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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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活板门又上下震动,幅度比刚才还大。他们一定会发现的,普通地面不会这么有弹性。

  “我们去河边瞧瞧吧,”亨利说,“我敢说她一定在那里。”

  “好。”维克多说。

  啪啪,他们离开了。贝弗莉松了口气,闭着嘴巴轻叹一声……没想到亨利说:“贝尔齐,你留在这里守住小径。”

  “没问题。”贝尔齐说完开始来回走动,在活板门上方不停穿梭。更多土从缝隙掉了下来。本和贝弗莉的脸都脏了,两人紧张地面面相觑,贝弗莉发现洞里不只有烟味,还有一股汗臭和垃圾味愈来愈浓。是我,她沮丧地想。虽然身体发臭,她还是抱着本,而且抱得更紧。他的壮硕忽然变得可亲、令人放心,她很高兴有那么多的他可以抱。暑假刚开始的时候,他或许还只是个担惊受怕的胖小子,但现在不同了。和他们一样,他也改变了。要是贝尔齐发现他们躲在下面,本很可能杀他个出其不意。

  “他们想找乐子,我就给他们乐子。”贝尔齐说完咯咯笑了。贝尔齐·哈金斯式的笑声很低,很像轮唱。“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子。这句话不错,很不赖。”

  她发现他的上半身开始急促起伏。他不停浅浅吸气、吐气,让她很紧张,以为本就要哭了。她定睛细瞧,才发现他是在压住笑意。他眼睛含着泪水,和她四目交会,立刻翻眼避开。借着透过活板门和窗户的微光,贝弗莉看见他的脸都憋得发紫了。

  “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一乐。”贝尔齐说完重重坐在活板门的正上方。这一回门震动得很危险,贝弗莉听见一根支柱发出不祥的吱嘎声。门板照理说能撑住铺在上头伪装用的草皮……但加上一百四十多斤的贝尔齐·哈金斯就不一定了。

  他要是再不走开,就会跌到我们怀里了,贝弗莉想到这里,也开始和本一样歇斯底里起来,发出驴叫似的喘息声。她脑中忽然浮现一幅景象:她微微推开窗户,将手伸出去,趁贝尔齐在迷蒙的午后阳光下喃喃自语、兀自傻笑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戳他背部一下。幸好她及时将脸埋在本胸前,否则早就笑出来了。

  “嘘,”本说,“拜托,贝——”

  吱嘎,这回更大声了。

  “撑得住吗?”她低声问。

  “可以吧,只要他别放屁。”本说。没想到他才说完不久,贝尔齐就真的放了一个屁——像喇叭一样又响又亮,而且持续了至少三秒。两人紧紧抱着彼此,不让对方狂笑出声。贝弗莉笑得头痛,感觉就要中风了。

  接着,她隐约听见亨利呼喊贝尔齐。

  “干吗!”贝尔齐大吼,随即唰地起身,弄得更多泥土撒在本和贝弗莉身上,“什么事,亨利?”

  亨利吼了一句,但贝弗莉只听到“岸边”和“树丛”两个词。

  “好!”贝尔齐咆哮回答,双脚最后一次踩过活门。门板吱嘎一声,比刚才响亮许多,一块碎木片落到贝弗莉怀间,她好奇地拾了起来。

  “再有五分钟,”本低声说,“它只能撑那么久。”

  “你听到他刚才放的屁了吗?”贝弗莉问,说完又开始窃笑。

  “感觉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样。”本也笑了。

  能说出来真是轻松:两人一边狂笑,一边压低声音。

  后来,她不晓得怎么回事(显然和眼前的处境无关),忽然开口说:“谢谢你写给我的诗,本。”

  本立刻不笑了,认真而谨慎地望着她。他从后口袋掏出一条脏手帕,缓缓擦了擦脸。“诗?”

  “就是俳句啊,写在明信片上。是你寄的,对吧?”

  “不是,”本说,“我没有寄俳句给你。要是有像我这样的男孩——这么胖的男孩——做那种事,一定会被女孩子笑。”

  “我没有笑,我觉得写得很美。”

  “我才写不出什么美的东西。威廉也许可以,我不可能。”

  “威廉是可以,”她同意,“但他绝对写不出那么棒的东西。我可以借用你的手帕吗?”

  他将手帕递给她。贝弗莉开始擦脸,尽可能擦干净。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终于问了。

  “不晓得,”她说,“我就是知道。”

  本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收缩。他低头看着手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贝弗莉脸色一沉,望着他说:“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否则我的心情就被你搞砸了。我先警告你,我今天已经过得很不顺了。”

  他还是低头望着手,最后总算挤出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呃,我想说我爱你,但不想破坏你的心情。”

  “不会的,”她说完凑过去抱住了他,“我现在很需要爱。”

  “但你特别喜欢威廉。”

  “可能吧,”她说,“但无所谓。假如我们是大人的话,或许是那样,但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我只有你们这群朋友。我也爱你,本。”

  “谢谢。”本说完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了,而且是看着她说的,“俳句是我写的。”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她觉得安全,受到保护。和本坐得那么近,让她父亲的脸和亨利的刀不再那么鲜明、可怕。受保护的感觉很难说清楚,贝弗莉也没多想。但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那股力量的来源何在:她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而对方愿意为她而死,毫不迟疑。当时的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是他毛孔散发的味道,一种绝对原始的媒介,让她的腺体感应到了。

  “其他人快回来了,”本忽然说,“要是他们被逮到怎么办?”

  她直起身子,发现自己差点睡着了。她想起威廉邀迈克到家里吃中餐,理查德和斯坦利回家吃三明治,埃迪答应拿骰子游戏来。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完全不晓得亨利和他的同党在荒原。

  “我们要想办法联络他们,”贝弗莉说,“亨利的报仇对象不是只有我。”

  “要是我们出去,他们正好回来——”

  “话是没错,但至少我们知道那伙人在这里,威廉他们不知道。埃迪连跑都不能跑,他们把他的手打断了。”

  “天哪,”本说,“看来我们只能碰运气了。”

  “没错。”她吞了吞口水,看了一眼天美时表。洞里很暗,很难看清楚,但她觉得应该刚过一点,“本……”

  “什么事?”

  “亨利真的疯了,就像电影《黑板丛林》里的小孩一样。他想杀了我,而另外两个人会帮他。”

  “哎呀,不会的,”本说,“亨利很疯,但没那么疯,他只是……”

  “只是怎样?”贝弗莉说。她想起自己在汽车坟场看到的景象,想起帕特里克和亨利在艳阳下的模样,还有亨利空洞的眼神。

  本没有回答。他在思考。情势改变了,对吧?置身其中很难看到改变,必须退后才看得见……反正非试不可。刚放暑假时,他还很怕亨利,只因为亨利块头更大,而且喜欢欺负人,是那种会抓住一年级学生,扭他们手臂,把他们弄哭的家伙。就这样。但后来他在本的肚子上刺字,接着是石头大战,亨利朝别人头上扔M-80,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很容易就能杀死人。他的神情也变了……像是着魔了一样,感觉得随时提防他,就像在丛林需要提防老虎或毒蛇那样。但你很快就习惯了,到后来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什么。但亨利真的疯了,不是吗?没错,本在结业那天就知道了,却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不肯记得。这种事没有人想相信或记得。他心里忽然钻进一个想法,清清楚楚,和十月的泥泞一样冰冷,强烈得近乎确凿。它在操纵亨利。其他人可能也一样,但它是借由亨利来操纵他们。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能说对了。亨利不只会扭人手臂或趁放学前的自习时间偷打同学的脖子,也不只会在操场上推人,让别人膝盖擦伤。如果真的是它在操纵他,那亨利绝对会用刀子。

  “有个老太太看见他们想揍我,”他听见贝弗莉说,“亨利竟然追她,把她的车尾灯踢坏了。”

  对本来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和大部分小孩一样,下意识明白自己生活在大人的视线和脑海之外。大人走在街上,心里只会想着大人的事,例如工作、约会或买车之类的,从来不会注意有小孩在玩跳房子、玩枪、踢罐子、捉迷藏或捉鬼游戏。亨利那种人只要避开大人的视线,就能恣意欺负其他小孩。路过的大人顶多说一句“别这样”就离开了,不会看他们是不是停止了,因此他们会等大人转过街角……再继续。感觉就像大人认为小孩子长到一米五才有资格说话一样。

  亨利既然追了老妇人,就暴露在视线内了。对本来说,这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能证明亨利真的疯了。

  贝弗莉看着本的脸,发现他相信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她就不用透露罗斯先生收起报纸躲回屋里的事了。她不想告诉他这件事,太可怕了。

  “我们去堪萨斯街吧,”本说完突然掀开活板门,“准备跑吧。”

  他起身探出活门外四下张望,空地很安静。他听见坎都斯齐格河在不远处潺潺流动,鸟儿鸣叫,还有柴油火车头驶进调车场的噗噗声。他只听到这些声音,让他很不安。若能听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穿过河边浓密树丛的咒骂声,他会好过许多,但他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动静。

  “走吧。”他说。他帮贝弗莉爬回地面,她一样先不安地四下张望,接着双手将头发往后拢,油腻腻的感觉让她皱起了眉头。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推开重重树丛朝堪萨斯街走去。“我们最好避开小径。”

  “不行,”她说,“我们要快一点。”

  他点点头说:“好吧。”

  两人走上小径,朝堪萨斯街出发。途中她撞到石头绊了一下。

  神学院/凌晨两点十七分

  重重摔在映着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呻吟一声,鲜血跟着流出,溅到龟裂的水泥地上。月光下,他的血看起来就和甲虫的血一样黑。亨利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张望。

  清晨的堪萨斯街一片宁静,屋子门窗紧闭,屋里漆黑,只有夜灯的微光。

  啊,阴沟栅在这里。

  一颗画着笑脸的气球绑在阴沟栅上,迎着微风上下摆动。

  亨利再度起身,伸出黏黏的手摁住肚子。那个黑人伤他伤得不轻,但亨利回敬得更够力。没错。至于那个黑人,亨利觉得他应该没戏唱了。

  “那家伙应该挂了。”他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从气球前面走过。他的腹部还在出血,弄得他的手闪闪发亮,“搞定了,毙了那个王八蛋。要把他们全毙了,教他们什么才叫丢石头。”

  世界有如缓慢的波浪不断朝他袭来,很像他在精神病院看的电视剧《檀岛警骑》片头里的卷浪。

  (铐起来,丹丹,哈哈他妈的杰克·洛德,他妈的杰克·洛德没戏唱了)

  亨利可以亨利可以亨利几乎可以

  (听见那些欧胡岛的大男孩们扭身摇摆

  (摇摆摇摆摇摆

  (撼动了世界的真实性。《管线》,肯特士乐队唱的。记得《管线》吗?《管线》差不多没戏唱了。《出局》12。那首歌开头的疯狂笑声。听起来很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妈的同志,去死吧。至于我)

  至于他,他

  (觉得那首歌才不是没戏唱,它很好,好翻了(好的《管线》秀一下吧,男孩们别让步乘浪吧(破

  (破破破

  (破浪吧和我一起纵橫人行道秀

  (一下破坏世界但要倾听

  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个咔嗒声。有一只眼睛,不断看见维克多的头在弹簧末端,鲜血溅满眼皮、双颊和前额。

  亨利睁着模糊的双眼往左看,发现房子没了,变成高耸黝黑的树篱,树篱后方矗立着狭长阴森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是神学院。没有一扇窗户亮着。这所神学院一九七四年六月上完最后一堂课后,同年夏天就关门了,如今只剩孤魂野鬼在游荡……谁想进去都得先过一个自称“德里历史学会”的聒噪妇女团体那一关。

  亨利走到通向正门的走道,一条沉重的铁链挡住去路,上头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写着:非请莫入,德里警察局。

  亨利绊了一跤,又砰一声沉沉摔到人行道上。前方一辆车子从霍桑街转到堪萨斯街,车灯扫过路面,照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才看到车顶有灯:是警车。

  他从铁链下钻过去,往左爬到树篱后方。夜露沾在他滚烫的脸上,感觉真棒。他向下趴着,不时将头偏向一侧弄湿脸颊,吸吮沾到嘴边的水分。

  警车呼啸而过,丝毫没有减速。

  忽然间,车顶灯又出现了,发出阵阵蓝色闪光扫过黑暗。街上空空荡荡,不用鸣响警笛,但亨利听见警车突然全速前进,橡胶轮胎摩擦路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被逮了,我被逮到了,他心慌意乱地想……随即发现警车不是朝他开来,而是沿着堪萨斯街离去。不久,一个恐怖的颤声响彻夜空,从南方传来。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巨大的黑猫,有着绿色眼眸和油亮毛发,在夜色中大步奔跑。是它的新造型。它来了,要将他一口吞下。

  过了很久(而且当颤声开始减弱后)他才发现那是救护车,朝刚才警车的方向驶去。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抖——现在躺起来太冷了——努力(哗啦乌拉摇滚吧谷仓里有鸡什么谷仓谁的谷仓我的)

  不让自己呕吐。他很怕要是吐了,连五脏六腑都会吐出来,而且他还有五个人要对付。

  救护车和警车。他们要去哪里?当然是图书馆,救那黑鬼。但太迟了,我已经做掉他了。警笛可以关了,兄弟。他听不见的。他早就死透了,他——

  他真的死了吗?

  亨利伸长干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假如那黑鬼死了,就不会有警笛了,除非他打电话报警。所以他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没死。

  “不。”亨利喘息一声,翻身仰躺望着天空,注视天上的几十亿星辰。它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从那片天空的某处……它(渴望地球女人所以从外层空间来这里抢劫所有女人强暴所有男人弗兰克说你想说的应该是抢劫所有男人强暴所有女人吧这场秀由谁主持,蠢蛋,你或杰西?维克多)

  就躲藏在星辰之间。仰望满天星斗让他毛骨悚然。天空太大、太黑了,很容易想象它变成血红一片,想象火焰般的线条形成一张脸……

  亨利闭上眼睛,双手捧着肚子发抖,心想:那个黑鬼已经死了。有人听见我们打斗便报警调查,如此而已。

  那为什么会有救护车?

  “闭嘴!闭嘴!”他呻吟道。他心里再度升起一把无名火,想起他们当年三番五次揍他——往事此刻感觉那么接近、那么鲜明——他每回以为捉到他们了,却又莫名其妙让他们从指间溜走。就像最后一天,贝尔齐看见那小妞从堪萨斯街跑向荒原。没错,他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被人踢中胯下是忘不了的。那年夏天,他一直被人踢那里。

  亨利勉强站了起来,腹部的刀伤让他痛得脸孔扭曲。

  那天,维克多和贝尔齐扶他走到荒原。虽然胯下和下腹部痛得要命,他还是尽量加快脚步。应该做个了结了。他们循着小径来到空地,从这里有五六条小径像蜘蛛网一样放射出去。没错,有小孩在这里玩,就算不是印第安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这里有糖果包装纸的碎片,还有打完剩下的玩具手枪弹药带,红色和黑色的。几块板子,还有散落的木屑,似乎有人在这里盖过东西。

  他想起自己站在空地中央环顾树林,寻找他们的树屋。他会找到屋子,爬上去找那个女孩,发现她缩在角落。他会用刀割断她的喉咙,尽情抚摸她的乳房,直到她不再动弹为止。

  但他找不到树屋,贝尔齐和维克多也没看到。熟悉的挫败感再度卡在喉间。他和维克多将贝尔齐留在空地,两人到河边去,但那里也没有她的踪影。

  荒原/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

  他记得自己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又气又困惑地扔到河里,转身问维克多:“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维克多缓缓摇头。“不知道,”他说,“你在流血。”

  亨利低头一看,发现牛仔裤胯下有一块硬币大的黑点。他的下半身只剩微微的抽痛,但觉得内裤太小又太紧,睾丸肿得厉害。他体内再度燃起了怒火,有如绳索绑住他的心。是她干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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