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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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协议上的墨汁还没等干透,日本军队再度逼近宛平城。紧跟着,秦德纯、潘毓桂和张自忠三人代表二十九军再度向日军表示让步,于日军提出的要求基础长,达成了七项“和平”协议。其中包括镇压**、取缔蓝衣社和撤走抗日态度最坚决的三十七师。(注1)

“这关人家**和蓝衣社什么事儿?”张松龄看得两眼冒火,拍打着桌案上的报纸大叫。即便再不通时事,他也知道,前者在去年十二月之前,还是各级政府的重点打击对象。抓到之后,基本上就是死刑,很少有人能从监狱里活着走出来。而后者,则是中央政府一直力挺的青年组织,跟**人势同水火,根本不可能彼此勾结在一起。

“他宋大耳朵,是怕蒋仲谋借机夺了荆州!”驼背老军师魏丁,也对二十九军上层目前前的决策,深表不屑。“可人家当年刘备再糊涂,也不会将张飞和关羽给免了职。这宋大耳朵,还没等跟日本人打出结果来呢,先答应撤掉三十七师的师长冯治安。嘿嘿,你看着吧,一旦死守卢沟桥的三十七师被处置,整个二十九军上下就彻底寒了心。等他宋大耳朵明白过味道来,恐怕再想跟日本人拼命,也没人愿意相信他了!”

“您老能不能不用这种语气说话!”张松龄最受不了的就是驼背老军师这种搬着板凳看大戏的姿态,回过头,非常气愤地抗议。

“那咱们还能怎么着,刺血上书,可也得有人肯接啊!”驼背老军师伸手捶打着自己的老腰,继续冷嘲热讽。“我当初不放你去北平,是不放对了吧?!就你这急性子,即便到了二十九军,也得被人当做**或者蓝衣社给清理掉!”

在这个话题上,张松龄无力气反驳。从他目前搜集到的报纸、文告上来看,一个多月前,北大高材生彭学文对二十九军上层人物的那些指控,十有七八并非无的放矢。可长城上那些血迹又提醒着他,自己目前看到和听到的,未必是全部真相。二十九军不会辜负全国人的期望,也不会辜负那些战死在长城上的英魂!

“你别着急,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不是还没从北平撤离呢么。冯治安将军,也没有通电下野!”见张松龄已经被自己数落得满脸漆黑,老军师开始见好就收,“况且很多事情,记者们只是捕风捉影,未必看得清楚。咱们自己这边,只需要多留点儿心眼就行了。先别急着往前冲, 免得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嗯!”张松龄答应一声,不置可否。驼背老军师魏丁,给他的感觉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此老口口声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爱国热情比自己这个年青人还要炽烈。另外一方面,此老却处处想着如何抓紧一切机会捞取好处,壮大实力,凌烟阁上留名。仿佛这些,才是他组建铁血会的最原始目的一般。

“这些报纸别扔,咱们都留着!留着!”安抚住了张松龄,老军师魏丁又开始大谈特谈他的另外一个人生理想,“这都是第一手记录,甭管上面说得对与不对,都是物证。存起来,等天下太平了,咱们爷俩就可以编写一部史书。让后来者都知道,咱们这些当时的人,都做了些什么。无论黑白对错,都别遮掩。到时候人们翻开史书第一卷第一页,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咱们师徒两个人的名字。嘿嘿,比那司马迁和司马光,也不逊……”

这个理想简直比自组一支队伍,参与群雄逐鹿还要宏伟。那不仅需要一支如椽巨笔,还需要一副铁肩膀。张松龄自问担不起来,也没胆子往自家肩头上揽。驼背老军师却沉浸于他自己那宏伟的设想当中,一边捶打着老腰,一边哼起了戏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2)

“把您老的盒子炮借我用用!”张松龄被歌声搅得心乱如麻,伸开手,向老军师借“驳壳枪。

“这可是……”沙哑的歌声立刻停止,老军师像被人窥探了宝贝一般,将手探进前大襟,捂住不放。

“放心,我不会拐了您的枪跑掉!”张松龄上前几步,自己动手去掏,“二十九军都这般模样了,我去了还能有什么用。把盒子炮借我打几枪,免得日本人打上门来时,我连枪都不会放!”

“我不是不放心你!”老军师被说中了心事,脸上有点发烫,“我真的不是不放心你。这枪是地道的德国货,比咱们上海兵工厂仿造的那些冒牌玩意儿,可是强得多了。借给你用用不打紧,一旦被魏占奎他们发现我这支跟他们手中的那几支,其实不太一样。又是一堆麻烦事情!”

“我找没人地方摆弄还不行么,要不,您在旁边看着我!”张松龄握住装枪的木头盒子,连拉带拽。“您老人家啊,让我怎么说你,心眼全用这上面了!连买几把枪,都要短斤少两!”

“我这不是也为了省点儿钱么?”老军师嘿嘿笑了几声,无奈地松手,“比上海产的贵两倍呢!况且了,魏占奎他们几个,又不知道其中差别!这里边只装了十发子弹,你可别一下子给我搂尽了!一发就要五分钱呢!”

“知道了,知道了!”张松龄不耐烦地答应着,拎着驳壳枪,跑向了后山。此刻他满腹激愤,真恨不得日本人立刻打上门来,让自己拿着驳壳枪冲进敌群。拼死了就算喝醉,也省得看到这么多人间龌龊。

“慢一点,慢一点儿。你学过怎么开枪么?等等我,我手把手教你!”驼背老军师终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外,找了个借口,拎着议事厅里那把激励士气用的盒子炮追了上来。“你先用这把,把我的还给我。这把枪里头也有十发子弹。你一枪一枪炼,别着急,先学会瞄准,再扣扳机!”

注1:七七事变时,日军进攻卢沟桥。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二百一十九团坚持抵抗,拼死守住了阵地。随后,日寇要求严惩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将三十七师调离北平。二十九军答应下来,却一直拖延着没有执行。

注2:此曲是桃花扇中的曲目。明亡之后,柳敬亭等人所唱。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下)

死乞白赖,在入伙铁血联庄会一个多月后,张松龄终于过了一把打枪的瘾。于崔庄后山小树林儿,一口气将两把盒子炮里头的总计二十颗子弹全给打了个精光。枪声刚一停,顾不得烫,驼背老军师魏丁立刻将盒子炮抢回去抱在了怀中,就像抱着自家孙儿般,一边撩起衣襟儿擦,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二十颗子弹呢,二十颗子弹呢。你怎么能一次全给打光了?那可是四斤半五花肉钱,就换你听了个响儿!”

“不就一块大洋么,我自己出还不行!”张松龄受不了老军师这幅吝啬鬼模样,撇撇嘴,大声道。

“你吃的,住的,都是会里头给的,哪来的钱?!”老军师把眼睛一竖,怒气冲冲地嚷嚷。

“怎么着我也算铁血会的军官吧!您说说,军官是不是该发军官的饷?!我前前后后在会里干了快一个半月了,就是请长工,你也得发我点儿工钱了吧?!”不愧为生意人家出身,张松龄帐记得门儿清。

按铁血会的规矩,小兵领日饷,当一天值给两毛,不当值没钱领,月底统一结算。军官则按级别领月饷,大当家魏占奎最高,每月八块银元。老军师魏丁第二,每月六块。其他三个副当家每人每月五块,赵二子等六个中队长每人每月四块,底下的小队长每人每月三块。这些都在账本上明明白白记着,张松龄天天都能接触得到,驼背老军师想抵赖也抵赖不掉。

可一想到白花花的大洋到了张松龄手里,肯定半天不到就得被他换成子弹消耗干净,老军师魏丁就心疼得脸抽。讪讪笑了笑,低声商量道:“会里头包吃包住,你要现钱干什么,还是存在我这里吧。等你走时,我一并结算给你,保证分文不差!咱们爷俩关系这么好,你还信不过我么?”

“我买卖人家出身,讲究的就是一个亲归亲,财归财!”张松龄压根儿不肯上当,摇着头否决,“你说吧,我每月该领几块大洋?!整天又是帮大当家写文告,又是替你管账打算盘,总不能比赵二子他们还低吧!否则,我就不干了,咱们一拍两散!”

“不能,不能,他们几个中队长是四块钱,你也是四块!”驼背老师爷连连摇头,唯恐一言不合,张松龄拔腿就走。此刻树林中可是只有他们一老一少,枪里头的子弹刚才还叫小胖子给报销干净了。这小子真的犯了倔,撒腿冲进了密林深处,就凭驼背老师爷的腿脚,还真追之不上。

“八十发子弹。回头就发给我!”难得把老吝啬鬼逼得额头冒汗,张松龄把手一伸,大声要求。

“你刚才已经打掉二十发了!”驼背老军师连额头上青筋都急出来了,歪着脖子驳斥,“会里边总共才买了两千粒盒子炮的子弹,如果大伙都照你这么打,一天就得折腾干净!”

张松龄摇摇头,继续将手往老军师眼皮底下伸, “别人的事情我不管,我只要我自己的那份。八十颗子弹,刚才那二十颗该公款报销,不能算我头上!”

“六十,顶多,顶多给你七十粒,我枪里头那十粒,算我自己头上!”老军师被逼得连连后退,不断地跟张松龄讨价还价,“一个月只能领一次,还有半个月的军饷,留到下个月底一起结。别再得寸进尺了,给我种地的那些长工,一年才能结一次工钱,还要根据干活的表现扣掉…….”

如果没人打断的话,这一老一小,肯定还得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下去。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个彼此之间,其实早已经拿跟对方贫几句嘴,逗逗闷子,当成了一种习惯。可庄子里的其他人,却不能体会到这种祖孙之间的温馨。见老军师和小胖子纠缠个没完,不耐烦地走上前,低声打断:“军师,张副官,二当家回来了。马车就就停在大庙门口,等你们两个过去入账呢!”

“回来了!”老军师又惊又喜,丢开张松龄,跳着脚向来人追问,“可是换回枪支弹药来了?多少支,装了几辆车!”

“两辆马车,一辆上面装的是枪,另外一辆装的是子弹箱子!”报信的庄丁想了想,犹豫着回应。

“带我过去,带我过去!”老军师高兴得背都顾不上驮了,推了一把前来报信的庄丁,大声命令。

听闻有了武器,张松龄心里也是一阵狂喜。上前搀扶着老军师的胳膊,大步往被铁血会征用做总指挥部的古庙方向走。还没等走到庙门口,就看见上百颗人头攒动,将肖二当家和几辆马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而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二当家肖国涛脸上根本没有丝毫倦意,接过一瓢刚打上来的井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然后抬手抹了抹自家的嘴巴,扯开嗓子说道:“我这回可是开了眼界了!好家伙,重机枪、轻机枪、大炮、小炮,还有铁壳子胶轱辘大车,用脚一踩,眨眼功夫就能窜出好几十里地远……”

“那是大汽车!”围观的庄丁当中,有人笑着提醒。

“对,汽儿车,冒汽儿的车。一车能装三十多人,比咱们这儿五匹马拉的大车都能装。”肖二当家又灌了几大口冰凉的井水,继续扯着嗓子白话,“坐车的是咱们蒋委员长的中央军,一水儿的黄绿色进口料子军装,头顶半寸厚的铁盔,腰里头还挎着牛皮板儿带。手里握的都是崭新崭新德国造冲锋枪,一扣扳机,就是一整梭子子弹。突突突突,能把一头牛都打成马蜂窝…….”(注1)

“你就吹吧你!”大伙越听越觉得离谱,异口同声的反驳。咱中国的军队是以武器差出了名的,否则,二十九军也不至于在长城上,拿大刀片子跟鬼子拼命。你要说中央军的装备比二十九军强,有人肯信。要是说中央军的装备,已经超过了小鬼子一大截,那就是白日做梦!有那装备,中央军早把小日本儿给灭了,还用等到现在?!

“不信,你问问他们,问问他们。给大伙说,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肖二当家大急,拉过同行的其他几个庄丁,强迫众人给他作证,“你们几个,是不是看到带钢盔,坐汽车的中央军了?!他们手里头,是不是都拿的德国枪?!”

“嗯!”众同行去保定的庄丁们,齐齐点头。时至今日,他们依旧为保定城内那些军队的武器和仪容而感到震撼。钢盔、机枪、冲锋枪、机关枪,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大炮小炮。还有,还有汽车上那一张张年青而又骄傲的面孔,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连上前搭话的勇气都不剩。

“那咱们国家这回,可不是赢定了?!”听有人证明肖二当家所言非虚,众庄丁立刻高兴了起来,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向肖二当家询问。

“肯定的么!”肖二当家自信满满,“这会儿,据说在保定城里头,就驻扎了整整十万大军!小日本儿总共才多少人马,就是三个打一个,咱们也能把他给堆死!”

“是啊,堆死小日本儿!”

“堆死小鬼子!”大伙闻听此言,士气愈发高涨,一个个扯开嗓子,大声附和。

虽然从来没见过日本人什么模样,可崔庄的人走亲戚,访朋友,却听闻过察北那边自从落入小日本儿手里之后,老百姓们被糟蹋成了什么模样。修炮楼、修路、筑城,一年四季各种劳役不断不说,还动不动就找借口将人抓去,往矿山里头一推,干到死才给扔出来。

以前大伙对赶走日本人不报什么希望,那是因为大伙心知肚明,二十九军肯定不是日本鬼子的对手,虽然二十九军打得很有血性,打得很是艰苦。可现在就不同了,中央军已经上来了,大炮、机关枪、汽车、一样都不比日本鬼子差,又是在中国地盘上,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可能打不赢日本人?!

“这堆死小鬼子的事情,哪能少了咱们老少爷们呢?!”在一片沸腾般的高呼声中,二当家肖国涛将手向下压了压,意气风发,“我就大着胆子,找了家有哨兵站岗的门脸,低着头往里头钻。还没等到门口,就听“哗啦!”“哗啦”的枪栓声,一抬头,已经有二十多杆能打连发的冲锋枪,顶在我脑门上了!”

不愧是老军师的魏丁的亲女婿,肖二当家不去说大书,简直就是屈才!本来挺简单的事情,经他嘴巴一白话,听起来立刻变得惊心动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就顺着话头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他们拿枪打你没有?!”

“废话,拿枪打我,我还能在这里站着?!”肖二当家一瞪泡泡眼儿,得意洋洋的道:“我当时就说了,“兄弟,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来帮着你们打日本人的,你们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

“到底是肖二当家!”众人听得直挑大拇指。换了自己上去,被二十多支枪顶着,肯定早吓尿裤子了,哪里还有勇气跟军爷们用这种口气说话?

肖国涛其实当时也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同去的弟兄们不会拆穿,而庄子里的其他人没有千里眼,看不见当时的情景,所以他就尽情地吹,“我见他们被我说愣住了,就掏出军师,不,掏出张副官写的信,双手往头上一举,自报家门,“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合会副会长肖国涛,奉家乡父老之托,前来劳军。请司令长官大人,不吝赐见!””

注1:当时进驻保定的是关麟征的二十五师,乃中央军嫡系,刚刚整编为德械师。配备了毛瑟1924年式步枪,冲锋枪,钢盔,野炮和迫击炮,装备相对精良。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上

最后几句,他故意拉得很长。如果此刻有人在旁边敲几下锣鼓,再配一把二胡,足可以唱一台大戏。“好!”“二当家威武!”“二当家厉害!”众村民鼓掌跺脚,齐声喝彩。听到四下里山崩海啸的欢呼,肖国涛心里头好生得意,正准备添油加醋,将自己当日的英雄举动详细道来,大当家魏占奎却早就不耐烦了,大声咳嗽了几声,然后缓缓说道:“嗯哼!嗯哼!嗯哼!我说老二啊,粮食和肉都送出去了,这个枪,可是换回来了?!”

“哎呦!大当家也来了!我刚才没看见您!”二当家肖国涛被堵得胸口发闷,却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儿跟魏占奎起争执,笑了笑,大声汇报,“都在马车上呢!有长枪一百五十只,尖头子弹四万发。人家纪团长那边说了,只要咱们能继续给他提供粮食和肉食,子弹和枪支还有!随时都可以去保定府找他!”

“纪团长,你不是去见宋总指挥和关将军、孙将军了么?怎么一个小团长出面,就把你给打发了?!”魏占奎不满意肖国涛刚才抢了自己的风头,成心在对方的话里头找茬。

“人家,人家宋总指挥和孙、关两位将军不是忙着呢么?!”肖国涛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百般忍让,“况且了,咱是啥人儿,人家宋总指挥是啥人儿啊?若是任何人想见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就甭干别的事情了!”

“是啊,是啊。人家宋总指挥,这会儿在保定还是在北平,还不好说呢!怎可能说见就见到!”副会长鲁方是个老实人,见魏占奎没完没了地找肖国涛的麻烦,瓮声瓮气地替后者辩解。

“枪不是换回来了么?上次十块大洋才能买到一条,还是老套筒子。这回只用了四千斤麦子,就换回了一百五十条枪,依我看,无论怎么算,这买卖都做得过!”杨大顺也觉得魏占奎最近做事太过分,将旱烟袋锅子往鞋底上敲了敲,砸吧着嘴儿补充。(注1)

魏占奎本想再挤兑肖国涛几句,以显示自己才是铁血会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人。却没想到一不小心就犯了众怒,让三位副当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赶紧笑着搓了搓手,大声附和,“没错,没错!这买卖做得过,做得过!不到四百块大洋的粮食,换回来一百五十条枪,还有四万发子弹。实在太做得过了。老二,我算着你今天要回来,已经提前吩咐伙房把猪腰子给炖上了。咱们先看看枪,然后大伙一块给你庆功!”

说着话,也不管别人反对不反对。带着心腹死党赵二子等人,风风火火冲到马车前,一把扯下盖车的油布。将十几个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长条箱子,亮在了大伙面前。

见到魏占奎等人那幅急切模样,二当家肖国涛摇摇头,对自己轻笑。然后顺手递过去一根铁撬棍,“人家军队那边规矩大,不用的枪都装在箱子里,不准散着放。想开箱子,得用这个……”

魏占奎一把抢过撬棍,大声打断,“知道,知道,这东西我见过!不就是撬棍么,想当年我爹带着我去天津卫去扛,去拜师父学本事,什么样的撬棍没见到过。二子,过来,用脚给我踩着这里。小五、土生、你们两个帮我压住这儿……”

四个能按倒牦牛的壮汉,即便不懂得怎么正确使用撬棍,也能把一个木头箱子拆卸开。况且那些木头箱子本来盖得就不太紧。转眼间,几片木板带着钉子飞出,紧跟着,又是四、五片被扯得稀烂的油纸。大当家魏占奎将撬棍丢下,单手举起一把散发着浓烈机油味儿的长家伙,“嘿,汉阳造,还是新款的。这可比老套筒子强得多了。弟兄们咱们这回有真家伙了!”(注2)

“有枪了,有枪了!”赵二子等人也每人抓起一支步枪,在马车上又跳又叫。

围在马车旁的一众庄丁非常激动,纷纷涌上前,去抓车上的步枪。魏占奎一见,赶紧将枪口顺下来,冲着众人的脑门来回比划,“都别乱动,别乱动!小心走火,枪不能随便发给你们。得先收到库房里,等我们几个当家的跟军师议个章程出来再分。别抢,别抢,再抢我真的搂火儿了!”

“别抢,大伙别抢。”肖国涛也张开双臂,护住马车和马车上的魏占奎等人,苦口婆心地劝告众庄丁不要乱动武器。“那枪不是新的,里头可能真有子弹。走了火可不是玩的!”

经他一提醒,众庄丁才豁然发现,魏占奎手中的汉阳造,枪口处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这说明枪是从军队里退下来的,极可能没将子弹去掉就被装进了盒子里。万一刚才魏大当家手指真的一哆嗦……

想到自己差点儿被子弹开了瓢,庄丁们连忙后退。人踩人,人挤人,“哎呦,哎呦”,滚地葫芦般摔到了一大片。听到枪里边可能压着子弹,大当家魏占奎也被吓了一跳,将手中的汉阳造往马车上一丢,颤抖着声音抗议,“老二,你这不是存心祸害我么?一旦刚才我把扳机扣了下去……”

“您手中这把枪,上着保险呢,扣不响!”肖国涛笑呵呵将魏占奎刚刚丢下的步枪捡起来,对着大伙摆弄。“就是这个东西,向前转动,就把枪栓锁死了。向后转,就是松开保险……”

魏占奎这才注意到,枪上的保险刚才的确没有打开。劈手将汉阳造夺回,大声胡搅蛮缠,“我当然知道这里有个保险了!跟老套筒子不一个模式么?!我刚才是太高兴了,没注意到。嗨,你们几个,都把枪给我放回去。乱动什么,万一走了火打死人,我就劁了你们!”

后半句话,是冲着赵二子等喽啰吼的。吓得赵二子等嫡系喽啰吐了吐舌头,赶紧将手中的汉阳造放了回去。

“老二,怎么拿回来的全是旧家伙,没新的么?”魏占奎为了更成功的转移大伙的注意力,指着枪口上的磨损痕迹,大声追问。

“枪虽然是旧的,可都还能用啊。要不然,人家能送给咱们这么多么?”肖二当家点点头,坦率地承认。

“是啊,旧归旧,总比老套筒子新啊!”其他庄丁也纷纷附和。在此之前,铁血会的全部家当,把打猎用的沙枪都算上,才六十多条。大伙甭说没有旧汉阳造可用,就是老套筒子,也得职位到达一定级别才能摸得上。

有了先前犯过一次众怒的教训,魏占奎不敢在武器新旧的问题上做更多纠缠。摸着汉阳造发蓝的枪管,满脸爱怜,“有了这家伙,咱们的实力肯定又往上窜一大截。甭说以后见了葫芦屿的人,不必低声下气地陪笑脸。即便秦德纯和岳敬雄两个亲自带着队伍来了,老子也敢跟他们顶着干!”

“是啊,是啊!咱们这回可真是有趁手家伙了!”众庄丁意识到马车上的枪都上着保险,又互相推搡着往前凑。

“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离车远点儿!”魏占奎把汉阳造的保险向后一推,枪口冲着众人晃动,“老子说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众庄丁怕枪走火,赶紧又退开数步,一个个涎着脸,对着马车恋恋不舍,“那,那大当家打几枪,让我们听听声儿,总行吧。四万多发子弹呢……”

“是啊,大伙盼了半个多月了,连摸都不让摸…….”

听众人说得可怜巴巴,魏占奎禁不住有些心软。目光偷偷扫向站在人群外的驼背老军师魏丁,见后者脸上没有明确的反对之色。立刻得意起来,将手中汉阳造向上一举,大声叫嚷:“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们开开眼。咱们先把车卸了,把枪和子弹交给军师入库。然后咱们就到后山去打靶!轮流来,每人都可以开两枪!二子、小五,你们两个别卸车,带上铁锨,赶紧到后山树块靶子去!”

“好!”“哎!”被点到名字赵二子和杨小五两人,大声答应着去后山准备靶子。其他庄丁们也纷纷上前帮忙,卸车的卸车,抬箱子的抬箱子,不一会儿功夫,就将枪支和子弹,送进了古庙后院的仓库内。

趁着大伙不注意,魏占奎悄悄走到老军师面前,小声恳请后者允许自己兑现刚才的承诺。老军师魏丁今天心情好,不想让庄丁们太失望,便点了点头,小声叮嘱:“多带几条枪,别老可着一条造,小心枪管发烫!”

“走了!打枪去!二当家,老三,老四,张副官,你们也每人扛上一支。大伙都给我瞄准了打,谁敢浪费子弹,老子就踹他屁股!”转过头,魏占奎就又成了铁血会独一无二的老大,高举着汉阳造,大声招呼。

“走了,走了!”众庄丁轰然响应,簇拥起二当家肖国涛、三当家鲁方、四当家杨大顺,以及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副官张松龄,兴高采烈地直奔后山。

张松龄没想到还有自己一份,也有点儿喜出望外。抱着肖二当家递过来的汉阳造,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后山走,一边宝贝般仔细观赏枪支的形状。

只见这支枪长约四尺左右,被擦得纤尘不染。前半身为精钢制的枪管,在阳光下呈黑蓝色,寒气迫人。后半身则为上好的硬木所造,涂着橘黄色漆,与延伸到前端的护木一起,托住了枪管。在木制的枪身下,有一个半椭圆型铁圈,里边护着扳机。而在枪机铁圈之前,则是一个斜三角型铁盒子,做工相对粗糙,估计应该为弹仓。

除了必不可少的这些部件之外,在护木下方,还折叠放着一根刺刀。已经非常旧了,刀刃处透着锈蚀的痕迹。在枪托后侧中央,还有一个圆形的铁盖子,不知道能否打开,也不知道打开后能从枪托里面掏出什么东西。

人在高兴的时候,两脚就特别有力气。转眼间,后山已经到了。赵二子、杨小五等人在五十步左右距离上竖起了一块木板做靶子,用木炭条临时于木板中央画了数个同心圆,然后飞快地跑回来,恭恭敬敬地请大当家开第一枪。

“打枪之前,要调整标尺,就是枪身上这个铁片片。上面的洋码子,说的是敌人远近!”魏占奎一条腿呈开弓状,另外一条腿半跪在地上,煞有介事,“调整好了远近之后,就要瞄准儿。要把眼睛、标尺和靶子对齐了,然后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乒!”他开了一枪,然后拉动枪栓,又开了一枪。

“好!”四下里,喝彩声不绝于耳。魏占奎笑着将枪递给跃跃欲试的赵二子,站起身,冲着大伙四下拱手,“就这样,都学会了没有?学……”

突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目光死死盯住五十步外光溜溜的靶子,血色从耳根处直往额头上窜。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了,这枪是旧枪,开枪时,后座力大,子弹容易跑偏!”尽管与魏占奎相处得并不和睦,二当家肖国涛还是主动替对方找台阶下。“怪我了,怪我了!大当家重新打一回,肯定枪枪都能正中靶心!”

“我说的么,怎么瞄得好好的,就是打不中呢!你们要大伙引以为戒!一会也都给我用点儿心,别跟我一样浪费子弹!”魏占奎反应迅速,顺着二当家铺好的台阶,迅速往下溜。

“是!大当家!”众人强忍住笑,齐声答应。

“老二,你教教他们怎么瞄准儿!”魏占奎的心思瞬息转了几百转,推开正在瞄准儿的赵二子,将开枪位置让给了二当家肖国涛。

肖国涛笑呵呵地举枪在肩,学着魏占奎刚才的姿势半跪于地,“这枪,我也是第一次摸。没什么把握!”

“兵!”说话间,第一颗子弹飞出,在靶心处捣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蒙的,蒙的!”肖国涛摇摇头,笑着谦虚。然后再度拉动枪栓,瞄准,扣扳机。“乒!”第二道火光从枪口冒出,远处的靶子却纹丝不动。有道黄烟从靶子左侧的地上冒起来,直溜溜窜出老远。

注1:老套筒子,早期汉阳造,为汉阳兵工厂仿照德国88式步枪而造。原设计中,为防止枪管炸膛,多加了一层铁管。所以俗称老套筒。

注2:汉阳造,即一九零四年后,汉阳兵工厂改进的88型。去掉了第二层枪管,以上护木取代,刺刀庭改在前护箍下方,改进了照门,通条改放在护木之中等。通称为汉阳造,历经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步枪。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中)

“嗨,啧啧!!” 肖二当家放下汉阳造,懊恼地连拍自己的大腿,“我明明是瞄着靶心打的,谁知道这手一哆嗦,就歪到沟里头去了!”

“我就说么?这枪得好好熟悉熟悉才能用!”见肖国涛的第二枪也脱了靶,大当家魏占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将手向下压了压,郑重其事地总结经验。“都别围在这里!有五条枪呢。大伙自己分分组,轮流开枪,都好好摸索摸索这枪究竟该怎么用!”

“好勒!”众庄丁们齐声答应着,乱哄哄自行组队练习打靶。顷刻间,清脆的枪声便在山林间如爆竹一般响了起来,将整个山村的气氛衬托得如同过年般热闹。

当晚,大当家魏占奎在临时整做指挥部的古庙里摆开全猪宴,邀请上其他两位副会长和老军师魏丁,一道替二当家肖国涛把盏庆功。眼花耳热之后,大伙对带回来的枪支怎么分,也议论出了具体章程。六个中队每个中队先分下去二十杆汉阳造,谁也不准多占。剩下三十支则留在铁血会总部,供新成立的总会直属警卫队使用。但具体到警卫队长的人选,铁血会的几个大头目们却陷入争执。按照驼背老军师魏丁的意思,既然给宋司令官的信是张松龄所写,这一个多月张副官为会里忙前忙后也立了不少功劳,那么警卫队长的差事,就理所当然由他来做。可魏、鲁、杨三位正副会长,却壮起了胆子,先后对这个提议表示了反对。

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原来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的魏占奎、鲁方和杨大顺三人,居然难得地没有互相拆台。而是一致认为,张副官有功虽然有功,但年龄太小,威望也不能服众,做警卫队长,实在提拔得太快了些!况且他还是一个外乡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根底。一旦把警卫队这支重要的力量放在一个外来户手里,大家伙儿的安全很难得到保证不说,底下弟兄们,也不会心服。

二当家肖国涛虽然是老军师魏丁的女婿,在这个问题上,却也不愿违心地给自家岳父提供什么支持。怕大伙把话说得太僵,影响了酒桌上的和谐气氛。他站起身,先给在座的几个同僚每人倒了一盅子白酒,然后笑呵呵地说道:“小张副官的确是个人才,这一点儿咱们谁也否认不了。咱们铁血会呢,眼见着规模越来越大,也的确该有一个警卫队来保护咱们的总部。旁的咱就不说吧,光是那四万多发子弹,倒腾到外边去,可是能换两千多块大洋呢。想想有两千多块大洋明晃晃地摆在仓库里头,我就睡不着觉!呃!对吧,这常言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啊!”

他酒喝得明显有点儿多,打了个饱嗝,继续语无伦次地白话,“可这警卫队长的人选呢,有没有本事还是次要的,关键,他得让大伙都放心,是吧。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这个小庙,如果拿不出点儿真东西来,想把张副官给留住,恐怕很难,真的是很难……”

翻来覆去说了半天车轱辘话,他等于什么也没说。老军师魏丁气得鼻孔冒烟,将手往桌案上一拍,怒气冲冲地打断,“废话,要不是看他是个难得的人才,老夫会废这么大力气留他么?说吧,你几个到底是什么意思?!觉得谁比张副官更适合做警卫队长,就直接提出来!”

“这个,这个……”魏占奎吓得向后躲了躲,喃喃地解释,“您老先别生气么?我们只是说张副官不适合,又没说要安插旁人?他小张副官要是咱们魏庄的人就好了,我肯定举双手赞成!”

“我们两个,也没有别的意思!”鲁方和杨大顺看了看魏丁的眼色,低着头辩解,“甭说是魏庄,他是肖家庄,杨家庄,或者附近任何一个庄子的人,大伙知根知底儿,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要不,咱们在魏家庄给他说个媳妇儿!”二当家肖国涛突发奇想,睁圆了肉泡眼向大伙提议。

此语立刻得到了其他三位正、副会长的轰然响应。“是啊,是啊,让他入赘。入赘了之后,就不算外人了。咱们从会里头拿钱,给他起三间大瓦房,再给他置办二十来亩好地…….”

“对,最好让他今晚就入洞房,明天就怀上孩子,后天就生娃!”老军师魏丁气得又一拍酒桌,将筷子、酒盅震得上下乱飞,“你们以为是在买媳妇呢,生了娃就能把人给留下来?!”

恼怒归恼怒,但是他也意识到,自己想扶植张松龄做警卫队长的事情,恐怕是操之过急了。为了让大伙心服口服,捞军师只能退而求其次,“既然你们几个也提不出更好的人选,那警卫队长,就让肖二子先兼着。张松龄给他做副队长。原来给占奎当副官的差事,就先免了。反正占奎也不需要副官!”

“可不是么,我一个大老粗,哪需要什么副官啊!”魏占奎不敢出言反对,顺着老军师的话茬说道。

鲁方和杨大顺心里依旧觉得不妥当,但二当家肖国涛是个出了名的厚道人。让他兼警卫队长,总好便宜张松龄这个外来户。虽然这会使得老魏丁在铁血会里的地位更加无人能及。

只有二当家肖国涛,无意间捡了个大便宜,却还不知道该感谢谁,摆动着双手,连声拒绝,“这可不成,这可不成,我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为了给会里头弄这批枪,我一出门就是十好几天,地里的庄稼活都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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