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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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弄痛他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说,“我知道!你没必要这样!快住手!你没必要弄痛他!他很脆弱,受不了那种痛!”

  埃迪发现护士气冲冲地盯着汉多尔医生疲惫担忧的眼睛,他看见两人无声对话:医生,把那女人请出去。他眼神低垂:没办法,我不敢。

  疼痛让他恍然大悟(但埃迪其实不想常有这种体悟,代价太高了)。在医生和护士的沉默对话之间,他接受了基恩先生所说的一切。他的氢氧喷雾其实只是加料的清水,紧绷的不是他的喉咙、胸口或肺部,而是他的脑袋。他迟早必须面对这个事实。

  他看着母亲。疼痛让他看得很清楚:她裙子上的每一朵花、腋下的汗渍(即使塞了垫子还是湿透了)和拖着脚走路在鞋上留下的刮痕。他发现她的眼睛摆在脸上显得好小,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双眼睛好像猛兽,很像爬出内波特街29号地下室的麻风病人。我来了,没关系……你逃也没用的,埃迪……

  汉多尔先生双手轻轻握住埃迪的断臂用力一摁,疼痛立刻暴增。

  埃迪晕了过去。

  他们给他喝了一点东西,汉多尔医生将断臂接好。埃迪听见医生跟他母亲说是旁弯骨折,和一般儿童骨折差不多。“小孩从树上摔下来也是这样。”他说,但埃迪听见母亲愤怒反驳:“埃迪又不爬树!我要知道事实!他伤得多重?”

  护士喂他吃了一颗药。他再次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肩膀,沉沉的很舒服,让他心怀感激。他记得自己虽然昏昏沉沉,还是看见护士一脸愤怒,便说:她不是麻风病人,千万别这么想,她是因为爱我才想吃掉我。但也许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护士依然怒不可遏。

  他隐约记得自己坐着轮椅,被人推到走廊,母亲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声音慢慢消失:“你说什么?探病时间?少跟我说什么探病时间,他是我儿子!”

  慢慢消失。他很高兴母亲慢慢消失,高兴自己慢慢消失。疼痛没了,也带走了清明的神志。他不想思考,只想飘离。他感觉右臂非常沉重,心想他们是不是为他上了石膏。他看不出来。他隐约听见收音机的声音从其他病房传来,看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有如鬼魂般在宽阔的大厅游荡,还有非常热……好热。他被人推回病房时,看见夕阳仿佛一碗愤怒的橘色鲜血,心里胡乱地想:好像小丑的纽扣。

  “来吧,埃迪,你可以站起来。”某人说。他发现是真的。他钻进冰凉舒爽的棉被里,那人告诉他晚上可能会痛,但只有疼得厉害时才可以叫人来给他止痛药。埃迪问他能不能喝水。水来了,还附上一根可以弯折的吸管。水很凉很好喝,他一饮而尽。

  晚上果然很痛,而且痛得很频繁。他醒着躺在床上,左手握着呼叫钮,但始终没有按下。外头狂风暴雨,闪电照得天空蓝白一片。埃迪转头避开窗户,唯恐看见狞笑的怪物脸庞浮现在电光之间。

  后来他又睡了,而且做了一个梦。他看见威廉、本、理查德、斯坦利、迈克和贝弗莉——他的伙伴们——骑车到医院(威廉用银仔带着理查德)看他。他很惊讶贝弗莉竟然穿了裙子,很可爱的裙子,国家地理杂志才有的加勒比海绿。他不记得见过贝弗莉穿裙子,印象中她只穿牛仔裤、五分裤或女孩们说的“学校衣服”:裙子和衬衫,通常是圆领白衬衫和棕色百褶裙,裙摆在小腿肚附近,免得露出膝盖的伤疤。

  梦里,他们在下午两点的探病时间出现在医院。他母亲从十一点就在医院等候,朝他们大吼大叫,弄得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你们要是以为我会放你们进去,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朝他们咆哮。这时,一直坐在候诊室(但躲在角落里,用《看》周刊遮着脸直到刚才)的小丑忽然跳起来,快速拍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做出鼓掌的动作。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又是侧翻又是后空翻。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还在呵斥埃迪的窝囊同伴,让他们一个个躲到了威廉背后,只有威廉纹丝不动,虽然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双手深深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或许不想让其他人和自己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只有埃迪看见小丑……不过,一个原本在母亲怀中睡得又香又甜的小婴儿忽然醒来,开始号啕大哭。

  你们造的孽已经够多了!埃迪的母亲吼道,我知道那些小鬼是谁!他们在学校惹了很多麻烦,甚至惹上警察!他们看你们不顺眼,不代表他也该跟着倒霉。我跟他说了,他也同意。他要我请你们离开,他不想再跟你们来往了,也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一个。他不想和你们做朋友!哪个都一样!我就知道会出事,结果你们看看!我的埃迪住院了!他这么娇弱……

  小丑蹦蹦跳跳,一会儿劈腿一会儿单手倒立,脸上的笑容变得非常真实。埃迪在梦中心想这就是小丑的计谋,想挑拨他们、拆散他们,不让他们有任何集体行动的机会。小丑欣喜若狂,在空中翻滚两圈,滑稽地亲了他母亲脸颊一下。

  那、那些坏小、小孩——威廉开口说。

  你少回嘴!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尖叫道,你少回嘴!我已经说他不想再理你了,永远!

  这时,一名实习医生跑进候诊室,要埃迪的母亲立刻安静下来,否则就得离开医院。小丑开始变淡、消失,形体也开始改变。埃迪看见麻风病人、木乃伊、大鸟、狼人和吸血鬼。吸血鬼的牙齿是吉列刮胡刀,像嘉年华迷宫里的镜子一样错乱。埃迪看见弗兰肯斯坦、宛如嘴巴般开开合合的贝壳和几十几百种其他的恐怖妖怪。但在小丑完全消失之前,埃迪看见了最可怕的景象:他母亲的脸。

  不要!他想尖叫,不要!不要!不是她!不是我妈!

  然而,没有人转头,也没人听见。在梦境逝去前,埃迪发现一个冰冷而又恶心的事实,就是他们听不见他说话。他已经死了。它杀了他。他成了幽魂。

  索尼娅赶走了埃迪口中的朋友,赢得一场五味杂陈的胜利,但隔天下午(六月二十一日),成功的感觉在她踏进埃迪的病房时就几乎瞬间消逝了。她不太明白胜利感为何匆匆淡去,而且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是儿子苍白的脸庞让她察觉到这一点。他脸上没有痛苦和焦虑,而是她不曾见过的神情。很锐利的神情,锐利、警醒而镇定。

  和埃迪的梦境不同,他母亲和朋友的冲突并非发生在候诊室。她知道他们会来医院——是这群“朋友”教他抽烟,完全不顾他有哮喘;是他们蛊惑他,让他每晚开口闭口都是他们;是他们害他手臂断了。这一些她都和隔壁的范普瑞特太太说了。“够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厉声说,“应该有话直说了。”范普瑞特太太皮肤很糟,又是应声虫,无论索尼娅说什么她都几乎赞同,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没想到这回竟然蠢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天清晨很凉,是七月第一周,两人在外头晾衣服。范普瑞特太太说,我觉得你该高兴他交到了朋友才对,而且他和其他孩子在一起不是更安全吗,卡斯普布拉克太大?城里发生那么多事,那么多可怜的孩子遇害,你难道不觉得吗?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其实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直到事后才想出一堆答案,有些还很刻薄)。那天晚上,范普瑞特太太打电话给她,有点紧张地问她要不要和平常一样相偕去圣玛丽教堂玩豆子宾果游戏,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只冷冷回说她想在家跷脚休息。

  啧,范普瑞特太太这下应该满意了吧。她希望范普瑞特太太这下能明白德里的真正威胁不是杀死六个小孩和婴儿的性变态。你瞧她儿子,浑身伤痛地躺在德里医院的病床上,右手臂或许再也不能用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骨头碎片都有可能从血管流到心脏,让他心脏被刺穿而死。哦,天哪,神绝不会允许这种事,但她听人说过,表示神有可能让它发生。在某些情况下。

  因此她一直在家庭医院阴凉的长廊上守着,知道他们一定会出现。她铁了心肠要终结这段“友谊”,和这段让她儿子断了手臂、躺在病床上受苦的同志情谊彻底做个了断。

  他们果然来了,和她猜的一样,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黑人,把她吓坏了。索尼娅不是讨厌黑人,她觉得他们有资格搭巴士南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在白人的午餐店吃饭,看电影不应该被限制在黑人区,除非他们骚扰白人(妇女)

  同胞。但她同样深信所谓的“物以类聚”:黑人就该和黑人厮混,别跟其他人搅和。鹩哥和鹩哥一起,不跟青鸟或夜莺凑对。她的信条是人应该各安其位,因此看见迈克·汉伦和其他人一起骑车出现,她的决心如同愤怒和绝望一样更加强烈。她厌恶地想,仿佛埃迪就在身边,听得到她在想什么:你没跟我说你有一个“朋友”是黑鬼。

  二十分钟后,她走进病房,看见儿子手臂吊在胸前,上了一大块石膏(她光看就觉得心痛),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赶走他们了。虽然邓布洛家的小孩口吃得厉害,但只有他敢回嘴。至于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谁家的小孩,索尼娅都觉得那双气冲冲瞪着她的翠绿眼眸闪着淫荡(你在下主大街或更糟的地方才见得到那种眼神),但她起码知道闭上嘴巴。要是她敢开口,索尼娅肯定会教训她,跟她说只有什么样的女孩才会和男孩厮混。她知道大家怎么称呼这种女孩,而她绝对不想让儿子和这样的女孩牵扯在一起,无论以后或现在。

  其他小孩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她把话说完之后,那群孩子就骑车离开了。邓布洛家的小孩跨上看来很不安全的大车,载着托齐尔家的小孩走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不晓得她的埃迪冒着断手断脚断颈的生命危险,坐过多少次那辆脚踏车。

  她昂首返回医院,心想:我是为了你而做的,埃迪。我知道你起初可能会有点失望,这很正常。但家长比小孩更清楚什么对孩子好。神创造父母亲就是为了带领、指导……和保护孩子。失望过后,他就会懂的。就算她心里松了口气,那也是为了埃迪,而非自己。帮儿子摆脱了坏朋友,当然应该松一口气。

  只是当她见到埃迪,心里的轻松忽然抹上一丝不安。她以为他还在睡觉,可是并没有。他没有因为吃药而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心理软弱,反而清醒警觉,和他平常温和怯懦的眼神完全不同。埃迪和本一样(只是索尼娅并不晓得)习惯匆匆看人一眼,确定对方的情绪,然后又匆匆将视线移开。但他这会儿却紧盯着她(可能是吃药的关系,她心想,一定是,我待会儿要去找汉多尔医生问个清楚),反而让她想转开视线。他好像在等着我,她心想,而她应该为此开心才对——乖乖等候母亲的小孩是神最好的礼物——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埃迪语气平淡,不带怀疑或质问。

  索尼娅打了个哆嗦,几乎是罪恶感使然。而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显然带着罪恶感:他怎么会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她立刻火冒三丈,气自己(也气他)竟然觉得歉疚。于是她对他微笑。

  “今天怎么样,埃迪?”

  这样回答才对。显然有人——某个愚蠢的实习护士,或是昨天那个无能而又充满敌意的护士——走漏消息了。某人。

  “感觉怎么样?”埃迪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问了一次。就她所知的医疗情报,骨折不会影响听力,但她觉得不无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

  埃迪依然沉默不答。

  她往前一步,痛恨心中浮现的怯懦和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她在埃迪面前从来不曾怯懦和不知所措。她还很愤怒,虽然怒火才刚冒上来,但他有什么资格让她这样?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

  “我和汉多尔医生谈过了,他向我保证你会完全复原的。”她轻快地说,一边在病床旁的直背木椅上坐了下来,“当然,要是有任何状况,我们就去波特兰找专家,甚至波士顿。”她露出微笑,仿佛这是天大的恩惠,但埃迪没有笑,而且还是没搭话。

  “埃迪,你听见了吗?”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他又说了一次。

  她卸下伪装,只说了一声“对”就没再多讲。想玩游戏就玩吧。她直直回望着埃迪。

  这时,怪事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埃迪的眼睛似乎……似乎变大了。灰眼眸中的斑点似乎在动,有如狂奔的暴雨乌云。她忽然察觉埃迪没有“不爽”,也不焦躁,完全没有。他很生她的气……索尼娅忽然很害怕,因为房里似乎有其他人。她低下眼睛,慌忙打开皮包,开始找面巾纸。

  “对,我把他们赶走了。”她回答,发现自己的声音够大,也够坚决……只要不看他就没事,“你受了重伤,埃迪,除了母亲之外最好别有其他访客,而且你也不需要那种访客,根本不需要。要不是他们,你现在应该在家里看电视或在车库做肥皂箱赛车。”

  埃迪一直梦想自己能做一辆肥皂箱赛车到班戈参加比赛,赢了就可以免费到俄亥俄州阿克伦市参加全国大赛。索尼娅乐观其成,只要她儿子用橙子木箱和咻咻火车车轮做出赛车的梦不要改变,始终是一场梦就行。她当然不会让儿子操作这么危险的机具,德里不行,班戈不行,阿克伦更不可能,因为(埃迪跟她说过)他得搭飞机去,然后坐着没有刹车的橙子木箱滑下斜坡,简直跟自杀没有两样。但就像她母亲常说的,不知道就不会受伤(她母亲还喜欢讲“实话实说,后患不多”,但索尼娅和大部分人一样,只记得她想记得的事)。

  “我的手臂不是我朋友弄断的,”埃迪说,语气依然平淡,“我昨晚跟汉多尔医生说了,早上内尔警官来,我也跟他说了。弄断我手臂的是亨利·鲍尔斯,虽然还有别的小孩,但动手的是他。要是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就不会出事了。出事是因为我落单了。”

  索尼娅想起范普瑞特太太的话,和朋友在一起比较安全什么的,立刻怒火中烧。她猛然抬头:“你很清楚那不是重点!你到底在想什么,埃迪?你以为你妈是三岁小孩吗?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很清楚鲍尔斯家的小孩为何弄断你的手臂。那个爱尔兰警官也到家里来过。那个小鬼弄断你的手臂,因为你和你‘朋友’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要是你乖乖听话,一开始就和他们保持距离,还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对——我觉得要是没有他们,情况会更严重。”埃迪说。

  “埃迪,你不会真的这样想吧?”

  “我是说真的。”他回答。她忽然感觉那股力量脱离了他,有如大浪一般从他体内窜出。“妈,威廉和其他朋友还会再来,我知道。这回你不准赶走他们,也不准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只因为害怕孤独就把我朋友赶走。”

  她愣愣地望着埃迪,整个人吓坏了,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流下脸颊,弄湿了脸上的脂粉。“我看你以后都会这样跟我讲话了,”她哽咽着说,“你的‘朋友’可能就是这样跟爸妈说话的,我看你是和他们学的。”

  泪水让她觉得安全了一些。她只要落泪,埃迪通常也会跟着哭。有人可能会说这么做很低级,但只要能保护儿子,任何手段都不能算低级,不是吗?索尼娅如此觉得。

  她噙着泪水抬起头来,心里很悲伤,觉得被人剥夺与背叛……却又信心十足,埃迪不可能挡得住这一波泪水和悲伤。他脸上的冷酷严厉会消失,甚至会开始稍微哮喘,呼吸嘶哑。这就是征兆,总是这样,表示战争结束了,她再度获胜……当然是为他而胜,向来如此。

  但她见他神情完全没变,甚至更阴沉,这让她大惊失色,连哽咽都忘了。他脸上带着一丝悲伤,却更令人害怕。她感觉那是大人的悲伤,而只要想到埃迪长大成人,她就会惊慌失措。就像她偶尔想到万一埃迪不肯去念德里商学院或缅因州立大学班戈分校,没办法每天回家,或他遇到一个女孩,两人陷入热恋,甚至打算结婚,她也是一样惊惶。每当这些梦魇般的陌生想法浮现,她心中的惊弓之鸟就会哭喊:到时我该何去何从?那样的生活有我容身之处吗?埃迪,我爱你!我爱你!我照顾你,爱你!你不会煮饭,也不会换床单或洗内衣裤!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为了你学的!因为我爱你!

  他也这么说了:“妈,我爱你,但我也爱我的朋友。我想……我想是你把自己弄哭的。”

  “埃迪,你伤得我好重。”她低声说道,眼里涌出新的一波、两波泪水,爬满苍白的脸庞。就算方才的眼泪是算计好的,这回也不是了。她是坚强的女人,看着丈夫下葬而没有崩溃,在一职难求的就业市场找到工作,独立抚养儿子,必要时还为他挺身而出。埃迪五岁那年得了支气管炎,躺在床上发高烧,不停喘息咳嗽,呼吸困难。当时她痛哭流涕,心想他一定过不了难关。从那之后,这是她多年来头一回克制不住流下未经算计的眼泪。她会哭,是因为埃迪脸上那陌生的大人表情。她为他感到害怕,却也很怕他,惧怕他周身的气场……那气场似乎在要求她什么。

  “别让我在你和我朋友之间做选择,妈,”埃迪说,语气不稳而紧绷,却依然沉着,“因为那不公平。”

  “他们是坏朋友,埃迪!”她大喊,声音几近疯狂,“我很清楚,我心里感觉得到,他们只会带给你痛苦和遗憾!”最可怕的是她真的感觉到了。她在邓布洛家小孩的眼神中直觉感受到了。那孩子手插口袋站在她面前,红发在阳光下有如烈焰一般。他的目光非常严肃、奇特而疏离……就像埃迪一样。

  而他当时散发的气场,不就和埃迪现在一样?甚至更强?她觉得是。

  “妈——”

  她忽然起身,差点撞倒直背椅。“我傍晚再来,”她说,“我知道是惊吓、意外和疼痛让你讲话变成这样。你……你……”她心中一片混乱,找不到原本要说的话,“你出了一场很严重的意外,但你会没事的。你会明白我是对的,埃迪。他们是坏朋友,和我们是不同类的人。你自己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妈妈有没有说错过。你想一想,然后……然后……”

  我在躲!她绝望地想,心里难过而又受伤。我竟然在躲自己的儿子!哦,神哪,不要这样对我!

  “妈。”

  她差点夺门而出。她好怕他,没错,他已经不是埃迪了。她感觉他身体里还有别人,他的“朋友”和某个在他朋友之上的东西。她很怕那东西会朝她扑来。她觉得埃迪仿佛被某个东西控制住了,某种可怕的燥热,就像他五岁罹患支气管炎差点丧命时一样。

  她停下脚步,手依然握着门把,不敢听他要讲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他的话完全出人意料,让她一时无法意会。等她终于懂了,受到的冲击就像水泥不堪重负,裂开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

  埃迪说:“基恩先生说我的哮喘药只是清水。”

  “什么?他说什么?”她目光炯炯地望着埃迪。

  “喷剂是清水,只是加了一点东西让它的味道像药。他说是安慰剂。”

  “他骗人!根本是在说谎!基恩先生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啧,我想德里还有其他药店,我们可以——”

  “我思考过了,”埃迪说,语气温柔而又坚决,目光一直盯着她,“我想他没有说谎。”

  “埃迪,我告诉你,他在说谎!”惊弓之鸟又回来了。

  “我认为,”埃迪说,“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否则喷剂瓶上应该有警告,例如服用太多会致命或起码让人不适,甚至——”

  “埃迪,我不想听!”她双手捂住耳朵大喊,“你……你……你现在不正常,就这样!”

  “即使不是处方药,走进药店就能买,也会有用药说明,”埃迪继续说,语气依然平静,灰色眼眸望着她,让她无法垂下目光或回避,“就算是维克斯咳嗽糖浆……或你的巨力多也一样。”

  他停了下来。索尼娅放下双手,举着太吃力了,她感觉手很沉。

  “我觉得……你一定知情,妈。”

  “埃迪!”她几乎是哭着说的。

  “因为,”埃迪往下说,仿佛她根本没开口,他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因为家人应该知道药的轻重。我每天用喷剂五六次,要是你觉得对我不好,例如有害健康,就绝不会让我那样做,因为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我。我知道,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所以……你知情吗?你知道喷剂只是水吗?”

  索尼娅沉默不语,双唇颤抖,整张脸似乎都在抖动。她已经不哭了,过度的惊恐让她哭不出来。

  “因为如果你知情,”埃迪仍然皱着眉,“要是你知情,我想知道原因。其他事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理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水是药……或我这里有毛病——”他指着胸口,“但就像基恩先生说的,其实是这里——”他指着脑袋说。

  她本来想说明一切,想静静地、合理地说个清楚,跟他说他五岁那年,她以为他会死,而她两年前才失去丈夫,失去他会让她发疯。她发现唯有关爱和提高警觉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像照顾花园一样勤于施肥、除草,偶尔还要——没错——修剪,再痛也得做。她想跟他说,有时小孩感觉自己有病比真的病了还好——尤其像埃迪这么脆弱的孩子。最后她要告诉埃迪,让他知道医生的愚蠢有多可怕,而爱的力量又多么神奇。她会跟他说她知道他有哮喘,医生怎么说或给他什么都不重要。她会跟他说,就算药剂师恶意胡搞也阻挡不了药物发挥功效。她会告诉他说,埃迪,是你母亲的爱让药有效,只要你需要我这么做,让我这么做,我就能继续做到。这是神赋予母爱的大能。求求你,埃迪,我的心肝宝贝,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太害怕了。“不过,也许我们没必要谈,”埃迪自顾自地往下说,“基恩先生可能只是开玩笑。大人有时候……你也知道,大人有时候喜欢开小孩的玩笑,因为小孩几乎什么都信。这么做很恶劣,但大人有时就会这么做。”

  “没错,”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急忙附和,“大人喜欢开小孩玩笑,有时候很蠢……很恶劣……而且……而且……”

  “因此我以后得多提防威廉和其他朋友,”埃迪说,“而且继续用喷剂,这样可能更好,对吧?”

  她这才惊觉(但已经太迟了)自己上钩了,被精心而残忍地诱入了圈套。埃迪这么做几近勒索,但她又能如何?她很想问他怎么能如此摆弄人、工于心计。她忍不住开口……但随即闭上,因为以他现在的状态,他很可能会回答。

  但她晓得一件事。没错,非常肯定:她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爱管闲事的帕克·基恩的药店半步。

  埃迪开口了,语气意外羞怯,打断了她的思绪:“妈?”

  她抬头看他,发现埃迪回来了。只有埃迪。她开心上前。

  “你可以抱抱我吗,妈?”

  她抱住他,但很小心,免得弄痛他的断臂(或让不安好心的骨头碎片在血管里乱窜,跑进心脏——哪个母亲会用爱杀死自己的孩子?)。埃迪抱住她。

  对埃迪来说,母亲离开的时间刚刚好。他一边和母亲对峙,一边觉得呼吸愈来愈急促,在肺和喉咙里不断累积,有如死水般又酸又咸,仿佛要将他毒死。

  但他一直忍着,直到门在母亲身后咔嚓关上,他才开始吁吁喘息。酸腐的空气有如发热的火钳,在埃迪紧绷的气管里上下戳动。他伸手去抓喷剂,右臂随之剧痛,但他不在乎。他吸了一大口喷剂,将樟脑味深深灌入胸中,心想:就算是安慰剂也无所谓,只要有效就好。

  埃迪倒在枕头上,闭起眼睛呼气吸气。从母亲进入病房到现在,他总算能自在呼吸了。他很害怕,非常怕。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有他说话的态度,既是他又不是他。有东西在他体内作用,操控他。某种力量……他母亲也感觉到了。他从她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看得出来。他不觉得那力量是邪恶的,但力量之大却令他恐惧,感觉就像搭上游乐园的云霄飞车,虽然发现很危险,但无论中途发生什么,都得等到结束才能下车。

  没办法回头了,埃迪心想,觉得石膏的重量让骨折的手臂又热又痒,唯有做个了结,我们才能回家。可是天哪,我好怕,好怕好怕。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准她叫他和朋友断绝往来,但他怎么也不能说实话:因为我无法单独面对。

  他哭了一会儿,接着沉入不安稳的梦乡。他梦见黑暗之中有机器在响——水泵之类的机器——转个不停。

  那天晚上又是风雨欲来,威廉和其他窝囊废俱乐部成员再次现身医院。埃迪见到他们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再出现。

  那一整天都很热——事后大家都同意那年夏天特别热,而七月第三周又是最热的一周——下午四点开始乌云密布,紫黑色云层大得惊人,饱含水汽和雷电。路人行色匆匆,略显不安,一只眼不时看向天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傍晚会下大雨,希望雨水能带走滞闷的湿气。德里的公园和游乐场每逢夏天总是门可罗雀,那天到了六点更是空空荡荡。天色昏黄,雨还没下,秋千静止不动,也没有影子。天空不时响起巨雷。除此之外,在威廉他们来访前,就只有一条狂吠的狗和外主大街的车声传入埃迪耳中。

  威廉第一个进门,再就是理查德,接着是贝弗莉和斯坦利,然后是迈克,本殿后。他穿着白色圆领运动衫,神情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们神情严肃地走到埃迪床边,连理查德脸上都没有笑容。

  他们的脸,埃迪看得入迷,心想,天哪,他们的脸!

  他在他们眼中看见他母亲下午在他眼中看到的东西:一种力量和无助的奇异结合。暴雨来临之前的昏黄光线照在他们的皮肤上,让他们的脸有如鬼魅,遥远而又阴暗。

  我们正在跨越,埃迪心想,进入新的世界——我们正在两者的交界,但另一边有些什么?而我们又要去哪里?哪里呢?

  “嗨,埃、埃迪,”威廉说,“你还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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