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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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松龄孺子可教,好心的小商贩继续出言指点,“听我的话,你去城北老许家那边找找。看你长得这壮实劲儿,你们家的买卖估计也小不了。往年我认识的几个山东老客,像你这样打扮的,都是住城北。要么是宏发旅馆,要么是许家老店。几文钱一天的鸡毛店就不必去了,你哥再节俭,出门在外,买卖人的场面也得撑起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谢谢您了,谢谢您了!”张松龄冲着对方连连作揖,转过身,撒腿就朝城北跑去。

“这后生…..”小商贩望着张松龄的背影连连摇头。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出门历练的情景,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涌起一抹幸福的光芒。

张家口城市规模不大,下了主街,再向左拐几十米,也就到了小商贩介绍的许家老店一带。街巷两旁建筑的风格立刻大变,从门到窗户,甚至连挂在门口招揽生意的灯笼,都带上了浓郁的鲁地味道。

张松龄踏着煎饼大葱的清香,走进许家老店。这回,他不敢再撒谎说等自家哥哥,只是讲盘缠缺了,想给人打几个月的下手,以赚取回家的路费。但这个临时想出来的借口,对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们来说实在是太蹩脚了。大伙虽然不愿意当面拆穿,却也没胆子雇佣一个来历不明的“老乡”一道前往土匪多如牛毛的塞外,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将他打发出门。

接连拜访了四五个操着山东口音的行脚商,张松龄也没找到一个肯收留自己的雇主。心里头不免有些沮丧。低着头正灰溜溜地往外走,突然听到靠近后院二楼的上等房间里,传出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你们两个今晚都早点儿睡,明个上午,咱们孙大哥他们一起出发。从这里起,路上就越来越不太平。你们两个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随时听我的招呼。记住没?!”

“是,六哥,我们都听您的!”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恭敬的回应。

“六子……?”张松龄喜出望外,拔腿就往上房跑。如果没有听错,此刻在上房训话的家伙,应该张记货栈的小伙计赵仁义赵六子,从小就跟在他大哥身后忙碌的小学徒。

“谁在叫我?!”自从去年秋天升任大伙计,开始独当一面儿,就再没从东家之外的人嘴里听到如此不礼貌的称呼,赵仁义登时冷了脸,冲着楼下大声嚷嚷。

“六子,六哥,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他乡遇到故知,张松龄高兴得连自己在哪都忘了,顺着木制的楼梯一溜小跑,转眼就来到二楼,一把推开了上房的屋门。

中式客栈格局,二楼阳台是朝南开的,同时充当过道使用。六月的阳光随着推开的房门射进屋内,将张松龄的影子瞬间拉得老长。屋子内的三名年青人都愣住了,望着张松龄,满脸恐惧。特别是刚才还不服不忿的大伙计赵仁义,双腿瞬间发软,冷汗沿着额头一股股往下淌。

“六哥,你不认识我了?!”张松龄察觉到对方神色不对,探出手去,轻拍赵仁义肩膀,“我是春生啊,咱们两个小时候老一起玩……”

“二少爷饶命!”赵仁义“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冲着张松龄头如捣蒜,“二少爷饶命,饶命啊!看在我从小跟你当马骑的份上,您别来找我,我家里头还有妹妹等着嫁人…..”

“二少爷,我们知道你死得冤枉。我们等会儿就给您送盘缠去,您大人大量,不要找我们麻烦!”其他两名小伙计也跪了下来,哭喊着讨饶。

“死了,谁死了?!六子,哪个缺德家伙跟你说我死了?!”张松龄被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屋子中央,大声追问。

赵仁义根本不肯听他说话,撅着屁股,继续大声讨饶,“二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不该浪费老东家的钱,不该住上房。可这上房的价钱,和往年普通房间一个价儿啊!您大人大量,就放过我这一回。我掏房钱,自己掏房钱还不行么?”

“我们住的是厢房,厢房!厢房大通铺!”两个伙计也赶紧强调,自己没有浪费东家的一分钱财。

“闭嘴!”听三人越说越不像话,张松龄厉声断喝,“都不准哭,谁再哭,我就先抓,先抓谁走!”

话音落下,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立刻象被堵住了嘴巴般,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双目当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看到三人被自己吓成了这般模样,张松龄心中好生不忍,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不是鬼,你们听到没有。我真的不是鬼!你们谁听说过鬼会大白天出来活动的?我就不怕被太阳晒化喽?!你们仔细看看,影子,我有影子!”

最后一句话,比先前所有解释都有效。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抬头看了看屋子外明亮的太阳,又低头数了数地上的影子,喃喃地回应,“二,二少爷,你,你真的不是鬼!”

“是鬼我就先吃了你赵六子!”张松龄一龇牙,将赵仁义又吓了得直往桌子底下钻,“你做了多少亏心事,就盼着鬼来抓你呢?!”

“哎呦,我的二少爷呦!”赵仁义立刻放声大哭,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扯住张松龄裤子角,“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活着。活得,活得这么结实!”

张松龄心里也直发酸,伸手拉住赵仁义,强行将对方扯了起来,“你才死了呢!你这坏蛋,阎王爷都懒得收!”

“我,我是好蛋!”赵仁义心情激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阎王爷不收我,我就找你去,天天在你们家灶坑里蹲着。让你晚上一起夜,就看到我的眼睛!”

“你当你是尿壶啊!”张松龄抹了把眼泪,笑着奚落。“怎么这回是你负责跑塞外了,我大哥呢?!”

“我不是,我不是!”赵仁义笑着擦泪 ,刚擦完一波,脸上就又淌满一波,“大少爷,大少爷在家中陪着东家散心。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去给二少爷安排午饭!”

最后一句,是冲着两位小伙计说的。后者答应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去找店里的掌勺了。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赵仁义又抹了一把脸,压低声音道:“二少爷,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家里头都以为你已经殉国了呢,去年秋天就给置办了坟头!抬着你的照片下葬那天,连县长大人就亲自到场了!”

“殉国?你们听谁说我死了?我下葬,关县长什么事情?!我爹怎么了?他病了?”张松龄眉头紧皱,连珠炮般发问。

“唉!二少爷,你恐怕还真有点儿麻烦!”赵仁义向外看了看,答非所问。

“什么麻烦?你好好回答我的话,别兜圈子!”张松龄担心父亲的身体,皱着眉头催促。

“咱们那地方,被日本人占了,您难道没听说么?”赵仁义的答案依旧离题万里。却让张松龄的心脏瞬间冷了下来,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日寇打到了故乡,眼下山东全境都已经沦陷于鬼子之手。虽然事先已经通过报纸知晓此事,可在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口中得到了证实之后,张松龄的心脏还是一阵抽搐。“是不是我连累了我爹,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我大哥呢,鬼子把他怎么样了?”

“老东家和大少爷都没事儿。”赵仁义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向张松龄实话实说,以免他过于担心,“老东家是上个月洗澡时被风吹到了,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大少爷怕自己走后别人照顾不好老东家,就让我替他跑塞外这边。鲁城那边的人都看到过你的坟头,所以鬼子和汉奸,也没主动上门找老东家的麻烦!”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张松龄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脏终于重新落回肚内,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既然都以为我死了,我就暂时先不回家。免得鬼子和汉奸知道,再找我爹的麻烦!”

“三少爷的确不能回去。我也会跟虎头和孬蛋他们两个说,让他们不准泄漏你还活着的消息!”赵仁义点点头,低声补充。“三少爷一会儿也请写封信给老东家,向他老人家报个平安。说不定他接到信之后心里一高兴,病就立刻见好了!”

“嗯,我马上就写!”张松龄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向上衣口袋处摸了摸,却没摸到钢笔。

“用这支,这支是大少爷赏给我的!”赵仁宇迅速递上一根半新的上海产自来水钢笔,然后又麻利地铺好纸张。

提起笔来,张松龄立刻思绪万千。半晌,也没想好该如何写这封家信。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塞外追杀仇人?还是告诉父亲自己还要继续从军,每天在枪林弹雨搏命?那岂不是更让老人家难过?!可编造谎言的话,他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张家口这个前往塞外的必经之路,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连盘缠都没有,还要从家里的货款中挪用!

“唉!”轻轻探了口气,他放下笔,决定一会儿再面对这些难题,“六哥,你还没跟我说呢,为什么家里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唉!还不是你们军队里的王八蛋长官弄错了!”赵仁义又朝外看了看,顺手关好了门窗,“去年冬天,大概是十一月份。省政府突然派了一个当官的到咱们鲁城来,说是要给英雄的家里头送勋章。然后就把一个破铁片子,塞进了老东家手里……”

提起一溃千里的国民政府,赵仁义就一肚子邪火。但将他的话与自己所知道的实际情况结合在一起,张松龄勉强还是能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家乡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了!

原来娘子关战役之后,各路兵马溃不成军。直到退进了河南、山东境内,才想起来清点各自的损失。张松龄所在的特务团战功赫赫,他本人又是受到过黄副司令亲自关注的英雄,自然不可能被马虎过去。可所有活着撤离娘子关的人,包括二十七师的长官们在内,都想不起来大伙把这个后起之秀给丢在哪里了。只记得当时特务团团长老苟拔枪自尽,所有人红着眼睛上前帮忙抢救,根本没注意到是谁将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给偷了去。

恰恰还有一伙伤兵在撤退途中遭到日寇劫杀,不分官职大小都被小鬼子尽数用刺刀捅死在树林中,无一幸免。所以负责统计伤亡的军官便认为小张中尉十有七八已经死在了鬼子手里,将他的名字录进了阵亡者名单。

国民政府那边正在大肆嘉奖特务团死守核桃园的战绩,得知英雄已经壮烈殉国,便依照黄副司令的先前的推荐和张中尉“生前”的战功,给他追授了一枚宝鼎勋章。并且追赠少校军衔,连同勋章一道下发到山东省政府,要求省政府派专人登门吊念,以尽英雄身后哀荣。

于是乎,张松龄就被鲁城县当作重点宣传对象,大肆鼓吹。老东家张有财虽然伤心儿子惨死,但看在家门口从来没有过的风光份上,强忍悲痛,选城外的风水宝地,给儿子置办了一座高大的衣冠冢。

不久,日寇进攻山东,英雄了半辈子的韩复渠韩主席不战而逃。鲁城、济南等铁路沿线各地迅速沦陷。张家虽然不久前刚刚损失了一个儿子,却”因祸得福”,没因为有家人参加抗日队伍而遭到任何牵连。

“省政府和县政府的官老爷们,都抢在鬼子到达之前就跑了。东家说鬼子虽然凶恶,但也得穿鞋吃饭,就没跟着大伙一起往乡下跑。后来小鬼子就贴了安民告示,让各家店铺必须照常营业,否则以通匪罪论处。咱们家因为重新开张得早,还小赚了一笔。但鬼子们收税收得很严,又有懂行的高丽棒子在旁边帮衬,让大伙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赵仁义的话陆续传来,将张松龄的思绪慢慢拉回现实。

“不好过,也得过。有生意可做,总比坐吃山空强!”

“三少爷说得是!老东家春天时候,也跟我这么讲!”赵仁义连连点头,深以张松龄的话为然。

此刻张松龄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生意上,想了想,继续问道:“你这回要走几个地方?带良民证了没?”

“要沿着大漠转一圈,收购毡子、羊绒和鹿茸。但主要是去阿巴嘎左旗,就是漠北。那边有个王爷,去年冬天托人捎信来,请老东家帮他买一批砖茶和绸缎,说是要迎亲用!”

“王爷?”张松龄又是一愣,顺口追问,“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王爷!”

“嗨,这话说起来更长了!”赵仁义耐心地向张松龄解释,“据说康熙爷当年为了让蒙古人效死力,就一口气封了几百个王爷,贝子。然后到了民国,袁大总统不想多事,也就把前朝的官爵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恐怕都是为了分化瓦解他们!”张松龄笑了笑,轻轻摇头。倘若真的象赵六子所说,草原上同时有几百个王爷存在。那每个王爷所辖的人口,恐怕还没有一个县多。若是王爷们彼此之间,再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打几仗,无论大清朝皇帝,还是民国总统,恐怕都会躲在一旁偷着乐。

对张松龄的脑袋瓜,赵仁义向来都是佩服得很。立刻点点头,大声附和,“三少爷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情!那草原上还有一个规矩,据说也是康熙爷那时候定下来的。蒙古人家只要有两个儿子,就必须送一个去当喇嘛。吃斋念佛,不准娶老婆生孩子…….”

“别康熙爷,康熙爷的,都什么年代了,大清朝早亡了!”张松龄听得不舒服,皱着眉头打断。

“我这不是叫顺嘴了么?以前跟着大少爷跑满洲国那边,可是不敢胡乱说话!”赵仁义讪笑着向张松龄解释了一句,然后又迅速补充,“那边虽然被小鬼子给占了,明面上的皇上,还是康熙,康熙的子孙!”

“傀儡而已!”张松龄不屑一顾,“良民证那东西,你有么?”

“办了,办了!”赵仁义笑着掏出一张纸片,摊开在桌面上,“一直随身带着呢,省得麻烦!”

“噢!”张松龄捡起纸片,仔细观察。上面没有照片,只有关于持证者的一些基本描述。造张假的,没太大难度。相对麻烦些的是指纹,可如果自己造一张空白良民证,再把自己的大拇指印按在上面,谁又能大老远的能从山东调相关的指纹档案来查?

“三少爷是不是没办良民证?!”赵仁义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才看了几眼,就猜到了张松龄准备干什么。

“嗯!”张松龄将良民证还给对方,低声回应。

“那不用着急。包在我身上!”赵仁义一拍胸脯,大包大揽,“没良民证的人多了去了!张家口这边,有专门负责造假良民证的黑店。警察局自从局长被人当街刺杀了之后,对此也不敢再管得象先前那么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从这里出塞的人越多,他们收到的孝敬钱也就越多!”

“那就麻烦你了!”张松龄笑着点头致谢,“我需要一笔钱,你看能不能从货款里给我挪点儿出来!”

“不行,不行!”一提到钱,。赵仁义登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不行,临出发的时候,老东家曾经一笔一笔跟我交待过,每一块大洋都有详细安排。三少爷你如果把钱给挪走了…….”

“你帮我想想办法。眼下家也不能回,你总不能看着我在外边活活饿死吧!”张松龄清楚赵仁义的脾气,立刻耍起了无赖。

赵仁义上下反复打量他,从装扮上看得出,眼下自家三少爷的确穷困潦倒。想了想,咬着牙道:“顶多能给你二十块大洋。阿巴嘎左旗王爷的货要得急,我可以借口道路难走,把价钱稍稍抬高些,把这二十块大洋从他手中赚出来。但再多就不行了。三少爷,你别拿白眼珠子瞪我。咱们货栈的规矩,你打小就知道!”

第二章 山居 (三 上)

几乎所有的商号店铺,在钱财控制方面的规矩都非常严格,即便是东家和东家的子侄,也不能随便挪用货款。否则,今天掌柜的随便调走一部分资金,明天伙计们在利润上动手揩油,用不了多久,商铺就得关门大吉了。

张松龄打小就受父兄的耳濡目染,知道赵仁义说的话占理儿。所以也不敢再过分逼迫,点了点头,笑着道:“二十就二十,我原本也没打算多要。不过良民证的事情,六哥你得抓紧时间帮我办好。我第一次到这边来,对什么事情都两眼一抹黑!”

“三少爷您稍等!”赵仁义起身走到窗台前重新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脑袋朝楼下大声招呼:“顺子,你先上来一下!”

“哎!”被唤作顺子的小伙计大声答应着跑上搂梯,一溜烟来到屋门口,“六哥,您找我?”

“有点事情需要你搭把手!”赵仁义点点头,转身走向里边的套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裹。机灵的顺子则不用任何人吩咐,主动将门窗重新关好,随即麻利地点上了一个油灯。

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日光和昏暗的灯光,赵仁义从包裹里的一堆旧鞋子、新袜子之间,翻出一个半旧长靴。取下堵在靴子口臭袜子,将一小包现大洋和一个账本掏出来,摆在了张松龄面前的桌子上,“少爷您别亲自动手,顺子,你去给三少爷数二十块大洋出来!”

“哎!”小顺子麻利地打开包在银元外的牛皮纸,当着其他两个人的面儿,一五一十地将二十块大洋分出。然后又将牛皮纸重新包好,再度交回到赵仁义手中。

“三少爷再点一遍!”赵仁义笑了笑,将分出来的大洋和账本一道推给张松龄。

张松龄明白这些都是规矩,笑呵呵地将二十块大洋点收,然后提起钢笔,在账本上写了挪用资金理由,再端端正正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赵仁义一丝不苟地“监督”他走完了整个过场,才重新将账本和剩余的大洋藏起来。随即从自己的贴身口袋又掏出两个带着体温的银元,拍进小顺子之手,“你马上去磨坊口刘老二那,给三少爷买一个空白的良民证。要快,别在路上磨磨蹭蹭!下去的时候顺便提醒东子一声,咱们今天遇到三少爷的事情,对谁都不准再提!”

“知道了,六哥!”顺子躬了下身,攥着银元,小跑着下楼。赵仁义目送他的身影出了院门,转过头,笑着向张松龄解释:“这孩子办事非常牢靠,大少爷很喜欢他。临行前特地叮嘱我,要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估计这次回去之后,他就能顶上我原来的位置。”

“能得到六哥的指点,是他的福气!”张松龄笑呵呵地拍了一句,顺手从刚刚拿到的银元当中取出两块,递还给赵仁义。

“算我送给三少爷的见面礼 !”赵仁义连忙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这次没想到能遇上三少爷,否则,我还会在身上多带些盘缠!”

“怎好让六哥破费!”张松龄不愿用赵仁义的私房钱,毕竟对方也到了成家立业年龄,攒点儿媳妇本儿并不容易。

“三少爷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赵仁义将脸一板,坚决不收“穷家富路,我再不济,还能从大账上借呢!你离了这里,到哪找钱去?!”

“那我就先欠着六哥的!”张松龄拗对方不过,只好将大洋又收进腰包。然后歪了下头,笑着问道:“记得斜对门老朱家的小芹她娘曾经答应过,只要六哥出了徒,就可以找请媒人上门提亲……”

“唉,别提了!”赵仁义挥了下胳膊,咬牙切齿地打断,“那一家人到乡下去躲兵灾,却在半道上遇见了日本人的搜索队。朱大叔当场就被鬼子用刺刀给捅死了,小芹她娘和小芹…….,反正小鬼子什么操性你也知道。她们娘俩过后想不开,双双抱着跳了大清河。唉!三少爷,我今天不敢问您在跟着谁干,但我希望,您下次杀鬼子的时候,替我多开几枪,最好冲着鬼子裤裆打,把他们那玩意儿全给打烂!我就是没您那本事,我要是由您一半儿的本事,也早就…….”

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将面孔冲向了墙壁,双肩耸动。张松龄默默地站起,伸手按住对方肩膀,“六哥,我答应你。下次遇到小鬼子,一定冲他们那地方开火。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笔帐,早晚咱们都要连本带利一道讨还回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韩主席给人毙了,南京也丢了!”赵仁义抽了下鼻子,低声回应。

“老话不是说,君子报仇,是年不晚么?况且国民政府还没有向鬼子投降!”张松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胜利的希望,但他却不相信这么大个中国,会亡在小日本手里。一年多来,他亲眼看到了中**人是如何在恶劣的条件下浴血奋战。亲眼看到了,这个国家,不止有韩主席、黄副司令,不止有秦德纲,朱成碧。这个国家,还有老苟、老廖,还有周珏、田胖子,还有二十六军特务团,杨虎城部教导队,还有还有,娘子关上那一个个不肯瞑目的英魂。

冲着墙壁默默流了一会儿泪,赵仁义擦干眼睛,讪讪地转过头,“三少爷读书多,我相信三少爷。”

“六哥当年就比我聪明,如果继续上学,肯定比我读得好!”张松龄不敢再说有关家乡的事情,笑着将话头往其他方向岔,“对了,六哥去过黑石寨没有,对那边的情况熟不熟?!”

“你要去黑石寨?!”赵仁义低声惊呼,旋即迅速夸张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我不打听,不打听。三少爷是干大事的人,不该问的,我绝不乱问!”

“我要去那边办点儿事儿!”张松龄笑了小,含混地回应。“六哥如果去过黑石寨,就简单将那边的情况跟我说说。免得我跟张家口这里一样两眼一抹黑,连个假良民证都弄不到!”

听自家三少爷说得模糊,赵仁义果然不敢再多打听。半闭着红肿的眼睛想了片刻,斟酌着回应,“大少爷去年入冬前,曾经带着我去过那一趟。很多教诲,我当时都记在了本子上。三少爷请等等,我这就去把本子找出来!”

说罢,又是跑到套间里边,从隐蔽处摸出一个牛皮纸本子。翻开前面几页,献宝般端到张松龄眼前,“是这里了,大少爷当时说得很详细,我怕自己记不住,就都誊在了这里。黑石寨,在当地人嘴里又叫大石头砬子。距离赤峰大概是二百六十多里,规模大概有咱们老家那边半个县城那么大吧!那边有汉人,也有蒙古人和朝鲜跑过来的流民。一般汉人都住在城里边和城周围的村子里边,喜欢买河北产的茉莉花茶和咱们山东产的加厚老棉布。蒙古人住城外边各自的部落里头,喜欢喝非常浓的砖茶,青岛产的仁丹和同仁堂的牛黄解毒丸,他们也经常购买…….”

“我不是问你怎么做生意。我是问你那边现在的治安情况,还有,当地都有什么势力?平素需要小心哪些人?”张松龄越听越不耐烦,低声出言打断。

“看我这脑袋!”赵仁义这才想起来,三少爷身上还担负着一个“秘密任务”,伸手拍了自己一下,重新开始讲解,“去年我们去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占了县城,但对周围的蒙古人很客气,说要搞什么自治!但那些蒙古王爷、贝勒们谁也不服谁,所以一直没搞起来。眼瞅着又大半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弄成没有!”

“不过三少爷你甭管这些。日本人把妖蛾子弄成了也没用。黑石寨周围除了草甸子,就是大沙漠,您随便找个地方一藏,把小鬼子累死也甭想找到您。”小心翼翼看了看张松龄的脸色,赵仁义继续补充,“但是到了那边,有几个人,您能不招惹最好别招惹。他们可都是地头蛇,比小鬼子难对付多了!”

听了大半天,张松龄总算听到了一句有用的。立刻抓住赵仁义的话头,低声追问,“哪几个人,我大哥跟你说过么?“

“说过说过!我全记下来了,在这呢,在这呢。”赵仁义连连点头,象念顺口溜一般低声朗诵:“黑胡子黑,白胡子白,见了黄胡子没棺材。红胡子请你喝杯酒,平平安安到西台。跨宝刀,骑红马,金砖铺地王爷家。前贝子,后国公,不让须眉雄中雄。真英雄,假英雄,谁人识得入云龙……”(注1)

整首顺口溜又臭又长,听得张松龄脑袋直发懵。好不容易等到赵仁义念完了,才赶紧将小本子抢在手里,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追问,“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比军队里的暗号还复杂?六哥你能不能跟我讲讲?这里头到底说的什么东西?!”

注1:清代为了遏制蒙古各部重新统一,特地在漠南分封了四十九个旗,漠北分封了六十五个旗。亲王、郡王、贝勒、国公不计其数,均可世袭。民国时期为了图省事,基本对清代政策没有变动,所以一个县大的地域,往往就能找出好几个贝子,国公。

第二章 出塞 (三 下)

“这都是当地人自己乱编的,当然跟三少爷的文章不能比!”赵仁义凑上前,手指在嘴里沾了点儿唾液,又翻开新的一页,“这里还有,有大少爷当时解释给我听的,有后来我自己打听到的。我怕自己记不住,就全誊了一遍!”

顺着对方的手指移动,张松龄看到一批丑陋却非常工整的字迹,“胡子,就是当地人对马贼的称呼。黑胡子姓周,据说小名叫周黑蛋…….”

不知道为什么,张松龄脑海里瞬间就出现了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情节。只是此刻自己头上没有乌纱帽,赵六哥的态度也不够恭敬。

但将注释中的文字和前面的顺口溜结合起来,他总算对目的地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原来黑石寨眼下虽然已经被日本鬼子占据,但因为兵力不足、当地历史和民情复杂等一系列原因,鬼子只能控制住县城。而出了县城五里以外的地方,就成了马贼、蒙古王爷和江湖豪杰们的竞技场。

不光黑石寨一个县城如此,眼下塞外的大部分地区,包括整个察哈尔省以及热河北部的赤峰县在内,情况都跟黑石寨差不多。日本鬼子与蒙古败类勾结在一起搞的所谓满蒙自治,只能停留在纸面上。所有政令只能在有鬼子和伪军驻扎的府城和县城内施行,出了府城和县城没多远,就彻底化作了废纸一张。而草原上的能算做城市的地方,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其余大部分地区,眼下实际上已经彻底陷入了“蛮荒”状态,谁手中有枪谁说的算,谁麾下弟兄多谁就是官府。

在张松龄此行的目的地黑石寨附近,名头比较响的势力大约有七八个。其中半数以上为马贼,被当地牧民和过往行商称为四大胡子。这四大胡子来历各异,做事风格和手段也完全不同。具体说来,黑胡子周黑蛋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出生于马贼世家。做事风格,也最符合马贼传统。每次打劫商队,如果猎物不反抗的话,则只收取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的货物做“保护费”,剩余的则留给商贩们保“老本儿”。然而如果猎物“不知好歹”奋起反抗,并且最后又被他给击败,则非但所有货物都会被洗劫一空,连货物的主人,也会被系数砍死,绝不宽恕其中任何一个。

白胡子叫做瓦特莫洛夫,是个从苏联流窜过来的白俄。其麾下弟兄,大多数也是金发灰眼睛的俄罗斯人。这家伙据说从前都是俄罗斯贵族,过惯了鲜衣怒马的日子。流窜到了草原之后,依旧念念不忘复国。终日周旋于蒙古王公之前,希望能得到后者方的财力物力支持。而蒙古王公们则看上了这些白鬼手中精良的装备。每每在和仇家争夺草场,或者进剿马贼的战争中,重金寻求白俄人助战。久而久之,白鬼们就真的沦落为雇佣军,今天帮着这个王爷对付那个国公,明天帮着那个国公威胁这个贝子,偶尔再兼职客串一把马贼,靠王爷们提供的“雇佣金”和商贩们头上收取的“保护费”,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乐不思蜀。

黄胡子大号叫蒋葫芦,原本是张学良麾下的一个连长。“九一八”事变之时开了小差,带领麾下弟兄入山落了草。之后又因为向鬼子出卖东北抗日联军的行踪,遭到赵尚志的重手打击。在东背三省无法容身,夹着尾巴逃到了草原地区。

毕竟受到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并且有一定的指挥经验,蒋葫芦带领所部残匪到了草原上之后,立刻成了羊群里的骆驼。非但将旧的马贼老大周铁木,也就是周黑子的老爹拉下了绿林道头把交椅,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整合了一只眼、没尾狼、元上元等数十伙小股马贼,一跃成为察哈尔境内都数得到的大绺子。

但蒋葫芦的势力虽然庞大,在当地的名声上却非常不堪。原因是他行事完全不按马贼的规矩来,打劫商队时,无论猎物是否反抗,都会将货物抢光,并且绑架一部分行脚商,命他们写信向家里要钱来赎票。结果害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小商队都绕着黑石寨走。严重影响了当地蒙古王公们的生活质量。于是乎,几个互相不服气的蒙古贵族罕见地联了一次手,并且出钱邀请“白胡子”一道入草原“剿匪”。蒋葫芦于西拉木伦河畔被白俄骑兵打得大败,所部喽啰十去七八,仗着脸皮足够厚马腿足够长,才在几个心腹的舍命保护下勉强逃出了生天。从此元气大伤,直到去年秋季才重新出来活动。

“少爷你如果跟人搭伴儿走的话,万一遇到黑胡子或者白胡子,尽量别主动招惹他们。通常商队也不准镖师们反抗,老老实实交一笔“保护费”完事儿,反正给官府上税差不多也得这个数!”唯恐张松龄看不明白自己写的笔记,赵仁义在旁边低声讲解,“如果遇到了黄胡子蒋葫芦,则能跑就跑,千万别逞英雄。据当地百姓说,落到黄胡子手里之后从来没有人能囫囵个出来!”

“嗯,我记住了!”张松龄轻轻点头,“不过你放心,我出了张家口的关卡之后,就不会再跟任何商队搭伴儿走。免得遇上什么麻烦,彼此之间互相拖累!”

“少爷如果自己走的话,得当心野狼。草原上的野狼要么碰不到,要碰到,就是成群结队,比土匪还可怕!”听自家少爷说得轻松,赵仁义忍不住再度出言提醒。

“那我尽量白天赶路,晚上就找村子借宿,总行了吧!我总不能倒霉到连白天走路,都被狼群给盯上的地步!”受不了赵仁义的啰嗦,张松龄回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这不是担心您么?”赵仁义搔了搔头发,满脸委屈。但很快,他就忘记了张松龄的无礼,又热心地啰嗦了起来:“剩下的那个红胡子,姓王,名字我不太清楚。听人说,他打着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只勒索蒙古王爷、贝勒,从不抢劫小老百姓。遇上商队,也不收任何保护费。如果商队执意要给,他们就负责护送对方到目的地。价格比雇镖师还要便宜!”

“有这等好事?!那还不人人都故意从他的山寨下走?!”张松龄兴趣一下子就被提了起来,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反问。

赵仁义终于有了展现才华的机会,笑了笑,得意洋洋的补充,“那边哪有什么正经的高山啊?跟咱们老家的泰山比,都是些小石头包和小土包。并且都荒得很,整座山上都见不到几棵树,根本不能拿来当老窝用!”

“没老窝,他们平常住在哪?”张松龄脑海里的土匪形象,还停留在水浒传中的描述上。愣了愣,继续追问。

“马贼,马贼,上了马,才是贼!平常不出动时,就找个避风向阳的地方扎毡包,喝酒放马,看上去跟普通牧民没啥区别。反正草原上空地多,走几百里路见不到一个村子的情况多的是!”

“噢!”张松龄还真想不出,几百里不见人烟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模样。瞪圆了眼睛,满脸茫然。

赵仁义越说越得意,话头也距离正题越来越远,“上回我跟大少爷去贩货,赶着骡车走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一个蒙古人的部落。中间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要走丢了,这辈子再也回不了老家了呢!”

“那这几句呢,就是跨宝刀,骑红马这几句,到底是什么典故?!”张松龄没心情听他讲冒险经历,敲了敲小本子,大声提问。

“这个……”赵仁义很不情愿停止吹嘘,苦着脸补充:“这几句就简单了,黑石寨那边,原本是蒙古乌齐叶特部的地盘。具体分为乌齐叶特前旗,乌齐叶特后旗,乌齐叶特左旗,乌齐叶特右旗。有两个王爷,一个国公,一个贝勒。左旗王爷姓白,汉名叫做白音,家里头特别有钱。平常最喜欢骑红马,带金刀,四处招摇。右旗王爷在三年前病死了,膝下没儿子继承家业,只有一个叫什么琴的丫头。这丫头从小被当小子养,性子比男人还野。前旗的国公和后旗的贝勒,见到她的马队都躲着走!”(注1)

“呵呵!”张松龄眼前,立刻又闪过孟小雨的影子。如果生在蒙古贵族之家的话,恐怕孟小雨的形象不会比那个什么琴逊色多少。都是被当做假小子养大,都是比男人还要干脆果决的性子。

“至于这个入云龙…….”赵仁义的声音突然放低,满脸神秘,“这个人,是草原上最了不起的英雄。不但在察哈尔有名气,热河,绥远,甚至漠北各地,只要提起他来,都会有人挑大拇指。这个人跟红胡子一样,也是专门跟蒙古王爷做对,从不欺负小老百姓。遇到谁日子过不下去,还会偷偷往毡包里丢一些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据说察哈尔那边得到过他好处的人很多,但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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