。”

折彦冲这次回来并非凯旋,所以官方处理得十分低调。入宫之后杨应麒便更换了宫中宿卫。群臣再次请见,杨应麒道:“等大哥醒了再说。”

韩昉反对道:“如今国家危殆,多少十万火急的事情都等着陛下亲断!七将军如此推托,是何用意?”

杨应麒淡淡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韩昉道:“七将军此刻并无公职,便有什么事情,我等也当见到陛下之后才能说!”看了欧阳适一眼道:“总议长,你说是么?”

欧阳适还没回答,杨应麒道:“韩大人不用那么着急,也不必扯上四哥来压我。现在大哥由大嫂照顾着呢,你担心什么呢?至于说国家大事,我看诸位只要不过分紧张就没什么可‘危殆’的。相府照常办公理政,以安百官之心;元国民会议照常开会抚民,以安万民之心;至于军事,岳飞都还没过黄河呢,而且大哥早有安排,韩大人做好本职事情就够了,何必这么着急?”

韩昉叫道:“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陛下?”

“这个我也不知道。”杨应麒道:“大哥的病由大嫂照顾着,他什么时候召见我们,得问过大嫂才知道。”

韩昉道:“好!那我们就去问皇后!”走了几步,却发现只有刘萼跟着自己,陈显、郭浩等都踌躇不前,韩昉拂袖道:“都是鼠目寸光之徒!”

陈显望了望韩昉离去的背影,向杨应麒、欧阳适、折允武施了一礼道:“七将军所言有理,陛下既有皇后照料,必然平安,老臣这就回相府去安抚百官。”说着就带着群臣走了。

杨应麒对折允武道:“太子,你不进去见见大哥?”

折允武道:“七叔不是说父皇在休息么?”

杨应麒道:“就算父亲在睡觉,儿子也可以在旁侍候啊。大嫂就算不让韩昉进去聒噪打扰,难道还会挡你不成?”

折允武额手称糊涂道:“是,是!看我糊涂的!”便入宫请安去了。

折允武走后,杨应麒见枢密院副使郭浩还留在当地,问道:“郭大人,有事么?”

郭浩看了看杨应麒腰间所佩宝刀,问道:“七将军,陛下把天下兵权都交给你了么?”

“还没有。”杨应麒道:“不过大哥的意思,是暂时安静勿动。”

郭浩道:“兵事危急,可拖不了多久!”

杨应麒道:“三两日之内,郭大人必能见到大哥。”

郭浩这才点头道:“好。那我就等着陛下召见,在此期间,一切照旧。”

杨应麒微笑道:“对,一切照旧。”

等殿中只剩下欧阳适、杨应麒二人时,欧阳适才愤愤道:“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居然瞒着我们去见大哥!”

杨应麒道:“四哥你言重了。我只是心里着急着见大哥所以才迎出城外。说不上瞒。”

“说不上瞒?”欧阳适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上我?”

杨应麒道:“四哥你不像我身无公职,你是总议长,还挂着元帅衔头,需要避嫌,大哥那边没命令传来是不能违制迎接的。我就算叫上你你也去不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那你至少应该知会我一声!”

问题问到这里却难以回答了,但杨应麒也没回答,只是反问:“四哥,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你现在要见大哥,跟大嫂说一声就行。只要不吵着大哥,大嫂不会不放你进去看看。还是说你不满我暂时接管了回京的兵马?但这兵马由我掌管,对你、对大汉又有什么坏处?再说,这兵马若不由我接管,却该由谁来接管更加合适?韩昉?还是刘氏父子?还是说你想接手?四哥你别忘了总议长不能直接管兵的。若是任由刘氏父子把持内外,或者是诸将拥兵作乱,那时局面恐怕就更难收拾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总之你事前不知会我一声,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两人正说着,却见韩昉带着刘萼气冲冲从后面出来,见到欧阳适施了一礼便快步离去,欧阳适见他们又气急又无奈的样子,再看看杨应麒腰间的宝刀,心道:“老七这招好厉害!眼下他接掌了京师内外兵权,大嫂又向着他,我如何还斗得过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再和他怄气我讨不了好去!不如与他合作,想来他也需要我支持他。”便道:“老七,这次的事情我就先记下了!但我问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杨应麒道:“现在只是暂时稳住局面,接下来的事情还要看大哥如何安排。”

欧阳适问道:“你‘希望’大哥如何安排?”

杨应麒沉吟道:“大哥在路上说他暂时理不了事了,接下来的事情多半会交给我们来做。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只要挨过了这阵子,等大哥身体好了,大汉重新走上正轨,那天下大势便会再一次向我们倾斜!”

欧阳适听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八字,就知道杨应麒也有意和自己合作,当下道:“那好!如今老三、老五、老六都在外面,京城就剩下你我了!咱们无论如何得帮太子将局面稳住!如果大哥有意让你重新掌权我会支持你的。”

杨应麒大喜道:“四哥,有了你这句话,我就宽心了!”

折彦冲这一觉睡得好长,自受伤以来就没睡过这么个囫囵觉,醒来后见完颜虎正在床尾打盹,儿子折允武坐在一边不知想着什么,只有女儿折雅琪蹲在床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折彦冲大慰,心头涌起“生男不如生女好”之感,又因爱而愧,觉得以往对不住她。

折雅琪见折彦冲醒转,轻轻叫了一声:“父皇。”又问:“还疼不疼?”

这两句话说得极轻,完颜虎劳累了一夜一天,睡得沉没醒过来,折允武却马上就听见了,赶紧起身道:“父皇!”

折彦冲的眼光从折雅琪身上移开,落到折允武脸上时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折允武眼帘内的秋水颤了颤,又叫了一声:“父皇。”

完颜虎这才醒了过来,喜道:“好了好了!终于醒了!”

折彦冲移动目光,望向妻子,问道:“外面现在怎么样?”

完颜虎的心一直放在丈夫身上,对杨应麒又十分信任,所以竟未过问外面的事,这时折彦冲问起便不知如何回答,回顾折允武向儿子求助,折雅琪已经说道:“听说七叔让任得敬进驻西山,石康在城内驻防,宫中换了一轮宿卫,宿卫头领都是熟人,母后和大哥都见过了。相府、枢密院、四岳殿那边,听说都没什么变动,七叔说一切等父皇醒了再说。”

折彦冲颔首道:“好,应麒做得好。”又道:“趁着我现在精神好,你去给我传话,我要见见他们。”

“现在?”折雅琪眨了眨眼睛道:“天都还没亮呢。要不我给父皇盛碗粥来,父皇你吃了之后再见他们。”

完颜虎道:“是啊。”折彦冲却摇头道:“不,他们睡少些没关系,但我却不知道还能清醒多久。”

折雅琪道:“那好!我现在就去!”出去传了旨意后,再进来时手中已多了一碗粥,近前道:“父皇,先吃点,等你吃完了,他们兴许就到了。”

折彦冲道:“我吃不下。”

折雅琪劝道:“多少吃点,来。”折彦冲这才慢慢张开嘴,让女儿喂自己喝粥,他喝得慢,才喝了半碗杨应麒和欧阳适便进来了,跟着是韩昉、刘萼。杨应麒欧阳适一直呆在宫中,韩昉、刘萼候在宫外,所以这两拨人来得最早。杨应麒进门后叫了声大哥便站在一边,欧阳适却哭了起来道:“大哥…你…你怎么伤成这样…”到韩、刘二人进来,韩昉是抢着到床前磕头垂泪,刘萼则不怕肉麻地嚎啕大哭,折彦冲微微皱眉,嘴里吐出一个字来:“烦!”折雅琪回顾道:“你们别哭了!父皇说烦!”吓得韩昉、刘萼赶紧住口,退在一边,列于杨应麒、欧阳适之后。

不久相府、枢密诸大臣到齐,折彦冲挥手让女儿退下,一屋子都是呼吸声,却没一个人说话。过了好久,折彦冲才道:“这次南征,得失功过,暂时就不说了,千秋以下自有定论。现在,我们说说往后的事情。”

诸大臣都屏住了气息,折彦冲道:“我这次受伤,日日阵痛,痛得最厉害时几乎就要发狂!我也不知道这伤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所以这段期间,我是不能理事了,我担心万一我真发了狂,那大汉岂非要由一个癫狂之人来统治?那不行!”

韩昉刘萼伏地痛哭道:“不会的!不会的!陛下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折彦冲却摇手道:“不会最好,但为防万一,总得有个安排。”

众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心跳加急,欧阳适问道:“大哥,你打算如何安排?”说着便向折允武望了过去——不止是欧阳适,屋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折允武身上。

折彦冲也看了折允武一眼,却说道:“太子已经成年,按理可以担当国事了,如果我死了,自然是由他登基。不过我现在毕竟还没死,加上局势险恶,我担心他经验不足,应付不了内内外外这么多的变故。所以我想在我患病期间、太子登基之前,暂时将皇帝的权力裂而为七…”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大奇,却听折彦冲继续道:“趁着我现在还清醒,你们给我作证:从我说完这番话起,皇帝之权,由皇后,太子,杨应麒、欧阳适、萧铁奴、杨开远、阿鲁蛮七人代摄,七人有四人一致便可行皇帝之权。”说到这里目视欧阳适道:“总议长,我这个决定,你不会反对吧?”

欧阳适虽然久经大事,但突然听到折彦冲作出这等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重大安排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气势上又完全被折彦冲压制住,脱口而出便道:“当然不反对,当然不反对。”

“好。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折彦冲又道:“这七个执政,以杨应麒为首;那半片虎符,由皇后掌管;皇帝印玺,由太子掌管。七人中有四人一致,事便可行,皇后不能拒交虎符、太子不能拒不用玺;七人若不能决,则召开元国民会议议定!摄政期间,七人所享有之豁免权与皇帝等,若犯大错,先由谏官弹劾,元国民会议逾七成通过方能暂罢其职,然后再交大法官论断其是非,斟酌其功过。”顾视李阶道:“大法官,没问题吧?”

李阶应道:“是。”

折彦冲继续道:“大家都没意见,我很欣慰。铁奴现在远在陕西,前线战事又紧,仓促调他回来会误事。因此我想委任杨应麒为枢密使,掌管天下兵权。”问欧阳适道:“总议长,你不会封驳吧?”

欧阳适略一犹豫,看了杨应麒一眼,说道:“我没意见。”

韩昉刘萼一听心中都甚急,在这等情景下却不知如何是好,杨应麒领命后,折彦冲又道:“陈显!”陈显一听赶紧出列,折彦冲道:“你能当好太平宰相,却当不好乱世的宰相!前线失利以后,你举止失措,甚失天下之望。”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陈显会意,行礼道:“老臣无能,恳请辞去相位,以待贤者。”

“好,我准了。”折彦冲道:“宰相之任命有经权二道,现在一切从权,幸好众大臣也都在此,你们就推几个人上来吧。陈显,你先来。”

陈显回头与几个副宰相耳语一番,说道:“臣等推陈正汇、韩昉、杨朴。”

折彦冲目视杨应麒,杨应麒道:“臣弟推杨朴。”折彦冲又目视欧阳适,欧阳适看了杨应麒一眼道:“臣弟也推杨朴。”折彦冲点头道:“那好,就杨朴吧。”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精神大感疲倦,而且因为说话太多,牵动了伤口,药物裂开又渗出了些许液体出来,完颜虎大感心疼,一边拂拭,一边流泪,却不敢打断他。

折彦冲休息了一会,便挥手道:“事情就这么定吧,程序上还欠缺了什么,你们回头补上。出去吧,出去吧…从现在开始,我不是皇帝了。”

杨应麒率众拜别,韩昉等伏地痛哭,最后是被搀扶了出来。折雅琪再进来时屋内只剩下母亲和哥哥,折彦冲见到女儿眼睛里便露出笑意,却对折允武挥手道:“你也出去吧。我有你娘和你妹妹照顾就行了。”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下)

华元一六九零年八月中旬,北朝发生了一件大事:折彦冲因病隐居,杨应麒重新执政!

听到这个消息,东海商圈的商人们首先额手称庆,前线的上将王彦、赵立亦为之心安,地方上也有些人对此微感诧异、不满,但暂时也还没有过激的表现。大汉政局潜流暗涌,表面上却是一片祥和。杨应麒答应欧阳适,等杨朴接任宰相之后马上促使他逐步归还建都借款,而欧阳适则答应杨应麒在人事任命的审议、封驳上不会卡他,两人达成秘密协议后,其它各派势力如韩昉刘萼之辈便完全被压制住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汉宋之间也开始由全面战争转为局部摩擦。萧铁奴在西边虽然进军不顺,但军队在吴氏兄弟的反击中并没有造成多少损失,西北方面汉军的军事实力依然占据优势,萧、种既主动退兵,吴氏兄弟亦不敢贸然反攻。山东方面,张俊攻不下徐州,河南方面,岳飞部逡巡于黄河沿岸。

杨应麒执政后的一个多月里,大汉的政局都没有产生多少变化,一切似乎都维持旧貌,直到十月中旬,新任宰相杨朴到达京城,北朝内外才开始发生巨变,并因此而影响到整个华夏大地。

首先变动的是人事。杨应麒在杨朴到京当日,便撤换了同签书枢密院事,卢彦伦致仕,马扩接任。第二天,风尘未洗的杨朴在相府召开会议,正式从陈显手里接过担子,重新调整相府成员,保留陈正汇、张浩、韩昉三人,刘萼致仕,由原京师府尹卢克忠入值相府,接管刑部。陈显告老,其子陈鲁升任商部尚书。大汉中枢由杨应麒、杨朴、欧阳适三人执掌军、政、议的政治格局正式形成。

跟着产生变化的是外交。杨应麒上任伊始便高唱议和,并迅速派遣使者前往建康,他的这个行动得到了东海商圈以及山东士林的大力支持,赵构和秦桧对此也充满了期待,一闻此讯,即戒边将谨慎从事,不得再妄开战端。

但这一年最后一个月里,当北朝的使者到达建康时赵构和秦桧才知道杨应麒抛过来的这个写着和平的馒头绝不好啃!此和约的内容,主要有三条:

第一,恢复岁供,数如前例,并补上汉宋战争期间南朝所“拖欠”的两年岁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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