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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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爸?”理查德笑着说……有一点不安。
“是啊,理查德。你知道我们家的草坪吧?你和草坪熟吗?”
“熟得很,先生。”理查德又变成了英国仆役长,起码努力变成他,“草长得有点高了,是吧?”
“是的,”温特沃斯表示同意,“而你必须负责解决它,理查德。”
“我?”
“没错,就是你。你要除草,理查德。”
“好的,爸爸,没问题。”理查德说,但他心里忽然蹿过一丝恐惧。父亲说的可能不只是前院的草坪。
温特沃斯咧开嘴巴,露出鲨鱼般的笑容。“全部,你这个小笨蛋,前院、后院和两侧。做完之后,我会在你手上放两张绿色的纸,一面是华盛顿,另一面是顶端长着一只眼睛的金字塔。”
“我不懂,爸。”理查德说,他害怕正是自己想的那样。
“两美元。”
“所有草坪两美元?”理查德叫了一声,感到很挫败,“我们家的草坪是这一区最大的,天哪,爸!”
温特沃斯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报纸。理查德看见头版的标题:男童失踪,居民再陷恐慌。他忽然想起乔治·邓布洛的相簿。但那一定是幻觉……就算不是,那也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今天。
“看来你不是真的那么想看那两部电影。”温特沃斯隔着报纸说。不久,他从报纸上方探出眼睛打量理查德,有一点沾沾自喜,就像拿着扑克牌研究对手的神情一样。
“克拉克家的双胞胎来除草的时候,你每人都给两美元!”
“也对,”温特沃斯说,“但据我所知,他们明天不想去看电影。就算要去,他们的钱也一定够,因为他们最近没有过来检查我们家的植物生长状况。可是你不一样。你想去看电影,而且发现自己没钱。理查德,你现在胸口闷是因为早餐吃了五块松饼和两颗蛋,还是因为我叫你除草?”说完,温特沃斯的眼睛又回到了报纸后方。
“妈,爸爸在勒索我。”理查德对母亲说。他母亲正在吃干吐司,她最近又在减肥了。“这是勒索,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亲爱的,我知道。”他母亲说,“你下巴沾到蛋了。”
理查德把蛋抹掉。“要是我在你晚上回家之前做完,就给我三美元?”他对着报纸问。
他父亲的眼睛再度出现在报纸上方:“两美元半。”
“噢,拜托,”理查德说,“你怎么跟杰克·本尼49一样。”
“他是我的偶像,”温特沃斯隔着报纸说,“做决定吧,理查德。我还想看比赛成绩呢。”
“一言为定。”理查德叹了口气说。被家人逮到把柄,就只能任他们宰割了。想起来还真可笑。
理查德一边除草,一边练习模仿。
周五下午三点,他把前院、后院和两侧的草都除完了,于是周六牛仔裤口袋里就多了两美元五十美分,感觉就像发财了。他打电话给威廉,威廉闷闷地说他得去班戈接受语言治疗检查。
理查德安慰了朋友几句,接着开始用结巴威的声音说:“给、给他、他们好、好看,威、威老、老大。”
“去、去你、你的,托、托齐、齐尔。”威廉说完就挂断了。
理查德又打给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但埃迪听起来比威廉还丧气。他说他母亲买了两张一日公车票,要去黑文、班戈和汉普顿拜访阿姨。那三个阿姨都和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一样胖,而且都没有结婚。
“她们会捏我的脸,说我长大了好多。”埃迪说。
“那是因为她们知道你很可爱,小埃,和我一样。我头一回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可爱。”
“你有时真的很讨人厌,理查德。”
“一个巴掌拍不响,小埃,你清楚得很。你下星期会去荒原吗?”
“会吧,如果你们去的话。玩枪战吗?”
“可能吧。但……我想威老大和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其实算威廉的事,我想。改天见啰,好好陪阿姨玩。”
“谢谢你。”
他第三通电话打给斯坦利,但斯坦利打破了家里的眺望窗,正在受罚。他把馅饼盘当成飞碟玩,结果转错了方向,哐啷!他周末都得在家帮忙,说不定下周末都不能出门。理查德安慰了几句,接着就问他下星期能不能去荒原。斯坦利说应该可以,除非他父亲罚他不许出门之类的。
“拜托,斯坦利,不就是一扇窗嘛。”理查德说。
“是啊,可是那扇窗很大。”斯坦利说完就挂了电话。
理查德正要走出客厅,忽然想到本·汉斯科姆。他翻阅电话簿,找到一个叫艾琳·汉斯科姆的女人。
姓汉斯科姆的登记用户有四个,只有她一个女的,理查德心想,她一定就是本的母亲,便拨了号码。
“我很想去,但我把零用钱花光了。”本答道。他听起来很沮丧,很惭愧,因为他把钱都拿去买糖果、汽水、薯片和牛肉条了。
理查德荷包满满,而且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便说:“我钱很多,我可以先帮你出。”
“真的吗?你愿意?”
“当然,”理查德说,显得很困惑,“为什么不愿意?”
“好啊!”本开心地说,“太好了!两场恐怖电影!你说一部是狼人?”
“对。”
“天哪,我好爱狼人电影。”
“拜托,干草堆,看了别尿裤子。”
本笑了:“那就阿拉丁电影院门口见啰?”
“嗯,好啊。”
理查德挂上话筒,一脸沉思地望着电话。他忽然发觉本·汉斯科姆很寂寞。这点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英雄。他吹着口哨跑回楼上,一边看漫画一边等下午电影开场。
那天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很凉爽。理查德蹦蹦跳跳走在中央街,朝阿拉丁电影院前进,一边弹手指一边低声哼着《摇滚知更》。他感觉很愉快。去看电影总是让他很开心,他喜欢电影里那个神奇的世界,那些迷人的梦想。他为那些今天有无聊的事要做而不能来的人感到遗憾。威廉去做语言治疗,埃迪去拜访阿姨,可怜的斯坦利要擦拭门廊台阶或扫车库,因为他扔出去的馅饼盘应该往左飞,结果往右了。
理查德的溜溜球塞在裤子后口袋。他拿出来,试着让它停在底端。他一直很想学会这一招,可惜到现在都没成功。这个“浑球”就是不听话,一到底端不是立刻往上,就是停止转动。
走到半路,他看见一个女孩坐在舒克药房外的长椅上。女孩穿着米色百褶裙和无袖白上衣,正在吃甜筒,像是开心果口味的。一头红褐色秀发闪闪发亮,泛出铜一般的光泽,有时又变成金黄色,垂到肩下。理查德只认识一个女孩有这种颜色的头发,那就是贝弗莉·马什。
理查德很喜欢贝弗莉。呃,他是喜欢她,但不是那种喜欢。他喜欢她的长相,而且知道不只他一个人喜欢,女孩们则恨透了她,例如萨莉·米勒和格蕾塔·鲍伊。她们年纪太小,无法理解为何自己什么东西都能轻松到手,却还是赢不了这个下大街贫民区出身的女孩。理查德喜欢贝弗莉的长相,但更喜欢她的倔强和绝佳的幽默感。而且,她身上常常有烟。总之他喜欢她,因为她是好兄弟,但他还是有一两次发现自己想知道她在褪色的裙子底下穿着什么颜色的内裤。兄弟之间不会想这种事,对吧?
还有,理查德必须承认,他这位好兄弟长得还真美。
理查德朝长椅走去,束紧想象中的大衣腰带,摘下想象中的宽边软帽,假装自己是亨弗莱·鲍嘉。
再加上正确的声音,他就成了亨弗莱·鲍嘉,起码他自己这么觉得。但在旁人听起来,他比较像有点着凉的理查德·托齐尔。
“嗨,甜心。”他一个滑步来到长椅前,向坐着看车流的她打招呼,“不用等了,公交车不会来的。纳粹已经切断我们的退路了。最后一班飞机午夜出发。你会在那班飞机上,他需要你,甜心。我也是……但我会撑过去的。”
“嗨,理查德。”贝弗莉说着转头看他。他发现她右颊有一块黑紫色瘀青,像被乌鸦翅膀扫过一样。她的美貌再度让他屏息……这是他头一回真的觉得她美。他之前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除了电影里,真实世界也有美丽的女孩子,而他很可能就认识一个。或许是瘀青让他看到了她的美。一种必要的对比、特别的缺陷,会让人第一眼先注意到,接下来却会突显其他:灰蓝的眼眸、鲜红的双唇、婴儿般白皙无瑕的肌肤,还有鼻子上的一小撮雀斑。
“看见那块瘀青了吧?”她问,倨傲地将头一扬。
“是啊,亲爱的,”理查德说,“你的脸比林堡奶酪还要青。不过,我对老天发誓,等你离开卡萨布兰卡,我们会把你送进最贵最好的医院,让你再度白皙动人。”
贝弗莉说:“你真是浑蛋,理查德。你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亨弗莱·鲍嘉。”但她是带着微笑说的。
理查德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要去看电影吗?”
“我没有钱,”她说,“你的溜溜球可以借我玩吗?”
他把溜溜球递给她,说:“我要把它退回去。它应该停在底端睡觉才对,可是并没有。我被骗了。”
贝弗莉将食指伸进绳圈,理查德推高鼻梁上的眼镜,好看清楚一点。贝弗莉手掌朝天空一翻,溜溜球干净利落地掉进她的掌心。她将溜溜球往下一甩,它滑到底端之后便停在那里睡觉了。接着她手指一勾,做出类似“过来”的动作,溜溜球立刻醒了,往上爬回她的掌心。
“哇哦!好样的。”理查德说。
“刚才是幼儿园等级,”贝弗莉说,“你再看。”说完她又将溜溜球往下甩,让它在底端停了片刻,接着像遛狗一样,通过一系列灵巧的快速甩动让它回到掌心。
“喂,别玩了,”理查德说,“我最讨厌有人爱现。”
“那这个呢?”贝弗莉甜甜地笑着问。她让红色溜溜球前后摆动,看起来就像理查德以前玩过的板手球,最后用两次“环游世界”结束(差点打到一位蹒跚路过的老太太,老太太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她将溜溜球收回掌心,绳子整整齐齐缠着球身,然后将它还给理查德,坐回长椅上。理查德张大嘴巴坐在贝弗莉身旁,毫不掩饰内心的崇拜。贝弗莉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
“嘴巴闭上吧,苍蝇都飞进去了。”
理查德立刻闭上嘴巴。
“最后一招其实是运气好。我头一回连做两次环游世界没有卡住。”
开始有小孩从两人面前走过,都是去看电影的。彼得·戈登和马西娅·法登并肩走着。他们一起走很自然,但理查德认为,他们两个都住在西百老汇,是邻居,又是一对浑球,因此很需要彼此支持与关注。彼得·戈登才十二岁,已经满脸青春痘了。他有时会跟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混在一起,但胆子不够大,不敢一个人使坏。
他瞄了坐在长椅上的理查德和贝弗莉一眼,嘴里开始哼:“理查德和贝弗莉,两人一起玩亲亲!
先有爱情再结婚——”
“生个娃娃出来混!”马西娅把歌接完,哈哈大笑。
“去死吧,小姑娘。”贝弗莉比了下中指。马西娅一脸嫌恶地撇过头去,仿佛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如此粗鲁。戈登伸手搂过马西娅,转头对理查德说:“晚点见啰,四眼田鸡。”
“先去看你妈的紧身褡吧。”理查德伶牙俐齿地回敬道(虽然有点没必要)。贝弗莉捧腹大笑,靠在理查德的肩上。理查德感觉到她的触碰和她身体的重量,还蛮舒服的。但她只靠了一会儿,就又坐直了。
“真是一对浑蛋。”她说。
“没错,我猜马西娅·法登的小便一定很香。”理查德说。贝弗莉听了又开始咯咯笑。
“香奈儿五号。”她说,但声音很模糊,因为她双手捂着嘴巴。
“没错。”理查德说,其实根本不晓得香奈儿五号是什么,“贝?”
“什么事?”
“你可以教我怎么让溜溜球睡觉吗?”
“应该可以吧,但我没教过人。”
“那你是怎么学会的?谁教你的?”
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想出来的,就像转指挥棒一样,我很会——”
“还真敢说啊。”理查德翻了翻白眼。
“我是敢说,”贝弗莉说,“但我没上课,什么都没有。”
“你真的会转指挥棒?”
“当然。”
“中学想当啦啦队员是吧?”
她笑了。理查德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笑,混合着睿智、嘲讽与悲伤。那股陌生的力量让他身体一缩,就像他看见乔治相簿里那张闹市区相片开始移动时一样。
“那是马西娅·法登才会做的事,”她说,“还有萨莉·米勒和格蕾塔·鲍伊,那些小便香喷喷的女孩子。她们有爸爸帮她们买运动器材和制服,又有门路,我永远当不了啦啦队员。”
“天哪,贝,你不该这样想——”
“事实就是如此,没什么该不该的,”她耸耸肩说,“反正我无所谓。谁想要在几百万人面前翻筋斗露内裤给大家看哪?好了,理查德,你看好啰!”
她开始教理查德怎么让溜溜球停在底端睡觉。过了将近十分钟,理查德还真的摸到了一点窍门,只是他把溜溜球“叫醒”之后,往往只能让它爬到一半。
“你手指扯得不够用力,像这样。”贝弗莉说。
理查德看了看对街梅里尔信托基金的时钟,忽然跳了起来,将溜溜球收进裤子后口袋,说:“哎呀,我该走了,贝。我约了干草堆,他可能以为我改变主意还是怎么了。”
“干草堆是谁?”
“哦,本·汉斯科姆,但我都叫他干草堆。你知道,就是摔跤选手干草堆·卡尔霍恩的干草堆。”
贝弗莉听了皱起眉头:“你这样不太好,我蛮喜欢本的。”
“别抽我,夫人!”理查德翻着白眼拍着手,用黑人小孩的声音尖叫道,“别抽我,我会乖乖当个小黑奴的,夫人,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