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多令作品鬼厨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我将那个数字输入了李小芹QQ的登陆框,上线了,那个灰白的企鹅终于有了颜色,然后它开始不停地闪烁,变成了彩色。

我回到了现实之中,理智和胆量,都因为这种闪烁而回来了,让我的神经又恢复了秩序,我知道这个凌晨我在干什么,我遇见了谁。至少此刻,我不应该再害怕她,因为她至少对我没有恶意,她不会让我从噩梦中惊醒,然后进入另外一个更可怕的噩梦,更不会打搅我的美梦,既然这样,我不如先安顿好她,以后再想办法。

我并不着急去点那个QQ,我说:“对不起,上面的东西,我不想让你看见。”

她搂住我肩膀的手,悄悄松开了:“好吧,我理解,你也别太累了。”

“你会走吗?”

“嗯!”

“像上次那样走吗?”

“不是,你送我出去。”

然后我努力露出微笑,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门口。门外是彻底的黑暗,无边地汹涌着,虽然已经是凌晨了,但那微白的曙光还没有吹起号角,那千军万马的金色旗帜,还来不及奔腾过这无边的夜幕。

她转过身投入夜色之中,没有任何由明到暗的过渡,也没有任何的声响,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也将永远属于这里。

我回到电脑前,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现在,可以肯定是现在,我已经酣然入梦,如同在梦境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公司的整个上午,我都没法让自己有一点分神,那个留学生的选题需要做一次大的调整,很多人选都得重新考虑,有的是根本找不到人,有的人完全不愿意接受采访,老板决心在这个事情上面加大力度,距离稍近的地区,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亚等都打算调派记者过去,至少得有生动的图片,和当地生活人文气息彻底结合好的文字,王宏和苏雪梅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挑战亢奋着。我打了十几个电话,然后重新撰写提纲,制定工作计划表。

等中午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又忍不住跑到楼梯间,给冯大卫打了个电话,说了第三次遭遇鬼魂的事情。

这下子他不能不郑重一点,问我是否可以到我家去看看。想起那个女子哀怨又敏感的模样,我说:“她不会出来见你的,任何干扰都会让她逃之夭夭。”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让她消失,最好是彻底消失。”

“你就不想知道这事发生的原因吗?”

“至少我现在精力顾不过来,如果知道了原因,也许我会受到更大的干扰,你明白的,这阵我压力很大……”

他笑了笑:“但我不是驱魔人呢,我也没有试过。”

“你是个很神奇的人,至少你很通灵,至少你会有办法可想。”

他停顿了几秒钟:“听着,童明,我知道你不是在逗我玩,反复看见同一个幻境,是受了外界影响的一种心理疾病,其实你需要一点心理暗示做治疗。鬼魂这种东西,对于个人来说是存在的,但对于社会和集体而言,这个事情完全荒谬。既然你反复说这件事情,那我就当它是存在的好了。办法你可以一个个尝试,你记得乡下的巫术是怎么玩的吗?你知道传说里驱鬼的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童年在乡下见过的道士和《聊斋》里面的一些描写涌现出来,我说:“我明白了,我先自己试一下,对吗?”

他说:“是的,尽管这些手段很荒唐,它能够不停地流传下来,肯定还是有自己的道理。”

中午,当其他人都昏昏入睡的时候,我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着,我在笔记本前发了有十分钟的呆,想着到底是先继续制作选题流程,还是查一些驱魔的资料,或者是李小芹……想到这里,我打开了QQ登陆框,继续这最隐秘、也是最有压力的工作。

同时有七八个会话框弹了出来。第一个是一个叫做“鲍尔丁”的人,只有一个问号。第二个是“北京的冬天”,一声“我困了,晚安”而已。第三个是“大漠孤烟”,他对李小芹说:我这里资料不……剩下三四个同样没有任何值得振奋的信息,也有一个是王海燕的:“小芹,你爸爸妈妈到处打电话找你,你在哪里啊?收到信息,请给爸妈报个平安吧。”

我重新看了一下这几个对话框,特地注意到上面的时间,最近的一个,也有两周多了。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两周多没有再上过QQ,这时候,又一个对话框闪烁起来——我如同被电击一样,迅速退出了李小芹的QQ,心里砰砰狂跳:我竟然忘记了隐身登陆,现在,我是在盗用她的QQ,明目张胆地窥探她的隐私。

灌下一大口绿茶,调整到隐身模式之后,我看着那个闪烁的对话框,那上面只有一个问号,还是那个叫做鲍尔丁的人发过来的。仔细分析一下,由这个QQ打开的神秘世界,至少有几个方面可以下手:第一是查找她使用我电脑的那几天的聊天记录,她的重大决定很有可能发生在那几天;第二是分析下给她发信息的这几个人,至少他们最近还是有联系的;第三我可以继续隐身使用这个QQ,看看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但这是最不可取的,一旦她同时登陆,或者登陆后出现安全提示,她一定会发现QQ已经被盗用,然后就会修改密码。我也无法冒充她发言或者提问,我在心理上无法跨越某种障碍——偷窥她的隐私已经足够卑鄙,无论以什么借口,再冒充她去发言,让我彻底感觉自己就是个窃贼,偷了她的东西之后,又去偷别人的。

我开始执行前两个步骤,历史消息里竟然是一片空白——她早留了一手,有点出乎我意料。这太不像一年前的她了,仔细一想这似乎也挺合理,她肯定想不到我会窃取她的QQ密码,那只是一种本能而已,从前在网吧里她就是这个习惯,她以为所有的聊天记录都会以文本格式存在着,其他人能轻易将它查找出来。第二个步骤让我的调查有了一个方向,除了王海燕,其他的发出对话的人都是来历不明的男人,他们的网名无一不老成又持重,资料栏里几乎没有任何内容,不靠谱的年龄,两岁,或者是一百零二岁,除了一个性别,其他基本都是空白。空间里也没有照片和日志,也没有微博和说说——QQ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通讯工具而已,绝不会无聊到在上面展示自己。

我本能地先研究起了那个叫做“北京的冬天”的男人,头像是一个卡通的戴眼镜中年男子,可以确定在地域上他和李小芹有点联系,那一声“我困了,晚安”其实也大有文章。当一个中年男子不得已说出我困了的时候,那往往都是在子夜过后,甚至是黎明,可以确定他们在深夜交谈,关系非比寻常。

我徒劳地将他的资料页和空间翻来翻去,个性签名里的那句“爱一个人,就得带她去远方”让我陷入沉思,虽然知道再怎么看也没有更多的内容,更弄不清他到底是谁——但这种翻来覆去的姿态可以让我确立一点信心,如同拳击手将对手的照片挂在床边那样,假如看见了他,一切都胸有成竹,能又快又狠地出击。

“童老师……”我转过头,看见了一脸虔诚的王宏,这小子,难道没有看见我在电脑前发呆吗?我打开的那个对话框,是一个中年男子头像和一个少女头像,我飞快地关掉了那个对话框。

他递过一沓A4打印纸:“这是我所有采访对象的提问提纲,你帮我看看。”

我飞快地扫视最上面的一张,有点不耐烦:“这种采访其实你是完全被动的,根本没有必要写那么详细,你只需要拟几个提示性的问题,启发他说话,人在异国,说什么内容都是精彩的,他越想说的部分就会越精彩……你这提示性的问题也太没意思了,吃什么,住什么,有必要都事先写好吗?”

他红了脸,讪讪地说:“那我拿回去再改一下。”

我又回过头去看其他几个李小芹联系人的资料,同样不能有更多有意思的发现——我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她的QQ不可能就这么点内容,她上面有186个联系人,其他没有出现对话的人也许可以一个个过一遍,虽然貌似数量很多,但两三个小时也是可以完工的。其他的呢?李小芹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留下的一些风景照,没有任何人物在里面。

再过去一栏,是QQ群,她把那里设置为免打扰,免提示,因此我开始忽略了那里。

那里面有三个群,一个是音乐爱好群,一个是“创富之海”,还有一个是“云飨衣裳花飨容”。

音乐爱好群是一片死寂;那个“创富之海”有几个人在聊天,有的人在聊如何用移动网络经营农业园,将养殖过程实现为客户体验,而不是单纯销售农产品,看起来创意不错,还有的人在讨论入股什么的,可能是几个矿业项目,也有人不停地发着链接,好像是采购红木古董之类的。那个叫做“北京的冬天”的男人,也是群成员之一,但现在他的头像是灰白的。

当我打开“云飨衣裳花飨容”后,感觉完全变了,这里就像水族馆一样五彩缤纷,几乎每秒都有两三条发言,加上各种表情、图片、GIF动画、有着诱惑力的鲜艳头像,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

发言的大概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女孩,从那些夹杂着各种异体字和奇怪符号的网名中,可以看出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女孩,她们无一例外都在讨论美食。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美食就像海洋里的微生物那样无可穷尽,各种论坛上,社交媒体上,传统媒体上到处都充满关于美食的神奇故事,每一天都有新的内容,那些胡同里的糖火烧、羊肉串、肉夹馍、麻辣烫、京味小吃的传奇,CBD金融街、商业区的米粉传奇,各种重口味麻辣食物的传奇,厨师的故事,创业者的故事,普通农民的美食神话……它们密密麻麻,每天都在堆砌着,似乎只要人还活着,就永远无法终止这种关于美食的疯狂,也永远无法穷尽它们。几乎每隔一阵,都会有令人羡慕的餐饮故事传出,每天限量供应的米粉,只在网络销售的小龙虾,占领主要地铁口的地方小吃,还有各种官府菜、私房菜、宫廷菜、异国风味,好像一个人即使终生生活在这个城市,也不能穷尽这些美食的千分之一。

现在它们以庞大的信息量和惊人的速度飞快地刷屏,这是一个两百人群,即使同时有二三十个人在聊天也可以看得人疲惫不堪,但我对美食是有兴趣的,总有蹦出来的古怪菜名和带着各种神秘色彩的新鲜词语,餐具的、原料的、制作方法的,当我愣在一个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的地方的时候,下一个又出来了,鲱鱼、黑刺李、黄杨木抓篱,焗、烤、闷、点卤、酱烧,刺模汤、枫叶糖……这些疯狂又似曾相识的词语,每一个都不成系统地零散出现,不仔细观察前言后语,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在头晕目眩二十多分钟之后,我大概搞清了基本的头绪,他们不是在讨论同一个事情,而是三四个人或者五六个人各有各的话题,并且,他们也都不是真正的美食家和厨师,那些奇怪的食物他们自己也都不熟悉,只是刚接触到了拿来分享给别人,或者发出疑问。

只有说到一个事情的时候,他们才会指向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当某人说我终于吃上了“花飨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祝贺,然后开始询问,一种充满羡慕的亢奋气息会瞬间弥漫所有的人,好像这才是他们聚集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云飨衣裳花飨容”,这到底是什么?我打开群资料,相册里出现了数百张令人震惊的美食图片,打开任何一张,我都被瞬间秒杀了——这哪里是美食啊!从传统的刀工和摆盘已经无法解释那些图片所呈现的美感,看得出主人是用一种制作玉雕的精神在经营每一道菜肴,每一道菜都用强光灯拍摄,没有任何修图。淡黄色的蛏子肉,被一个叠一个地摆放着,构成一件裙子的图案,它们彼此间还被一种不明材质的金色拉丝串在了一起,马上让人想起那件“金缕玉衣”。几十只红色的甜虾,组成了一道红色的半月,连月牙的尖端也是非常锐利的,那是体型很小的甜虾尾巴,它们被完全托起在一种看不出原料的白色泡沫中,“彩云追月”,这是刻意让人能一眼看懂的。还有很多能稍微熟悉点的鲍鱼、鹅掌、禽类之类的菜肴,还有更多绽放着野性魅力的菌类、果实,它们无一例外地被处理成立体的雕塑,青色、白色,带着汤汁的温润和粉末的飘渺,似乎都会指向某一个典故,或者一句诗词之中。我想起来了,它们应该是一种罕有人尝试的意境菜,然后几颗硕大的干贝和水芹的淡雅组合,又提醒我这可能更倾向于传说中的那种禅菜,之后我看到了更多类似的图片,它们不强行让你去索取一句成语或者古诗词的解释,却让你过目难忘。

这些菜肴美得让我可疑,一般来说菜肴讲究美学讲究到了这个地步,真正的味道可能反而乏善可陈,至少不会宠爱我们这种长期过度咸辣的胃部。但从会话框里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这些菜肴还是非常好吃的,苦于汉语里形容味觉的词语比形容视觉的、形容听觉的少了太多,所有发言者都无法让我体会这些菜肴的真实味道,鲜美、极致、梦幻、不枉此生,那些尝试过“花飨容”的人无论如何费劲地搜罗到各种赞叹,传达给我的也是一种迷惑,反不如那些图片所表达的更真实一些——他很少使用各种酱料和辣椒大蒜等强烈调味品,他很尊重食物的自然纹理,和它们彼此之间的依存对应关系,他也将食物存在的环境彻底搬到了菜肴之中,云彩、溪流、竹林、岩石、田野,我从造型中感到了这种大自然的存在,那正是我们的食物生长的地方。

我对美食的研究从来没有前进到这一步,这些仅仅是直觉。比其他人更敏感的是,我看到了餐具和菜肴之间的关系,他肯定考虑到餐具的存在并不只是美观和容纳的方便,餐具也会对味觉起到微妙的作用,或者让食物更合理地发挥自身的魅力。比如他会用日式的陶器来盛有汤汁的荤菜,用不同深度的碗来对应汤类、煲类、黄焖、清蒸之类的,用各种玻璃器皿对付有汤汁类的蔬菜,用银器盛各种鱼子酱、不知名的豆子,用木制器皿放点心、主食、面食,并不是所有的厨师都会这样做。他用带着水草纹的餐具对应海鲜,用月季图案的白色瓷器对应一些干炒的禽类,用没有纹路的条形长陶盘放置整条的蔬菜,让它们尽量舒展开来。

这是一个极尽昳丽的美食世界,让人投入一个又一个人间胜景,短短一个小时,我大概看到了一百多种难以具体命名的菜肴和许多比它们更华丽的餐具,这惊人的诱惑让我流连忘返,直到我被吴总喊去,检查每一个编辑记者的采访提纲。

第六章

好在下班之后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准备好了必要的工具,一定要解决掉一个纠缠不休的大麻烦,对了,我还买了一些菜,一只柴鸡和一些菠菜。下午的浏览让我暗生惭愧,那点可怜的手艺只是在敷衍朋友而已,我将来一定有一个洁净宽敞的厨房和一个美丽的妻子,由此我下厨的欲望越发强烈。

现在,那只剩下了半边躯壳的生灵悲哀地躺在案板上,半个腔体空洞地裸露着,从脂肪的颜色和厚度我看出它并非赝品,如果它有过生命的话,它应该不是生活在圈舍里。这种肉禽对环境一直缺乏敏感,总是完整地接受给它的任何环境,中世纪的欧洲,它们成群结队在街道上觅食,即使黑死病横扫大陆也与它们没有一点关系,自从被人类驯养以来,它们迅速接受了房舍、田野、牧场、水坑等所有的环境,所以它才成为肉禽,而不像真正的鸟类,即使万里跋涉也得找到完美的栖息地,如果不幸被捕捉或者被迫停下来,它们宁可选择死亡。人类就是如此去甄选物种,要么驯服,要么尊敬。

我慢慢地清洗着它,它的腔体还残留着一些无法辨认的腺体,黑色或者深红色的,那是它用来分泌各种激素,维持身体平衡机能的,我一点点仔细除去了它们。还有粉红的淋巴体和非常微小的腺管,它最终被处理为一块可以食用的肉类。它曾经有过五对完美的胸椎骨,十二节颈椎,最为粗壮的是它的大腿骨——实际上那个最粗壮的部分也是脆弱的,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易用手指将它捏碎,它比鱼骨、猪骨之类更容易腐朽为尘土。我曾经在一个收藏家那里看见一根来自三百年前的鸡腿骨,它被处理成了白色的,然后刻上了精巧的簪花仕女图,顶端还加上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盖子,成了一个只能装三四根牙签的容器,这个玩意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比瓷器和纸张更易碎,禽鸟的骨头是所有骨头中最脆弱的,雕刻的过程没有碎掉已是万幸,能够保存至今更不知道要渡过多少劫难。

我将它内部抹上一些料酒和香草粉,背上抹上一些盐,放上几片黄姜,翻转过来,让它保持安眠的姿势,放进了蒸屉。当水珠慢慢爬上蒸锅透明的顶部,我在想象,我得到的是来自谷仓的食物。

菠菜我也让它保持完整的模样,只除去了须根,那个长长的主根都基本完整保留着,快速焯水之后,挤干水分,撒上盐,我将它们盛在长瓷盘里,从中部撒上辣椒面和蒜泥,然后烧了两汤匙的热油,将它们浇了上去,焦香伴着滋滋的叫喊快速上升,击碎着厨房里带着灰霾的阴冷空气。

做完这些事情让我心满意足,等吃完晚餐之后,我就得认真对付那个女子,她理应被送上天堂!此刻,处理好一块肉类的感受提醒着我,在失去生命的躯壳和飞翔的灵魂之间,她什么都不是。无论我的感受多么强烈,她的诱惑力多么致命,这都将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和信息时代的《聊斋》故事极其荒唐,她的风情万种,只是让这种荒唐显得更加离奇而不可信。她应该是从纸面上直接剥落下来的,从房屋的缝隙中,从黑暗的夜色中,从熏香和音乐的飘渺无形中,完成了一系列的行为和对话,根本没有获得任何生命的实质,何况,她在彻底颠覆我的生活,因为有了她,我在这里每一秒钟都会心神不宁,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堕入一场势必被诅咒千万次的炼狱,从而失去所有的朋友和生活。

等那只蒸鸡的皮肤慢慢转为黄色,且有脱落迹象的时候,我关掉了煤气,打开盖子,几乎是在白色的水汽升腾而起的瞬间,我听见背后有个人轻轻赞叹了一声:“好香!”

我的背部一阵虚空,如同坐在一部突然失事的跑车之上,那种座椅带来的安全感,被瞬间抽离,整个头颅都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翻滚。

她又来了,提前来了!妈的,能让我吃完晚饭不?

我升起一股刻骨的痛恨,她曾经给我的无限温柔,都成了一种只能在刀刃上解决的痛恨,当认清她的本质,且自身背负的现实麻烦越来越多之后,我对她的痛恨就与日俱增。

我若无其事地用毛巾贴着碗沿,端出那只滚烫的蒸鸡,她继续不识时务地凑了上来:“哇,你都没有放豆豉、干椒,怎么这么香啊。”

我揶揄着说:“你能闻到,是不是你也能吃?”

她望向我,此时天色还没有黑到尽头,楼下不停有车辆停下、人走动的声音,这使我获得了不少踏实,她的形象也显得更清晰,更实在。那套从来没有更换过的白色缎裙,和季节一点没有关系,一条淡黄色的肩带,若无其事滑落到了上臂,那脆弱的锁骨形成一个迷人的凹陷,她望着我,眼里呈现一种快乐闪烁的光芒,仿佛她已经回到了人间烟火之中,身处一个温暖的麦草之堆,她的嘴唇如野花盛放,眼眶里有明亮的溪流。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她现在性感撩人,举手投足中都有无限的风情,没有任何的危险,对我全无任何防备。但瓷碗的滚烫温度提醒着我:这才是真实的,我颤栗的胃部,还有来自生姜的干烈香味,菠菜上那道红腰带似的油辣椒,都是真实的,其他的一概不可信。如果我靠近她,甚至占有她,那所有鲜活的生活将不复存在,我肯定也将失去所有的血肉,如同从榨汁机里吐出的残渣。

这是深不可测的危险,在那条白色缎裙的深处,一定会是一根锐利的钢针,将我的腹部刺穿。

我端起那只蒸鸡,径直走向她,瓷碗几乎都在撞向她的面部——她微笑着让开了,然后我装作烫手的模样,横起了胳膊肘,想要撞她一下——试一下她是否像夜半的梦中那样实在,有一个轻巧而又绵软的肉体。她讪笑一声,右手赶紧拢向胸部:“你干吗啊?”

“快让开,我得被烫死了。”

然后我继续回到厨房,去端那盘菠菜和盛饭。此时我只能继续做这些家务活,一边做一边思考:她今天来得太早了,其实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都来不及饱餐一顿再和她战斗。我现在不是在准备吃晚饭,而是必须做点什么来赢得周旋的时间,至少不能让她怀疑我,现在的情况其实也不坏,我们彼此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而不是在那样近的距离,那样激烈的对话之中,非得找点什么答案。

我飞快地收拾厨房,在水喉下慢慢清洁油腻的双手,我打上了洗手液,清洗一遍之后还是感觉到指节有点油腻腻的,又打上了肥皂,慢慢揉搓着双手。我不能再和她多说了,这个时候她完全想入非非,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我可能不只是赶走她,而是杀死她!

这个念头也让我心里猛然一凛,她是可以被杀死的吗?刚才我在菜市场,看见小贩为我杀死了一只禽类,看见它温热的血,随着几片羽毛沾上肮脏的地面,眼睑在无力地合拢,承受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死亡之痛。而现在,她那美丽的肩部,那圣洁地飘着几缕黑发的额头,还有永远在变幻光芒的眼神,都可以被杀死吗?

不,我也许做不到,想到这里,我犹豫起来。

看着我收拾好的餐桌和厨房,她反而活跃了起来:“哎呀,可惜我不能吃东西,但看着你干活,也是挺享受的事情。”

什么?她不能吃?对了,如果她能和我一起吃饭,那么我们肯定做什么都可以了,事实本该如此。

“那你能不能闻到,或者尝尝味道呢?”

她爆发出快乐的笑声,眼神仍然离不开对那仅有的两道菜的审视:“当然不能,刚才我不是在骗你,而是从外观上判断,你做的菜一定很香。”

我也重新打量了那两道菜:“我看不出什么来,我也是靠嗅觉才知道。”

“傻瓜,我一直在厨房里看你做事啊!我看见你给那只鸡那么细心地抹调料,你是用蒸锅,而不是用高压锅,我就知道一定会很棒!”

什么?她一直在背后看我,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她至少要三四个小时之后才会来找我?突然,那把仇恨的刀刃又顽强地突破了出来,我活动着指节,意念都集中在第一关节之上,提醒自己,我是一个男人,我有力和强大。她依然是可怕的,她在背后一直死死窥探着我,这根本不是时机的问题,也许她每一分钟都在观察我,也许存在了一年之久,她思考我的时间,比我思考她的时间永远都要多,她的每个动作,每一个词语,都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挑选来对付我。

只是,我永远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她将对我怎样,也许她每秒钟可以恢复原形,彻底吓死我,这个念头真让我不寒而栗。

“你,你……你太可怕了,你就在我后面,你居然一直一声不吭。”

我的表情肯定已经没有前面那样自然,这也让她感到了一点内疚和不安:“啊,对不起啊,我不好意思打搅你,我是看你做得差不多了,才想来找你说话,你知道,我一直很闷的,你老不在家里。”

她的无辜完全没有任何伪装,现在厨房里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按照正常的下一步,我应该好好吃饭,好好清洗餐具,再装模作样坐下来写作,继续和她没完没了地聊天……但我该怎么办?让她继续看着我吃吗?继续陪我一起度过惊悚而美丽的迷离之夜,再次在午夜陷入彻底的迷惘,自己去可怜她,同情她,甚至爱上她,自己骗自己这就是一个梦,就是一个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的故事,第二天继续工作,开会,可以完全当她没有发生?

我暂时只能先坐到餐桌边上,尝了一根鲜辣的菠菜,她看着我吃饭的模样让我浑身不自在,似乎道歉之后又开始嘲笑我。我慢慢咀嚼着,食物的芬芳促使我冷静了下来,它们和眼下这个虚幻的女子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这是完全本质的不同,截然对立的存在,我可以将食物收纳进我的肠胃,而我竟然无法撼动她分毫。

如果只是一个精神上的存在,那我就得用别的办法解决掉她,将她从纸上撕毁,将她在沙砾上打散,让她在海水中溶解,或者幻想一根魔力的法杖,将她彻底吸走。

我的腹部在有节奏地抽搐着,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食物本身没有问题,但消化系统需要和恶劣的环境和恐惧的意念做斗争,它们拒绝听从大脑迷走神经的指挥,而需要一种更为理性的东西去控制。那个叫做丹田的地方,已经无法忍受任何食物味道的侵袭,它在积蓄着能量,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凝重,它是来自体内最深处,来自最艰难的处境之下的内在力量,当我在长途徒步的时候,它曾经爆发出来,现在它提醒着我——这饭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的,不解决好这种处境,无论我怎么在厨艺上精进都是徒劳,这个女子,这个美丽的魂灵根本不知道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这种内心的搏斗实在令人痛苦,甚至更甚于体力上搏斗的痛苦。

我坚决地放下了筷子,白昼所设想的手段,现在完全被那股丹田之气顶上了大脑,容不得我有任何犹豫不决。

我飞快地从厨房拿出两个碟子,盖上那两盘菜,然后走到卧室里,打开我的电脑包,那里面有一个小纸包和一个小瓶子。

她吃了一惊:“你怎么不吃饭了。”

我将那个纸包用左手拿好,将小瓶子放到了右侧的裤袋中,“唉,我居然忘记了,上次爬山沾了寒毒,今天开了几副中药,医生说,一定得在饭前一个小时吃。”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去煎药,就不吃饭了?”

“是啊,我得先找个罐子出来。”

她听了有点紧张,马上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的门口,把我拦住。

“你别。”

“为什么?”

“有的东西我闻不得气味。”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闻不到吗?”

“但有的东西我还是可以闻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

她肯定以为我将放下手上的东西,或者给她另外一个说法,去药店煎药,或者安心继续吃饭,但我的信心来了,她无意中透露出了软肋,她确实也有恐惧之处,和我本无不同。

那一刻我一定被这个发现振奋了,就是那很短的一瞬间,我肯定面目狰狞如鬼,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气。

我用一种难以觉察的动作打开了那个纸包,那个纸包实际本来就是半开着的,我刻意让它保持这个模样,就是为了下手方便,我的右手以同样轻微而快速的动作,用聚拢的指尖捻起里面的粉末,将生石灰撒向她的面部。

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在我们中间,我们距离得根本不远,那石灰肯定撒到了她的身上,倘若她还有肉体的话,倘若她还有触觉和嗅觉的话。瞬间,她的脸上也呈现出同样的狰狞,其实更多的是惊恐。“天啊,你在干什么?”她伸出左手去捂住眼睛,那手掌边露出的半个脸部在扭曲着,就像一块光洁的绸缎被突然撕裂,身体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折弯了。

她的身体在摇晃着躲闪,我知道生石灰起了作用,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她的每一分颤抖和痛苦都完全无损地传递给我,我明白这事不能停下,因为它已经开始了,只要一停下,她肯定会反扑、报复。我另外抓了把石灰撒向她,一股更刺鼻、更恶劣的味道让我自己也被呛到了,我大声咳嗽,脸上充满了发胀的血液,她的身体拧来拧去,成为了一条在泥浆里摆动的鱼。我绝对不能停手,不能有任何的怜悯,我将为她打开一个缺口,她将从那里通向她该去的地方,那也许正是她所想要的,只是在没有到达那里之前,她不知道而已。

她挣扎着往后退,身体和裙子的每一寸都飘扬起来,我手上加快了节奏,她又不得不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抵抗越来越猛烈的粉尘,用撕裂的喉咙对我喊叫:“停,快停下来。”

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更猛烈地把粉末都撒向她,她美丽的头发、脸上,还有肩膀都沾上了那肮脏的东西,更多的粉尘,似乎都在穿过她本不存在的躯壳,像暴雨那样密集,飘进了厨房,这可怕的景象让我腿部发软,而更强大的意志支撑着我:决不可有半点的怜悯和软弱,否则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带着绝望的哭泣,彻底退入到了厨房的里面,那所有我见过的眼神都已经消失了,成为了只有轮廓和没有任何水分的空洞,仅仅是几十秒之内,她就撕心裂肺地流尽了所有的泪水。她也许将彻底死去,那仅剩的线条和色彩,也将统统死去。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暴戾邪恶,那把内心的尖刀一定也分裂了我的面部——我看不见自己了,其实此刻我眼里只有她,那个在不停融化和分解的形状,那个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形状,根本不配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不配游荡在我的房间。

她的头发在向后面飘去,那仅剩的裙裾,彻底无法裹拢在腿上了,轻得如同纸张一样,全部甩在了她的后方。生石灰撒得到处都是,玻璃上,门框上,我的肺部充满了呛人的东西,似乎瞬间膨大了很多倍,马上就要爆裂开来,努力的呼吸只会换来更刺痛的感觉。我追着她进入了厨房,那个装石灰的纸包已经完全散开了,我用五指将它努力拽紧,如同擎着装满雷电的石块。她已经无处可退了,反抗的力量越来越渺小,冲进厨房的时候我的头撞在了门上,我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死死地逼着她,保持充满攻击性的距离。

一种神秘的风,在厨房里鼓荡着,它不是吹响某个方向,而是一种乱流,如同飞机在云层里遇上的湍流,那个装在窗户上的直排风扇,开始慢慢旋转起来。

  如果觉得鬼厨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多令小说全集鬼厨,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