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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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土匪盯住,当然是索要过路费用,所以这一问,根本沒有任何必要,然而众土匪们听在耳朵里,却纷纷拉了一下马缰绳,然后再度做勃然大怒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走我们的路,关你家队长什么事情,。”
“你们走你们的,咱们走咱们的,你们家队长再不讲理,也不能霸占所有的路不让咱们走!”
“你们队长是谁,管天管地,还管着咱们怎么走路啊,。”
“小子,报上你家队长名号,让爷们看看,到底谁这么牛逼,,居然敢跟把漠北所有绿林好汉都不放在眼里,。”
最后一句,则纯属煽风点火了,一时间,竟然令所有马贼土匪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举刀的举刀,举枪的举枪,将小巴图团团围困在中央,大声威胁,“杀了他,杀了他,看他们队长敢不敢出來给他收尸,杀了他,杀他,给那个狗屁队长点颜色看看,杀了他,杀了他”
小巴图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像看马戏团的狗熊一样,冷眼看着在自己身边骑着马跑來跑去的众贼,年青的脸上写满了不屑,直到对方自己闹腾的沒意思了,才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老子來自黑石游击队,我家队长名叫张松龄,他说不喜欢你们在后边跟着,你们若是不服,尽管继续朝前走,失陪。”
说完话,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应,抖动缰绳,就往圈子外边硬闯,再看围在他身边的那群土匪,一个个竟然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楞愣地坐在马背上,嘴里再说不出半个字,任由小巴图一人一马从他们身边走过,谁也沒勇气伸手阻拦分毫。
直到小巴图走出了数百米远,突然间,有个以勇悍而出了名的土匪,伸长脖子在马背上破口大骂,“去你娘的,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谁怕谁,,老子还真不信这个邪了呢,老子”
“啪。”沒等他把煽动的话说完,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记大耳光,漠北实力最强的一伙马贼的大当家,江湖人送外号飞天豹子的齐老大瞪圆了眼睛,大声呵斥道,“催命鬼,想死你自己去,别连累我们大伙,去年这时候张胖子和傅作义的人联手,先抄了德王的老家,然后掉头一路杀回了山西,小鬼子前后出动了好几个大队,都沒能留下他,你凭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操性。”
“齐,齐爷,我,我只是气愤不过。”绰号催命鬼土匪挨了打,却不敢还手,捂着被抽肿了的半边脸,委委屈屈地解释,“他从咱们的地盘上经过,既不亮旗号,也不主动出面跟您老打招呼,随便派个小孩子出來.就把大伙给打发了”
“是啊,就算他是张胖子,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齐爷,我们听您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即便是拿人命去填,咱们也要把这口气给争回來。”马贼和土匪当中,胆子大的不止催命鬼一个,其他人从最初的惊慌回过心神之后,也纷纷开口,想要飞天豹子率领大伙讨回刚才丢失的面子。
谁料飞天豹子齐老大却根本不肯领情,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声说道:“填个屁,把咱们这些人都填进去,也奈何不了人家分毫,再说了,即便填得赢,咱们就把脸找回來了,,人家是打鬼子的英雄,死后注定要进忠烈祠的,咱们帮着小鬼子干掉了他,咱们又成了是什么玩意儿,走,谁也不准再跟着,否则,即便张胖子沒功夫收拾他,我飞天豹子也跟他不共戴天,。”
第三章 天与地 (十 上)
做了土匪和马贼的,当然不是什么善类,然而能从“九一八事变”后一直坚持到现在还沒被鬼子收编的,心中却或多或少都留着一点做人的底线,听飞天豹子说得坚决,便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就冲他张胖子敢跟小鬼子拼命,咱们今天让他一让也不打紧,反正风水轮流转,早晚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这话在理,咱们不是怕了他张胖子,咱们是敬他是条好汉,敢跟小鬼子拼命。”
“豹爷说得对,咱们不给小鬼子帮忙。”
也有几名依旧不甘心放弃的顽匪,如催命鬼、阴阳眼之流,见大多数江湖同伙都打了退堂鼓,也沒勇气再跟下去了,那张胖子可不是一般人,他当年之所以來到草原上,据说就是为了向汉奸县长朱二寻仇,从山西一直追到了黑石寨,最终在黑石城外隔着几百米远一枪爆了后者的脑袋,大伙如果今天不能齐心协力将他留下,就等于给自己招惹了一个杀星,沒准哪天出门时就被他给盯上,稀里糊涂地就步了汉奸朱二的后尘。
既然不准备出手“打猎”了,众马贼和土匪们,也就沒必要继续搅合在一块儿了,随便说了些“后会有期”之类的江湖场面话,各自催动坐骑,分道扬镳,转眼之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而此刻小巴图才刚刚返回到队伍当中,还沒來得及向张松龄覆命,众学子见到了,立刻众星捧月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追问:“土匪居然真的走了,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啊,他们这么听话。”
“他们把你围起來的时候,你害怕了么,我们都一直在担心你。”
“你胆子可真大,居然单枪匹马就走了一个來回。”
虽然刚才被上百把枪指着时,小巴图都沒有紧张,但是在学子们连珠炮般一番追问下,他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來,特别是看到圆脸李芳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里头沒來由得就直发颤,嘴巴里说出的话,也变得毫无伦次可言,“我,我,大队长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了什么,我才不怕呢,他们都是小鬼子的手下败将,我连小鬼子都杀过,当然不会怕他们,我,我告诉他们不要跟着,告诉他们,我家大队长不喜欢身后跟着一群尾巴,他们一开始很生气,但是我说我是黑石游击队的,我们队长就是张松龄,他们,他们就都不吭声了,他,他们不是怕我,是,是怕我们大队长,怕,我们大队长一枪揭了他的脑瓜盖儿,。”
“那也是你胆子大能沉得住气,当场就镇住了他们。”众学子们扭头看了张松龄一眼,不想让此人过分得意,然而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却永远留下了一个黑黑胖胖的影子,特别是几个小女生,前几天因为青莲的出现而主动在心中产生的疏远感,瞬间变得极为单薄,仿佛轻轻向前走一步,就可以突破障碍,从此身边处处风光霁月。
非但年青学子们心里对张松龄充满了崇拜,从察北军分区派出來的骑兵连长老杨,看着身边这个高高大大的黑胖子,也是钦佩不已,随便打发一个弟兄出马,就能让近千土匪退避三舍,这威风,足以和古代的名将比肩了吧,而张胖子今年不过才二十出头,又刚刚通过了抗大的深造,假以时日,谁知道他能飞到多高,。
正感慨间,却听见张松龄笑了笑,大声向小巴图喊道:“你瞎咧咧什么,说话不过脑子,那些人不是怕我,是怕咱们背后的八路军,如果不是为了避免惊动了沿途的小鬼子,咱们只要将八路军的战旗举起來,他们早就跑得沒影子了,哪里还会在咱们身后跟这么久,,赶紧归队,别一出了麒麟岭,就连最基本的组织纪律都忘了。”
“是,大队长,。”小巴图吓得吐了吐舌头,用马头撞开挡在面前的坐骑,灰溜溜躲到其他游击队员身后去了,再也不敢跟学子们说话,杨连长等人见此,愈发觉得张松龄知道进退,不像某些同龄年青人那样,稍微取得一点儿成绩都得意忘形。
带着对小胖子的佩服,众人继续策马向北,一路上遇到任何事情,都本能地以小胖子的话为圭臬,绝不刻意给他制造麻烦,如此风餐露宿,迤逦而行,遇到不开眼的小股敌军就果断歼灭,不留任何活口,遇到大股的敌军则主动避让,凭着战马的机动性脱离接触,终于在十多天后,顺利抵达了此行的第二个中转站,锡林郭勒草原的小吉林河岔口。
张松龄去年带领游击队与傅作义部九十三团并肩作战时,曾经來过这一带,对周围的地形地貌记忆犹新,与军分区给的地图对照了一下,立即确定了具体接头位置,指了指距离河岔口不远处的一片松树林,低声命令:“巴图,带小王和小徐,去树林里搜索一下,如果遇到不认识的人,就问他,‘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下一句是什么,无论他答得答不上,都将他请过來。”
“是。”小巴图答应一声,点起两名游击队员,策马便走,才离开大队五六十米远,耳畔突然传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松树林中,二十余名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汉子,结伴冲了出來。
当先一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穿黑缎子面儿长袍,头戴貂皮圆帽,帽子正中央,有块拇指大的翡翠葱茏欲滴,胯下的马鞍上和坐骑的顶络上,也是镶金嵌银,极尽华贵之能事,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蒙古贵族,在家里闲得头疼,带领随从四处沾花惹草來了。
看到满脸惊异的小巴图等人,这位蒙古贵族老爷也不拉住坐骑,在马背上笑了笑,大声道:“不用问了,我早就知道你们來了,下一句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说罢,又策马向着大队跑了一段,扬起头來,哈哈大笑着问道:“张松龄,张胖子在吗,是否还记得老哥哥我,,这两年天天听着你的名字,都快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來了。”
“您是?”张松龄先微微一愣,旋即想起自己第一次來草原时,路上遇到的那伙人,赶紧催动坐骑迎上前,大声回应,“怎么会不记得,咱们可是一起杀过野狼的,您是吴云起,吴老哥,我真沒想到,前來接应的人居然是您。”
“哈哈,原本不是我,但我正好要去北边走亲戚,就跟军分区那边主动请缨,亲自跑过來了。”吴云起跳下坐骑,以蒙古人接待朋友的礼节,向张松龄张开双臂,“重新认识一下,我叫乌云起,吴云起是根据谐音取的汉名,所以,当年不能算是欺骗了你。”
“不算,不算。”张松龄也飞身下马,张开双臂走上前,与乌云起來了个大拥抱,然后用手在对方后背上轻轻拍打几下,笑着补充,“后來听说多伦那边有支八路军的队伍,大队长叫乌云起,我就已经猜到了是您,这回从军分区出发之前,在会议室的光荣榜上,还看过您的照片。”
“所以说,咱们哥俩有缘呢。”乌云起的性子里,带着蒙古人固有的豪爽,后退半步,拉着张松龄的手说道,“当年我在山里头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跟我可能是一路人,果然,现在,咱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当年第一眼看到乌老哥你,我就觉得,你不可能是个普通蒙古商人。”张松龄也笑了笑,带着几分感慨回应。
当年在山中与对方相遇,他敏锐地从马车上闻到了枪油的气息,只不过当时敌我未明,沒有戳破而已,现在回想起來,乌云起那次肯定是在替游击队运送枪械,沿途那么多道关卡挨个走过來,居然沒被小鬼子抓到,这份本事和勇气,也着实令人赞叹。
正感慨间,骑兵连长老杨已经策马走了上來,在他身边跳下坐骑,举手向乌云起敬礼,“乌教官,二分队杨任仲向您问好,您,您还记得我么。”
“什么话,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乌云起将手举到额边,大笑着还礼,“去年在军分区那边我教过的学生里边,你是进步最快一个,前两天在电报里见到你的名字,我还跟弟兄们说呢,这下简单了,你和张胖子都是老熟人,接头时绝对不会怕被别人骗了去。”
话虽然这样说,他却很快转过身,从战马的鞍子下取出了个做工精细的牛皮包來,从里边拿出几页文件,“你们两个看看,有什么问題沒有,沒有的话,咱们就正式开始交接。”
张松龄见此,也赶紧回到自家队伍中,从不备用坐骑的马鞍下取出自己所携带的交接文件,依照事先约定,交给乌云起审核。
文件审核工作很快就顺利完成,一众学子们,也被张松龄领到了乌云起面前,与他们的下半程护送者互相做了介绍,当所有交接手续结束之后,乌云起抬头看了看天,笑着提议:“一路都吃干粮,大家伙肯定都烦透了吧,先别忙着往回走,跟着我,我给你们找个地方打牙祭。”
“打牙祭。”张松龄愣了愣,诧异地打量乌云起和他身后的战士,无论怎么仔细看,都看不出众人身上藏着足够供应一个连的新鲜食物。
“你别忘了,我可是地道的蒙古人。”乌云起猜到张松龄在想什么,得意地笑了笑,带头跳上了马背,“跟我走吧,这里虽然是锡林郭勒,可也不是所有蒙古人,都愿意跟德王一道去给小鬼子当狗子,走吧,用不了多远,只要能找到下一片毡包,我就保证不会让大伙继续啃干粮。”
第三章 天与地 (十 中)
张松龄吃了一路干粮,的确也有些腻了,听乌云起说得热情,用目光征询了老杨的意见之后,便欣然答应了下來。
一行人跟着乌云起沿着河畔竞直向东,又走了二三十里的样子,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突然间,有个被木栅栏遮挡起來的毡包群,就出现在了眼前。
“呜呜,,呜呜,,呜呜——”发现有大批骑兵突然杀到了自家门口,毡包群中,立刻响起了凄厉的牛角号声,紧跟着,百余名身材粗壮的蒙古汉子,或举着叉子枪,或拎着钢刀,在一名身穿暗红色布袍,头上带满了银铃铛的白发老者带领下,蜂涌而出,在栅栏门口迎着乌云起等人遥遥地排出一字长蛇阵,随时准备跟不速之客拼命。
“甘珠扎布,你难道真得老得眼睛都瞎了么,连我都认不出來,。”根本不在乎对面一众蒙古汉子所表现出來的敌意,乌云起策马上前,大笑着张开双臂,“两年前经过这里,我跟你用银牛角喝过酒,把你灌得在火堆旁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你要是这样还沒记住我,那些酒,可就不知道喝到谁的肚子里去了。”
他中气很足,先用蒙古话说了一遍,然后又用汉语大声重复,对面身穿暗红色布袍的老者听见了,立刻翻身跳下马背,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向前跑了数步,一把拉住了客人的马缰绳,“乌云起,乌云起兄弟,真的是你么,甘珠扎布这两年,好几次做梦都在和你开怀畅饮。”
“当然是我。”乌云起大笑着跳下坐骑,双手将老者抱住,轻轻拍打,“我走路走累了,突然想找个放心的地方歇歇脚,然后就想起了你。”
“有兄弟在累了时,第一个想到我,那是甘珠扎布的荣幸,也是所有兀和台人的荣幸。”身穿暗红色布袍的老者用力抱了抱乌云起,随即后退数步,把手按在胸口处,深深地弯下了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发出邀请,“快请进,我的兄弟,还有我兄弟的兄弟,只要走进兀和台人的毡包,多大的风雪,都不会再吹到你们的身上。”
“我和我的兄弟,将永远记得兀和台人的盛情。”乌云起也把手按在胸口,深深向对方鞠躬,然后直起腰來,扭头冲已经看得两眼发直的张松龄等人招呼,“走吧,带上对兀和台人的祝福,带上对长生天的感激,这里,今晚就是咱们可以放心睡觉的地方。”
说罢,与甘珠扎布两个肩膀并着肩膀,带头走向了毡包群,先前全身戒备的蒙古汉子们,则纷纷将武器背到肩膀上,沿着栅栏门,用身体组成一条甬道,替贵客们遮挡草原上寒风。
见蒙古汉子们如此热情,张松龄也带着一众学子和骑兵们跳下了坐骑,跟在乌云起和甘珠扎布两个身后,徒步走向了毡包群。
整整一个连的骑兵,登时令木栅栏内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这半点儿也难不住此间的头领甘珠扎布,只见他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几句,立刻,从毡包内又走出了两波身穿盛装的蒙古女子,第一波只管先将客人的马接过去,带到栅栏后方洗刷整饬,饮水喂料,另外一波,则唱着歌上前,依次向客人们发出邀请。
军分区的战士们哪里见到过如此景象,一个个红着脸,额头冒汗,求救般将目光转向乌云起,请他替大伙拿主意,后者见此,免不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解释道:“她们邀请谁,谁就尽管跟着去,这是兀和台人的规矩,男的只负责跟天气、野兽和敌人作战,毡包内的事情,则全由女人來管。”
这句话,他全是用汉语说的,众骑兵们闻听,先是愣了愣,然后便半推半就,被女子们分头领走了,说來也怪,那些盛装女子虽然只是第一次和大伙见面,却能敏锐地区分出客人们之间的差别,领到最后,只把乌云起、张松龄、连长老杨以及所有学生们给剩了下來。
“最尊贵的客人,要留给部落的大头领。”怕张松龄等人不适应,乌云起抢先替此间主人解释,然后带领这大伙,继续跟着甘珠扎布,走向栅栏内最大,上面装饰物品也最多的一座毡包。
宾主双方进了门后,除去靴子,按照草原上常见的规矩,团团坐成了一个圆圈,唯独留出西北角和门口两处空缺,甘珠扎布拍了拍手,立刻,有一队妙龄少女拎着紫红色的铜壶,唱着歌走了进來。
浓郁的奶茶香味立刻与歌声一道,涌满了整个毡包,银发老者甘珠扎布笑咪咪地从地毯上站起身,亲自倒了一碗奶茶,双手捧给了乌云起,“我的兄弟,愿这碗茶能洗去你旅途的疲惫,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凡是兀和台人有的,都可以拿出來与兄弟分享。”
“我带着问候,盐巴和美酒,來拜访我的兄长,愿兄长像小吉林河畔的青松,无论历经多少风雨,都永远安康。”乌云起也站了起來,用歌唱般的语调回应,然后,将奶茶用双手递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张松龄。
张松龄在草原上已经生活了三年多,对当地的各种礼节和禁忌非常清楚,笑着接过奶茶,说了几句对主人的祝福话,然后双手将茶碗交给了连长老杨,并趁着沒有人注意时,悄悄地给对方使了个眼色。
连长老杨也是个机灵人,立刻对张松龄的暗示心领神会,不管甘珠扎布听懂听不懂,先说了一大堆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祝愿,然后迅速将茶碗转给距离他最近的年青学子。
这个年代,初中毕业就能算知识分子,能读到大学的,智力方面肯定远远超过了同龄人,不用仔细琢磨,就摸出了茶碗的传接规律,因此,众学子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直到奶茶传给了年龄最小的杨柳,才终于停了下來。
见学子们如此聪明守礼,甘珠扎布愈发觉得开心,赶紧指挥着众位少女,将奶茶一碗接一碗地倒出來,捧给乌云起,后者则将奶茶一碗接一碗传出,由左向右,直到每个人手里都捧到了,才带头将最后一碗举了起來,笑着慢品。
众少女立刻放下铜壶,齐声唱起了牧歌,十几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专门盯着男学子们的眼睛放电,被精挑细选出來到苏联取经的学子们,虽然智力超群,经纶满腹,却很少见过如此火辣的眼神,一个个登时脸红得如同秋天的山楂,捧着奶茶的手,也不停地打颤。
倒是几个女学生,远比男同胞们镇定,管它牧歌唱得是什么调子,先喝了手里的奶茶再说,谁料第一口茶汤刚落肚,胃肠登时上下翻滚,赶紧用碗口挡住了脸,鼻孔拼命吸气,才把呕吐的感觉勉强压了下去。
张松龄在右旗王府有过类似的经历,知道奶茶的滋味,并不是学生们能欣赏得了的,便抢先一大口喝光了碗里的茶汤,站起來,双手打着节拍,与众少女以歌相和。
这番举动,登时把少女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顾不上再给其他客人劝茶,纷纷走上前,围着黑胖子客人载歌载舞。
张松龄摔跤本事不错,对舞蹈却是外门汉,一幅嗓子也是五个音缺了仨,剩下那两个还是七扭八歪,然而他天生胆子大,这几年來又深受赵天龙感染,被后者生生熏陶出了几分豪气,所以即便被困在脂粉大阵当中,也面无半分惧色,连唱带跳,进退自如。
此举恰恰暗合草原上的主客应答之风,把个甘珠扎布高兴得大笑连连,干脆也站起身,拉着圆脸李芳的手跳起了旋舞,众少女有样学样,便纷纷放弃了对张松龄的包围,各自拉住一名客人,无论男女,翩翩起舞,转眼之间,整座毡包就变成一个歌舞场,欢笑声和少女腕上的银铃声,汇聚成了一个快乐的海洋。
待主人和客人都舞得尽了兴,宴会的主菜也准备停当,几个壮汉推开毡包门,用一只巨大红铜盘子抬着煮好的全羊走了进來,羊头对准了毡包西北角,最为肥美的羊背肉,却恰恰对上了张松龄的右手。
于是宾主间又做了一番应酬答对,该走的礼数都走了个齐全,少女们手中的铜壶则变成了银壶,里边装满了新酿的马奶酒,穿花蝴蝶般在席间走來走去,不让客人面前的酒碗有丝毫空闲,待所有人都酒足饭饱,太阳已经坠到草海下方去了,一座座巨大的火堆,便在毡包群中点了起來,将空气中的倒春寒驱赶得无影无踪。
甘珠扎布拍了拍手,命人进來撤走了残羹冷炙,然后带领着众少女,簇拥起已经喝得半醉的客人们,到火堆旁继续狂欢,马头琴,手鼓,银铃,还有各种不知名知名的乐器纷纷登场,长歌、短调与來自中原的旋律交替唱和,掌声与喝彩声一浪接着一浪,将欢快的节奏传遍了整个草原。
直到月亮升到正头顶的时候,狂欢才慢慢走向尾声,难得放松了一次的战士们,被领到了几个临时腾出來的毡包中,酣然入梦,队伍中的几名女学生,也被安排妥当,洗漱休息,当火堆旁只剩下乌云起、张松龄、老杨和一干男性学子的时候,马头琴声却突然变得格外缠绵,白天替大伙端茶敬酒的几个少女再度走上前來,每人挑了一个,拉起对方就往自家的毡包走去。
“你,你们这是干,干什么。”张松龄心中的酒意登时被吓醒了一大半儿,再回头看众男学生,一个个双腿拖在地上,汗流满面,若不是先前酒水喝得太多,手脚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此刻早就跳将起來,逃之夭夭了。
“甘珠扎布老哥,别难为他们了,他们都是从中原來的,男女之间,规矩多得很。”关键时刻,还是乌云起主动给大家解了围,拉了一下脸色开始发冷的甘珠扎布,带着几分歉意低声解释。
“规矩,女人和男人彼此看中了,难道不是最大的规矩么,。”甘珠扎布眉头轻皱,大声反驳,“还是你的这些朋友,瞧不起我们兀和台的女子,不愿意接受她们的爱慕,。”
“不是,不是,兀和台的姐妹们能看中他们,是他们的福气。”乌云起恭恭敬敬坐直身体,连连摆手,“但是百里不同俗,他们中原那边规矩特殊些,也不奇怪,我一开始跟他们交往时,也非常不习惯,但既然做了朋友么,好歹要互相迁就一些。”
这番话,他又是先用蒙古语,然后用汉语重复,非但甘珠扎布本人听懂了,那些正向众学子发出邀请的兀和台少女,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轻轻摇头,慢慢松开手,倒退着走进了黑暗当中。
看到少女们带着希望离去,众学子心中也隐隐涌起了几分莫名的酸涩,但毕竟都是自幼受到正统教育的,很快,在他们心中,理智就又重新占据了上风,然而这个晚上炙烈的篝火,和篝火旁那花一般的容颜,却永远刻在了他们的记忆当中,此后若干年,每逢微醺时刻,都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出來,鲜活如初。
甘珠扎布见此,也只好尊重了客人们的选择,吩咐管家收拾出几个最新,最干净的毡包,分头安排贵客们入内休息,然而张松龄却无法轻易睡着,翻來覆去,脑海里都是女人的身影,一会是猎户女儿孟小雨,一会是蒙古少女青莲,一会儿则又变成了教自己唱歌的彭薇薇,仿佛彼此之间有了约定般,你刚离开,我就立刻來到。
“怎么,后悔了,后悔了就赶紧去找,刚才拉着你的那个是甘珠扎布的长女,就住在咱们喝酒那个毡包的后边,门口绣着一朵金莲花的就是,你只要敢去,她肯定不会把你踢出來,。”与张松龄分在一个毡包里的乌云起听到他辗转反侧声,用胳膊支起脑袋來,笑着打趣。
“怎么会,。”张松龄大窘,立刻低声解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碳盆烧得太旺,有点儿烤得慌而已。”
说罢,他赶紧坐起來,披着外衣,用火筷子调整碳盆里的火头,对着粉红色的热炭折腾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问道:“乌云起大哥,你们家那边,也像这里一样么,我,我是说,男女之间,随随便便就能住进一个毡包,。”
“当然不是。”乌云起被问得愣了愣,然后笑着摇头,“我们那边,比这里复杂得多,兀和台人,其实不算是蒙古人,虽然他们也说蒙古语,,不过,即便是我们蒙古人自己,不同的地区风俗也大相径庭,总体來说,越靠南边,受中原文化影响越深一些,越往北,则越直问本心。”
“噢。”张松龄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笑着点头,但很快,他眼下又闪过了赵天龙和斯琴两人的影子,一个顶天立地,一个柔情似水。
黑石游击队是八路军深入草原最北的一个桥头堡,距离长城的直线距离也有四五百里,这,到底算是靠南,还是靠北,,用力扯了一下背上的外套,仿佛受不了半夜的寒意一般,他抱着自己的双肩,继续问道,“那,那一旦不小心怀孕了呢,岂不是,岂不是未婚先”
“哪那么多事情,。”乌云起翻身做起來,看着张松龄摇头,“怀上了就生下來呗,越冷的地方,孩子越是金贵,兀和台部正缺人丁,如果他爹不愿意认更好,刚好留下來壮大整个部落的实力。”
张松龄听了,心里越发觉得空荡荡的,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一般,犹豫了一下,继续询问道:“那,那你们蒙古人呢,我是说,我是说跟你老家那边位置差不多的地方。”
“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看上什么人了。”乌云起皱着眉头看了看他,满脸诧异。
“不是,不是,我只是好奇,嗯,好奇。”张松龄登时额头见汗,赶紧拼命地摆手。
他也是紧张,说出來的话就越无法令人相信,然而乌云起却是个老成性子,不愿刨根究底,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我们那边的规矩肯定比兀和台部多些,但也不像你们中原那样复杂,男男女女么,只要两情相悦,住不住在一个毡包,生不生孩子,关别人屁事,,只要两人开开心心过日子,开开心心把孩子养大,管别人怎么看做什么,,草原上,带着孩子成亲的女人多了,也沒看到长生天惩罚过谁,口外气候冷,男人和女人的寿命都比口里那边短得多,像甘珠扎布这样活到四十岁的,已经算进入暮年了,要是还学着你们口里那样,老是纠缠些规矩不规矩,搞什么三媒六证,人早就绝种了,所以,什么规矩也好,纪律也好,执行时都必须得先考虑当地实情。”
第三章 天与地 (十 下)
“啪。”碳盆里有几粒火星跳了出來,溅在张松龄的手背上,烧起一阵青烟,张松龄却好像麻木了般,继续望着猩红色的木炭,呆呆发愣,好半晌,眼皮都不曾眨动分毫。
草原人礼教观念淡薄,只要男女两情相悦,就可以住在一起,可游击队的政委方国强,却千方百计将赵天龙往远处派,仿佛只要他和斯琴两人相遇,就会损害游击队声誉一般,(注1)
草原人生存环境恶劣,子嗣艰难,因此对未婚生子看得并不像中原那样重,可自己从方国强嘴里听闻龙哥和斯琴有了孩子,却仿佛二人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甚至忽略了他们已经悄悄将孩子打掉的事实。
草原人寿命短,四十岁已经算是暮年,龙哥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而他的结婚报告,至今还躺在大队部的文件柜里,自己和方国强两个连替他向上级争取一下都沒去做,却死板地坚守诸多限制,仿佛那些限制都是碰不得的天条。
草原人性子敦厚,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让好朋友为难,这一年多來龙哥的信里,通篇说得全都是黑石游击队如何在方政委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叮嘱好兄弟安心读书,把握住來之不易的机会,对于他自己和斯琴婚事上遇到的困难,却一个字都沒有提,而自己回來之后,却大模大样地做起了“和事佬”,第一时间就去替方国强向斯琴澄清误会,根本沒考虑到这一年多來,龙哥和斯琴两人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草原人
‘张松龄啊,张松龄,你做得都是什么事情啊,莫非出去读了一年书,就把脑子读傻了么,’想起在听闻终于有机会和心上人结为眷属时,斯琴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感激,张松龄就恨不得扬起手來狠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光。
你有什么资格接受别人的感激,,若不是考虑到不让你这个大队长难做,考虑到游击队的内部团结,人家小两口早就关起门來过日子去了,又何必将婚礼拖拖拉拉到现在,。
你有什么资格去替方国强澄清误会,如果他在做那些决定时,多少考虑到斯琴和赵天龙两人的内心感受,双方之间又怎么可能产生误会。
你有什么资格当烂好人去活稀泥,如果不是龙哥对方国强百般忍让,就凭着他在游击队的影响力,后者怎么肯能有机会在游击队站稳脚跟,并且毫无羁绊地放手施为,将游击区硬生生变成了根据地。
你评人家一个战斗英雄,还好像施舍了莫大的恩惠,难道人家龙哥对游击队的那些贡献都是杜撰出來的,还是他那些战绩都是虚夸,。
你
正懊悔得无地自容间,有股烤肉的味道已经飘满整个毡包,乌云起诧异地抽了抽鼻子,立刻发现了同伴的状态不对,腾地一下跳起來,一把拍掉张松龄手里的火筷子,“你喝酒喝傻了你,,手都快烫熟了,居然不知道疼,赶紧去找冷水冲一下,要不然,手背上非落下大疤瘌不可。”
“啊,。”张松龄看了看手背上被炭星儿烫出的焦斑,如梦方醒,“沒事儿,反正我手上的疤瘌又不止这一块,刚才,刚才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根本就沒觉得疼。”
“我看你小子是思春了。”乌云起摇摇头,从脸盆架上取下一块毛巾,放在冷水里润了润,用力拍在张松龄的手背上,“不过也难怪,二十出头,气血最旺的时候,我跟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俩了,他奶奶的,都叫小日本儿给闹的,让整整一代人无法过正常日子。”
“沒有。”张松龄讪讪地摇头,用力擦拭手背,草原上后半夜气温极低,冷水擦在手背上,刺激得人愈发沒有了睡意,乌云起见他两眼发亮,还以为自己猜中了事实,笑了笑,以过來人的身份关心地询问道:“女方多大了,是咱们八路军的人么,如果是的话,你可要抓紧打结婚报告,这年头,肯出來做花木兰的女孩子不多,无数双眼睛盯着呢,你一旦错过这个村,就沒这个店了。”
“真的不是。”张松龄又是尴尬,又是着急,偏偏还无法仔细向对方解释,刚才自己为什么会走神走得那么厉害,“况且,况且我今年才二十一,距离,距离条件规定的年龄还早着呢。”
“你说的是二五八团啊。”乌云起酒喝得有点多,所以只注意到了最后补充的那句,笑了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什么时候的皇历了,早改了,上次我去军分区开会时,苏政委还说起过,那个规定,只限于八路军主力部队,陕甘边区、晋察冀军分区的非一线单位,还有全国各地的游击队和游击区,都根据视当地具体情况,适当放宽。”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张松龄大吃一惊,心中越发觉得对赵天龙不起,“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消息,谁都沒跟我说起过。”
“你居然不知道,奇怪。”乌云起敲了敲他自己的脑袋,努力回忆,“应该是一个多月之前吧,像这种与战斗无关的非重要决定,通常都不会用电报方式传达,我估计相关文件,这几天也该下发到你们黑石游击队了,你回去后,差不多刚好能赶上,别不好意思,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呢,不赶紧生出几个小游击队员來,以后谁扛咱们的枪接茬打鬼子,。”
“我明天一早就往回赶。”张松龄再也顾不得解释自己是不是在思春了,用毛巾狠狠抹了把脸,大声说道,“乌大哥,学生娃们就交给你了,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请你到黑石寨喝酒。”
“喝喜酒么,我最喜欢了。”乌云起爱怜地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继续笑着打趣,“一定去,等我送了学生娃们回來,一定会去你们黑石游击队转转,顺便看看弟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居然能让你如此迫不及待。”
注1:关于礼法和民俗,小说家言,肯定有一定虚构成分,但是早些年间,在草原地区,对婚前同居行为,的确比中原地区包容,特别是一些相对闭塞的少数民族村落,带着孩子举行婚礼也司空见惯。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一 上)
此时此刻,张松龄哪里还有心思与乌云起开玩笑,红着脸讪讪地支吾了几句,便放下了火筷子,倒头便睡,第二天吃过早饭,立刻叫上老杨,率领骑兵连和黑石游击队的战士,策马南返。
一路上不用再迁就和保护众位学子,大伙行军的速度立即就加快了许多,只用了短短六个白天,便回到了黑石根据地的中心,喇嘛沟麒麟岭。
看着熟悉一一草一木,张松龄心潮澎湃,自己终于正式回來了,今后就可以跟好兄弟们继续并肩作战了,利用军校里学到的那些知识,把黑石根据地打造成真正的钢铁蒺藜,扎在蒙疆驻屯军的脚后跟上,让他们一举一动,都痛苦万分。
此外,斯琴的乌旗叶特右旗,周黑碳黑石独立营,白音的乌旗叶特左旗,甚至镇国公保力格的前旗,都可以被当作现成的或潜在的盟友,画地为牢不符合黑石游击队的长远利益,将小鬼驱逐出草原,也不只是黑石游击队一家的责任,那些自幼生长在这里的蒙古人,那些从祖辈父辈时就來这里开荒的汉人,还有那些骑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原始部落,同样不甘心继续忍受小鬼子的欺压,只要游击队展示出足够的实力,并且在合适的机会向他们伸出双手,相信,沒有人会转身而去。
一个充满希望的蓝图即将展开,厚积薄发,说的正是黑石游击队这种,经历了老队长王胡子的多年积累,经历了自己、龙哥和方国强等人的不懈努力,游击队的未來,就像眼下树梢头的新叶一样,洒满了晚春的阳光。
只是今天的山路怎么如此安静,也许是因为兴奋过头的缘故,张松龄在激动之余,心中居然隐隐涌起了一丝不安,按道理,在前几道岗哨中值班的战士们,看到自己这个大队长的身影,会主动出來迎接才对,上次自己回來时,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怎么才隔了短短半个來月功夫,大伙对自己的态度全都冷淡了下來。
带着些许困惑,张松龄策动坐骑继续朝山上走,一直走到了第一重关卡位置,才终于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红着眼睛看向自己,沒等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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