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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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老庄之别(5)

六 儒道再评价(1)

六 儒道再评价(2)

六 儒道再评价(3)

六 儒道再评价(4)

六 儒道再评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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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隐士哲学家(1)

儒道之争,也可以说是儒、墨、道三家之争。因为儒墨两家的分歧,主要在仁爱与兼爱。但仁爱也好,兼爱也罢,总之是要做点什么。实际上,墨子虽然与孔子对着干、拧着来,出发点可都是关心天下兴亡,也都愿意为此殚精竭虑,奔走呼号。道家却无意于此。他们虽有主张,却并不游说诸侯,也不设计方案。即便发表意见,也多半是自说自话。因为道家的主张是“无为”,也就是不做什么。不但自己不做,也反对别人做。他们的主张,是统治者也好,老百姓也好,都不要做。这才有了儒道之争的焦点:有为,还是无为。这是道家与儒家的分歧,也是他们与墨家的分歧。也就是说,儒家和墨家都主张“有为”,分歧仅仅在于“做什么”和“怎么做”。道家的主张,却是“不要做”。这样看,道家与儒家、墨家的分歧,比儒墨之争的分歧更大。

问题是,儒墨两家为什么要做,道家为什么就不做呢?

因为他们代表不同的士。前面说过,墨家代表武士(或侠士),儒家代表文士(或儒士);墨家代表士的下层,儒家代表士的上层;墨家代表士的过去,儒家代表士的未来。武士也好,文士也好;下层也好,上层也好;过去也好,未来也好,总归都要做事。那么,不要做事的道家又代表谁?他们的思想又是谁的哲学?

隐士。道家是隐士的代表,道家思想是隐士的哲学。

什么是隐士?隐士是士的另类。前面说过,春秋战国时期的士,大体上都是“自由职业者”。他们的工作,主要是给别人帮忙。比方说,大夫的采邑,就是士来打理的。这样的士,叫“家臣”(前面说到的阳货,就是季孙氏的家臣)。另外,打仗,也要靠士。这样的士,就是“战士”,也叫武士、甲士。打仗要有人冲锋陷阵,也要有人出谋划策,还要有人拉帮结派合纵连横。这样的士,就是“谋士”,也叫“策士”。国家之间不但要打仗,也要谈判,要唇枪舌剑,折冲尊俎,得有人帮着说话。这样的士,就是“辩士”。天子、诸侯、大夫,都要占梦、算卦、看风水,要有人懂医懂药懂房中术。这样的士,就是“方士”。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呢?他们也得有人陪着吃喝玩乐闲聊天。这样的士,就是“食客”。总之,士的任务,就是有事帮忙,没事帮闲,说话帮腔,打仗帮凶。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要做事,也都要依附于高级贵族(大夫、诸侯、天子)。他们都是“毛”,必须依附在一张“皮”上。皮之不存,则毛将焉附,所以他们要关心天下兴亡。隐士却不同。他们谁也不依附,什么事情都不帮别人做,也不为这些事情费脑筋。什么天下,什么人民,什么家国,统统事不关己。如果你拿这些事去请教他,他还要生气。比如传说中的隐士许由,听说尧要让位给他,就跑到河边去洗耳朵。结果他的哥们巢父更生气,说你这么一洗,把溪水都弄脏了,我只好去上游饮牛。这就是“隐士”。

什么人可以做隐士?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当中,什么人是隐士?不做事的人。所谓“不做事”,也不是什么都不做。耕田、种菜、砍柴、钓鱼之类,还是要做的,否则他们吃什么?他们的“不做事”,其实是“不做官”。不做官也不是“不会做”或者“做不了”,而是“不愿意”。能做,会做,做得了,却偏不做,才叫“隐士”。

一 隐士哲学家(2)

道家,就是这样一些人的代表。道家思想,就是这样一些人的哲学。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了问题。第一,儒和侠需要哲学,需要代表,是因为他们做事。做事,就要有理论依据,也要有哲学指导。隐士什么都不做,要哲学干什么?要代表干什么?第二,隐士对于国家大事、天下兴亡,既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你何必说,又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只能说明两点:第一,道家不等于隐士,隐士不等于道家。准确地说,道家不是隐士,只是“隐士哲学家”。他们的立场、观点、态度,是隐士的,因此主张“不做”。他们的社会角色是哲学家,因此不能“不说”。说什么?把为什么主张“不做”的道理说出来。主张“不做”,同时“要说”,这就是“隐士哲学家”,也就是道家。第二,作为“隐士哲学家”,道家其实还是关心国家大事、天下兴亡的。只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个社会,这个天下,已经没救了。要救,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无为”。这就是他们与儒墨两家的根本分歧。因此,所谓“儒道之争”,就可以概括为三句话:有药可救,还是无可救药;拯救天下,还是拯救自己;积极有为,还是消极无为。

先说第一条。

前面说了,道家代表的隐士们,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和天下兴亡的。那么,是他们认为这事不关自己的痛痒吗?不是。人,是社会的存在物。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一定的社会中,隐士也不例外。社会状态好,他们的生活也好;社会状态不好,他们的生活也不好。怎么能不关心?怎么能说关心是不必要的?其实,他们的不关心,是认为关心也没有用,这个社会已经无可救药了。既然无可救药,关心它干什么呢?

这种观点,主要是老子、庄子之前那些隐士们的。这些人是道家的先驱,我们不妨称之为“前道家”。孔子的时代,就有这样的人。孔子和他们的关系,大约是孔子对他们很客气,也很敬重;他们对孔子则不欣赏,也不赞成。

不妨举几个《论语·微子》中的例子。比如楚国的“狂人”接舆,就曾经一边唱着歌,一边走过孔子的车子(歌而过孔子)。歌,当然是故意唱给孔子听的。怎么唱的呢?凤凰啊凤凰,咋就这么倒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过去的不可挽救,没做的还能追回(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算了吧,算了吧,那些当权派岌岌可危(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这话意思很清楚:如今这个世道,早就不可救药。你孔某人就算是凤凰,碰到这倒霉的时代,也只能是没毛的凤凰,还不如一只鸡!现在那些执政者早晚要完蛋,你东奔西走找他们干什么!据说,孔子听了立即下车,想跟他谈谈,接舆却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如果说接舆的歌还只是暗示,那么,另外两个隐士──长沮和桀溺的话,可就是明明白白的了。有一次,孔子要过河,找不到渡口。正好长沮和桀溺肩并肩在耕地,孔子就让子路去“问津”(询问渡口)。长沮说,驾车的那位是谁?子路说,是孔丘。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解释。第一,驾车是子路的事,孔子怎么成了“执舆者”?回答是:因为子路下了车,所以缰绳就到了孔子手里。第二,子路是孔子的学生,对孔子怎么能直呼其名?回答是:因为子路是在对长者介绍孔子。直呼其名而不称夫子,是谦虚,也是对长者的尊重。于是长沮又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那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是知津矣)!俗话说,说话听声,锣鼓听音,长沮这是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孔夫子不是聪明绝顶吗?他连天下的出路在哪都知道,还能找不到渡口?当然,这话也可以做另一种解释:孔夫子早就知道天下的出路在哪儿了,何必还来问我?两种解释,都通。

一 隐士哲学家(3)

子路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又去问桀溺。桀溺问:先生哪位?子路说,是仲由。子路的回答也是称名不称字,也是谦虚、尊重。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说,对的。桀溺说,现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谁能改变,你们又和谁一起去改变(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与其跟着“辟人之士”,何不跟着“辟世之士”?这意思也很清楚: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坏透了,烂透了,根本就不可救药。你们与其像孔子那样,只是拒绝与坏人合作(避人);还不如像我们这样,根本就拒绝与整个社会合作(避世)。

长沮和桀溺说完,就只顾埋头干活,不再搭理子路。子路没有办法,只好回去报告孔子。孔子听了,怅然说道:人又不能和动物一起生活(鸟兽不可与同群)。不跟人打交道,又跟谁打交道(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如果太平,我也用不着出来搞改革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也就是说,正因为世道看起来无可救药,这才需要我们想办法。

类似的话,子路也说过。有一次,孔子在前面走,子路在后面跟,掉了队。为什么会掉队呢?估计是孔子坐车,子路步行,跟不上。这时,子路遇到一位“荷蓧丈人”,也就是用拐杖挑着除草工具──蓧(音掉)的老人,就问:先生看见我老师了吗?荷蓧丈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老师(孰为夫子)?这话也历来有多种解释。有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指荷蓧丈人自己的,也有说是指子路甚至孔子的。这样一来,这句话也就有三种翻译。第一种:荷蓧丈人说,老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认得你们老师?第二种:你们这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你们老师?第三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是老师?谁是老师?这三种解释谁是谁非,我们且不去管他,关键是之后子路的议论。子路说,别以为我们不明白。我们主张行不通,那是老早就知道的(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这就有意思。明明知道“道之不行”,为什么还要去推行呢?也有两个原因,一是尽义务,二是有希望。子路说,君子做官,只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尽到一个士人的责任而已(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像隐士们那样只顾洁身自好,其实是取了小义,乱了大伦。所以“不仕无义”。问题是,如果这社会彻底无救,君子就算做了官,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还是认为世道可救,或者希望可救。唯其如此,孔子才开出了救世的药方。

以上就是儒道两家的第一个分歧:天下大乱有药可救,还是无可救药。由此,又引出了他们的第二个分歧:我们应该拯救天下,还是拯救自己?

道家认为应该拯救自己。在他们看来,天下既然已经无药可救,那么,能拯救的也就是自己。这是杨朱的观点。杨朱,是先秦道家第一人。先秦道家有三个阶段,各有一个代表。杨朱代表第一阶段,老子代表第二阶段,庄子代表第三阶段(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可惜杨朱没有留下著作,他的生平也没人知道,只能推测他应该生活在墨子之后,孟子之前。因为《墨子》一书没有提到杨朱,而在孟子的时代他却已与墨子齐名,拥有众多粉丝。《孟子·滕文公下》说,当时杨朱和墨子的学说风行天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所有的言论不是赞成杨朱,就是赞同墨子(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可真是好生了得!

一 隐士哲学家(4)

那么,杨朱有什么主张,竟能够得到如此之多的青睐?

说来简单,也只有四个字:一毛不拔。

杨朱这主张,也有两个版本。一个见于《孟子·尽心上》,道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另一个见于《韩非子·显学》,道是“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一毛不拔的成语,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这就难以让人接受。只要拔一根毫毛,就能够有利于整个天下,这样的事情都不肯做,岂不是太自私、太小气、太不像话了吗?

但是且慢!杨朱胆敢公然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的主张能够风行天下,也自然有他的道理。据《列子·杨朱》,有一次,墨子的学生禽子(即禽滑釐)问杨朱:拔先生一根毫毛,来拯救天下世道(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干吗?杨朱说,世道可不是一根毫毛就能够拯救的(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说,如果可以,愿意吗(假济,为之乎)?杨朱不理睬他。禽子出门,把这事告诉杨朱的学生孟孙阳。孟孙阳说,你们是不懂先生的用心啊(子不达夫子之心)!还是让我来替先生说吧!请问,如果有人提出,痛打你一顿,给你一万块钱,你干吗?禽子说,干!孟孙阳又问:砍断你一条腿,给你一个国家,干吗?禽子不说话。于是孟孙阳说,与肌肤相比,毫毛是微不足道的;与肢体相比,肌肤又是微不足道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是,没有毫毛,就没有肌肤;没有肌肤,就没有肢体。一根毫毛固然只是身体中的万分之一,但是,难道因为它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奈何轻之乎)?

这话是不是杨朱的意思,我们不清楚。因为有许多学者视《列子》为“伪书”,至今仍未弄明白。就算是“真书”,那也是《列子》,不是《杨子》。比较靠得住的办法,是把这里的杨朱和孟孙阳,称为“《列子》中的杨朱”、“《列子》中的孟孙阳”。《列子》中的杨朱和孟孙阳,是不是历史上的那两个人,也许永远搞不清。但他们讲的话,还是可以讨论的。

应该说,这“《列子》中的孟孙阳”,还真是话糙理不糙,也有道理和教训。有什么道理和教训呢?第一,口子不能乱开。你今天可以拔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一片皮;今天可以挖一块肉,明天就能剁一条腿;今天可以伤害身体,明天就能杀人或者自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口子一开,不可收拾。孟孙阳问禽滑釐,拿一条腿换一个国家行不行,禽滑釐为什么不回答?因为他很清楚,下面的问题,就是“砍掉你的脑袋给你整个天下”,那也能同意吗?

第二,局部不可小看。没错,整体利益确实大于局部利益。就连“《列子》中的孟孙阳”,也说“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但这决不意味着局部利益就不是利益,就是可以随便牺牲的。因为整体不过局部之和。你不把局部利益当回事,今天牺牲一个,明天牺牲一个,最后整体利益也没有了。不要说什么“大河不满小河干”,事实是:长江、黄河都由涓涓细流汇集而成。所有的泉水、溪流、小河都干了,长江、黄河还有水吗?

这两个道理用于社会问题,就能推导出第三个教训:别把小民不当人。或者说,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天下”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剥夺人民个人的权利。个人之于国家、天下,或许有如毫毛与肢体、全身,但难道因为他们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奈何轻之乎)?小民也是人,小民的生命也是生命。只要是生命,就要尊重,就要珍惜,哪怕他轻如毫毛。谁要把我们这些小民当作毫毛,随随便便就拔了,对不起,不干!

一 隐士哲学家(5)

显然,杨朱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只不过“极而言之”,并非当真是只要拔一根毫毛,就能够有利于整个天下,也不干。因为“世固非一毛之所济”,哪有只拔一根毫毛就能有利于天下的呢?说穿了,不过是下套,先哄骗我们献出一根毫毛,然后哄骗我们献出肌肤和肢体,最后哄骗我们献出生命。因此,对付的办法,就是把话说透,说到底,说到极点:别说要我的命,就算只要一根毫毛,也不给。

何况杨朱不但说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还说过“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全文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牺牲个人来满足社会(损一毫利天下),不对;牺牲社会来满足个人(悉天下奉一身),也不对。社会和个人是对等的,谁也不能损害谁。只有个人和社会都不受损,都不牺牲,才是“天下大治”。这就是杨朱思想的完整表达。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叫“极端自私”?

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不但是要求小民们牺牲个人(损一毫),而且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牺牲整个社会(悉天下)来满足另一些个人(奉一身),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大公无私”(利天下)的旗号来进行的。因此,为了矫枉,只好过正,即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连“损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也就是说,你想“损人利己”吗?对不起,我“一毛不拔”!

看来,杨朱的思想是被曲解了,杨朱本人也被妖魔化了。这也并不奇怪。思想的传播有一个规律,就是“简单化”。因为只有简单化,也就是说,只有把深刻的思想变成通晓明白、简单明了、一听就懂、琅琅上口的短语和口号,才能得到最广泛的传播。这可是有风险的。由于语言的多义性和理解的多样性,这些简单的说法很容易被曲解。如果这种“简单化”的工作还是由论敌、对手或者不怀好意的人来做,就很有可能被“妖魔化”,比如共产主义就曾经被妖魔化为“共产共妻”。杨朱思想的命运,也大约如此。“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观点,如果被删去后半句,就已是片面,已是歪曲;如果再被简单化为“一毛不拔”,那么,想不被妖魔化,都不可能。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孟孙阳的那句话:你们是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啊(子不达夫子之心)!

实际上,杨朱不但主张“一毛不拔”,同时还主张“天下为公”(详见本书第六章第二节)。他也不反对天下大治,更不反对天下太平。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不能靠牺牲个人来实现。因为所谓“天下大利”,正是无数“个人小利”的总和,这就叫“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因此,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这就叫“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这就是典型的道家思想了,即“无为而无不为”,或者说“不利而无不利”。所有人都不损害自己,那就没人受损害;所有人都不做牺牲,那就没人做牺牲。一个既没人受损害,又不需要有人做牺牲的社会,岂非太平盛世?

问题是,这可能吗?

儒家认为不可能,墨家也认为不可能,只有道家认为可能,而且应该。于是,他们便又有了第三个分歧:积极有为,还是消极无为。

二 从杨朱到老庄(1)

消极无为,是道家的重要思想,也是道家区别于儒、墨、法三家的紧要之处。儒家主张推行仁义,墨家主张推行兼爱,法家主张推行法治,他们都要做些什么。道家却主张什么都不做,而且认为越做越糟糕。只有什么都不做,才能实现天下太平。

这种观点,老子有,庄子也有。这里说的“老子”,就是《老子》一书的作者。《老子》一书的作者是谁,没人能够肯定。以前有说是李耳或老聃的,也有说是太史儋或老莱子的,至今也没弄清楚,我们且不去管他。《老子》一书写于什么时候,也不清楚。但我赞同许多学者的看法,应该成于孔子之后,庄子之前,比墨子和杨朱还要晚一些。《老子》其书,也有各种版本。过去流传的版本,都是《道经》在前,《德经》在后。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却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高亨、池曦朝先生认为,前一种是道家传本,后一种是法家传本(《试谈马王堆汉墓中的帛书〈老子〉》)。这个我们也不管,还按大家熟悉的版本来。总之,诸如此类的笔墨官司,我们都不在这里打,随大流。反正本书所说的“老子”,就是《老子》一书的作者。至于他是谁,这里暂不讨论,后面我会谈点看法,也只是仅供参考而已(请参看本书第六章第三节)。

庄子是什么人,却大体上是清楚的。庄子名周,字不详,大约生于公元前369年,卒于公元前286年,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与孟子同时而稍晚。庄子是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当过蒙地的“漆园吏”。这“漆园吏”是什么意思?是漆园这个地方的小吏,还是看管漆树园的小吏,也不清楚。我们只知道,庄子一生都很穷,长期住在“穷闾厄巷”,也就是贫民区。他也经常没有饭吃,饿得面黄肌瘦。有一次,庄子大概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啦,就去向监河侯借米。这位“监河侯”,按照唐代学者成玄英的说法,就是魏文侯。魏文侯说:可以。寡人正好要收税。税金收上来以后,借给你三百金(很多钱),行吗?庄子一听,鼻子都气歪了。庄子说,鄙人来的路上,有一条鱼困在车辙里,向我求救。鱼说,我是东海一名小官(东海之波臣),现在困在陆地上,快要死了。先生能不能弄一小盆水(斗升之水)来让我活下去?鄙人说:可以。鄙人正好要去游说吴越之王,我让他们把西江引过来救你,行吗?鱼听了鄙人这话,冷笑一声说:那先生就到干鱼市场去找我吧!

这个故事,见于《庄子·外物》。《外物》是《庄子》的杂篇之一,而杂篇又出于庄子后学之手,其中不少是寓言。所以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们并不清楚,也不打算处处区分庄子和庄子后学。但庄子一生穷困潦倒,并不荣华富贵,则可以肯定。其实庄子要想富贵,也有机会。《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就说他曾经拒绝楚威王的拜相。这事《庄子》的《秋水》(外篇之一)还有更详细的描述。《秋水》说,当时楚国两位大夫千里迢迢来到濮水(在今河南省濮阳县),找到正在河边钓鱼的庄子,转达楚威王的意思,说是我们大王想把国境之内的事来麻烦先生(愿以境内累矣)!这意思很清楚,就是要请庄子当楚国的国相了。庄子没有直接回答,一边继续钓鱼,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听说贵国有一种神龟,死了三千年。贵国的大王宝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珍藏在庙堂之上,有这事吧?那么请问:作为一只乌龟,它是宁愿去死,留下骨头享受荣华富贵(死为留骨而贵);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巴里打滚(生而曳尾涂中)呢?两位大夫异口同声地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后面那种。庄子说,二位可以回去了,我会继续拖着尾巴在泥巴里打滚的。

二 从杨朱到老庄(2)

类似的说法,杂篇中的《列御寇》里也有。《庄子·列御寇》说,有人想聘用庄子,庄子对使者说:先生见过那用来做牺牲的牛吗?披着绸缎,吃着好料。可是,等到它被牵入太庙,准备杀了来祭祀祖宗时,它就算想做一只孤独的小牛(孤犊),还能够吗?

我们还可以讲一个故事来证明庄子的这种想法。这故事也记录在《庄子》的《秋水篇》,说的是庄子和惠子的事情。惠子就是惠施,大约生于公元前370年,卒公元前310年,宋国人,与庄子同时,两人还是好朋友,也都是先秦诸子中的代表人物。不过庄子是道家,惠子是名家;庄子不做官,惠子做大官。惠子曾经当过魏国(也就是梁国)的国相,还随同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朝见齐威王,使魏齐互尊。《庄子·秋水》说,惠子当了魏国的国相,庄子去看他。这时,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是要夺你的相位。于是惠子大为恐慌,派人在全国境内搜捕庄子三天三夜。庄子听说,就去见惠子。庄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叫鹓鶵(音渊除,凤凰的一种)。这种鸟儿,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泉不饮。它从南海飞往北海的时候,有一只猫头鹰正好抓住了一只死老鼠。见鹓鶵从它头上飞过,以为抢饭碗的来了,就对着鹓鶵一声“吓”。现在,老兄也要因为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其实这话说得还算客气,更不客气的话记录在《列御寇》。《列御寇》说,宋国有一个人叫曹商,被宋王派遣出使秦国。去的时候,宋王给了他几辆车子;回来的时候,因为得到秦王的赏识,车子增加到上百辆。这人回到宋国,就去见庄子,对庄子说:住在贫民区(穷闾厄巷),编着草鞋子(困窘织屦),饿得面黄肌瘦(槁项黄馘),这是鄙人比不上先生的。但是,与万乘之主只不过见上一面,就能得到上百辆车子,这是鄙人的一点点长处。庄子说,是啊是啊,鄙人知道秦王的规矩。秦王有病找医生,能够把他的痈呀疖子呀弄破治好的,赏车一辆。如果用舌头去舔他的痔疮,就能得到五辆。可见,事情越下作,赏赐就越多。先生究竟为秦王做什么了,居然得到这么多车子?

显然,在庄子看来,再高的官位,也不过一只死老鼠;靠投机取巧巴结上司而升官发财,则等于舔痔疮。即便是堂堂正正地被聘做官,也等于是死得只剩下骨头,还不如像乌龟那样拖着尾巴在泥巴里打滚,或者做一只孤独的小牛。这是什么人的观点?隐士的观点。前面说过,所谓隐士,就是“有本事”却“不做事”,或者说“不做官”。庄子有本事,是没有问题的。他不肯做官,也是肯定的。所以,庄子至少在思想上属于隐士这一类人。

老子呢?司马迁说是“隐君子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不过司马迁说的老子,却未必是《老子》的作者。《老子》一书作者的身份,其实是搞不清的。我们只能猜测他是隐士,姑且算作“疑似”。不过,真正的隐士(比如前面说到的荷蓧丈人),恐怕是连话都不会多说的,更不会和别人辩论。所以,严格地说,老子和庄子都顶多只能算是“隐士哲学家”。既然如此,那么,对于同为“隐士哲学家”的杨朱的观点,他们的态度如何呢?

当然会赞成或者同情。

二 从杨朱到老庄(3)

前面说过,杨朱的观点,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老子怎么说呢?老子的说法,是“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第十三章》)。庄子又怎么说呢?庄子的说法,是“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庄子·在宥》),几乎如出一辙。在这里,贵和爱,都是动词。放在第一个字,叫“动词前置”。若,按照《小尔雅·广言》的解释,就是“乃”。所以“贵以身为天下”,就是“贵自身超过贵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就是“爱自身超过爱天下”。如此,老子这句话,也包括庄子的话,就可以这样理解:重视自己超过重视天下,爱护自己超过爱护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请参看高明《帛书老子校注》)。甚至我们还可以补充一句: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这话恐怕不少人听了都会吓一跳。有没有搞错?可以托付天下的,难道不是那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志士?难道能够是把自己看得比天下还重的“自私鬼”?这些人,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把天下交给他们,放心吗?

其实,如果了解道家,尤其是熟悉《老子》一书,就会发现这是典型的“老子式思维”。老子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样的?是“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也就是反过来思考问题,反过来表述观点。这样一种“反向思维”,在《老子》一书比比皆是。比如“明道若昧,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老子·第四十一章》)。也就是说,明白就像隐晦,前进就像倒退,高尚就像卑下,洁白就像污黑。按照这个逻辑,当然是“大公若私”、“为公若己”,越是重视爱护自己,就越是可以托付天下。

问题是我们不能只顺着老子的逻辑来,还得看有没有道理。依我看,老子的说法有道理。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不是某个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每个人的天下。所以,重视爱护天下,就是重视爱护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而且,这种重视和爱护,就应该从自己开始。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样,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重视、不爱护,怎么能指望他重视别人、爱护别人,重视天下、爱护天下?不信你看那些视死如归的“侠客”或者“江湖好汉”,自己脑袋固然别在腰带上,别人的脑袋又何曾放在眼里?显然,只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别人;首先爱护自己,才能爱护社会。真正贵天下、爱天下的,也一定是贵自己、爱自己的。

结论是:爱护天下,请从爱护自己做起。

这样一说就清楚了。爱护天下,既然必须从爱护自己做起。那么,要拯救天下,也就只有先拯救自己。如果人人爱护自己,人人重视自己,或者说“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矣”。

不过这里仍有问题,因为老庄的说法与杨朱并不完全相同。老庄的“贵以身为天下”和“爱以身为天下”都是前提,最后还是要“寄天下”和“托天下”,只不过“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庄子·人间世》),先救自己,后救天下而已。杨朱所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不同,是说只有当所有的人都不需要做出牺牲拯救天下时,天下才真正太平了。但仔细想想,这种表面上的不同,也就不成问题:如果人人都可以寄托天下,天下还需要寄托吗?人人都可以拯救天下,天下还需要拯救吗?或者换一种说法也行:如果人人都不需要被人寄托,天下还需要寄托吗?人人都可以拯救自己,天下还需要拯救吗?

二 从杨朱到老庄(4)

这就有了第二个结论:最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和寄托的。

这也正是庄子的观点。在《大宗师》篇(《天运》篇也有),庄子说,泉水干了(泉涸),鱼儿们一齐被困在陆地上(鱼相与处于陆),相互用湿气呼吸(相呴以湿),相互用唾沫滋润(相濡以沫),哪里比得上生活在江湖之中,自由自在,彼此相忘,互不相识呢(不如相忘于江湖)?众所周知,相濡以沫,一直被视为我们民族的美德,庄子对此显然也并不否定。然而在他看来,这并非最高境界。最高的境界,是根本用不着这样。因为相濡以沫的前提,是泉水干了(泉涸)。那么,泉水不干,岂不更好?所以我曾经说,我无比敬重见义勇为的人,但决不希望人人都成为这样的英雄。因为一旦有见义勇为,就同时意味着有灾难和犯罪。从这个角度讲,能够“相忘于江湖”,确实比相濡以沫还好。人人“相忘于江湖”的社会和时代,就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杨朱的说法与老庄并不矛盾,反倒顺理成章。这样的思想,当然不能简单地否定。

于是又可以得出第三个结论:谁都不用管谁,才叫天下太平。

问题是,这可能吗?

可能,但没保证。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国泰民安的时候,确实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而且,如果每个人的“门前雪”都打扫干净了,也就用不着去管别人的“瓦上霜”。不过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青山长绿,泉水长流。可惜,谁也不能保证那泉水不干。没有人祸,还有天灾么!也因此,我们仍必须高度肯定相濡以沫,肯定见义勇为。何况春秋战国时期,人祸也并不比天灾少。频繁的战争,频繁的动乱,频繁的宫廷政变,哪一天消停过,又哪有什么“相忘于江湖”?恐怕只有“相斗于战场”。这才有了众多思想家的争鸣,即都希望为这个有病的社会和动乱的时代,找到一个医治的办法和救助的出路。

那么,道家对当时的社会状态满意吗?

不满意,甚至更不满意,早就不满意了。孟子推崇尧舜,墨子推崇大禹,庄子则是连尧舜禹都要否定。在庄子看来,事情就是从尧舜禹开始坏起的。而且,追根溯源,这笔账还得算到三皇五帝头上。在《天运》篇,庄子编了一段老聃与子贡的对话,可以看作儒道之争的一个案例。这故事讲,子贡问老聃: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式虽然各有不同,但享有盛名却是一样,为什么先生偏要说他们不是圣人呢?老聃说,年轻人,你靠近一点,我来告诉你。黄帝治天下,还算行,因为他让人心纯一(使民心一)。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平等的,一样的,谁也不把自己的亲人看得比别人重要。即便亲人去世,也不特别悲痛。帝尧就有问题了。他治天下,让人们亲亲(使民心亲)。结果是每个人都只亲爱自己的亲人,疏远别人,人与人之间就有了隔阂。帝舜的问题又大。他不但让人们区别亲疏,还让人们互相竞争(使民心竞)。小孩子生下来五个月就会说话,一点点大就知道区别人我,害得许多孩子都早夭。夏禹的问题更大。他治天下,让人心变坏(使民心变)。人人都用计谋,个个都害别人(人有心而兵有顺),还认为理所当然,是杀盗贼而不是杀人(杀盗非杀人),是为了天下而不是为了自己(自为种而天下耳)。结果是什么呢?是“天下大骇,儒墨皆起”,世道人心大乱,儒家、墨家都跑出来了,蛊惑人心,害人不浅。究其所以,就因为“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奇怪!事情不是从尧舜禹开始坏的吗?怎么怪到三皇五帝那里去了?原来问题就出在“治”上。有三皇五帝的“治”,就一定有尧舜禹的“乱”。这就是道家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有治必有乱,治为乱之源。

二 从杨朱到老庄(5)

由此可见,儒、墨、道三家的社会观和历史观可谓有异有同。相同的是,他们都认为当时的社会出了问题。不同的是,他们对出问题的原因看法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孔子和墨子认为是缺少爱,老子和庄子认为是瞎折腾。

老庄是反对折腾的。老子有句名言,叫“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第六十章》)。小鲜,就是小鱼。烹煎小鱼,应该怎么样?文火慢熬。小火,少油,慢慢煎。水过地皮湿,火到猪头烂。功夫到了,鱼骨头都酥了。如果频繁地用锅铲翻,还不得翻成渣子?治理国家,也如此。不要折腾,不要胡整,不要好高骛远好大喜功。《老子·第七十五章》说:老百姓为什么肚子饿?就因为统治者收税多(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老百姓为什么难治理?就因为统治者做事多(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老百姓为什么不爱惜生命,就因为统治者太想万寿无疆(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既贪生怕死,又贪得无厌,当然就有为,就折腾,就做事多。做事多,怎么就难治呢?因为“君有为,民多欲;君行暴敛,民多盗贼”,这是“历史之必然”(高明《帛书老子校注》)。想想也是。君是人,臣也是人;官是人,民也是人。你能攻城掠地,我就不能偷鸡摸狗?你能横征暴敛,我就不能多吃多占?这可真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庄子的说法就更有意思,他告诫统治者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庄子·胠箧》说,人们为了防贼,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柜子、箱子、袋子用绳索捆得紧紧的,锁扣锁得牢牢的。这也顶多就能防范那些小偷小摸。要是来个江洋大盗,扛着柜子、拎着箱子、提着袋子就跑。哈!他还生怕你绳索捆得不紧,锁扣锁得不牢。统治者也一样。他们筑城墙,建军队,设政区,立法度,讲道德,怎么知道就不是为那些“窃国大盗”准备的呢?

所以,正如最好的社会是不需要任何人拯救的社会,最好的管理、领导、统治,也应该是看不见的。这就叫“太上,下知有之”,也有版本写作“太上,不知有之”。太上,有人说是远古,也有人说是最好,其实都一样。因为在老子和庄子看来,最好的时代也就是最古的时代。不知有之,就是民众根本就不知道还有领导人;下知有之,则是民众仅仅知道有那么一个领导人而已,并不发生什么关系,等于没有。这是最好的。次一点,是领导人和老百姓相互讨好,叫“亲而誉之”。再次,是统治者威胁老百姓,老百姓害怕统治者,这叫“畏之”。最差的,就是统治者侮辱老百姓,老百姓仇恨统治者,这叫“侮之”(《老子·第十七章》)。事情到这个份上,那就是乱世了。

老庄所处的年代,就是这样一个乱世。乱的原因,在老庄看来,则是统治者和老百姓都在瞎折腾。老子和庄子都认为,从尧舜禹,到夏商周,整个天下的历史,就是一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又自讨没趣的“折腾史”。频繁的战争和奢靡的生活固然是折腾,制度的建立和道德的建设,甚至包括科技的发明和文明的进步,也都是瞎折腾。只有把这些统统废除、抛弃,人类才能回到他们理想中那个最美好的时代和社会。这就是老庄的主张:无为。

那么,他们的“无为”又有什么内容呢?

三 无为之谜(1)

老庄的无为,可以概括为八个字:寡欲、愚民、反智、不德。

前面说过,在老庄看来,社会动乱的原因是瞎折腾。为什么会瞎折腾呢?因为多欲望。欲望也无非两条,一是名,二是利。庄子说,过去一些名臣被杀,就因为好名;小国被灭,就因为好利(《庄子·人间世》)。因此,庄子告诫人们:“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庄子·应帝王》)也就是说,不要追求功名,不要充当智囊,不要承担重任,也不要卖弄聪明。岂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卖弄聪明,承担重任,充当智囊,追求功名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淡泊宁静的好。

个人如此,国家亦然。《老子·第五十七章》说,一个社会,禁忌越多,人民越穷(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器械越多,国家越乱(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技巧越好,怪事越多(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越明,盗贼越凶(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总之,“罪莫大于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河上公章句《老子·俭欲第四十六》)。多欲,就不知足;不知足,就瞎折腾。越折腾,天下就越乱,事情就越多,麻烦也就越大。

所以,一个人,如果迫不得已君临天下,那么,最正确的态度“莫若无为”(《庄子·在宥》)。展开来说,就是“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老子·第六十三章》)。什么叫“为无为”?为,就是追求。为无为,就是“以没有追求为追求”。什么叫“事无事”?事,就是动作。事无事,就是“以没有动作为动作”。什么叫“味无味”?一般都解释为吃没有味道的东西,喝白开水,但我认为可以把“味”理解为“成就感”。这样,才能与“为无为,事无事”连成一气。先有追求,这就是“为”;然后有动作,这就是“事”;最后有成就感,这就是“味”。味无味,就是“以没有成就感为成就感”。这也就是虚、静、淡。“为无为”就是虚,“事无事”就是静,“味无味”就是淡。淡就没感觉,静就不折腾,虚就不存欲望。相反,有欲望就会有追求,有追求就会有动作,有动作就会有成就,有成就当然就会有成就感,有了成就感又会更有追求。因此,不但不能有追求,不能有动作,也不能有成就感。

这一招很厉害!一般人主张“无为”,顶多也就想到不要有追求,不要有动作。然而老子却直捣黄龙,将人类“有为”的深层原因连根拔起。我们知道,人之所以要做事,并不都为生存所迫,也并不都为名和利,也有不为这个的。那他为什么?为成就感。就算为名为利,也希望同时有成就感。所以,成就感,是人最大的“欲”,也是人最难以克服的“欲”。只有把这根儿都拔了,才能真正做到“无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老子的老辣之处。

问题是人不可能没有追求,没有动作,没有成就感。因此,老子使用他“正言若反”的思维方式,来了个“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告诉我们不妨“以没有追求为追求”,“以没有动作为动作”,“以没有成就感为成就感”。结果还是有追求、有动作、有成就感。而且,按照他“明道若昧,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的逻辑,没有追求的追求,就是最高的追求;没有动作的动作,就是最好的动作;没有成就感的成就感,就是最大的成就感。这样一来,你还有什么话说,又还有什么遗憾?

三 无为之谜(2)

这就是所谓“消极”了。不要以为消极就不好,消极并不是贬义词。实际上,消极与积极,要看人和事。有些人要积极,有些人要消极;有些事要积极,有些事要消极。比如城市规划,我就主张消极,即不是规划干什么,而是规定不干什么。比方说,什么东西不能建,什么地方不能动,哪些水系要保留,哪些建筑要保护。红线图画出来,坚决执行,就可以保证子孙万代不受祸害。这就是“消极规划”。为什么是“消极”呢?因为好像什么都没规划。但这种“什么都没规划”的规划,才是最重要的规划。

同样,统治者或者领导人,在和平时期,也是消极一点好。至少,决策要谨慎。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大喜功大有作为:先是设计一个宏伟蓝图,然后大兴土木或者大动干戈,最后沾沾自喜。其结果,弄不好就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甚至伤筋动骨,祸国殃民。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他们多欲而有为。宏伟蓝图就是“为有为”,大动干戈就是“事有事”,沾沾自喜就是“味有味”。纠正的办法,则是提倡“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消极治国。比如西汉初年,一方面因为天下初定,民生凋敝,统治者不能不克制自己的欲望;另方面也因为他们推崇黄老,以道家学说为国家意识形态,于是便无欲以静,与民休息。结果是什么呢?是造就了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

所以,不要轻易否定“消极”二字。要知道,就连治病,也有“保守疗法”么!看来,问题并不在于积极还是消极,而在于科学还是不科学。积极是科学的,就积极;消极是科学的,就消极。比如某件事情可能有负面影响或者不良后果,就消极一点;某件事情能促进科学发展,就积极一点。总之,实事求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事制宜。

当然,老子他们的“消极无为”,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也不知道“科学发展观”。道家只是敏锐地感觉到,统治者“积极有为”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有为”的背后往往是“多欲”。老子说,欲望这东西,是很害人的。比方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五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最后是变成瞎子;鼓乐齐鸣让人双耳失聪,最后是变成聋子;山珍海味让人口味败坏,最后是变成呆子;骑马打猎让人心花怒放,最后是变成疯子;奇珍异宝让人蠢蠢欲动,最后是变成贼子。欲望这东西,是不是很坏?更何况,上多欲则下多贼。所有人都欲壑难填,整个社会物欲横流,天下非乱不可。

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纠正呢?

也只有两个字:寡欲。

首先是统治者要寡欲。《老子·第五十七章》说:统治者无所作为,老百姓就会潜移默化(我无为,而民自化);统治者喜欢清净,老百姓就会走上正轨(我好静,而民自正);统治者无所事事,老百姓就会逐渐富裕(我无事,而民自富);统治者清心寡欲,老百姓就会善良纯朴(我无欲,而民自朴)。统治者自己“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老百姓就不会浮躁,不会动乱,不会多欲。这就叫“无为而治”。

为此,老子提出了“无为而治”的“三不原则”,即不要选贤任能,不要器重宝物,不要展示欲望,原文是“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不尚贤,就是不推崇有德有才。因为一旦推崇,人民就会向他们学习,争着做这样的人。这就有了欲望,也有了竞争。为了寡欲,为了不争,就只好连“德才兼备”这样公认的贤良之士,也不推崇。不贵难得之货,就是不把那些珍禽异兽、奇珍异宝当回事。因为你宝贝它们,别人就会想着来偷。如果把它们看得一文不值,谁又会盗窃呢?不见可欲,就是不炫耀那些可能引发和激起贪欲的东西。这里的“见”,读如“现”,意思也是显示、显现、表现。看来,老子也很清楚,欲望这东西,其实是人人都有的。能做到的,也就是不去勾引和诱惑。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所以,千万别去提醒贼。谁会提醒呢?说到底多半还是自己。自己有了好东西,生怕人家不知道,到处炫耀,可不就把贼引来了?相反,如果统治者自己不去勾引诱惑,老百姓就不会蠢蠢欲动。这就叫“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老子·第三章》)。总之,作为一个高明的统治者,一定要“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只要统治者自己清心寡欲,不瞎折腾,天下自然就会太平,这就叫“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老子·第三十七章》)。

三 无为之谜(3)

问题是欲望这东西,也就顶多能克制,不能消灭,也未必应该消灭。比方说你可以不要物欲、权欲,总不能不要求知欲吧?但是,如果保留某些欲望,那就什么欲望也都消灭不了。因此,为了消灭某些欲望,只好不管合理不合理,统统消灭,包括求知欲。

于是,寡欲的结果必然是愚民,愚民的结果也必然是反智。

愚民,是道家政治思想的重要一环。就在前面说过的“三不原则”后面,老子紧接着就提出了他的愚民政策。老子说:“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老子·第三章》)什么意思呢?就是要简化人民的思想(虚其心),填饱他们的肚子(实其腹);削弱人民的志向(弱其志),强壮他们的身体(强其骨);永远让民众没有知识没有欲望(常使民无知无欲),让自以为是的人不敢胡作非为(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也就是说,肉体生存是必须保证的,物质需求也是必须满足的,精神生活就免谈,思想文化更是要不得。一句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哈!这岂不是喂猪喂狗、养马养牛吗?《老子》一书,基本上是韵文。所以,我也把这个观点总结为一句押韵的话: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舒舒服服,变成动物。

这个观点,庄子也有。庄子心目中的“至德之世”,也是不推崇贤良(不尚贤),不使用能人(不使能),统治者就像树上的叶子,老百姓就像地上的麋鹿,叫“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庄子·天地》)。这不就是“动物世界”吗?说得好听,大约也可以叫做“回归自然”。这可是儒家和墨家不赞成的。想想墨子怎么说?墨子认为不能“天下大乱,若禽兽然”(《墨子·尚同上》)。孟子又怎么说?孟子说“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可见儒墨两家都反对把人类社会变成动物世界,这也正是他们与道家的分歧。

那么,道家为什么要把人民变成动物呢?因为在他们看来,所谓“太平盛世”,就应该是浑浑噩噩的。老子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老子·第五十八章》)也就是说,统治者稀里糊涂,老百姓就纯朴敦厚;统治者明察秋毫,老百姓就心怀鬼胎。可见为了做到混沌一片,不但要愚民,还要愚君,而且首先要愚君。

这一点,也很明确。老子说,从古至今,善于奉行“道”的(古之善为道者),都不用“道”来开发民智(非以明民),而是用来愚民(将以愚之)。因为国家之所以难以治理,就因为老百姓懂得太多(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所以,要治国,就要愚民;要愚民,就要愚君;要愚君,就得反智。如果一个君主雄才大略,聪明绝顶,还要把这聪明用来治国,那他就是一个“国贼”。相反,如果他傻乎乎的,或者装聋作哑,甚至装疯卖傻,那就是天下和国家的福气。为什么呢?因为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统治者心明眼亮,老百姓不也跟着聪明伶俐起来?所以,就算装,你也得糊涂。这就叫“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老子·第六十五章》)。

由此可见,道家的愚君,归根结底是为了愚民。为了愚民,又不惜反智。这正是后世统治阶级愚民政策的思想来源之一。但我们必须讲清楚,后世的政策,是只愚民不愚君。他们也不愚官,反倒要求官员饱读诗书。这就不好把账都算到道家头上了。要知道,道家的观点,是民也愚,官也愚,臣也愚,君也愚,最好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糊涂虫。

三 无为之谜(4)

都是一群糊涂虫又怎么样呢?就“上如标枝,民如野鹿”了。这就是人类原始的生存状态。因此,道家不但反智,还要反文明,尤其是科技文明。《庄子·天地》说,有一次,子贡途经汉阴,看见一位老人在浇菜园。这老人挖了一条隧道进入井中(凿隧而入井),用水瓮装了水,再抱着装满水的瓮从隧道里出来,去浇菜园子(抱瓮而出灌)。子贡说,先生这不也太费事了吗?为什么不用水车呢?用水车,事半功倍呀!老人的脸一下子就变了,然后冷笑一声说:一个人,如果用了投机取巧的器械,就一定有投机取巧的事情(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投机取巧的事情,就一定有投机取巧的用心(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你以为我是不知道有水车呀?我是不屑于用(羞而不为也)!哈!幸亏庄子没有生活在今天。他要是生活在今天,看见我们的这些电脑呀手机呀,还不得气晕过去!

庄子的这个思想值得注意,它绝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反对科技文明”就可以打发的,其中有很深刻的东西需要我们思考。比方说,科技文明果真就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吗?在科技进步的背后,就没有人类付出代价吗?浇园老人说得对,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有了机心,就心性不纯(纯白不备);心性不纯,就心神不宁(神生不定);心神不宁,就无法与道同一(道之所不载)。结果,我们原本要追求的幸福,可能就反倒没有了。

没错,人类不能没有科技进步,科技进步也给我们带来许多好处。至少,它能使我们的生活更方便,更快捷,更有效率,也更安全和舒适。但是,为了这些方便、快捷、效率、安全和舒适,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比方说,自从有了复印机,许多学生就不会记笔记了;自从有了照相机,许多画家就不会画写生了。有个段子说,现在的人为什么“言而无信”?答案是因为有电话。又有人说现在的人为什么不会写情书?答案是因为有短信。电话好不好?好。当时就能对话,不用望穿秋水么!可视电话就更好,不但能听到声音,还能看见样子。但是,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封书信的那种欣喜若狂,没有了。捧在手里反复阅读的那份感觉,也没有了。当然,短信也可以保存,也可以拿出来反复看。可是,现在的短信,比得上当年的情书吗?没错,你也可以把短信写得精彩一些,漂亮一些,问题是,现在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还有那份心境吗?当我们坐在飞机上,像一件特快专递的包裹被运送时,还有“细雨骑驴出剑门”的情趣吗?微波炉热就的方便食品里面,能够有妈妈的味道吗?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当一切都变得方便、快捷、有效率时,我们还会觉得珍贵吗?

可见,凡事都有两面性,有得也就有失。我们不能因为科学技术有了进步,就沾沾自喜,忘乎所以;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享受现代科技文明带来的好处,一边抱怨它的不足。毕竟,科学技术不是万能的,它不能包办我们的一切,更不能包办我们的幸福。幸福不是科学的话题,也不是科学的任务。在自然科学之外还必须有人文学科,道理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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