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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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好,威老大。”埃迪说。他试着微笑。
“我猜你昨天一定很不好受吧。”迈克说,声音夹杂着雷鸣。埃迪的病房没有开灯,床头灯也没亮,他们的身影在混浊的日光下忽隐忽现。埃迪心想,同样的光正笼罩着德里,斜长而镇定地洒在麦卡伦公园,慵懒而朦胧地穿透亲吻桥顶棚的破洞,同时让流经荒原的坎都斯齐格河的辽阔河面变成一片烟熏玻璃。乌云不断堆积,他想起德里小学停着不动的跷跷板,想着昏黄的日光与静谧,仿佛整座城市都沉入梦乡……或死了。
“是啊,”他说,“真够受的。”
“我爸、爸妈后、后天晚上要、要去看、看电影,”威廉说,“那、那天有、有新片上、上映。我们到、到时就来、来做,我说银、银——”
“银弹珠。”理查德说。
“我以为——”
“那样比较好,”本轻声说,“尽管我还是觉得我们做得出银弹头,但光是觉得还不够。假如我们是大人——”
“对啦,只要长大什么都好办,”贝弗莉说,“大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是吧?大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永远不会错。”她笑了,但笑声有点粗,而且紧张,“威廉叫我射它,你相信吗,埃迪?以后请叫我神枪手。”
“我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埃迪说,但他觉得他懂——反正有一点概念。
本开始解释。他有几枚银币,他们会熔掉一枚,做出两颗比轴承滚珠稍小的银珠子。要是狼人真的躲在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里,贝弗莉就会用威廉的弹弓赏它脑袋一颗银珠子。狼人再见!要是他们猜得没错,那有着千种面貌的怪物也会跟着再见。
埃迪的表情一定变了,因为理查德点头笑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弟。当他说想用弹弓,而不是他老爸的枪时,我还以为他脑袋坏掉了。但今天下午——”理查德忽然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本来想说“今天下午被你妈赶走之后”,但显然不适合。“今天下午我们去了一趟垃圾场,威廉带了弹弓,你看,”他说着从后口袋掏出一个压扁的菠萝罐头,中间破了一个直径大约五厘米的洞,“这是贝弗莉用一块石头打的,在离罐头六米远的地方。我觉得跟点三八手枪的效果没有两样。贱嘴先生很满意。当他说满意,就是真的满意。”
“要我干掉罐子没问题,”贝弗莉说,“但换成别的东西……而且是活的……枪手应该你当才对,威廉,真的。”
“不、不行,”威廉回答,“我、我们轮、轮流试过,你、你也看、看到结、结果了。”
“结果怎么样?”埃迪问。
威廉开始解释,讲得很慢,断断续续。但贝弗莉只是抿紧双唇望向窗外,抿得都发白了。她说不上来,但心里感觉到的不只是害怕。今天发生的事情还让她非常难堪。傍晚来医院的途中,她又再次激动地主张应该试着做银弹头……不是因为她比威廉或理查德更相信银弹头有用,而是——万一那间房子真的有什么——武器可以换到(威廉)
其他人手上。
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轮流用弹弓和十颗石头射击六米外的罐头,理查德十发只中了一发(命中的那一发还只是擦到边),本两发,威廉四发,迈克五发。
贝弗莉只是随便射射,好像根本没瞄准,却有九发命中红心,第十发也擦到了罐头边。
“但我、我们得、得先做子、子弹。”
“后天晚上如何?我那时应该出院了。”埃迪说。母亲一定会反对……但他想她应该不会太坚持,在今天下午那件事之后。
“你手臂痛吗?”贝弗莉问。她穿了粉红裙子(不是他梦中见到的那一件,她可能下午穿了,就是母亲赶走他们的时候),上头贴着自己绣的小花,外加丝质或尼龙的长袜,看起来既成熟又稚嫩,有如扮成大人的女孩,表情遥远,像在做梦。埃迪心想:我猜她睡着了就是这种表情。
“不怎么痛。”他说。
他们聊了一会儿,间或被雷鸣打断。埃迪没有问他们稍早来医院时的事,他们也没提起。理查德拿出溜溜球让它“睡着”一两次,接着又收回口袋里。
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其间一段空当,埃迪忽然听见咔嗒一声,吓得他左右张望。只见威廉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埃迪以为那是刀,顿时觉得心跳紧张加速。但斯坦利开灯之后,房里不再黑暗,埃迪发现只是一支圆珠笔。灯光下他们看起来很正常、很真实,就只是他的朋友。
“我觉得我们应该在你的石膏上签名。”威廉说,眼睛盯着埃迪。
不对,埃迪忽然明白了。他心中一凛:这是约定。是约定对吧,威老大?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他很害怕……随即觉得丢脸,生起自己的气来。如果他今年夏天之前折断手臂,谁会在石膏上签名?除了他母亲还有谁?汉多尔医生吧,或许还有住在黑文的阿姨。
他们是他的朋友。母亲错了,他们不是坏朋友。他心想,也许没有所谓好朋友或坏朋友的分别,朋友就是朋友。当你受到伤害,他们会站在你这一边,让你不会那么孤单。也许朋友永远需要你害怕他们、期盼他们,为他们而活,甚至为他们而死。没有好朋友,也没有坏朋友,只有你想要、需要携手同行的人,定居在你心中的人。
“好啊,”埃迪说,声音有一点沙哑,“好吧,这主意很不赖,威老大。”
于是威廉弯腰向前,在包着埃迪断臂的凹凸不平的石膏上郑重签名,字迹又大又圆。理查德签得龙飞凤舞。本的字细细长长,和他的身材完全相反,而且微往后斜。迈克·汉伦的字又大又丑,因为他是左撇子,石膏的角度写字很不方便;他签在埃迪的手肘上,签完还在名字外头画了一个圈。贝弗莉凑到埃迪面前,埃迪闻到浅浅的花香,应该是她搽的香水。她用漂亮的斜体字签了名。斯坦利是最后一个,他的字又小又密,写在埃迪手腕上。
签完后,所有人都退后一步,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医院外再度响起闷雷,闪电断断续续,光影掠过医院的木头外墙。
“就这样?”埃迪问。
威廉点点头说:“可、可以的、的话,后、后天晚、晚饭之后到、到我家集、集合,好、好吗?”
埃迪点点头,事情就这样定了。
之后大家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包括那年七月德里的热门话题,亦即理查德·麦克林棍棒殴打继子多尔希致死案,以及多尔希胞兄爱德华·科克兰的失踪案。麦克林在证人席上又撑了两天才崩溃,痛哭自首,但窝囊废俱乐部一致认为科克兰的失踪可能和他无关。那孩子要么离家出走……要么就是被它逮着了。
他们大约七点十五分离开,雨还没开始下。埃迪的母亲到医院看完他又回去了(见到儿子手臂石膏上的签名,她吓坏了,但比不上埃迪坚持隔天出院更让她惊慌。她一直认为儿子要在医院彻底静养一周以上,她说这样断骨才会“接合”),雨还是没下。直到她走后很久,雨都没来。
最后乌云散去,德里一滴雨都没下。空气依然潮湿,当晚许多人都睡在门廊和草坪上,或裹着睡袋在后院过夜。
大雨隔天才来,就在贝弗莉目睹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凄惨遭遇后不久。
第十七章 另一个失踪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之死
埃迪说完之后又倒了一杯酒,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贝弗莉说:“你看到它了,对吧?你们在我石膏上签名的隔天,你看到它杀了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其他人听了都竖起耳朵。
贝弗莉将红云般的秀发往后拨,露出了白得吓人的脸。她又掏出一根烟——最后一根——接着拿出打火机,但手很不稳,似乎怎么也无法将火焰对准烟头。不久,威廉主动伸手,轻轻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将火焰对准。贝弗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
“对,”她说,“我看见了。”
她打了个冷战。
“他疯、疯了。”威廉说。他心想:亨利那年夏天竟然会放过帕特里克,让他逍遥自在……光凭这一点就颇值得玩味了,不是吗?要么亨利魅力不再,要么就是他自己疯过头了,所以觉得帕特里克根本没什么。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亨利愈来愈……什么?恶化?这么说对吗?是,根据他的遭遇和下场,我想这么说没错。
不只如此,威廉心想,但他只剩模糊的印象。他、理查德和贝弗莉有一天一起去了崔克兄弟货运站,大概是八月初吧,暑期课程就快结束,亨利又要恶虎出闸了。维克多是不是也在?而且很惊惶?对,没错。那时,一切已经接近尾声,事情的发展愈来愈快。现在想来,威廉觉得德里的每一个小孩都感觉到了,尤其是窝囊废俱乐部和亨利那一票人。但那是后话。
“没错,你说对了,”贝弗莉淡淡地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疯了。学校里没有女生愿意坐在他前面,否则做算术或写作文的时候,常常会有一只手忽然摸过来……轻得像羽毛,但温温肉肉的,而且都是汗。”她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响了一声。其他人围坐桌前,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有时是腰侧,有时是胸部,虽然我们都还没怎么发育,但帕特里克好像不在乎。
“你会感觉……他摸你,于是闪躲、回头,结果看见帕特里克咧开橡胶般的厚唇对你笑。他的铅笔盒——”
“里头都是苍蝇。”理查德忽然接口说,“没错,他会用一把绿尺杀死苍蝇,然后收进铅笔盒里。我甚至记得那个铅笔盒的样子。红色盒身,白色波纹状的塑料盒盖,滑动式的。”
埃迪点头赞同。
“你会闪开,但他会对你微笑,甚至打开铅笔盒让你看那些死苍蝇,”贝弗莉往下说,“最糟、最可怕的是他从不说话,只会冲着你笑。道格拉斯太太知道这件事,格蕾塔·鲍伊告密的,我想萨莉·米勒也说过一次。可是……我觉得道格拉斯太太也很怕他。”
本将椅子后仰,双手交握放在颈后。她还是不敢相信他变得这么瘦。“我想你猜得没错。”他说。
“他、他怎、怎么了,贝、贝弗莉?”威廉问。
她又咽了咽口水,试着反抗那天在荒原见到的那股梦魇般的力量。她想起自己将溜冰鞋绑在一起挂在肩上,一边膝盖刺痛得要命,因为刚才在圣克里斯宾巷摔了一跤。圣克里斯宾巷也是紧邻荒原的死巷,两旁绿树成行,尽头是陡坡,下去就是荒原。她记得(哦,这些回忆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无比清晰和强烈)自己穿着牛仔短裤——真的很短,只比内裤下缘长一点。她一年前才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严格说是六个月前,她身材开始出现曲线,更有女人味。镜子当然是促成她在意身体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理由,而是她父亲那阵子似乎更严厉了,更常祭出巴掌,甚至拳头。他似乎骚动不安,有如一头困兽,让她和他在一起时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提高警觉。那感觉就像他们之间产生了一股气味,是她独自在家时没有的,也是之前他们两人相处时没有的——直到今年夏天,尤其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而且他也察觉了,应该吧,因为随着天气愈来愈热,贝弗莉愈来愈少见到他,或许因为他有保龄球比赛,还有帮朋友乔·谭莫利修车……但她觉得那股味道也是原因之一。两人都无意那么做,但味道就是存在,阻止不了,就像七月不可能不流汗一样。
几百几千只鸟同时飞下屋顶、电话线和电视天线的画面再度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有毒藤蔓。”她脱口而出。
“你说什、什么?”威廉问。
“和毒藤蔓有关,”她看着威廉,缓缓说道,“但不对,只是感觉像毒藤蔓。迈克——?”
“没关系,”迈克说,“记忆会回来的,跟我们说你记得的就好,贝。”
我记得那条牛仔短裤,她想对他们说,它颜色褪得很厉害,紧紧包住我的臀部,一边口袋塞着半包好彩香烟,另一边是牛眼牌弹弓。
“你还记得那个弹弓吗?”她问理查德,但所有人都点头了。
“威廉把它交给我,”她说,“我不想要,可是……他……”她朝威廉微笑,但笑得有一点苍白,“没有人能拒绝威老大,就这样。所以我就收下了,所以那天才会一个人出门,为了去练习。我还是觉得自己到时候会不敢用,但……但我那天却用了,因为非用不可。我杀了其中一个……杀了它的一部分。那很恐怖,就算现在回想还是快受不了。其中之一抓了我,你们看。”
她举起手臂往外翻,让他们看见上臂最光滑的地方,看见那个皱疤,感觉就像哈瓦纳雪茄烫到留下的痕迹。疤痕有一点凹陷,让迈克·汉伦看了脊背发寒。他早就猜到事情是这样了,只是从来不曾亲耳听过,就像他没听埃迪说过他和基恩先生被迫交心的往事一样。
“你说对了一件事,理查德,”贝弗莉说,“那个弹弓真的很恐怖。我很怕它,却又很喜欢它。”
理查德笑了,朝她背上拍了一下:“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这个蠢蛋。”
“真的吗?你知道?”
“是啊,当然,”他说,“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贝。”
“我是说,它看起来像玩具,却是真枪实弹,真的可以打穿东西。”
“你那时也是用它打穿了某个东西。”本推论道。
贝弗莉点点头。
“你打的是帕特里克——”
“不是,当然不是!”贝弗莉说,“是另一个……等等。”她摁熄烟,喝了点饮料,试着镇定下来,最后总算办到了。呃……其实没有,但她感觉今天最多就是这样了。“我在溜冰,你知道,后来摔了一跤,狠狠擦伤了。于是我决定到荒原去练习。我先到地下俱乐部看你们在不在,结果不在,只有烟味,你们还记得那里的烟味过了多久才散吗?”
其他人都点头笑了。
“我们其实一直没把烟味去掉,是吧?”本说。
“于是我就转去垃圾场,”贝弗莉继续说,“因为我们之前在那里……练靶,我记得你们是这么说的,而且我知道那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练习,甚至还有老鼠可打。”她停了下来。只见她额头微微渗出汗水,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其实我最想打老鼠,射活的东西,但不想打海鸥——我知道我不敢——但老鼠……我想试试看,看自己办不办得到。
“我很高兴自己没走老岬区,而是从堪萨斯街过来,因为老岬区的铁路堤防没什么地方可躲。要是我走那里,就会被他们看到,谁晓得会发生什么。”
“谁、谁会看、看到你?”
“他们,”贝弗莉回答,“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们在垃圾场,而且——”
她忽然像小女孩般哧哧笑了,笑得双颊潮红、眼眶泛泪,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讨厌啦,贝,”理查德说,“有好笑的别自己笑。”
“嗯,是很好笑没错,”贝弗莉说,“但我想他们要是知道我看到了,可能会杀了我。”
“我想起来了!”本大喊一声,也开始呵呵笑,“我记得你跟我们说过!”
贝弗莉笑得花枝乱颤地说:“他们脱了裤子在放屁,看会不会烧起来。”
所有人忽然一阵沉默,接着哄堂大笑。笑声在图书馆里不断回荡。
贝弗莉思忖该如何开头,告诉他们帕特里克的遇害经过。她脑海中最先浮现自己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很像走入诡异的小行星群。堪萨斯街有一条辙痕累累的泥土小径通往垃圾场。那条小径其实是马路,甚至还有名字,叫作老莱姆巷。德里只有这条小路直通荒原,垃圾车都走这里。但贝弗莉没有走老莱姆巷,而是绕道而行。自从埃迪手臂断了之后,她就格外谨慎,尤其一个人的时候——她想他们都是。
她走过浓密的矮灌木丛,避开叶子鲜红油亮的毒藤蔓,闻到垃圾场带着烟味的腐臭气息,听见海鸥嘎嘎叫。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见老莱姆巷在她左手边。
其他人看着她,等她往下说。贝弗莉看了看烟盒,发现已经空了。理查德扔了一根烟给她,什么都没说。
她点起烟,看了他们一眼,说:“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有点像进入小行星群,由垃圾组成的小行星群。起初空空如也,只有草丛长在走起来像海绵的地上,接着开始出现垃圾,可能是生锈的王子牌意大利面酱罐头,或是索卡汽水瓶,里头爬满被残留的冰激凌汽水或桦树啤酒的甜味吸引来的蚂蚁。再就是卡在树上的铝箔,映着阳光闪闪发亮,还有弹簧床垫(要是你没看路,还可能被绊倒)或野狗叼来啃完又扔掉的骨头。
贝弗莉觉得垃圾场其实不坏,甚至挺有意思的。讨厌的是垃圾七零八落,像是小行星群一样,不只看了不舒服,还感觉毛毛的。
她已经快走到了。树木愈来愈高,大多数是枞树,灌木丛也愈来愈稀疏。海鸥盘旋嘶鸣,像尖叫又像牢骚。空气脏兮兮的,飘着焚烧味。
贝弗莉发现右边有一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斜靠在云杉上。她瞄了一眼,隐约想起她小学三年级时,州警曾经到班上来,跟他们说废冰箱很危险,小孩可能钻进去玩捉迷藏,结果在里面窒息而死。问题是谁会钻进又老又脏的——
她听见有人大喊,吓了一跳。接着是笑声,她听见就笑了。原来他们在这里。他们受不了烟味,所以离开地下俱乐部跑到这里来,可能正在用石头砸瓶子,或只是在垃圾堆里挖宝。
她稍微加速,完全忘了膝盖的严重擦伤,一心只想见到他们……见到他,很想知道同是红发的他见到她时,会不会露出那古怪的可爱笑容。她知道自己还太年轻,还没资格去爱,有的只是“迷恋”,但她就是爱着威廉。她加快脚步,挂在肩上的溜冰鞋沉沉摇晃,弹弓的弹簧轻轻拍打左臀,发出温柔的声响。
就在快走到时,她才发现那群人不是她的伙伴,而是鲍尔斯他们。
她已经走出周围的灌木丛,垃圾堆最僻静的角落还在六十米外。高耸的垃圾堆闪闪发亮,旁边是陡峭的碎石坑,曼迪·法齐奥的推土机停在左侧,而她前方不远处是报废车组成的荒漠。这些车到了月底就会被压扁,送到波特兰当废铁卖掉,但这会儿还有十几辆车,有些没有轮胎,有些侧立着,还有一两辆宛如死狗一般车底朝天。所有废车排成两行,中间到处是垃圾。贝弗莉走了过去,感觉很像来自未来的朋克新娘。她一边走,一边无聊地想能不能用弹弓打车窗玻璃。她的牛仔短裤一边口袋鼓鼓的,塞满练习用的小轴承滚珠。
说话声和笑声在报废车的另一边,靠近左方,在垃圾堆边缘。贝弗莉绕过最后一辆车,是斯蒂贝克轿车,车子前半段完全不见了。她原本想大声打招呼,但话到嘴边就停了,举起的手也没直接收回身侧,而是像枯萎了一般,缓缓垂下。
她先是无比尴尬,心想:哦,天哪,他们怎么都没穿衣服?
接着才发现他们是谁,害怕不已。她僵在只剩半个车身的斯蒂贝克轿车前方,影子钉在她矮筒运动鞋的鞋跟边。那一刻她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要是蹲成一圈的四人有任何一个抬起头来,绝对会看到她,看见一个比同龄女孩略高一点的女孩,肩上挂着溜冰鞋,双腿修长灵巧,一边膝盖还流着血,脸红心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在她一个箭步躲回轿车后方前,贝弗莉发现他们其实并未光着身子,而是穿着衬衫,将裤子和内裤脱到脚跟,好像要大号一样(她因为太过惊讶,脑袋自动转为婴儿时期的用语)。问题是谁看过四个男生同时上大号的?
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后,她第一个念头是拔腿就跑,而且愈快愈好。她心跳剧烈,肌肉涨满了肾上腺素。她左右张望,审视刚才走来没注意的周遭环境,因为她以为谈笑的是她朋友。她左边那一排报废车其实很空,不像压碎机来将旧车压成闪亮废铁时的那一周,车子几乎车门挨着车门挤成一堆。从刚才走到这里,她已经多次暴露在那群男孩面前。要是她原路撤退,还是会露出行踪,可能被他们发现。
此外,她虽然觉得丢脸,却忍不住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靠到斯蒂贝克轿车旁往外窥探。
亨利和维克多·克里斯算是面向她,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亨利左边,贝尔齐·哈金斯则背对着她。她发现贝尔齐的屁股特别大,毛特别多,歇斯底里的笑声忽然冲上她的喉咙,有如冲出瓶口的姜汁汽水,逼得她立刻双手捂嘴,再度退到车子后方,努力压住笑声。
你得快离开,贝弗莉,要是被他们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