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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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翰道:“汉部人口渐繁,久留畿内,总不大合适。”

撒改道:“会宁乃我大金国都,本来人口越是繁庶越好。听说大宋都城人口有上百万,我会宁人口,连汉部一起算上也赶不上人家半成!其实大家之所以要汉部别迁,最要紧的不是因为他们人口多了,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改俗!”

宗翰道:“汉部当初是我接引进来的,我曾对长白山发誓:只要他们不犯我女真之禁忌,听都勃极烈号令,我们便绝不逼迫他们。若都勃极烈不肯收容,我当亲自送他们出境。后来先主和今上也都答应让他们在村内自治了,如今怎好反悔?彦冲的性格我是知道的,若我们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只怕他宁可弃国远走,也不肯低头的。”

撒改摇头道:“当初我们是答应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女真尚弱,他们人口又少,容他们自保其俗也无妨。但现在我大金国威已隆,如何还能让畿内有个一两万人的大部落在?”

宗翰道:“主上与谙班勃极烈他们也都知道这点,所以才有别迁之议。”

撒改又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

宗翰问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么?”

撒改叹道:“我是怕折彦冲一离会宁,不复可制啊!汉部这几年成长之快,连我也大感意外!三年前他们来归时不过三百六十一人,我只道他们很快便会女真化,如乌春一般。谁知他们竟能把汉俗保持得这么好,非但未曾萎缩,反而随着我大金之壮大而壮大。如今他们人口已近两万,再不限制,日后必有祸患。”

宗翰沉吟道:“汉部自从归来,不但多有功劳,更难得的是忠心耿耿。他们不曾白吃我完颜氏一粒粮食,反倒每年纳货献茶,冠于诸部。打仗时又出兵出力,不落人后。自宁江州以至于东京,所下城池不下十余座,却无半点割据之念。每次攻占之后必请我完颜部将领更守。这次彦冲在辽南建成了鞍坡城,那是拱卫东京的要地,他筑成之后也不窃据,而是将兵将调往辽口助守,另派乌蠢戍守鞍坡。种种行事,都可见他是忠直之人。更何况他又是先主的女婿!论亲论功,我大金都不能亏待了他。”

撒改叹道:“我也知他忠直能干,只是汉部一日不改俗,我心中总是难安。说白了吧,我担心的不是汉部有造反之心,而是汉部有造反之力。折彦冲有臣服国人之德,杨应麒有宰割天下之能,他们其他五个兄弟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角色。皇上雄才伟略,有他在一日,汉部一定会忠心扈从。可我们这代人都走了以后呢?和你同辈的儿郎里头,能弹压得住汉部的能有几个?”

宗翰听得心头一震,撒改所说已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在忧虑阿骨打死后的事情了。这种话题,也只有在父子独处的时候方敢提起。想了想道:“眼下彦冲一点叛逆的迹象都没有,父亲这样担忧是否太过了呢?”

撒改又道:“确实有点过了,只是却不能不虑。唉,如此佳儿,为何偏偏不是我完颜氏子孙!”

宗翰道:“不如我趁着这次他回来去探探他的口风。”

撒改忙阻止道:“不可!折彦冲何等聪明,你就算问的再婉转他也必能猜到你的意思。这种事情,不点破便相安无事,一说出口就难以挽回,他若觉得我们疑他,只怕到时候没事也惹出事情来。”

宗翰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撒改叹道:“两害相衡取其轻者,若改俗之议不成,没办法,也只好让他们别迁了。”

宗翰道:“汉部一旦别迁,却往哪里去为好?”

撒改道:“不可太近,也不可太远。要地不可,险地亦不可。”

宗翰问道:“让他去治室韦如何?”室韦是女真北面的大部落,蒙古等部都是室韦的分支。

撒改道:“那是蛮荒之地,只怕他不肯去。汉部在会宁开出那么多良田美地,若把他们赶到小鲜卑山(小兴安岭)去,只怕会引得他们怨恨,皇上也不会答应。”

宗翰又问道:“让他们去治东海女真如何?”

撒改摇头道:“那里也太过蛮荒。而且山川隔绝,不便管制。再说,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契丹。虽然我大金连连取胜,但大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根深蒂固,非同小可!只要它一朝还没有覆灭就不能掉以轻心。汉部骁勇善战,把他们闲置到后方太过可惜。”

宗翰沉吟道:“黄龙府一带自然也不可,嗯,彦冲刚刚打下来的辽阳府又如何?”

撒改想了许久道:“东京万万不可,辽南却可以。我看过杨应麒私制的地图,自辰州以至于复州没有天险可守,不是个可以割据自立的地方。辽南的背面又是大海,无后援可以依凭。只要在东京屯有重兵,便如在高地储水威临低谷,一日一夜间铁蹄可踏遍整个辽东半岛。若汉部在辽南耕牧,将来我大军征辽,粮草可保无忧。那里也不算太穷,就不知折彦冲肯不肯去。”

宗翰问道:“杨应麒私制的地图?是他呈给国主的那幅么?”

撒改笑道:“不是!这小子鬼得很!他还有另外一副更加详尽的。”

宗翰又问:“他居然做得如此隐秘,那父亲又是如何得到的?”

撒改笑了笑道:“关于这个,却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对于汉部,我历来是很关注的…”

宗翰会意,微微一笑,也不再问。

第四十九章 复杂的政治(下)

折彦冲跟斡鲁一起回到会宁,家也不回,直接奔皇宫而来。两人要进宫时,杨应麒十分凑巧地刚好从宫里出来。斡鲁见到他笑问道:“小财神,进宫找谁玩啊?”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们把辽阳府的户籍交上来,却不好好统计整理,国主把东西发汉村去了,我费了整整两天才整理完。今天是来交功课的。”

斡鲁赞道:“那堆东西我也看过,要让我看一遍只怕要半个月,你居然两天便搞完了,了不起!”说着又低声道:“后村那片庄稼长得如何?”

杨应麒笑道:“那片地借给你后我就不管了,你问你的管家去。”

斡鲁哈哈一笑,他倒不至于担心庄稼的收成,这一问其实是怕自己南下后那片好地又被别人“借”走了。

斡鲁进去后,折彦冲问道:“阿虎身体怎么样?孩子长得健壮么?”

杨应麒道:“都很好。就是嫂子最近心情不大好,你最好多抽点时间陪陪她。”

折彦冲点了点头,走快两步跟上了斡鲁。阿骨打见到两人大大夸奖了一番,说道:“我不怕你们料理不下高永昌,却怕辽阳人狡黠难治。不料你们把事情办得这么好。”

斡鲁道:“这都是彦冲的功劳,他对付那些渤海人很有一手。那些读书人见到他个个都服服帖帖的。”

折彦冲道:“都统胸襟开阔,该放手处便放手让我去做,有他支持,我在政事上才能做得这么顺。至于军务,更是仗都统坐镇东京才压得住大局。”

阿骨打见他们两人如此和睦十分高兴,说道:“一开始我还担心斡鲁粗野,又怕彦冲你傲不服上,今天看来都是多虑了。你们二人为我大金打下了千里沃野,我要好好赏赐你们!”

当下将他们打下东京后献上来的珍宝分赏两人。临了,阿骨打对折彦冲道:“一个月前阿虎来我这里哭闹,事情你知道没?”

折彦冲道:“她给我写过家书,有提到这件事情。国家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得,叔叔你别管她就是。”

阿骨打道:“不然。她说的半是公事半是私事。再说她也不是无理取闹。我已经命你四叔五叔他们勿得侵犯汉部私产,否则严办。”

折彦冲道:“叔叔,这都是应麒的鬼主意,和四叔五叔无关。”

阿骨打哦了一声道:“应麒出了什么鬼主意?”

折彦冲道:“我汉部不敢改祖宗之俗,却也不愿别迁。但既然留在会宁颇碍国家大局,于两者不可兼得时,唯有取其便者。应麒知道一旦别迁,房屋土地都带不走,便有意结好豪强,希望将来别迁时四叔五叔他们美言几句,得一块肥美些的地方。”

阿骨打听他所言和宗望的推测暗合,顿时哈哈大笑道:“这个小鬼,就喜欢使小聪明。不过他这么做也情有可原。至于你能如此坦诚更是难得。放心吧,便是你四叔五叔不向我美言,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折彦冲道:“若是彦冲自己一人,过得苦一些也无所谓。但汉部这些兄弟是陪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曾允诺他们要给他们寻个好归宿,因此不敢推却叔叔的好意。”

阿骨打这次却没问他想去什么地方,只是点头而已。

折彦冲回到汉村,一进村便有无数村民争先恐后来欢迎他,个个道:“好了好了,大将军终于回来了。”

折彦冲抚慰了几句,让他们相信自己,且先回家去,众人渐散,完颜虎的身影在散去的人群显现出来,抱着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容颜却比几个月前憔悴了不少。

折彦冲走上去道:“你病了么?怎么精神这么不济?”拖着她回家后接过女儿,完颜虎却一直咬着嘴唇不说话,折彦冲低头亲了亲女儿,胡渣子刺得小家伙哇哇大哭起来,周围的侍从想笑,但看看完颜虎的脸色又不敢笑。

折彦冲被女儿哭得慌了,要交给妻子,完颜虎却不接,伸手捶了折彦冲肩头一拳道:“去这么久,家里出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折彦冲叫道:“汉部的事情我自会料理,你少掺活!赶紧哄孩子要紧。”哄女儿道:“乖乖!别哭,别哭好不好…”孩子却哭得更加厉害。

完颜虎骂道:“你就知道哄孩子!”

折彦冲挥手让侍从和佣人都出去,一边哄女儿一边道:“我在外面不是冲锋陷阵,就是和人钩心斗角,回到家来便不想理外面的事情了。唉,你快帮我哄哄女儿!天天呆在家里有福不享,却去抢应麒的事情,这不是瞎搅和么?”

完颜虎怒道:“你倒是怪起我了?”

折彦冲道:“我向来跟你说,外面的事情你根本不懂!一个娘儿们,好好呆在家里才是本份。”

完颜虎一听怒火冲天,将挂在墙上的刀扯了下来掣出鞘,喝道:“我不懂?好!明天我就去跟叔叔说,让我带兵到前面杀契丹,半年后看谁打下的城池多!”

她这一凶一喝,连在旁边乖乖睡觉的大儿子也吓哭了。小兄妹两人哭声一个比一个响亮,折彦冲顾一下这个,哄一下那个,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对完颜虎冷笑道:“儿女都生下两个了,还就知道拔刀射箭!就你这性子,到了外面还不被人玩得团团转!”

完颜虎双目圆睁,怒火上了脑门,也不管孩子哭泣,嚷着要和丈夫比武。折彦冲被妻子和儿女三面夹攻,又是狼狈,又是恼怒,忽然呀一声门被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美少年,对着他们一家笑道:“你们一家子打架可真够热闹的。全村人都听见了。”

完颜虎的性子,见了折彦冲便想和他相打,见了杨应麒却自然而然地收起自己的粗鲁性子,把刀按下对杨应麒道:“出去,小心伤着你!”

杨应麒道:“怕伤了我,就不怕伤了儿子女儿?”

完颜虎一怔,杨应麒已经走过来从折彦冲手里接过女婴,解开襁褓一看道:“大哥你下次抱孩子时收收手劲,你看,屁股都叫你捏肿了。”两手抱着女孩,一脚晃着摇篮,一边哄着一边亲着,他的脸嫩得和两个孩子有得比,似乎北国风霜没半点刮在他脸上。没多久两个孩子渐渐静了下来,杨应麒把女婴放在左手,右手抱起男孩,说道:“我抱出去玩儿,你们要打就继续吧。”

他哄孩子这段时间折彦冲夫妇都没说话,有了这段安静时刻作缓冲,先前的火气便渐渐消了。

杨应麒出去后,完颜虎踢了丈夫一脚道:“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折彦冲道:“胡说八道,哪里有不走的。外面还一大堆的事情呢。”

完颜虎在炕上坐了下来,说道:“我知道你在外面事情多,可每次见你回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想找你吵架。”

折彦冲笑道:“知道啦。”

完颜虎道:“我们吵吵是小事。可汉部这次的事情…”

折彦冲打断了她道:“应麒是不是傻瓜?”

完颜虎一愣,道:“自然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折彦冲不答,继续问道:“我是不是任人捏圆捏扁的软面团?”

完颜虎道:“自然也不是。整个大金都知道你的脾气又臭又硬!你认定的事情,叔叔也没法叫你改主意。”

折彦冲道:“既然这样,你还担心什么?”

完颜虎听到这话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第五十章 进退的选择(上)

折彦冲回到会宁第二日,完颜虎的哥哥宗雄来找他喝酒。折彦冲道:“不如喝茶。我最近在南边得到两斤好茶,乃是四川蒙顶,在这边极为难得。”

宗雄大喜,他勤勉好学,虽在战事频繁之中一日不废读书,杨应麒说他“样子完全是个女真,精神却比我还汉人。”他也以文武双全为荣,对汉文化各方面都极为喜爱。杨朴所传唐茶道、杨开远所传宋茶道、杨应麒所传新茶道他都有研究,此时折彦冲把蒙顶茶取出,他也不让侍从动手,摒退左右,亲自以宋茶道清煮法调试。本来折彦冲是主,宗雄是客,该当由折彦冲来煮茶才是,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折彦冲又不精此道,便由宗雄来动手。

炭炉上水一滚时,宗雄问折彦冲道:“今天二叔跟你说了汉部别迁的事情没有?”

折彦冲道:“说了。”

宗雄问道:“二叔怎么说?”

折彦冲道:“看来是非迁不可了。”

宗雄一边取水洗茶,一边道:“有说去哪里没有?”

折彦冲道:“没有。”

宗雄不再言语,专心于茶,茶汤入皿,端起嗅了嗅,品啧回味良久,这才道:“彦冲,有一些话,我犹豫了好久一直没开口。但现在大事将决,再不说以后便没机会了。”

折彦冲道:“你我名为郎舅,实如兄弟。兄弟之间,言无不尽,何必藏掖?”

宗雄道:“当初粘罕(宗翰)接引你们入我女真,我本来并不十分赞成,然而见你忠勇正直,应麒又博学多才,实大大有稗益于我完颜氏,因此便渐弃前嫌。你娶了阿虎以后,汉部与完颜更见亲密。我父亲去世之时让你在场,便是明证——他已完全把你当作自己人了。只是这几年来你们始终坚持保留汉俗,行事与我女真大大不同,女真人望见,不免有非我族类之感。没错,我二叔恪于当初的诺言不便逼你改俗,但他心里却是希望你能主动提出改俗。你是看不出他的心思么?只怕不是吧。你想保有祖宗家法,可这里是女真,是会宁!眼见我大金已经威震天下,你却还如此硬颈,二叔心中能无芥蒂?所以你近年功劳虽然越来越大,汉部所贡财货也是诸部之冠,但在二叔那里,反而不如先前亲信。”

折彦冲默然,宗雄继续道:“当初我父亲与二叔答应让你们保留汉俗,实是一种羁縻宽容的心态。譬如衣饰,可有亦可无。合意则佩戴之,若不合意,则弃之于地而已。因为不重要,所以宽容。但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汉部如今的实力已非等闲部族,可说是我大金极重要之臂膀,增减变动之间已有切肤之痛!二叔要容你,却如有异物存于腹心;不容你又势必伤筋动骨。不是二叔薄情,而是一国之内无二制。汉部法度宽纵,其他各部之人犯事往往逃入汉部,大家看你面皮,往往也不太过追究。但如果真要追究的话,那汉部此举不但犯忌,甚至可以说是犯法!此弊不革,若养成了惯例,我大金的法度还有什么威信?二叔还如何号令天下?天无二日,国无二法。汉部若不遵大金之法,如何称得上是大金之民?”

折彦冲低头不语,手中的茶都已经冷了也忘了喝。宗雄又道:“我派始祖函普公本非完颜部人,函普公自高丽远来入赘于完颜部之后,完颜部人又推他为首领,经七代而有今日之大业。可见我女真人并非刻意敌视外族,对于来归者,我族向来有海纳百川之量。彦冲你来归之情势大有似于函普公处,若能带领汉部从女真之俗,改完颜之姓,将来见亲见贵,不但他部不能及,就算是斡鲁、宗翰也要位居你下。”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宗雄,这一席话若不是你,旁人是不敢说、也不好出口的。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也很感激。其实能和女真融为一体,彼此无间,正是我和应麒梦寐以求的宿愿,只是旁人不解罢了。”

宗雄喜道:“当真如此么?”

折彦冲说道:“只是我们追求的,和你刚才所说又不大一样。”

宗雄道:“愿闻其详。”

折彦冲道:“函普公归完颜之事我也久有听闻。其实,我汉人一开始也非同一民族。三千年前之虞夏、两千五百年前之殷商、两千年前之岐周,据应麒说,这三代虽同是中华共主,其王室却不是同一民族。然而经两千年之锻造融会,自孔墨诸子出而文德一统。秦之统一,实际上是三晋的政治、齐鲁的学术借秦兵之武力统一中原。自此之后,无论晋人楚人,齐人燕人,具为中华。自秦至今又一千三百年,其间中原文德国力进退反复,难以一一为言,但就大体言之,则教化普衍,人文之盛,后实胜前。至于今日之大宋,中华人文已臻于极致!”

他顿了顿,将杯中冷茶喝了,继续道:“如今大宋有重文轻武之病,故宋不敌辽。辽承衰世,力不及金。当前我大金正处盛世,然而大金朝政有部族偏狭之弊,完颜优于各部,女真压倒各族,是大金为女真人、完颜氏之天下,非大金全民之天下。眼下我大金完颜各部族长具为人中豪杰,所以弊病一时未显。但一门英豪无百年之盛。想两百年前,耶律阿保机横行大漠南北、长城内外时,有谁是他敌手?如今他的子孙耶律延禧又如何?手下虽有百万之民,却如鱼卧俎上,只待我等前去宰割而已!今日女真压在各族头上,正如昨日契丹压在女真头上——谁知道明日又有谁如今日之女真?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子孙岂不是又要任新兴之族宰割?所以部族偏狭之政,不但无益于他族,亦无益于女真。若求真正的万年基业,唯有忘部族之偏,释家奴之囚。应麒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荆国人丢了货物,旁人着急,他却说:‘荆国人丢失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落在荆国人手中,来来去去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可着急的’——这是视全族有如一体,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胸怀了。完颜部当前稍类于此。然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去荆字可矣’。去荆字,那便成‘人失之,人得之’,而无论得者是哪国哪族人了——这才是天下主义!这才是至善!所以我和应麒不是不愿意和女真融为一体,再无彼此,我们愿意的,不过不是要简简单单地让汉部退而为女真,跟着成为贵族,视他族为劣等,酷刑法,畜家奴;我们是希望女真能忘部族之私,以公天下之魄力进于中华!”

折彦冲这番话说完,屋内登时静了下来,宗雄默然半晌,道:“有酒么?”

折彦冲道:“得问阿虎。”

宗雄出去问妹妹要了马奶酒来,喝得大醉,胡歌而去。

第五十章 进退的选择(下)

这年九月中旬,大金首脑齐聚会宁。完颜阿骨打召六大勃极烈饮酒议事,哪六大?

谙班勃极烈、同母胞弟完颜吴乞买第一。

国论忽鲁勃极烈、大金国相、堂兄完颜撒改第二。

阿买勃极烈、堂叔完颜辞不失第三。

国论昊勃极烈、五弟完颜斜也第四。

国论乙室勃极烈、八叔完颜阿离合懑第五。

迭勃极烈、堂弟斡鲁第六。

是为六大勃极烈。大金建国不足两年,阿骨打虽然号为皇帝,但集权未彰,内部行的实际上仍是部落酋长决议的勃极烈制。因此杨应麒等人偶尔称阿骨打为“都勃极烈”别人也不以为非。

七人在会宁城外的山顶饮酒议事,阿骨打庶长子宗干、嫡长子宗峻、嫡次子宗望、撒改子宗翰、先主子宗雄、先主婿折彦冲等第二代子弟侍立山坡,不得与会。

杨应麒对这件事情却仿佛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拿着一根直钩钓竿在城外偏僻处钓鱼。

忽然一个汉部的文书跑了来道:“不好啦!不好啦!”

杨应麒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情?契丹的骑兵打到会宁来不成?”

那文书气喘吁吁道:“不是。”

杨应麒淡然道:“若不是这事情,又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文书叫道:“七将军!刚才几位勃极烈从山上下来,让人传命,要我们汉部迁到南边去。”

杨应麒手中的鱼杆动也不动,问道:“谁来传命?”

那文书道:“二太子。”嫡庶连排宗望行四,但以嫡子计算则行二,会宁的人都叫他作二太子。那文书停了一下说:“大家都有些慌了,七将军,你快回去吧,看事情还有没有补救。”

杨应麒道:“我今天还没钓到鱼呢?”那文书听得目瞪口呆,杨应麒又道:“就这事了么?如果只是这事,那你可以回去了。”

那文书刚要走,哒哒哒两匹马奔近,后面一匹空着,前面那匹马背上一个骑士翻身下地向杨应麒施礼道:“七将军,大将军有召。”

杨应麒问道:“什么事情?”

那骑士道:“应该是议迁的事情。”

杨应麒这才舍了钓竿上马,回到汉村,母村外的谷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不少人见到他都叫道:“七将军!快想想办法!”

杨应麒见台上折彦冲、完颜虎都在,宗望坐在一边。杨应麒问道:“什么事情叫得这么急?”

完颜虎一脸不悦,咬着牙不说话。折彦冲道:“刚才勃极烈群议已定,要我们择日南迁。”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问宗望道:“宗望哥哥,都勃极烈要我们迁去哪里?”

宗望道:“复州。以彦冲为汉部猛安。复州原有户口也归你们统领。”

杨应麒道:“复州经契丹乱政,多有逃亡,这时候能有多少户口?前几天我才统计过,将原来宁、复、苏三州并在一起,也不过三千户。再说那里地势颇狭,临海多山…”

折彦冲挥了挥手打断他道:“别说这些了。复州再小,能比汉村小么?我们在这里能过活,去到那边也可以。”

杨应麒道:“这里是大金龙兴之地,都会所在,不一样的。”

台下汉部的人听见,都附会着说:

“是啊!去到那边,不是又要重新开荒?”

“那我们留在会宁的田地怎么办?”

“还不就被别人借走?”

群情汹汹,大有不肯罢休之势。折彦冲扬了扬手,人群才静了下来,折彦冲问道:“我问你们,来到会宁之时,我们谁手中是带着田土房屋来的?”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折彦冲继续道:“没有都勃极烈的庇护,我们能有今天这么安定的局面么?在这个乱世,荒地易垦,安稳难求!你们是不是在后方生活得太久,都忘了前线是怎么一回事了?”

众人登时变得没了声音,许多人低下了头,然而眼中还是不舍。

折彦冲道:“马群多了,大了,也得另择水草而居,否则就会互相挤压!自大金开国以来,汉村人口日繁,都勃极烈也是为我们长远打算,给我们划了一片比汉村大得多的土地。那里背山面海,物产丰饶,只要我们肯努力,将来一定会生活得比在会宁还好!”

许多人已经被折彦冲说动,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心想:“说是人口太多了要迁移,但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这还不是仗势欺人!”

折彦冲又道:“大家信任我,所以才来归附我。但你们若不愿意走,我也不会强求大家。我会去求都勃极烈,让他给大家留一块土地,留一些房屋。只要大家入了女真籍,奉令守法,我在不在也没什么区别。”

锻造屋的头儿张老余站出来道:“大将军!我们从死谷跟你也跟到现在了,没道理现在离开!你走到哪里,老张便跟到哪里!辽南也好,辽北也罢。山边海边我们都跟去!”

锻造屋和琉璃屋的人都一起呼道:“山边海边都跟去。”

折彦冲见众人如此,眼角微湿,说道:“谢谢你们,还是和当初在出谷的时候一样,愿意去的不愿意去的都自己决定,明天去应麒那里报知,由他全面安排。”说着望了杨应麒一眼。

杨应麒和折彦冲对望一眼,终于也站出来道:“大家要相信大将军,也要相信我,到了海边我也能让大家的日子好起来的。”汉部财神爷的承诺可比折彦冲的鼓动实质得多,许多人便都舒了一口气,但仍有不少人心中对去留举棋不定。

折彦冲道:“好了!没其他事情了,就都散了吧。去留自己决定,不许再在这件事情上起哄了,否则就是犯律了。”

人群散去后,宗望对折彦冲道:“汉部的人对南迁好像不是很满意啊。”

折彦冲道:“他们安乐惯了。”

宗望道:“彦冲,如果你也不乐意,趁着几位勃极烈都在,我和你一起去求叔叔,请他们收回成命。”

折彦冲却摇头道:“不用。复州有小半个辽东半岛,够汉部生息了。再说辽南那边人心其实未必很稳,会宁对那里鞭长莫及。将汉部南移,对威压渤海、防范契丹都有好处。”

宗望点了点头道:“你此次南去有什么打算么?”

折彦冲道:“诏令中要求南迁的是汉部,可没说要我也往驻复州啊。我是汉部的首领,所以要对他们负责,给他们争取个好去处。但我更是大金之臣,等我领他们到南边安顿好,自然回会宁来复命待诏。我想国主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宗望微微一笑道:“没错。彦冲,你没让父皇失望。现在我宣读父皇的第二道诏令,接旨吧。”

第五十一章 南迁吧南迁(上)

阿骨打的第二道诏令命折彦冲为辽南都统,总领辰、复、开三州。汉部军马分驻鞍坡、辽口、来远,东拱保州,西逼辽土,北协东京。三处军马粮粮饷,由所领三州自行供应。

完颜虎听了第二道诏命后颜色稍霁,杨应麒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宗望走后,完颜虎用手肘肘了一下杨应麒道:“干嘛?多了两个州不高兴啊?”

杨应麒笑道:“开州辰州只是由大哥领着,和复州不同的。”

完颜虎问道:“有什么不同?”

杨应麒道:“大嫂你没听清楚么?复州辟为汉部猛安,算是一块封地一样的地方。会宁对我们只是羁縻,并不直接干预我们内部的事情,我们可以像治理汉村这样依汉俗来办事,只要平时纳粮,战时征兵就算尽责了。辰州开州隶属辽阳府,只是划出来归大哥管,一切政令都要向沈州、咸州看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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