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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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津门最最为引人的出口货物自然是琉璃品,这是汉部公营的核心产业之一。此外煤炉等杂物,人参、白附子等药品,鼠毫、师姑布等特产也颇为走俏。汉部虽然刀剑精良,马匹众多,但对这些东西杨应麒限制得十分严厉,因此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合法市场。
宋船北来之后,汉部在茶叶、书籍上对赵、刘两家的依赖性大大减少。但赵观、刘从却发现自己的生意反而好做了。因为他们能买到的货物比过去在汉村多了十倍不止,而自己的货物销路也更开阔了。大宋、燕云、高丽和渤海的商人也都愿意在津门进行交易——在这里有着简便、公平而有效的交易环境,而杨应麒所调控的关税与地租也让他们觉得刚好可以承受。
短短半年时间,津门港的事情已经通过来往商船为大东海沿岸的商人们所知闻——那是一个新的淘金窝,“一到津门,金银满盆”的谚语甚至传到了日本和占城,天竺、大食的船只虽然还没有出现,但在秋季之前,许多波斯货物已经以一个仅比泉州稍高的价格陆续出现在津门。
秋冬季风北来,帆船纷纷顺风南下,自政和六年六月开港至政和七年正月这七个月间,被杨应麒收入囊中的钱财已经相当于他们这次南迁所花费的成本。而杨应麒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第五十三章 枭雄之异志(下)
黄旌和杨应麒搭上线以后连番乞求杨应麒多卖些马给他,却没说完就被回绝了。欧阳家不断走欧阳适的门路,杨应麒知道后更是直接贴出极为严厉的公告:凡是敢私走马匹者,船只一律没收,主谋流配室韦,官吏知情不报者就地革职查办。
欧阳适看到公告后心中郁闷。他一个堂弟不断鼓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走私,欧阳适差点就答应了。他对走私马匹的分红虽然颇为心动,但更多的是想给杨应麒一个下马威,以证明津门并非杨应麒一个说了算的地方!
那个欧阳家子弟见欧阳适心动,打铁趁热,又用上了激将法,忽然从人来报:萧将军来了。
欧阳适一听萧铁奴到立刻把这事给抛下了,跑出来道:“六奴儿,怎么这么好兴致来看我!”他到海边后以船为家,萧铁奴却是上船就晕,来拜访他,这却是第一次!
萧铁奴踉踉跄跄走过来道:“听说你搬了新船,特地来看看。”
这艘大海船是津门船厂特地为欧阳适打造的旗舰,是津门船厂有史以来最大、最好的海船。欧阳适对这艘大船极为满意,听了萧铁奴的话便拉了他到处转,一边走一边夸耀。走了不到半艘船萧铁奴又晕船呕吐起来。
欧阳适讥笑他道:“你啊,看来天生就没纵横四海的福分!”
萧铁奴冷笑道:“我志不在此!”挥手把周围的人都赶走了,继续道:“我要干的,是用马蹄马刀蹂躏天下!水上的活儿,就留给你吧。”
欧阳适微笑道:“好!咱们哥俩一个水上,一个陆上,各霸一方!”
萧铁奴道:“有折老大在,只怕不容易吧。”
欧阳适一怔道:“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萧铁奴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只要在折老大身边,我们再怎么努力只怕都只能成为他的手足。”
欧阳适惊道:“六奴儿!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你…”
“放心,我没背叛折老大的意思。”萧铁奴道:“我可不是鼠目寸光之徒!现在我们汉部大业未成,这个时候就窝里反只能让外人笑话。我只是想,如果我们兄弟七人有雄霸天下的一天,到时候我希望能够自立。但在折老大成就王霸大业之前,我不会有二心的。”
欧阳适低头不语,萧铁奴道:“老四,难道你不想么?”
欧阳适击舷道:“自然想!”
萧铁奴道:“咱们兄弟几个,老五(阿鲁蛮)胸无城府,独当一面可以,至于抱负,实没什么可说的。老三(杨开远)是个被迫拿刀骑马的读书人,也没什么野心。说到志向,你我不论,其实以老二、老幺最为坚定,所以我心中最佩服的也就是他们两人。”
欧阳适点头道:“你说的在理。”
萧铁奴又道:“若论才能,则我擅攻,老二擅守,老四你知权谋危变,老三老五也各有所长。但我们这些人连折老大也算上,如果少了那个家伙,恐怕到现在都只能混得个沉浮难定。”
欧阳适道:“你是说老幺么?”
萧铁奴道:“自然是他!这家伙读的是活书,既有心胸,又懂得机变,通政事,又知军谋。我当初和你们作对的时候,还不就是栽在他手上?往往我们没想到的东西,他都预先想到了,而且想得极准!甚至连阿骨打、撒改这样的豪杰都被他骗过。所以只要有这家伙在,我们便只需料理前方战场事务就够了,后方的事情,一切都不用担心。可以说,这家伙是我们的粮仓,是我们的兵库,是我们的钱袋!只要有他在,钱、粮、兵——还有你需要的船,我需要的马,迟早都不是问题。有了这些,我便能纵横草原,你便能威扬四海。”
欧阳适道:“老四,你怎么忽然来和我说这些。”
萧铁奴道:“你说呢?”
欧阳适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老幺要你来跟我说的?”
萧铁奴道:“是。可我肯来和你说这一席话,却不是为了他!甚至不是为了汉部!不是为了折老大!而是为了你,为了我!”
这句话说得欧阳适心头一震,手掌猛地拍在船舷上,说道:“你说的没错!我这些天眼睛蒙了!竟然计较起那些小事来!”
萧铁奴道:“契丹必亡,大宋政局又坏!眼看天下便要大乱!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谁是王,谁是霸!”他指了指风浪中大海道:“至少在这里,我看不到有谁能是你的对手!”
以大宋的纪年来算,纷纷扰扰的政和六年就在一场飘雪中过去了。
这年年底,折彦冲和完颜虎带着杨应麒准备的一大堆贡品到会宁朝拜。阿骨打见了二人呵呵而笑,连问在南边的生活过得惯不惯。
折彦冲回答说他本是南种,辽南气候正适合他,只是却苦了生长在北边的妻子。
两代皇后大唐括氏和小唐括氏摸着完颜虎粗糙了许多的手,眼中都是心疼。完颜虎却反过来安慰母亲和姨妈,说自己这几个月虽然辛苦,却很开心。又对阿骨打道:“叔叔,我在复州开了许多好田。明年庄稼收成要是好些,除了汉部自己吃饱,还能往东京运些。彦冲说要在东京设置个‘南仓’,把汉部用不了的粮食都往那里运,储积起来等叔叔你将来西征契丹的时候可以用。”
阿骨打听了甚是高兴,小唐括氏道:“孩子!开荒种粮不容易。开仓储粮的事情缓两年也没什么。最重要你别累坏了。”
折彦冲道:“她是个劳碌命!我让她好好在家呆着,她却总希望跑出来忙活!”
阿骨打的妻子小唐括氏责骂道:“哪有你这么说你老婆的!娶了阿虎,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折彦冲不敢强嘴,低下了头。
几日后,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等重臣上表请阿骨打称“大圣皇帝”,定明年为天辅元年。
天辅元年的春节对汉部来说也并不难熬。辛苦的劳作只是锻炼了他们的筋骨——只要劳作过后得到符合期望、甚至超出期望的报酬,那这番劳苦只会让人感到更加幸福。这一年最后两三个月里,他们收起了番薯,种下了小麦,虽然屋子简陋,但身上有新衣,屋内有煤炕,口里有热食,手中有分红——望着窗外的瑞雪,新的一年似乎都充满了希望。
第五十四章 老和尚远来(上)
手中有了余钱之后,杨应麒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兴建管宁学舍。他在津门城郊择一处好山水划下一大片土地,将那处丘山命名为朱虚山,作为管宁学舍的所在。由于工兵正承办津门、辽口方面的建设走不开,他便另花重金聘请了高丽一个良匠,募集境内的旷夫、流民、逃奴、乞丐,按自己的预想来规划建设。
卢克忠看了那草图,但见房屋鳞比,错落于山水之间,规模非同小可,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真要把这个管宁学舍给建起来,津门的财政非给榨干不可。忙劝道:“津门各方面都方兴未艾,在在都要花钱。兴学虽然是好事,可却不是急事。能否暂缓一二?”
杨应麒道:“不行!什么都迟得,就是这事迟不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土地一战而胜可得,粮草几年丰收可得,钱财巧取生息可得,唯教书育人见效最慢,但这却是我汉部兴旺的根本,我就是借钱也要马上动手的。不过你放心,这副草图上的建筑也不是一下子要建起来的,现在先打下个坯子,建几排简单的房子就好。其它的以后再说。”卢克忠这才放心。
管宁学舍动工以后,杨应麒三天两头地便往朱虚山跑。汉部的工兵起身行伍,一切工程都以简单耐用见称。高丽受汉文化熏陶已久,瓦木楼台之建制要比汉部工兵优雅得多,但相对的进度也较慢。杨应麒看得有些不耐烦,却仍是忍住了不去指手划脚。
这日进城,蓦地望见城西有楼台耸立,非工非商,也不在津门公营建设规划之内,心中奇怪,驱车往观,却是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寺院,他围着那寺院转了一圈,便回政厅问卢克忠是否知道此事。
卢克忠道:“是一个渡海而来的和尚,法号慧观。他去年秋风起之前便已到此,带了几个弟子施医布药,颂经讲佛,募得许多钱物,便要建一座寺庙。我想这是有益的事情,便答允了。”
杨应麒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卢克忠道:“这也不算大事。七将军你连庶政的常务也不理会,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呢。”
“胡说八道!这怎么不是大事!”杨应麒道:“看来这慧观和尚面子比我还大!才到了没几个月便有钱建造寺院!我要兴建管宁学舍,还得从自己腰包里掏钱补贴!”
卢克忠问道:“七将军是觉得这老和尚有不对头的地方么?”
杨应麒冷笑道:“当然不对头!嘿嘿!嘿嘿!”卢克忠再问有什么不对头,杨应麒却再不肯说。他离开后,留下卢克忠一个人在那里独自懑闷,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大事,命人重新去打探那老和尚的来历。
第二日那才建了一半的寺院便停工了。杨应麒望见心中冷笑,也不过去看问,径自往管宁学舍的工盘附近来巡视了一会,中午便在朱虚山另一面的竹屋中点校《三国志》。
时交午未,忽听外头一个苍劲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贫僧慧观,求见七将军。”
杨应麒心道:“老和尚来得好快!”应声道:“和尚哪里贫了?你来这里不到半年便有钱修建寺院,这还算贫,天下便没有富人了。”走出门来看那和尚:双眉半白,脸上却一丝皱纹也没有,看不出多大年纪。
杨应麒作揖道:“和尚哪里来?如何来?来作什么?”
慧观还了僧家礼道:“贫僧从江南渡海而来,来传佛祖真言。”
杨应麒道:“和尚老实啊,却不和我打禅锋。”
慧观微笑道:“打什么禅锋!是真佛就说平常话。打禅锋是他们禅家末流干的事情,非真佛子所愿为。”
“他们?”杨应麒问道:“然则和尚不是禅宗了?却不知和尚是何宗派师承?来这边讲什么经?”
慧观道:“贫僧天台外派,承先师祖孤山智圆余绪,来讲大学中庸。”
杨应麒一听放声大笑,说道:“佛子也讲大学中庸?老和尚狡黠了!你要来奉承我,也不用自改门庭以至于此!”
慧观微笑道:“治天下,安国家,一日不可无孔氏。若天下震荡,家国危亡,我佛家安能自存?所以大学中庸,佛子也要讲的。”
杨应麒颔首道:“老和尚有点意思,进来坐坐吧。”
进了门,童子安座。慧观道:“贫僧从江南来,身无长物,只带得雨前龙井二两,见这朱虚山好山泉,不如就泉烹茶、对山讲道如何?”
杨应麒心道:“这慧观和尚功夫做得足!知道我好这个!”便让童子取茶具,慧观则命随他而来的两个徒弟去寻取泉水。
一个少年,一个老僧,便在这竹屋中对坐,讲些长白故事,说些苏杭人物。
杨应麒听慧观夸耀江南人物,便问道:“老和尚,江南这般好,你却万里迢迢跑到辽东来干什么?”
慧观叹道:“自当今大宋天子继位以来,宠信王老志、王仔昔、林灵素,崇道抑佛,把我释家真言都作异物观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中宰相,州县官员,也个个趋老奉道,因怕遭了天子的忌,竟都对我佛门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虽未明旨灭佛,却也是我佛门百年不遇之厄。”
杨应麒笑道:“原来老和尚你是在江南呆不下去了。可如何想得到要来辽东?”
慧观也不隐瞒,说道:“老衲本不是要到辽东,而是要去扶桑。因船只遇风,竟漂到此地。船家本打算修好船只就走,但我见此处市集井然,民丰淳朴,说的又都是汉家言语,在此立寺传经,却不胜于远去异邦他国了?因此改了主意,决意留在津门。”
杨应麒哦了一声,问道:“和尚你带了多少弟子门人?多少经书?多少财物?”
慧观道:“及门弟子八个,徒孙两个,行者二人,经书八十箱,释门常用衣物器皿若干,钱财却无多了。”
杨应麒道:“钱财无多,怎么能建寺庙?”
慧观道:“建寺之费,都是津门的施主们大发善心。”
杨应麒问都有哪些大施主,慧观一一说来,却把在津门做生意的几大家族都包囊进去了。连卢克忠也捐了不少钱。杨应麒还没听完便指这津门方向破口大骂:“津门的公家事务,也不见你们如此热心!”
第五十四章 老和尚远来(下)
杨应麒将捐钱给慧观建寺的商人、士人都骂了一顿,等他停下,慧观才微笑道:“助公家赞佛门,都是积德行善。”
杨应麒冷笑道:“钱是落在你老和尚手里,你自然这样说。”
慧观也不生气,说道:“贫僧来津门也有两月了,暗中看七将军建制理政,虽古之管仲、商鞅亦不能及…”
杨应麒没等他说完便摆手道:“少来!这两人我是不敢比的!”
慧观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今日一席话,更见七将军是通情达理之贤人,却不知为何对我佛家有如此深之偏见。”
杨应麒笑道:“老和尚,我看你也不是迂腐之徒,既然如此,我便跟你敞开了说。自来为政者只要不太昏庸,无不对佛家又爱又恨,你可知道为什么?”
慧观道:“我佛家导人向善,劝人积德,朝廷自然要爱我。至于说为何憎恨,贫僧却不解了。”
杨应麒骂道:“老和尚自己卖瓜自己夸!好,我便把历代朝廷恨你们的事情一一说来。第一件,就是想做和尚的人太多。做和尚虽然不能娶妻生子,喝酒吃肉,却有诸般好处:既不用纳税,又不用服役,且有四方施主供奉,乃是天下间第一清闲潇洒的归宿。所以崇佛风气一开,剃度落发的人便如蜂趋蜜!对朝廷而言,和尚多了,种田行商、交粮纳税的人便少了!对世俗而言,人人都去做和尚,传宗接代的事情怎么办?所以一到了僧多为患时节,如何叫朝廷不恨你们,如何叫儒生士子喜欢你们?”顿了顿又道:“其实剃度的人过多,对佛门本身也未必是一件好事!那么多和尚,真心向佛的有几个?大多还不都是身上披着袈裟,心里想着酒肉,胯下挺着淫棍?难道多了一大堆滥竽充数的光头,佛祖便会高兴不成?只怕不见得吧。此是第一弊。”
慧观点头道:“七将军说的是。”
杨应麒继续道:“朝廷恨佛门的第二件事情,便是和尚们占着太多俗产。和尚本该四大皆空,戒贪戒痴。但和尚也是人,也要吃饭穿衣,所以我佛在世时也要去乞食,否则何以维持这副臭皮囊?只是你们佛门中的那些假和尚,却常常干出贪占田产财货的俗事!口里阿弥陀佛,兜里富可敌国!天下财货本有定数,这边多了,那边就少了。且有钱的和尚必好敛财,好敛财的人生性必吝!性吝之人拿到钱财便到死不肯吐出来用!世间财货如人身上血脉,流动则康健,滞塞则病死。财货死在你们和尚庙里不肯流出来,则民生必因之而病,你们小贪则民生小病,你们大贪则民生大病,民生大病则天下危乱,社稷震荡。此弊若和第一弊交相发生,为祸更大!如你方才所言,家国危亡,佛门焉能独存?大家一起倒霉,你们和尚也别想躲得过去!到了那个时候,只要是个明智点的皇帝宰相都要灭佛的!结果是假和尚连累了真和尚,坏和尚连累的好和尚!此是第二弊。”
慧观口宣佛号道:“好一句假和尚连累了真和尚,坏和尚连累的好和尚!”
杨应麒道:“第三,便要说到更具体的事情了。你们佛家喜欢兴建寺院,这也就罢了,偏生又喜欢造偶像。金佛像也罢,铜佛像也罢,这金铜都是我神州大地颇为缺乏的物产,偏偏又是国家必备之物。小佛成百上千斤,大佛万斤十万斤,一座大寺十尊佛,便要耗费十万数十万斤铜。老和尚,你可知十万斤铜能造多少钱?我辽东又能有多少金、铜来供你佛门挥霍?所以只要是我主政,便万万容不得这等事情!其实参佛当以了悟为主,渡世当以济民为德,修那么多大佛像有何作用?若这些佛像既误了民生国事,又害了百姓黎民,则佛像修得越多越大,你们和尚造的孽便越深越重!当日梁武帝饭僧百万,建寺逾千,达摩却说他未曾立什么功德,便是这个道理!此是第三弊。此外种种,尚有不少,我也不多说了。但就算佛门只有这三弊,我也绝不允你建寺传经。”
慧观闻言道:“七将军所言三弊,是真和尚亦深恶之。却不知七将军有善法疗之否?”
杨应麒笑道:“除弊之法,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假和尚们苦不能行而已。”
慧观微也笑道:“若真和尚呢?”
杨应麒道:“真和尚自然行得。”
慧观道:“愿闻其详。”
杨应麒道:“除第一弊,便是选真去伪。但凡剃度,不得私下行之,须仿科举,察其品行端正否,考其佛经通熟否,问其佛理明晰否。若三者皆备,则为有心向佛者,许其为居士。命之行于僻野之乡,行善积德,或三年,或五年,或十年,期满再考,若中,则可为和尚。如此,则能存真和尚,去假和尚。世间有一万个真和尚,胜过一万万个无心向佛的秃头。老和尚你说是么?”
慧观微微一笑道:“七将军所言甚是。大宋对佛子也有考核之法,只是不甚严格尔。”
杨应麒心道:“我当面骂秃头,他居然半点不怒,这慧观好涵养。看来这事可借他来办。”便继续说道:“除第二弊,要点就在端正佛门子弟用钱的态度!”
慧观问道:“如何端正?”
杨应麒道:“佛家募钱财何用?一是自养,一是济世。自养需设制度,方丈月钱几何,长老月钱几何,知客月钱几何,沙弥月钱几何。若所取过其所需,这和尚便是贪!便是六根不尽!至于募钱而来的钱财,若自养有余则当用于行善济世,而不是去满足和尚们的私欲。济世亦需立制度,依我看,佛门济世以如下五事为先:一是义葬,平时收敛鳏寡孤独老病无能自葬者,瘟疫灾荒则收无主野尸,火化入塔,颂经超生;一是义医,募名医,或自习医术而为医僧,给贫者施医赠药;三是义食,常开粥厂以待贫者;四是义学,收三教经书供寒士研读,设学僧教贫家小儿识字;五是义仓,丰熟之时则收购稻麦,以待灾年助农赈贫。”
这五件事情杨应麒说一件,慧观念一句善哉。五事说完,慧观道:“只是一个小庙,未必能有这许多钱财。”
杨应麒微笑道:“这些善事,其实都是为政府之助。如义仓一项,并不是要佛寺独立解决灾厄,政府自然另有备荒之仓,佛门义仓只是补充而已。而若佛门弟子能本着良心办这等好事,当寺院财竭之时,公家岂会袖手?”
第五十五章 打到你求和(上)
慧观听了杨应麒的话赞叹不已,杨应麒又道:“只是如此一来,你僧门不但有私人之捐献,且有公家之资助,若太平岁月一久,到时候入胜于出,只怕便富比帝皇,却如何能保其间不生蠹虫?嘿!说实在的,我对你们和尚的操守,可怀疑得很那!”
慧观沉吟道:“唯有请公家派人严加监督了。”
杨应麒摇头道:“那还不够。最好,是将所有钱财的来龙去脉一一公开,让捐献者知道自己捐的钱去了何处,同时也可告诉世人:佛门无私弊。”
慧观颔首道:“此法甚好。至于第三弊则更容易,易金菩萨、铜菩萨为石菩萨、泥菩萨、丹青菩萨便可。”
杨应麒一听大喜,心道:“这慧观和尚大不简单!这样改革意味着什么想来他心知肚明!”
两人言语投机,越说越起兴,杨应麒对佛法知之不多,然而一法通,万法通,慧观说出一些佛门规条来,他却能逐一评驳。一席话下来,杨应麒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蓝图,知道如果能帮助慧观完成他宗门的变革,那慧观领导下的宗派将转化为州县政厅的极佳补充。有许多社会事务政府直接介入实不如其它民间力量自觉介入来得好。两人一直谈到黄昏,慧观这才带着两个弟子告辞而去。
走出一段山路,其中一个弟子道:“这七将军可真是难缠,竟然开出这么多的条件来。”
慧观一听斥责道:“痴儿!竟然未悟!”
那个弟子愣愣不知当如何回答,另一个弟子接口道:“师兄糊涂!若依了这位七将军,则我宗不仅能立寺传经而已。将来我宗大兴,也许便在这几条变革上来!”
慧观指着他的这个弟子道:“证因,你且说说看。”
证因道:“这五大济世之方,前辈高僧或也曾为,只是未作明文定制,又无人在起始时大力支持,因此行之而不能及远。若我宗能将之定成规条,则佛家必成为政者不可或缺之臂膀。义食是养生,义葬是送死,义学结儒士之心,义仓收农氓之信,义医更是造福于民的大功德!若能募私富之财借公家之力成此五事,则我道之昌必可垂之千古!”
慧观颔首道:“不错!天下大变在即,我观辽东有非常之气,这七将军有逾常之能。我宗若能从而助之,岂止远来求存而已?将来泽及天下,也未可知!”顿了顿道:“若得便,我当相一相那位折大将军,看看他运数如何。”
慧观走后,辽西方面送来一份谍报。杨应麒善于利用民间力量,几年间已经建立起一个颇具架势的情报系统。东京平定之前,帮他做事的赵履民、刘介等人还显得畏畏缩缩,只是收集一些市井上能打听到的普通消息。东京被大金攻破以后,北国局势大变,赵、刘等人看清了形势,做事也大胆起来,大把花钱收买大辽的官员、太监,唯恐被竞争对手抢了功劳。
杨应麒眼前这份谍报,说的是辽主在众议之下,立皇叔耶律淳为都元帅,募粮集兵,准备再次伐金。杨应麒接到情报后立即打道回津门,命人请找欧阳适来商议。
自萧铁奴和欧阳适聊过之后,欧阳适言行大有改变,不但没了津门建港后的骄气,甚至比建港前也沉稳得多。杨应麒看得暗暗称奇,不知萧铁奴是怎么跟他说的。他和欧阳适间的关系,似乎也回复到在会宁时的模样。
欧阳适来到后在灯下看了谍报,问道:“你怕耶律淳会来打辽南?”
杨应麒道:“应该不会。大辽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可以同时发动几路大军了。如今来攻,必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辽南在大多数人眼里又还不是很重要的地方。因此这里不会是耶律淳的目标。就是他们真来也不怕。二哥三哥都在辽口,他们俩手下是汉部——甚至可以说是大金最擅守的部队,那里的城防也已经颇具规模,契丹人没三五个月攻不下来的。”
欧阳适点头道:“不错。如果我是耶律淳也会去打辽阳府!那里是军政重地,攻下的话影响会大得多。大哥现在还在会宁吧?斡鲁好像也不在东京,如今驻防辽阳府是什么人?”
杨应麒道:“大哥和斡鲁都不在,现在主管辽阳府军务的应该是斡鲁古,兵力大概有一万左右。此外,斡鲁临走前又把鞍坡交给了狄叔叔,老六也在那里助防,兵力大概有一千五百人。”
欧阳适道:“斡鲁古这人我知道,虽然生性贪婪了些,不过打仗是把好手。再加上我们汉部在鞍坡的人马,就是大辽倾国来攻也能抵挡一阵子了。嘿!其实我真怀疑大辽还能有多少兵力!”
杨应麒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辽立国两百余年,没那么容易吞掉的。”他敲了一下手中的谍报后道:“这谍报一共有三份,一份来津门,一份留辽口,另外一份去鞍坡。想来二哥和狄叔叔看到谍报后都会各自准备,鞍坡的谍报应该还会寄往会宁给大哥。老四,你说大哥看到谍报会怎么办?”
欧阳适沉吟道:“我猜老大一定会主张主动出击。”
杨应麒道:“那国主会赞成么?”
欧阳适笑道:“当然会赞成!自起兵以来这么久,他什么时候被动过?嘿,看来我们汉部又有仗打了。”
杨应麒微笑道:“打仗是凶险事,真不知道你干嘛这么高兴。”取出一幅地图来,说道:“这里是辽口,这里是东京。据这份谍报,耶律淳的军马就驻扎在显州附近。这里是大辽在东京道最后一条防线。这条防线一失,大辽不但整个东京道全军覆没,连临潢府、中京道甚至南京道都不得安宁!”
欧阳适皱眉道:“可惜可惜,显州离海太远,我的水师去不到那里。”
杨应麒道:“老四啊,其实你不用上阵,头功也还是你的。”
欧阳适精神一振道:“怎么说?”
杨应麒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东京有多少粮草我是知道的。这场仗打下来,东京的粮草是不够用的。他们女真人喜欢劫掠,但我知道狄叔叔和二哥却都不喜欢干这种事情。所以得把复州的粮食往辽口运一部分过去以备万一。”
欧阳适问道:“复州的粮食够用么?”
杨应麒道:“津门的人口越来越多,不过幸好我早有准备。我们的储粮,连津门将会新增的人口算上,到秋收之前只怕会过得紧巴巴的。若这一仗能拖到秋收之后再打,那就没问题了。今年咱们新开垦的耕地各种作物长势都不错,原住民安定下来后,租了我们的牛马农具,学着种玉米番薯,多半收成也会比往年好些。只要不遭灾,就算只是平常年景,我们接下来一年里也会有余粮的。”
欧阳适想了想又道:“我们在新开的村庄都在复州北部,从那里到津门和到辽口其实也差不多远。运粮也是从陆路行走,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要先把粮食运到津门再北上辽口?”
杨应麒道:“陆路行走,费车马畜力太多。但先把粮食运到津门也不划算”他在地图上一指,说道:“这条永宁河从复州北部流下,贯穿复州中部入海,所流过的地方刚好都是我们产粮的村庄。我们在它的入海口再开一个渡头,这个渡头不用像津门这样齐备,只要能把从永宁河中上游运下来的粮食搬上船就好。陆路运粮从长远来说是没有前途的。我们也正好趁这个机会打造一支运粮的船队来,将来大有用处。契丹人动作还没那么快,我们正好利用这个契机把半岛的建设搞起来。”
杨应麒说到这里叹道:“就是不知大哥在会宁会如何反应这件事情,国主又会如何处置。”
第五十五章 打到你求和(下)
折彦冲接到同一份谍报,比杨应麒晚了四天。他当日便把此事禀奏上去,大金君臣听说辽人要兴师来犯竟然没有一个显出半点紧张。今年年初,金军在完颜斜也的率领下从北面进攻大辽上京道,在春州、泰州连番大胜,竟是不费半点力气。因此诸将一听辽人挑衅都跃跃欲试。
完颜希尹奏道:“我大金立国以来虽然战无不胜,但连年征战,农事颇废。而且我们开疆拓土太多太快,很多地方都有不稳的迹象。年初开州若不是驸马应变得力,几乎酿成叛乱。再则,大辽疆域辽阔,我们仅占了他东京道大部分及上京道一小部分,其中京、南京、西京都还完好,在上京道的实力也还强劲。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当步步进逼,逐州吞食。若进军太快,反而容易留下后患。当下上上之计,不如许他讲和。待我大金后方稳固,粮足马肥,再一举破辽京,收辽土。”
阿骨打的儿子宗望道:“希尹所言有理。不过请和一事,须待辽人来求我,不可我去求辽人。”
阿骨打问弟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吴乞买道:“近年我们人口土地增加得很快,各猛安、谋克以及羁縻州县都需要重新整理。不过若要打仗,我们也不怕。契丹人给我们的文书到现在还都是无礼字句,说什么要我们称藩做它的属国!现在就跟他们讲和他们是不肯低头的。”
阿骨打又问折彦冲,折彦冲道:“若是自守,南方兵力绰绰有余。只是渤海人心未大稳,如果境内再有大的战争,只怕会引发新的变故。”
阿骨打道:“你的意思,还是要进击?”
折彦冲道:“若是进击,现在东京的兵力取胜或可,全胜不足。而且东京道的粮草也不堪千里行军之费。听闻耶律淳有使者来到,想来他是两手准备:能和则和,不能和则战。既如此,我们且跟他耗!既不答应他,也莫回绝他。今年年景似乎不错,等收了秋粮,把辽阳府各路的余粮调出来也够打这一仗了!”
阿骨打点了点头,说道:“耶律淳的使者我就不见了,希尹你去应付他,就按彦冲所言行事。三弟你再从各处调出一万兵马,分拨开往南方。告诉斡鲁古,时机成熟就可进击,不必再向会宁请旨。”
折彦冲又道:“汉部正军约有三千人。如今要助防辽口、鞍坡,兵力颇为不足,我想征募当地骁勇者,增益到五千人。”
阿骨打道:“辽南远在海边,会宁这边难以照看到,既然你觉得有必要便办吧,我信得过你。”顿了顿道:“胡十门是大始祖之后,我们不能亏待了他。我想册封他为曷苏馆七部孛堇,赐银牌。让阿鲁蛮所部归入曷苏馆部,也算是让他认祖归宗,位在胡十门之下。我又听四弟(吴乞买)他们说开州熟女真甚多,不如便撤了开州,全境连同曷苏馆原居地并作一体,行猛安谋克制。”
折彦冲道:“让阿鲁蛮归曷苏馆部一事甚好。不过开州南端近海临江处虽有女真,但这些人且农且渔,久习州县制,不知是否乐于猛安谋克制度。不如命胡十门体察民情后上表奏明。若其民以为猛安谋克方便,就合境推行。若其民以为不便,就分开州为南北:北边并入曷苏馆部,南边降州为县,仍行旧制。”
阿骨打道:“就这样吧。”
散朝后折彦冲回家,把这次打仗可能要从辽南调粮的事情和妻子说了。完颜虎一听皱眉道:“好容易安生下来,又要调粮打仗。现在东京粮食不足我们去补,万一明年遇上个灾年,却有谁来顾我们?”
折彦冲道:“汉部是大金的一部分,不能什么事情都只顾汉部自己,总得顾全一下大局。再说今年年景不是说会不错么?想来我们会有余粮的。”
完颜虎道:“我们懂得积肥精耕,防虫防旱,比北地其它地方的农人完全靠天吃饭好些,可粮食一天没收进仓里便还是老天爷的,谁敢说呢。”又顺道问起今天都谈论了哪些局势朝策,折彦冲一一说了。完颜虎沉吟道:“你要把兵部增益到五千人,那白吃饭的人又多了。”
折彦冲道:“铁奴的胡骑大概是八百人,留在鞍坡、归狄叔叔指挥的约有千人。阿鲁蛮所部如今也有千人。广弼手底兵最多,新兵旧兵不下两千人。我去求增益兵马,其实不过是把汉部真实的兵数明了化罢了。”
完颜虎想了想道:“你既不隐瞒增募兵马的事情,那既是向叔叔表明自己无专擅之意,也是在扩大我们汉部的实力。叔叔要把阿鲁蛮割出来,又要让开州女真化,其实未始没有削弱你的意思,你都不敢回绝,只是要割开州为南北,设法让南半部保留汉制,你们这些大概就是应麒所说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跨出一步,叔叔就逼你两步,你不敢不退,跟着又前进半步,最后两人便都觉得这结果可以接受了——我说的没错吧?”
折彦冲微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用心思了?”
完颜虎叹道:“这么复杂的心思,我以前是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的。不过跟着你们一起久了,小心看,小心听,总也懂得了一些。”顿了顿道:“只是这次我们也未免太亏了。阿鲁蛮和他所部是我们汉部的重将劲旅,就这样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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