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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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郭的一看白音还是个孩子,就起了同情之心。带着卫队到了乌旗叶特左旗,把白音的远房叔叔,当时把持大权的管旗章京卓力克图给抓了,扶持白音接印。白音对姓郭的当然是千恩万谢,每隔几个月,就派人送一大盘子金条过去。姓郭的拿钱拿得手发软,对白音愈发重视,要名分给名分,要枪给枪。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白音就带着自己的卫队,杀进了专员公署。把姓郭的从被窝里绑了出來,献给了东北的吴大舌头……”周黑炭的谈性一被勾起來,嘴巴就闲不住,迅速接过赵天龙的话茬,将白音的“光辉事迹”补充完整。(注1)

从他和赵天龙嘴里,张松龄终于知道了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敌手。原來这位白音小王爷并非完全是在蜜罐里泡出來的纨绔,其成长过程当中,还有一份相当坎坷,相当离奇的经历。与传说中很多“英雄”一样,在此人幼年之时,他的父亲就早早地离世。留下一个烂摊子,和几个心腹章京、梅林,对他的家业虎视眈眈。但那几个心腹彼此之间也不和睦,都想着独掌大权,以便将來有更大的作为。而当时的北京中央政府,对草原也沒什么掌控之力。只求漠南一带不要象漠北那样被苏俄分割出去便罢,不愿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如果任由几个章京和梅林折腾下去,白音小王爷肯定活不到成年。所以他就利用了自己的远房叔叔,管旗章京卓力克图的贪婪,拿下了其他几名位高权重的“老臣”。然后又趁着卓力克图疏忽,引北京政府派出的地方专员为助力,一举铲除了管旗章京,顺利拿回了作为一个王爷应有的一切。

中原局势动荡,奉系趁机扩张势力,把触角伸向了草原。一直在等待机会的白音小王爷又搭上了吴大舌头这条线儿,借助奉系的势力驱逐了北京政府派來的专员。被吴大舌头捧为“爱国王爷”的典型,并得到了张作霖的亲自接见。(注2)

吴大舌头及其属下将领以屯田为名,在草原上大肆圈地。白音及时地献上数百两黄金,使得他自己的地盘逃脱了一劫。过后,又以帮助军队养马为名,从吴大舌头手里换回了白俄良种骏马三十余对,雇佣摆弄畜生的老手,将白俄良种和当地马匹杂交,使得乌旗叶特左旗的马匹质量一跃成为东部草原之首。

转眼九一八事变,数十万奉军如同绵羊一般被两万日军打得望风而降,白音又联合镇国公等蒙古贵族,响应德王的自治倡议,果断地驱逐了奉系派往黑石寨坐镇的县长。南京国民政府沒勇气与日本人全面开战,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地方自治政权。白音也凭借奔走联络之功,成为德王在东部草原的重要支持者。但他却不肯居功自傲,先后多次拒绝了去“自治政府”任职的邀请,继续守着自己本旗的金山当土皇帝。

日本关东军对德王这个傀儡并不完全放心,“七七事变”之后,大举进驻草原各地,从幕后直接走向前台。白音又开始跟驻扎在黑石寨的鬼子眉來眼去,以期凭借后者的支持,完成祖先们沉积了上百年的夙愿,将乌旗叶特左右前后四旗合并为一,重现木华黎家族的荣光!

如此善变而又不择手段的家伙,凡是稍有些头脑的人,都不愿意与他产生过多瓜葛。也难怪斯琴郡主不肯接受他的求婚!可直接拒绝了他的“好意”,恐怕又会给乌旗叶特右旗带來无法承受的后果。所以斯琴才想了一个“稳妥”办法,请求黑石寨一带最有名望的马贼红胡子出手帮助自己摆脱此人的纠缠!

“我本來想自己带人过去!”待张松龄对白音的基本情况有所了解之后,红胡子王洪带着几分歉意补充,“沒想到在战场上遇到了白音。当时我实在沒有把握将他和日本鬼子一起打垮,只好…..”

“您老当时真该发一下狠心,直接拿重机枪把他们全“突突”了!”提起红胡子当时的作为,周黑炭就满脸不解,“我就不信,他们还真本事扛得住重机枪的扫射,拎着马刀冲到您老身边來!”

“嘿嘿,人上了年纪,凡事就喜欢求一个“稳”字。”红胡子咧了一下嘴巴,笑呵呵地解释,“毕竟他们那边加在一起有三百多人,而我当时又看不见林子里是个什么情况,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跟我互相配合!”

“林子里当时加在一起还有八十多呢!”周黑炭非常遗憾地强调,“如果您老人家给我们一个信号,咱们就可以…….”

“行了,别瞎吹了!”张松龄拍了一巴掌,将周黑炭的叫嚣声强行打断。“日本鬼子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容易被咱们打垮?一旦双方陷入苦战,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我,我不是觉得…..”周黑炭还想再嘟囔几句,却看见张松龄偷偷用手指向马车上的重机枪。他诧异地将目光扫过去,正看见两行水渍从枪身下蔓延开來。再仔细看黑洞洞的枪口,发现枪口处的膛线早就磨沒了,前半部枪管薄得就像一张纸般,稍不留神就可能断为两截!

注1:章京、梅林,都是蒙古王爷麾下的属吏。其中章京地位类似于大总管,梅林则为军队头目。

注2:吴大舌头,吴俊升,奉系重要将领,张作霖的心腹。1929年在皇姑屯被日本间谍炸死!

注3:蒙古自治政府,九一八事变之后,由云王和德王两人联手泡制,背后则为日本关东军。1934年被南京国民政府承认,1939年与其他几个傀儡政权合并,成为蒙疆联合政府。书中此时为1938年下,伪蒙疆联合政府尚未正式成立。

第五章 人情 (四 下)

啊~~!周黑炭倒吸一口冷气,背后的汗毛根根直竖。

马克沁居然是挺随时都可能散架的破烂货!红胡子先前居然用一挺随时都可能散架的老旧马克沁,硬生生逼退了藤田老鬼子和白音小王爷的三百骑兵!假使当时老鬼子和小王爷两个之中,有一人不计牺牲带队前冲,红胡子和他麾下那些弟兄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嘘!”张松龄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心里明白就行了,不要在跟其他人说!”

‘嗯!”周黑炭轻轻点头。眼前这挺老旧马克沁是红胡子的镇山之宝,有它在,鬼子和伪军就轻易不敢前來报复。如果让藤田老鬼子知道今天早晨将其吓得主动退避的马克沁,其实已经到了寿命的尽头。以老家伙睚眦必报的脾气,肯定会立刻调集手中所有鬼子和伪军來洗血前耻!

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沒能瞒得住红胡子的耳朵。后者笑呵呵地转过头來,冲着张松龄低声说道:“看出來了?!我就知道蒙不住你!好在藤田老鬼子沒你这么厉害的眼神!否则…….”

“大恩不敢言谢!”赵天龙也看到了重机枪下的水渍,愣了愣,大声打断,“以后有用得到赵某人的地方,洪爷尽管吩咐。哪怕是刀山火海,赵某也绝不敢辞!”

“对!龙爷高义,我周黑子这辈子都不敢忘!”周黑炭双手抱拳,对红胡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你们两个小家伙,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红胡子笑了笑,满脸的皱纹都散发出阳光的气息,“先不提咱们是不是同行,就凭你们敢带着队伍跟日本鬼子叫板,我老人家就沒有不出手的道理!”

“那也不能让洪爷把自己的命差点儿搭进去!”赵天龙和周黑炭齐齐摇头,坚持要按江湖规矩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

张松龄心中却沒装着那么多江湖规矩,趁着三人客套的时候,从坐骑上跳下來,徒步追上放重机枪的马车,先爬上车辕用力敲了水冷箱几下,接着又用手指将枪管前半部分里里外外摸了一个遍。最后,才对着满脸警惕看向自己的重机枪手们说道:“水箱漏的地方,可以找锡匠补一补。如果找不到锡匠的话,每次使用之前,用胶泥或者臭油也能封上几个小时。这根枪管寿数已经到了,最好立刻换掉。如果找不到备用枪管,把它卸下來,找铁匠重新淬一次火,也能多对付一段时间!”(注1、注2)

“你懂修枪?!”红胡子顾不上再跟赵天龙和周黑炭两人客套,追上前,大声问道。

“我以前部队中的也有几挺马克沁,我天天在旁边看老兵们摆弄它!”张松龄点点头,笑着承认,“但我自己沒具体操作过,只是纸上谈兵。你老可以派人照我说的方法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实在不成,我这里还有其他几个办法,但一样是纸上谈兵,具体如何操作,需要您老派人自己摸索!”

“谈,你尽管谈。我回去后马上派人照你说得方法试,不,我自己动手去试验!”红胡子喜出望外,大声催促,“老周,老张,老赵,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拿本子记,不懂就问,千万比跟小张兄弟客气!”

“哎!”被点到名字的机枪组成员们围拢过來,倾听张松龄的指点。但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带着几分不屑的味道。

张松龄只想报答红胡子的救命之恩,无暇理睬机枪手们的轻视,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真的只会纸上谈兵!具体对不对,咱们大伙一起参详。重机枪上很多部件,其实是能找其他东西凑合的。比如说这个曲柄,完全可以拆下來用…….”

老二十六路里边,只有一个师及时换装了德械。其他两个师所用武器,则是五花八门。在这里你既能找到苏联人援助的水连珠,也能找到汉阳兵工厂产的老套筒。但最为扎眼的,肯定还是各式各样的改进版马克沁。非但沒机会换德械的三十、三十一师拿它们当做宝贝,就连军械粮饷一切从优的特务团,都将马克沁视为神兵。

由于每一挺重机枪都來之不易,所以孙连仲麾下这些“叫花子兵”们,为延长马克沁的使用寿命想尽了一切办法。所谓水箱堵漏、枪管淬火,不过是其中的入门级手段。还有更高深的秘籍,被老兵们总结出來并视为压箱绝活,非本部队的人不传,非信得过的人不传,即便是顶头上司想从他们嘴里挖出來,也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张松龄人聪明,又沒什么官架子,在当副连长时,很得弟兄们喜爱。所以一些入门级的摆弄枪支招数,老兵们也不会刻意瞒着他。被他今天问两句,明天问三句,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报答红胡子的仗义出手,也为了给游击队增加一点生存能力,他今天毫不保留地将学到的知识都倒了出來。马车上的几个重机枪手起初还是板脸皱眉,不相信他能说出什么巧妙主意。到后來,则越听越吃惊,越听越佩服,一个个把脑袋拼命往前凑,唯恐听漏了一句,错过如此好的学艺机会。

红胡子主动拉起张松林的坐骑,跟在了马车之后。年青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了眼里。这使得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所谓军统特工,完全是鬼子和汉奸们的误会。那手百步穿杨的枪法,军统的培训部门可以教。都花费一些子弹,也能堆得出來。可如何修理保养重机枪,却是一线老兵们的经验总结。任何培训部门不会教这东西,也沒人能写得出一本类似的教材!

“小张兄弟以前跟鬼子交过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红胡子笑呵呵地询问。

“打过!”张松龄合上重机枪复进弹簧护盖,将黑乎乎的手指胡乱在裤子上抹了两把,顺嘴回应。

红胡子手中这挺老旧重机枪应该是民国十年左右从海外运來的德国造,比起后來的民国版马克沁,技术已经相对落后了。但优点在于所用的钢材质量非常好,虽然各个零部件都磨损非常严重,按照老兵们的入门级经验收拾一下,应该还能凑合着再用上十几个小时。特别是枪管,枪机这些关键部件,重新淬火处理过后,坚持完一整场战斗应该沒什么问題。

“在哪?跟鬼子的大部队么?!”红胡子突然变成了好奇宝宝,追着张松龄的话头问个沒完,“我老人家当年一直想跟小鬼子的正规军面对面地打上一场,可惜,少帅他根本不准我们还手!”

“从良乡、固安,一路打到娘子关!”张松龄正忙着与机枪手们收拾马克沁,想都沒想,大声回应。

“啊!”红胡子虽然早有准备,却沒想到张松龄的战斗经历如此辉煌,愣了愣,大声夸赞,“怪不得你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还能摆出个阻击阵地來!原來身经百战,早就熟悉小鬼子那一套了!”

“当然,要不人家怎么年轻轻就成了中校呢!”周黑炭也凑过來,笑呵呵地在旁边搭腔。“洪爷,中校算是什么级别?如果在你们八路军那边,怎么着也能弄个团长当吧!你呢?现在是中校还是上校?”

“我们八路军只有一个集团军的番号,除了总部的几个人之外,都沒给授军衔!”红胡子想了想,有些无奈地摇头。“至于我自己,当年在奉军那边,只是个小排长。勉强算个准尉吧,距离校官可有一段距离呢!”(注3)

“我这个中校也是追赠的,未必能算得数!”不愿意顶着一个中校的帽子招摇,张松龄笑着跟大伙解释,“当时我受了伤昏迷不醒,部队的后路又被小鬼子抄了。大伙急着从娘子关往太原撤,稀里糊涂,当地百姓就把我给直接抬回了家里。后來上头估计是以为我被鬼子抓去杀掉了,又需要鼓舞士气,所以才给我追赠了好几级,从中尉一下子变成了中校。但等我归队之后,恐怕这个中校就要被收回去了。那么多比我资格老,功劳大的人才熬到上尉,总不能让我一个刚入伍不到两年的,直接爬到他们头顶上去!”

“追赠?!中尉?!”红胡子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张松龄的话完全消化干净。年青人的坦诚令他心头好感大增,想了想,笑着说道:“不会吧?已经授下來的军衔,哪还能再收回去?!我要是你们孙长官,就干脆直接给你一个团带。反正像你这样又读过书,又能打仗的人,在你们整个二十六路里也未必能找出多少个來!不留着当军官种子培养,实在可惜!”

“只要能让我打鬼子,带不带兵无所谓了!”张松龄的功利心本來就不太重,经历了几番生死之后,对其看得更开,咧了下嘴,轻轻摇头。

整个特务团只剩下了不到十个人,即便让自己当团长又有什么意思?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继续当一个小勤务兵,替老苟管管账本,陪着宫自强练练新兵,听一听老廖说几句下流话。只要他们都还活着,都愤怒而满怀希望地活着!

注1:马克沁发明于1883年,随后被多**械制造部门改进完善。其中最著名的德国造mg08,在索姆河战役中,德军在阵地上每一百米布置一挺马克沁mg08,一天杀伤英法联军6万余,其中尽两万当场战死。马克沁最显著特征,是水冷套筒,俗称水箱。可以装四公斤水,及时冷却枪管。

注2:臭油,煤炭伴生的沥青。有很高的黏性,但遇热容易融化。

注3:抗战时期,为了鼓舞士气,缅怀忠烈。对很多牺牲的中下级军官,都追授了比较高的军衔。团长一级的,就能追授到少将。而八路军那边,只有极少数人被授了军衔。所以比较国共双方在抗战期间各自阵亡了多少将军,是很无知的一种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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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情 (五 上)

然而,这一切都绝无可能!甚至连特务团,张松龄都不清楚他有沒有机会得到重建。迄今为止,他听到所有关于老二十六路的消息,都是在打阻击和殿后,却沒听到上头派任何兄弟部队掩护老二十六路一下,让弟兄们也有机会喘口气歇歇!

“想这些沒用的干什么?我又当不了上头的家!”悄悄地叹了口气,他苦笑着摇头,将目光再度转向老掉牙的马克沁。忙碌是忘记痛苦的最好办法,特别是忙碌于一些自己非常感兴趣的事情。自从上一次在昏迷中苏醒过來之后,他便经常用这种办法麻醉自己,并且屡试不爽!

马车上的游击队员们非常珍惜这一次难得的学艺机会,立刻围拢过來,继续虚心求教。赵天龙和周黑炭两个也觉得张松龄露这一手修枪的绝活,很给他们涨面子,心满意足地互相看了看,然后举目四望。只有红胡子,年龄比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个加在一起还大的红胡子,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松龄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愁苦,愣了愣,心中暗道:“这小家伙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怎么笑得好像已经死过多少回了一般!”

那不该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脸上应有的表情。从土匪小头目到奉军底层军官,然后再到八路军游击队长,在跌拓起伏的前半辈子里,红胡子接触过太多形形**的人。这些人或忠或奸,或智或愚,或善或恶,或少年得志,或者到老一无所成,其中沒有一个,在年青的时候,会笑得象张松龄这般苍凉,这般绝望。

“恐怕,他來黑石寨的目的,远非寻仇那么简单!”打量着张松龄忙碌的身影,红胡子在心里迅速修正自己先前的判断。眼前这个年青人不会是军统,但也不只是为了追杀汉奸朱二而來。他一定还怀着其他目的才千里迢迢赶到了草原上。至于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以目前彼此之间的交情,红胡子自问还沒有资格打听。

“小鬼子的正规军和留守部队到底有哪些不同的地方?”不想再碰触张松龄内心深处的伤口,红胡子悄悄地将话头往别处引。“我跟藤田老鬼子早晚得干上一场。对付他我倒不怎么怵,但万一打了孩子娘出來,我们恐怕就要遇上点儿麻烦了。你既然跟鬼子的一线部队交过手,能不能给我介绍点儿经验!”

“也沒什么好介绍的,所谓一线部队,比起黑石寨这边的留守鬼子來,主要是强在武器、士气和训练度上。他们火炮配置率非常高,通常一个步兵大队下面,就能配备两到三门,不像黑石寨这边,只拿着掷弹筒來对付。另外他们的步炮协同也非常好,通常炮击刚刚结束,人已经把机枪架在你的眼皮底下了……”

张松龄非常擅于总结,短短几句话,便给出了一个非常贴切的答案。红胡子听得心花怒放,赶紧又问起其他一些与作战相关的问題。因为不涉及任何机密,张松龄也都一一地耐心回答了。

他和红胡子两个都有过指挥小股部队的经验,因此把话題展开之后,立刻找到了很多共同语言。很快,赵天龙、周黑炭和其他游击队员们便只有听热闹的份儿了,再也插不进任何话头。

宾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聊越热闹,越聊越投机。不知觉间,天色就已经发黑。红胡子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将帐篷搭了起來,邀请客人们一起入内休息。大伙啃着干肉和奶酪对付了一顿晚餐,又闲扯了几句便沉沉睡去。第二天早起继续赶路,沒走出多远,就又重演了昨天的故事。红胡子和张松龄这一老一少成了聊天的主角,其他人全变做了听众。听他们两个从战术配合聊到战役指挥,又从战役指挥聊到士兵训练,然后再从士兵训练引申到中日双方的实力对比,以及整个战局可能发生的变化,云里雾里,满眼星星。

直到队伍进入喇嘛沟地界,二人的探讨才暂时宣告一段落。早已把耳朵听出茧子來的周黑炭赶紧找了机会凑上去,大声打岔,“小胖子,你抬头看,前面这座大山,够不够高?!”

“嘶!”张松龄愕然抬头,果然在眼前不远处,发现了几座突兀的高山。从山顶到山脚足有上千米,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和各类荆棘。

“你昨天看到过这座山么?”沒等他弄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周黑炭又迫不及待地追问。

对啊,我怎么昨天就沒看到过这么高一座山?!张松龄困惑地扭头回望,又发现自己身后依旧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蓝天好似一口大锅,倒扣在远方的草尖上。

“怎么样,这山够邪门的吧?!你以前在口里见到过沒?”周黑炭非常满意于张松龄脸上的表情,耸耸肩,笑着炫耀。

“沒有!”张松龄坦率地承认,但很快,就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想起來了,这是一种特殊地形。其实咱们现在处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底部,比周围地势都低。而前面那几座山,最高处也就跟周围的地势齐平。所有从远处看,才看不到山。只有下了坑底,才能看到山的存在!”

“你,你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周黑炭吃惊了。瞪圆了牛铃铛般的眼睛看着张松龄,满脸难以置信。

“书上讲过。我读过一篇文章,写的是中原的雁荡山,也属于同样的一种地形!”张松龄笑了笑,很随意地给出了答案。

“你这小子!”周黑炭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去做学问真的可惜了!我拿这个问題问过很多第一次到喇嘛沟的人,他们谁也答不上來!“

“那有什么可惜的!”红胡子摇摇头,大声反驳周黑炭的谬论,“沒有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恐怕整个中国都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学问可以打走了鬼子再捡起來,可如果让鬼子给灭了国,读的书再多,也只能帮着鬼子欺负咱们中国老百姓!这种书,读了有什么用?!”

第五章 人情 (五 下)

“我,我只是,只是觉得,觉得那个,那个啥…….”周黑炭被驳得理屈词穷,却又不甘心认输,转着脑袋四下张望,“那,那边,呀,好大一群羊!”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见有牧民赶着一大群如同白云般的绵羊,缓缓从山坡前的草地上行过。看规模至少有三、四百只,个个吃得膘肥体壮,仪态从容。

“老哈斯,今年的羊膘抓得怎么样啊,到三指厚沒有?!”红胡子扯开嗓子,遥遥地跟牧羊老汉打起了招呼。

“早着呢,这才刚过了夏天,哪那么容易抓上膘去!”骑在马背上的放羊老汉举了举鞭子,笑呵呵地回应。“您这是从哪回來?路上还太平么?”

“刚去小松岗那边会了几个老朋友!”像天天碰面的老邻居般,红胡子笑呵呵跟放羊老汉唠起了家常,“路上还算凑合!您呢,最近头疼的毛病好点儿沒有?还要不要队上的胡大夫帮你扎扎!”

“算了吧,你们家那胡大夫长了一双纳鞋底子手,我可经不起他老人家折腾!”放羊老汉缩了下脖子,大声调侃,“我还是自己拔火罐吧,好歹死不了人!晚上到我家喝酒去,我家的马**刚刚酿熟,正是杀口的好时候!”

“不啦,不啦,我这边今天有客人!”红胡子笑着拒绝,“您老呆会儿要是有空,就给我送两头羊过去。要肥一点儿的,别总拿老羊耙子糊弄我!”

“夏天才过去几天,这时候怎么会有肥羊?!”放羊老汉白了红胡子一眼,大声反驳,“要不然你自己挑,省得挑走了眼还赖我!”

“自己挑就自己挑!”红胡子凑到羊群前下了马,伸出粗糙干瘦的大手在洁白的羊背上乱按。绵羊们被他笨拙的动作吓得“咩咩”大叫,四散奔逃。放羊老汉看得直摇头,不得不从马背上跳下來,随手拉住两头公羊的犄角,“这个,还有这个。如果杀出一堆骨头架子,你堵上门骂我!”

“看,您老早点儿帮忙,我不就省得费这儿劲了么?行,就这两头了,待会儿麻烦您给我赶山上去!”红胡子用力在羊背上拍了几下,笑着点头。

“还是老价钱,一块五一只。”见红胡子表示满意,老汉立刻开始开口报价。

“这么贵,去年秋天才一块!”红胡子先是愣了愣,然后毫不客气地讨价还价。

“那是去年。刚入冬时,还卖过一块钱两头呢!”放羊老汉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站的是谁一般,撇着嘴回应。

“你个老东西,连熟客都敢宰。顶多一块二,否则我去戴钦家买去。他的羊不比你的差!”

“一块三,要大洋,不要满洲卷!”早就算好了红胡子今天要拿羊肉招待贵客,放羊老汉有恃无恐,“戴钦家的羊怎么能跟我家的羊比,他天天睡到大亮,我的羊却能吃到第一口草!”

“我哪有现大洋给你。就满洲卷,不要拉倒!”

“行,行,满洲卷就满洲卷!算我欠你的,还不行么!”

经过一番拉锯,放羊老汉和红胡子终于做成了这笔生意,各自带着笑容挥手告别。在旁边观看了整个过程的周黑炭再度被惊得瞪圆了眼珠,不等放羊老汉走远,就大声冲红胡子问道:“他,他居然,居然敢找你要钱?!”

“羊是他辛辛苦苦放大的,他凭什么不敢找我要钱?”红胡子诧异地看了周黑炭一眼,笑着回应。“再坚持一会儿,咱们再走上半个小时,就能到家了。今天,我请大伙吃烤全羊!”

“噢!”游击队员们兴奋地大叫,声音顺着风传出老远。

“你,你可是红,洪爷!”周黑炭愈发觉得惊奇,望着嘴角处已经开始发亮的红胡子,喃喃提醒。

作为一名与子承父业的马贼头领,他也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道理。可再不吃窝边草,也改变不了他是黑胡子的事实。那些赶着羊群在他老巢附近放牧的当地人,隔三差五就会主动“赠送”一些年青壮硕的肥羊,以答谢黑狼帮的“保护”之恩。周黑炭每次都拿得心安理得,从沒想过要付钱给对方。即便他肯付钱,牧民们也绝对沒胆子收!

而名头不知道比他响亮了多少倍的红胡子,居然要花钱才能从牧民手中拿到羊!并且为了节省三毛两毛,还要死乞白赖地跟对方讨价还价好半天!这简直颠覆了周黑炭对马贼行当的认识,令他无论如何无法将眼前这个提到羊肉就会流口水的老家伙,跟大名鼎鼎的红胡子联系到一起。但昨天他和入云龙等人,却又分明为老家伙所救。那挺吓退了三百骑兵的马克沁,此刻就在车上摆着。那匹被藤田老鬼子主动送上來的白马,此刻也拴在队伍最后。每走几步就不安地抬起头來四下张望上几圈,嘴里不断翻出低低的悲鸣,仿佛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从贵族沦为贫民的命运!

“俗话说,有毛带皮的都不算财!”仿佛猜到了周黑炭心中的困惑,红胡子一边带大伙上山,一边笑呵呵地说道,“你甭看老哈斯有那么多头羊,一场暴雪落下來,他就可能变成穷光蛋!所以我也不忍心白拿他的东西,况且我们八路军的纪律,也不准许我白拿!”

“那…….”周黑炭想了想,欲言又止。马贼不抢不掠,拿什么支持自己生存?!光凭向商队收那点儿保护费?每年春秋往來黑石寨的商队就那么几支,即便把保护费收到五成,又能收到几块大洋?!而手中沒有足够的钱财,凭什么要求弟兄们给你卖命?!凭着江湖义气么?那东西支撑得了一时,又怎可能支撑得了一世?!

望着宁静如画的青山和原野,他越想越觉得困惑。但很快,这种困惑就又变成了震惊。在山路两边的缓坡上,有片整整齐齐的农田露了出來。田间大部分作物都是糜子,已经到了收获季节,沉甸甸地弯着腰。还有一些是低矮的荞麦,也已经频临收获,从根到叶透出温润的暗红。在特别平坦的山坡,居然还专门开出了几片菜畦,紫色的茄子、黄色的西红柿和淡黄的烧瓜挂在菜架子上,一个个油光水滑,让人看着就忍不住要流口水。(注1、注2)

“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种的?!”张松龄也被眼前景色惊得两眼发直,愣了好一阵儿,才艰难地向身边的游击队员们询问。

“有一些是王队带人种的,有一些是雇附近的老百姓帮忙种的。山后边地势低,还有一条小河。这两年有很多山西人过來偷偷地垦荒!”机枪手大周想了想,耐心地向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轮的“师父”解释。

“糜子和荞麦是,菜不是!我们还沒学会种菜!”另外一名机枪手利索地跳下马车,顺手从菜架子上摘了一个熟透的西红柿,用衣襟擦了几下,递给张松龄,“您尝尝这个,比外边买的可是好吃多了。”

“到家了,想吃什么,自己摘。带着地气的烧瓜最好吃,咬一口嘎嘣脆!”红胡子也笑呵呵地摘了一根烧瓜,一边啃,一边向客人们献宝。

赶了整整一上午路,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三个又累又渴,毫不客气地抓起游击队员们递过來的西红柿和烧瓜,大吃大嚼。

新鲜的蔬菜汁水顺着喉咙只奔小腹,令大伙浑身上下三百六十个毛孔都觉得舒坦。带着几分好奇继续前行,越往山上走,对红胡子的佩服越深。

一排一排整齐的房舍,虽然是泥土、树干和茅草搭建,却透着勃勃生机。一条条小路将各处房舍彼此相连, 简陋却干净漂亮。一棵棵刚刚长到碗口粗细的白杨树象士兵一般站在路边,浓密的枝叶遮挡住正午的阳光。在两排白杨树之间的空地上,则耸立着几个木头做的枪靶子,有伙明显入伍沒多久的年青人趴在地上,用破旧的枪支对着五十米外的靶子比比划划。

听到來自背后的脚步声,正在训练的年轻人们纷纷转过头,好奇地打量客人的相貌。负责训练新兵的游击队教官也看见了红胡子的身影,笑着命令新兵们自行练习。紧走几步,冲着红胡子立正敬礼,“报告王队长,新兵小队正在进行步枪卧姿射击训练,请队长指示!”

“继续训练!”红胡子郑重地向教官还礼,然后拉起他的胳膊,笑呵呵地向客人们介绍,“这是我们游击队的吕副队长,吕风!吕队长,今天我可是请來了几个重要客人。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入云龙!这位是你经常说起的黑胡子!这位……..”介绍到张松龄,他犹豫了一下,旋即笑意涌了满脸,“这位是爱国学生张松龄,前几天一枪毙了汉奸县长的,就是他!”

注1:糜子,一种高纬度地区农作物。是牧民们的主要食物來源,通常做成炒米食用。产量极低,但生长期非常短,秸秆可以当做马料。

注2:烧瓜,类似于黄瓜。味道微酸。

第五章 人情 (六 上)

“欢迎,欢迎!”副队长吕风伸出长满了老茧的双手,与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三人逐一相握,“大热天的,估计在路上都走累了吧!我刚刚命人烧了奶茶,咱们正好进屋去喝!”

“进屋,进屋!”红胡子热情地伸出胳膊,将客人们领向营地正中央的会议室,“屋子里头凉快!老吕,再帮忙找慕大厨师弄点儿炒米和奶豆腐,走了一上午路,我这肚子里早就敲大鼓了!”

“哎!”副队长吕风痛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去找游击队的伙夫安排炒米。才走出几步,却又被红胡子大声叫住,“等等,让慕大厨师一会儿到营房门口,把我刚跟老哈斯买的羊给牵回來宰了。顺便再跟老哈斯把账结掉,我们刚才说好的,一块三一头,用满洲卷结就行!”

“一块三?”吕副队长的脸立刻抽搐了一下,跳着脚大骂,“老东西可真敢张嘴?!他上次欠我的四把椅子钱,到现在还沒还上呢!你先跟客人们进去喝奶茶,我自己到营房门口等着他去!”

“还沒结,居然连我红胡子的钱都敢欠!都快半年了,你赶紧去门口等着他。告诉他,如果今天不把椅子钱给结清楚了,别指望我以后还买他的羊!”红胡子像个守财奴般,大声替自己的副手出主意。

话都说完了,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客人在。尴尬地笑了笑,低声解释,“老吕入伍前是个木匠。这一带林子长得厚,所以我们游击队就靠山吃山,打一些家具跟牧民们换东西!”

“洪爷仁义!”

“赵某佩服!”周黑炭和赵天龙两个又敬又叹,冲着红胡子连连拱手。

“也是沒办法的事情,我们八路穷,主力部队都拿不到多少补给,更何况我这些儿派在外边打前哨的!”红胡子轻轻叹了口气,笑着摇头,“不说这些了!咱们进屋喝奶茶。我们游击队的大师傅原來在许国公府上掌过勺,茶烧得非常地道!”

“洪爷先请!”张松龄等人客套着,尾随红胡子王洪走进了营地正中央的会议室。这是一栋北方常见的民宅,墙壁皆为泥土板铸,房顶则以树干为檩,木板为椽,上层由内向外依次覆着柳编、泥巴和麦秸。冬暖夏凉,住起來非常舒服。

在南北两侧墙壁上,都并排开着四扇大窗。窗框由松木打造,沒有上漆,在山风的吹拂下散发出一股天然的清香。因为是夏末的缘故,窗棱上都沒有糊纸,阳光直接从外边照进來,将屋子里头照得很亮。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飞虫就借着山风从南侧的窗子飞进屋,然后再地于北侧的窗子飞走,嘤嘤嗡嗡,乐此不疲。偶尔有飞虫玩累了,就一头栽在屋子正中央的松木长条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随便坐,随便坐!”红胡子伸开胳膊,将客人们往长条桌的西北角让。

按照草原习俗,那是最尊贵的位置,通常用來供奉佛祖或者款待部族中的宿老。三名客人当然不能失了礼数,笑呵呵地推辞了几句,找了偏北的位置相互挨着坐了下來。机枪手大周拿出干净的木碗,在每名客人和主人的面前摆好。随即,两名比张松龄还年青的游击队战士抬着一个巨大的铜壶入内,将所有木碗都斟了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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