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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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亲自盯着,你们家的长工也不敢偷懒!”恨他烂泥扶不上墙,老魏丁翻了翻眼皮,大声呵斥。“如果大伙没什么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剩下的那把盒子炮,也发给小张。人家本来做大事的人,留在咱们这里已经很亏了。”

“行,枪的事情,您老说的算!”

“应该的,应该的,他立了大功,理应受此重赏!”几个正副当家笑呵呵地回应。

关于那把盒子炮的归属,他们谁都不怎么在乎。虽然这年代,腰里头挎一把盒子炮,看上去着实威风八面。可那枪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最大特点是没准头,枪口老往上跳。往往一匣子子弹全搂完了,对面的靶子上连个弹孔都看不见。天上过路的大雁,保不准倒会被敲下好几只来!

“那就早点回去歇着!”老军师魏丁心里头不痛快,对桌子上的酒菜也失去了兴趣。拔起腿,气呼呼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皱着眉头转过身,“你们几个,回去之后也仔细寻摸寻摸,若是真的有哪家的女儿看上去跟小张般配,就帮他张罗张罗。聘礼的事情好说,只要对方肯答应,无论他要多少,我老人家都给小张出!”

“您老放心,我们回去就张罗这事儿!”

“包在我们身上了!”

几名正副会长大喜,笑呵呵地回应。

“都少喝点儿,别醉死!”老魏丁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脸上终于有露出了笑容。摇摇头,晃悠悠地找张松龄斗嘴皮子去了。

毕竟答应过张松龄的事情没能够兑现,他心里觉得愧疚。所以今晚的“口水仗”未战先怯,才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杀了个丢盔卸甲。非但将给张松龄争取来的盒子炮老老实实交了出去,还白搭上了一百三十发子弹。连同先前答应张松龄用军饷兑换的那批,整整凑够了二百发!折合五十斤猪肉还要多一些!

“你可省着点儿用!听到没?盒子炮的子弹很难买到,用完了,可就再没有了!”见张松龄摆弄着驳壳枪,恨不得立刻出去打几发的模样,老军师心疼地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我每天最多不超过二十发就是!”张松龄点点头,有些不耐烦地回应。

“那明天记得找肖二子去报到。把警卫队先拉起来!我已经跟他们几个说好了,四个庄子里,最精干小伙子随你们挑!”老军师爱怜地看了他一眼,叮嘱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放心。

“知道了,知道了!您老早点儿睡吧!”张松龄目光盯着驳壳枪的弹夹,回答得心不在焉。

他根本不在乎当不当什么警卫队长。于他来说,铁血会的一切职务都是小孩过家家,即便面南背北,让人三叩九拜,片刻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根本当不了真。还远不及一把驳壳枪来得实在,至少,在将来某一时刻,能拿它替田青宇、韩秋、周珏他们几个复仇。

“你们几个不要着急,快了,就快了!”睡觉的时候,张松龄将驳壳枪放在枕头下,望着外边夜空中的星星说道。他不知道田青宇等人化作了其中哪一颗,但他相信,血花社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夜空中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如何给大伙儿报仇,看着他完成他们未酬的壮志!

当天夜里,张松龄做了一个很刺激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神枪手,骑着高头大马,举着一对盒子炮,左右开弓,百发百中。而大汉奸秦德纲,还有无数长者陌生面孔的小鬼子,则被他用盒子炮一个挨一个打爆了脑袋,屁滚尿流……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下

那个梦是如此的真实, 以至于醒来之后,他全身上下的血液依旧呈沸腾状态。草草用昨天晚上打回来井水洗了一把脸,就抄起驳壳枪,直奔后山树林。

老魏丁放心不下,悄悄地爬起床,蹑手蹑脚跟在了张松龄身后。直到看见小胖子的身影在昨天打靶的地方停了下来,握着驳壳枪对着一棵老树干上的圆圈比比划划,却迟迟没有发出第一个子弹。才终于松了口气,笑了笑,蹒跚着溜回去睡回笼觉。

驳壳枪的确很难控制,特别是上海厂仿冒的这种,没等扣动扳机,枪头就晃动得厉害,根本无法将准星和目标对成一条直线。不过这点儿小困难,根本无法打消张松龄练枪热情。他现在不仅背负着自己一个人的使命,自打从葫芦屿火车站逃出来的那一刻起,血花社所有成员的心愿,就被他主动扛在了肩膀上。所以,早一天把枪法练好,就能早一天走上战场。到那时,哪怕二十九军真的像彭学文说得那般不堪,即便中央政府真的像方国强说得那般软弱,他依旧可以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跟日本人周旋。直到自己像血花社的前辈们一样倒在千秋家国梦里,或者彻底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枪口容易抖,并不是无法克服的事情。当年在省城读书时,学校曾经组织张松龄他们去军营观摩韩主席的手枪旅练武。那些百里挑一的精锐死士,也是人手一把盒子炮。为了保证开枪时的准头,大夏天的,他们脱光了膀子站在太阳地下,单手将盒子炮平端,一端就是两个钟头。个别肯吃苦的,为了精益求精,还特地挂了沙袋在枪管上,一样稳稳地平端。

张松龄不相信,韩复渠卫队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就做不到!一样是男子汉大丈夫,因为从小就能吃饱的关系,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比那些兵哥哥们还要强上许多,更不应该被些许困难,就放弃挥舞驳壳枪打小鬼子脑壳的梦想。

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他一边努力平端枪口。不着急扣动扳机,先求能让枪管抖动幅度减小。就像小时候写大字一样,耐下性子,做水磨功夫。差别只是小时候老师总有拿着教鞭,在背后严厉监督。而现在,监督着他的却是,血花社同伴们那一双双永远无法合拢的眼睛。

从东方刚刚发亮,一直练到朝霞满天。从朝霞满天,一直练到日上三竿。连续几个时辰,张松龄都努力保持平端枪口的姿势。只是于实在坚持不住时,才用左手替换一下右手。待左手坚持不住,又用已经发麻的右手接过枪,继续努力将枪口端平,端平。

期间肖二当家悄悄跑来了一趟,估计是想跟张松龄商量一下如何组建警卫队。看到后者那如同礼佛般虔诚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又悄悄地走开了。接近正午,发现张松龄还没回来吃饭,老军师魏丁忍无可忍,带着几个庄丁走上山,连拉带拽,把他带了回去。

“你不要胳膊了!万一落下个毛病,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看到小胖子那已经发青的手臂,老军师心疼地数落。“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早知道你这么心急,就不该把枪发给你!”

“我不是想着别给您老人家丢脸么?”张松龄自知理亏,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大拍老军师马屁。后者一听,脸上立刻绽放出了骄傲的笑容,“怎么会,你比他们那些个废物可强多了。即便不会开枪,凭这个……”他指指子的脑袋瓜,“也能甩他们十万八千里远!以后悠着点儿,别往死了炼!咱们铁血会这么多人呢,真轮到你上战场开枪的时候,估计距离老窝被人端掉,也没多远了!”

“嗯!我尽量悠着练,悠着练!”明白老人家是为了自己好,张松龄没口子答应。

“下午去警卫队转转,肖二子已经将人都挑好了。你好歹也是个副队长,不能连个面儿都不露!”老军师想了想,语重心长地提醒。

他是准备把张松龄当做帅才来扶植的,可不希望对方去做什么冲锋陷阵的猛将。而作为三军统帅,最重要的素质是能服众,不是会打枪。若说盒子炮使得好,土匪山寨中那些炮手们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甩张松龄几条街。可炮手就是炮手,山寨中的大当家,永远不会让炮手来做,相反,那些枪打得很一般,平素只懂得与弟兄们一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却总有机会坐上头把交椅。

“好,我下午就过去帮二当家张罗张罗!”拿了老人家二百发子弹的好处,张松龄也尽量不让老人家失望。他心里头明白,老人家大半辈子怀才不遇,老来之后全部梦想就是能辅佐一个英主,于乱世中建功立业。自己当不了老人家梦想中那个刘大耳朵,却没有必要非把老人家的梦给戳破。那样,对一个已经六十开外的老人家来说太残忍,也太不公平。

肖二当家好像也抱着和张松龄同样的心态,明知道岳父很多事情做得过于儿戏,却从不反驳。而是认认真真地,帮老人家把梦圆好。在他的努力下,警卫队只用的一天时间,就搭起了架子。又过了两天,走路就可以横竖成排,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正规军模样。

张松龄于其中也出了几分力气,但整体来说,参与得不深。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熟悉掌握枪支上。而到了晚上,又看不得老军师那么大年纪了,还要熬夜整理账本儿,不得不又将算盘重新操起来,替老人家分担一些压力。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中飞快地流逝。七月中下旬,肖二当家又赶着马车去了趟保定,用五千斤小米和十口猪,从他先前结识的那位纪团长手里,换回来一百多条军中淘汰的老旧汉阳造。同时,也带回了几条非常令人难堪的消息。二十九军又跟日本人进行了第三次和谈,但如同前两次和谈一样,随着日本鬼子坐地起价而宣告破裂。就在双方卿卿我我这段时间,又有数万日本鬼子,从关外开了进来,将炮口对准了北平城。

“这可能是最后一批枪了!”肖二当家这次轻车熟路,所以回来得相当快。一边将枪支和子弹交给张松龄和老军师魏丁清点入库,一边叹息着向大伙汇报。“纪团长他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具体去哪里,军队有军队的规矩,我敢没仔细打听。但这仗,恐怕马上就得往大里打!”

“那咱们也得早做准备!”魏占奎一听,就立刻发了急。挥舞着驳壳枪,大声嚷嚷,“前几天,我跟赵庄还有许庄的护庄队,商谈合并的事情。他们还推三阻四。明儿个我就带队伍过去,拿二百多条枪口对准他们,看他们敢不敢再跟我胡乱扎刺?!”

在鬼子打来之前,抓住一切机会壮大队伍,是老军师和几个正副会长的一致意见,所以他也不会当众反对魏占奎的做法。只是出于谨慎,在魏占奎身边加了一道保险,“让二当家带着警卫队,跟你一起去!”

“嗯!”魏占奎有些不舒服,但是习惯性地选择接受。他的声望,人脉,财力,都远不及老军师魏丁,轻易不敢否定后者的建议。

“我就不去了。我对这边的情况不了解,去了也帮不上忙!”赶在老军师将目光看向自己之前,张松龄抢先开口请假。“我还是上午练枪,下午和晚上帮您老看账本儿。省得您老今天晚上还要熬夜!”

吞并别人的队伍,过程中难免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甚至还可能流血。本着不让年青人看到铁血会太多阴暗面儿的心思,老军师点点头,接受了张松龄的请假要求。

这个一时心软做出的决定,让张松龄兴高采烈。没等把新入库的枪支子弹清点完,就找了个借口,直奔后山靶场而去。临走前,还顺手又抄了一盒子老军师这次专门交代肖国涛换回来的驳壳枪弹,丢下一句“从我下下下下月的军饷里扣!”,飞也般跑了。

“这臭小子!”望着张松龄的背影,肖国涛笑着摇头。如果不去考虑对方可能威胁到自己在铁血会中的地位这一因素,无论是他,还是魏占奎和鲁方、杨大顺三人,都很喜欢这个一笑起来就满脸阳光的小胖子。

“才十几天,已经能让子弹落到靶子上了!”老军师也望着张松龄雀跃而去的背影,苦笑着摇头。现在,他自己也开始怀疑,当初把张松龄留下来当做帅才培养的决定是否正确。从目前情况来看,小胖子的前途,恐怕越来越朝着会画美人图的张飞发展,而不是沉稳老练的大耳贼刘备。

“我们村子的老鲁直家有个女儿,年龄和张队副差不多。我媳妇把您老的意思跟他婆娘说了,他婆娘答应,这几天就带着女儿过来走亲戚!”副会长鲁方还记得老军师魏丁布置下的任务,低着头,悄悄地说道。

“我婆娘在杨家庄也问了好几个人家,听说张队副是大城市过来的读过书人,都愿意带着女儿过来相看相看!”另外一个副会长杨大顺也凑上前,以非常小的声音汇报。

“偷着相看,别让他知道。觉得可以,就让女儿到他面前露个脸儿。他们大城市那边,都兴这么着。等双方看对了眼儿,我再出面跟他把话头一挑,保管他立刻哭着喊着托我老人家上门提亲!”老军师魏丁偷偷看了张松龄已经渐渐隐没于树林间的背影一眼,做贼一般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您老人家尽管放心,大城市的规矩,我们也听说过。”几个正副会长就像图谋偷鸡的狐狸般,笑得一个比一个奸诈。

“阿嚏!”天很热,张松龄却猛然打了个喷嚏。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人偷偷的在打量自己,却弄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老是被人当做花儿来观赏?

“管他呢!”一边举起枪来对准树干上的靶子,他一边晃晃脑袋,将所有困惑赶出体外。时间已经不多了,按照二当家带回来的最新消息推断,恐怕北平那边,最近几天就得跟日军开打。一旦二十九军顶不住日寇的进攻败下阵来,这附近的崔庄、杨庄和肖庄,恐怕哪个也逃不掉日寇的魔爪。

必须赶在日本鬼子到来之前,练好开枪杀敌的本事。存在于潜意识里的紧迫感,逼着张松龄使出最大的努力。连续十几天苦练下来,他的手腕,现在已经基本能适应驳壳枪的重量。扣动扳机时枪管虽然还有些晃,但对瞄准的影响已经减弱了很多。特别是在开第一枪和第二枪之间,从前的情况是,即便头颗子弹勉强能射中目标,第二颗子弹也得飞到天上去。如今只要第一枪能打中树干上的靶子,第二枪就基本在靶子边缘徘徊,不会再飞得根本找不到。

但是,张松龄所付出的代价也颇为巨大。手臂每天都涨得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不说,为了换子弹,他还把连续三个月的军饷,都提前给预支了。好在老魏丁最近心情愉快,又特地交代给肖二当家去保定城找那个纪团长换了一批。否则,即便老军师不找他麻烦,其他几个正副当家,也会因为驳壳枪弹消耗量过大,对他横眉怒目。

这几天警卫队要跟着肖二当家去执行任务,张松龄下午便不用再去点卯,练习枪法的时间,也就充裕了许多。但让他非常不舒服的是,才练了两个白天,靶场附近,就出现了好几波摘野菜的母女。那些母女们仿佛根本不怕被流弹击中,绕着靶场来回兜圈子。急得张松龄额头冒汗,只好草草地结束了当天的训练,回去给老军师当账房先生。

于无聊中煎熬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张松龄再度早早地来到靶场。才练了没一小会儿,就又看到了几对前来摘野菜的母女。尽管和昨天的未必是同一波,他还是本着惹不起就躲得起的原则,收拾起了靶子,转移到树林更深处去练习枪法。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才安静了不到半个小时,少女们那淡蓝色的碎花布衣裳,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这回,却没有她们的母亲陪着。而是几个女孩子结伴,每人拎着一个小巧的草编篮子,鸟雀般跳跃着,在夏日的树林间来回穿梭。一边走,还一边轻声哼着山歌,依稀是:“山南山北好风光呀好风光,蜜蜂花丛采蜜忙呀采蜜忙,采来花蜜送哪里呀送哪里,送给村中的小姑娘啊小姑娘。姑娘扬起笑脸来呀笑脸来,就像那花儿一模样啊一模样……”

河北女孩子本来就生得高大,魏庄附近的水土又好。几个女孩子健康的脸孔被绿草青山以一衬,宛若落入凡间的精灵。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上)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话,这歌声将永远在山林中回荡下去。而现在,所有安宁与祥和,却要被枪声打得粉碎。张松龄不愿意让如此宁静的画面毁在枪声里,哪怕心中明明知道,战火早晚要烧到魏家村,无论自己如何逃避,都不过是让这幅画卷多停留几天功夫而已。

迅速收起盒子炮,他扭头下山,逃一般远离了那悠长婉转的歌声。望着山坡上那匆匆而去的背影,正在唱歌的女孩子们纷纷合拢嘴巴,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诧异。这可不是她们想要的效果,如果当地的男孩子碰到今天的情景,肯定会像猴子般追过来,围着姐妹们跑前跑后。而那个外乡人,居然一点儿也听不懂大伙的歌声。

“鹃子姐姐,会不会是咱们把他给吓跑了个!”一个圆脸小女孩跺了跺脚,冲着自己身边的同伴儿发问。

“不会吧,人家可是一个人从山东那边走到这儿。胆子大着呢!”被叫做鹃子的女孩长者张白净的鹅蛋脸,个头比其他女孩子略高,眼角也多了几分坚毅。

“那怎么办啊?!他根本听不懂咱们的歌!”圆脸女孩张大嘴巴,双目中隐隐带着一丝失望。

“死妮子,你看中他了?!”鹃子抿嘴笑了笑,答非所问。

“你才看中他了呢?是我娘,是我娘让我跟大伙一块儿过来看看。人家,人家只是,只是……”话说到一半儿,圆脸女孩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头羞羞地低了下去,以蚊蚋般的声音补充道:“只是,只是过来看看城里人,和咱们这边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罢了。人家才不稀罕他理睬不理睬!”

“是啊,是啊!”其他女孩子们也做贼心虚,红着脸自我撇清,“人家就是过来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像别人说得那么,那么好看。根本没什么别的想法!”

“那你们不是看过了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鹅蛋脸大姐鹃子摇摇头,非常促狭地反问。

闻听此言,众女孩的脸色愈发红得像春天里的桃花,跳开几步,叽叽喳喳地抱怨,“鹃子姐真坏!”“鹃子姐坏死了!”“人家不跟你说了!”“他长得也就是白了些。我娘说过,长得越白净的男人越靠不住!”

“死妮子,你才多大,就已经想靠男人了!”鹅蛋脸鹃子又笑了笑,给了女孩子们一记迎头痛击。

众女被说得脸红欲滴,羞羞答答地低下头,各自去玩各自的衣角。鹅蛋脸鹃子笑着用手指刮了她们每人鼻子一下,然后低声问道:“还有谁刚才没看清楚?!想继续看的,就跟我来,我帮你们想办法!”

女孩们心中一喜,本能地就想跟上鹃子的脚步。但一想到如果这样做,就等同于向鹃子姐承认,自己对那个外地来的白净小胖子有好感,少女的矜持又瞬间在心中占了上风,迟疑着将脚步收了回去。

唯独最早发问的那个圆脸小女孩,不愿意就此退缩。用整齐的贝齿咬了咬下嘴唇,快步追了上来,“我眼神不好,看不清远处的东西。我娘说了,下个月就央人替我抓头鹰来,把鹰的泪水滴进眼睛里,就能治好我眼睛的毛病了。鹃子姐,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这个借口拙劣可笑,却已经足够遮挡一时之羞。被叫做鹃子的女孩楞了楞,笑呵呵地回头,挽住圆脸女孩的手,“行,红霞,我就带你一起去。不过人家到时候会不会理咱们,我说得可不算!”

“他不愿意理咱们,咱们还不稀罕理睬他呢。”圆脸女孩把头一扬,小巧的鼻子瞬间扭了一个俏皮的小圈儿。“不就是长得白点儿么,谁稀罕啊!”

一边说着硬气话,她一边加快脚步,将其他女孩子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其他几个女孩子想要追上来,终是厚不起足够的脸皮,站在林间凝望了一会儿,遗憾地各自散去了。

“我娘说,他是魏爷爷的亲外孙!鹃子姐你说,这是不是真的?”毕竟是第一次主动去相看一个男人,圆脸少女心中如同藏了头小鹿,一边走,一边找话题替自己壮胆儿。

“有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鹅蛋脸鹃子却突然失去说话的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你堂叔不是在会里头当副会长么?他没告诉过你?!”圆脸少女天真烂漫,根本觉察不到鹅蛋脸的心事,想了想,继续刨根究底。

“我堂叔跟我爹说不来,平素很少互相串门儿。这次要不是我堂婶儿撺掇得紧,我娘还不会让我过来走亲戚呢!”

“哦!”圆脸少女点了点头,露出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跟鹃子都是杨家庄人,平素就是好姐妹,彼此之间也算知根知底儿。

“快点儿走吧,免得又错过了。我表弟最近跟着魏爷爷打下手,与那个人就住在一个院子里头。”不知道什么原因,鹃子姐突然又有了谈性,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你表弟,是不是叫小栓子的那个?!赵庄的!我小时候,还打哭过他呢!”圆脸少女眼前,瞬间闪过一个怯怯的小男孩身影,拍着手追问。

“都多大了,还拿打架当得意事儿!”鹃子侧过身,用手指戳了圆脸少女额头一记,笑着数落。

“人家只是想说,没有忘掉他么!”圆脸少女娇憨地跺脚。然后非常担忧地追问,“那你表弟,就是那个小栓子,会不会知道咱们是来相亲的?会不会偷偷地告诉他?那可太羞人了,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说着话,她用手捂住滚烫的小圆脸儿,睁大了眼睛从指头缝隙向外偷看。

“那也随你!”鹃子姐姐毫不客气地回应了一声,无端加快了脚步。

“等等我,等等我!”圆脸少女迅速放下手,拔腿追上,“我跟你一起去,说好了啊,我是陪你去的。不是为了我自己!到时候别都推在我身上!”

鹅蛋脸鹃子迅速白了圆脸红霞一眼,再度挽住后者的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促狭还是欣喜。她们姐妹两个常走山路,脚步一点儿不比男人慢。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被征做铁血会指挥部的古庙前,探头探脑四下看了看,然后寻侧门闪了进去。

“谁?!站住,不准乱动!”有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立刻拎着根木棍冲了过来,大声喝问。

姐妹两个被吓了一跳,迅速停住脚步,待看清半大孩子的模样,又立刻竖起了眉毛,异口同声发动了反击,“该死的小栓子,瞎嚷嚷什么,想吓死人是怎么地!”

“鹃子姐,小红霞,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被称作栓子的半点小男儿赶紧收起木棍,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问候。

“我们来看看你就不行?!”没等鹃子开口,圆脸少女红霞抢着回应。“这里又不是什么皇宫,还不准人进来了?!”

小栓子被数落得好生委屈,揉了揉鼻子,低声解释:“是,是魏爷爷吩咐,不准闲杂人等入内的。这才是前院,如果去后院的话,还有人拿枪指着你们呢!”

听到是老军师魏丁下的令,两个女孩立刻不敢质疑了。在方圆十里八乡,差点中了举人的老魏丁,就是半神一样的存在。只要他老人家放句话,轻易没人敢于违背。

正郁闷间,忽然听见西侧的厢房里头,传来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栓子,你跟谁说话呢,发生什么事情了?!”

“跟我姐姐说话呢!”半大男儿栓子赶紧回答,同时向姐妹两个摆手,示意对方不准喧哗。“我姐姐带着我表妹过来走亲戚,听说我跟魏爷爷学本事,就顺道过来看看!”

“哦!”屋子里头的人不说话了,紧跟着,又是一阵子算盘珠子声。噼里啪啦,非常有节奏感。

鹅蛋脸和圆脸女孩竖起耳朵听了一小会儿,压低了嗓门儿向栓子询问,“是,是哪位张,张队副?从,从南边大城市过来的那个?!”

“不是张队副,又是哪个!”半大男孩栓子立刻来了精神,“他可有本事了,魏爷爷要算半宿的帐,他扒拉扒拉算盘,一顿饭功夫儿就能算清楚。前天我六叔过来领东西,刚报了个人头数,他那边已经把该领多少斤米,多少颗子弹给说出来了。连‘崩儿’都没打一下!“

十二三岁年纪,正是爱崇拜英雄的时候。张松龄能写会算,还能双手打枪,符合小栓子心中所有英雄标准。不用鹃子和红霞两个捧哏儿,接下来,他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西厢房里头那个人的本事,只把张松龄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旦错过,就注定会后悔终生般出类拔萃。

小圆脸红霞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屋子,让张松龄能记住自己的模样。鹅蛋脸鹃子年龄稍长,性子也稍微沉稳些,听了一会儿自家表弟赵栓子的白话,皱皱眉,以极小的声音质问,“那魏爷爷怎么才让他当个副中队长?!他不是很有本事么?!”

“你懂什么?!”听到有人质疑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赵栓子就像自己受了侮辱,挺直胸脯,大声辩解,“魏爷爷说了,路要一步步走。你们甭看他现在就是个副中队长,等赵家庄和许家庄那边的护庄队也合并过来,魏爷爷就会把所有中队合并成两个大队。到那时,张大哥至少是个副大队长,手下能管四个中队长呢!”

赵、许两个庄子的护庄队与铁血会合并的事情,少女们没兴趣了解。但是她们却从赵小栓的话语中知道,只要魏爷爷在铁血会说得算一天,张松龄的前途就非常有保证。想到对方那文质彬彬的面孔和那充满阳光的笑容,两个少女就心跳加速。互相看了看,壮着胆子提议,“要不,要不咱们,咱们俩偷偷过去,看看他,看看他怎么打算盘,怎么样?!”

“嗯!我娘说了,今后想管家,就得早点儿学打算盘!”

互相壮着胆子,少女们甩开赵小栓,蹑手蹑脚凑向西厢房窗台。隔着木制的窗棱,将目光悄悄地投在了屋中那人的脸上。英俊、帅气、额角上还略带一点点儿男儿的坚毅。这样的男孩子,方圆百里可是未曾见到过。

可怎么才能让他注意到自己?怎么才能让身边这个累赘主动退开呢?早知道这样,真该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还没等少女们将慌乱的心思理出一个头绪,屋子里的算盘声忽然一停,然后那张英俊的脸猛地抬了起来,冲着窗外问道:“栓子,这是怎么回事?!账上的粮食,怎么突然多出这么多来?!”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下)

“是今天早晨你不在的时候,鲁会长带人入的库。”急于在自家亲戚面前表现本事,赵小栓冲到窗台前,大声向张松龄汇报,“西头的老薛庄和荒地庄的人想加入联庄会,魏爷爷前天答应了他们。所以今天早晨,他们就按照咱们的规矩,把应该捐给会里的份子送来了!”

“噢!是这样啊!”张松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因为手中握着二百多条汉阳造,铁血会已经一跃成了附近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就连葫芦屿保安队,如果光按人头数和武器数来计算,也被铁血会轻而易举地给比了下去。所以临近的一些庄子,便产生了向强者寻求庇护的想法。希望自家在遭受土匪或者日寇窥探时,铁血会这棵大树能仗义援手。

“这个是我表姐,这个是我表妹。她们两个都是专门来看我的!”趁着张松龄抬头说话的机会,赵小栓又主动介绍两个女孩子给对方认识。

圆脸女孩子立刻低下头去,用手把玩自己的衣服角儿。瓜子脸女孩却不是很怕羞,冲着张松龄点点头,轻声问道:“我们没打扰你吧。刚才见你把算盘珠打得飞快,觉得好奇,就站在这儿看了一小会儿!如果你不习惯被人看着,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大老远来一趟,跟这栓子多聊一会儿吧!别管我,我自己忙自己的!”张松龄哪里知道女孩子们是专程来“相看”自己的,听对方说话客气,赶紧笑着表态。

随即,他将目光迅速挪向赵小栓,低声吩咐,“赶紧给你表姐她们倒碗开水喝,大热天的,别让她们两个干晒着!”

“哎!”赵小栓答应一声,猴子般窜出去找茶壶巢子。(注1)

“这孩子!”冲着赵小栓的背影摇了摇头,张松龄将目光再度转回账本。一目十行,双手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这双手珠算法,是老张家的祖传绝技。在读中学时,每当他把这一手绝活露出来,都会引得不少同学围观。他对此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不在乎此刻窗口的观众是谁,更不介意对方的是男是女。

瓜子脸和圆脸女孩,却没想到张松龄如此“傲气”。原本含羞的笑脸,登时涌上了一股黑雾。正准备跺跺脚转身离开,又听见屋子里的阳光男孩大声喊道,“小栓,这笔帐是怎么回事?老军师好像没跟我说起过!”

“哪一笔,哪一笔!”赵小栓拎着茶壶巢子,飞一般跑回来。顾不得给自家表姐倒水,冲进屋子,伸手抢过账本,“您说的是这笔工钱和粮食么?我知道,我知道,今天魏爷爷临出门之前,付给各村泥瓦匠的。他们前些日子在各村的高处都搭建了大烟墩子,今天过来交工!”

大烟墩子,是当地人对烽火台的俗称。为了与周围各村守望相助,老军师魏丁特意从铁血会中拨出了专款,给每个加盟的村子都修建了一座烽火台。并且跟每个村子都约好了,无论谁家先点起烽火,其他村落立刻带着全村青壮前去支援。如果看到魏庄的铁血会总部点起了烽火,则意味着马上有打仗要打,所有村落的青壮男子,都赶往魏庄古庙前集合,拿起武器,共赴国难。

对于位居丘陵地带,交通非常不便利的众村庄来说,修烽火台无疑是个好点子。至少能将外来攻击迅速向周边示警,并且也免去了青壮们总是集中在铁血会总部,以至于耽误了农活的问题。

带着对老军师的佩服,张松龄继续整理账本。越看,越觉得老军师这辈子不出山去辅佐蒋委员长和张副总司令,的确是屈了才。单拿这铁血会来说,张松龄第一次看账本时,不过是六十几条土枪,两三百人的规模。如今才过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已经扩大了一千多人,近四百条各色枪支。若是能加以严格训练,哪天与小规模日本鬼子遭遇上,未必就一定怕了他们!

光想着尽快把今天的工作处理完,他根本没察觉到窗口的两位女观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第一次把账本放下,活动胳膊腿儿的时候,一大早出门办事的驼背老军师已经回来了。看了看张松龄,又看了看摆在窗台上的两只空水碗,低下头,神神秘秘地问道:“刚才有客人来了?!怎么样,你跟她们聊得来么?”

“是小栓子的客人,我忙着干活,没顾得上招呼她们!”张松龄努力想了想,依稀从记忆中翻出了两个模糊的影子。

“唉!”老军师伸出巴掌,好像很想打人的模样。但最后,却非常温柔地摸了摸张松龄的额头,“别老忙着干活,该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咱们魏庄这片,景色其实满清幽的!”

“的确不错!就是最近山上人比较多,我想找个近一点儿的地方练枪,都不容易了。”张松龄点头附和,一点儿也没觉得老军师话里有话。

碰到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老军师也没了辄。摇了摇头,悻然放弃,“那你就往远点儿去,记得按点儿回来吃饭就行。”

话音未落,他又赶紧补充,“但明天不要走得太远。明天早上,我得跟占奎和肖二子他们几个去大东头的贝勒庄,他们那边也有一支联庄会,人数跟咱们不相上下,就是枪没咱们多。如果能把他们也收编过来,咱们会里就有两千人了!”

“那您老岂不是要更忙?!”张松龄笑了笑,顺口恭维。

“我老人家忙,你小子也闲不着!到时候,我就把人分成五个大队,专门留一个最精锐的给你。怎么样,留我这里,不算吃亏吧?!”老魏丁嘿嘿一笑,满脸得意,“你要是去了宋哲员那边,能当个大头排长,就顶天了!还得处处看人眼色。哪如在咱们这边,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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