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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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见到熟人了?”
“这个……仿佛也没有。”尹少卿的目光飘忽地在崔淼的脸上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送金缕瓶给武元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尹少卿道,“等了许久朝廷毫无退兵迹象,才知道被这厮给耍了。”
“所以王承宗便上书皇帝投诉武元衡?”
“是的。”
“但他并没有安排刺杀。”崔淼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都是你捣的鬼。”
“起初只想吓唬一下武元衡的,谁知这厮油盐不进。”
崔淼摇头,“武元衡是何许人也,他既然收下了金缕瓶,绝对另有所图。你想靠恐吓和诬陷把东西要回来,根本是打错了主意。问题在于……现在他人都死了,你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
尹少卿愁容满面地说:“我一直在担心,假如武元衡把金缕瓶交给了皇帝,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会吗?”
尹少卿低头不语。崔淼注视着他下巴上的疤痕,忽道:“未必。”
“为什么?”
“因为这个。”崔淼随手拿起案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
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
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
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尹少卿默念了几遍,困惑地问:“这诗从哪儿来的?”
“乃武元衡所作。他将此诗用相当隐晦的方式赠给了一个人,就在他感到自己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
“那人是谁?”
崔淼微微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据你判断,此诗和金缕瓶有没有关系?”
尹少卿颦眉思索片刻,突然大叫:“有!绝对有!”
“何以见得?”
尹少卿狡诈地笑起来,“崔郎中,莫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此诗从何而来,我便告诉你它和金缕瓶的联系。”
崔淼也笑起来。两人正各怀鬼胎地对笑着,突然崔淼将纸往蜡烛上一伸,火苗瞬间在纸上燃起。
“你这是干什么!”尹少卿待要去抢,哪里来得及,几片蝴蝶般的纸灰飘落,尹少卿跺脚,“我还没记全呢。”
崔淼却向窗外喝道:“别躲着了,现身吧。”
波斯人李景度应声而入,大言不惭地道:“二位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下佩服。可惜崔郎中不愿与我等分享好东西,终是见外了啊。哈哈。”
“给你看,你看得懂吗?”崔淼丝毫不给他面子。
虬髯覆盖着李景度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有变化。他只是姗姗然走到崔淼近前,问:“崔郎中是如何发现我藏身在外?小弟自认轻功不错,怎么还是逃不过崔郎中的耳朵?”
“发现你用不着耳朵,用鼻子。”
李景度当真闻了闻自己,“我来之前特意换了衣服的,没有酒气啊。”
崔淼朗声大笑:“没有酒气,可是有胡气!哈哈哈,你们胡人身上这股骚味,脱光了更浓!”
尹少卿听得胆战心惊,暗道,坏了坏了!果然,现在连虬髯也遮不住李景度脸上的暴怒了。他闷吼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朝崔淼猛扑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李景度的右手中寒光锃锃,分明握着一把利器。
尹少卿虽有点功夫,此刻却帮谁也不是,急得乱喊:“唉呀,快住手!住手啊!”
那两人在地上一个劲地翻滚着。李景度虽然比崔淼魁梧,到底喝多了酒,一不小心,手中的波斯短刀居然让崔淼夺了过去。
乘着翻身在上的刹那,崔淼已将刀尖对准了李景度的咽喉。
李景度喘着粗气道:“你敢杀我?”
“想试试吗?”说话间刀尖已扎入皮肤,血立刻渗了出来。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袄祠?”李景度兀自嘴硬。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崔淼咬牙切齿地道,“我崔某人什么时候怕过死。”说着刀尖又深进一些。波斯人痛得一激灵,与崔淼面对面贴近时,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眸子中凌厉而酷烈的杀气。崔淼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景度的酒彻底吓醒了,浑身汗如雨下,想求饶又开不了口,只好含混不清地嘟囔。
尹少卿拼命地劝:“崔郎千万别乱来,李景度他喝醉了,喝醉了啊。”
崔淼终于慢慢松开了短刀。
李景度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淼将波斯短刀举到面前,“这把刀子不错,我要了。”随即莞尔一笑,“你答应把尹少卿送出长安城了?”
李景度恶狠狠地说:“你二人滚得越远越好。”
“什么?”尹少卿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出长安城?我还要找……”
“你以为留在长安就能找到金缕瓶了?”
凭良心说,尹少卿恨不得立即插上一对翅膀,飞出长安城。留在京城一天,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但是他必须找到金缕瓶,对尹少卿来讲,这件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然而要找到金缕瓶,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崔淼又提议离开长安,岂非难上加难?况且一旦离开长安,尹少卿肯定没有勇气再回来了。
他问崔淼:“莫非……你真的有线索?”
崔淼摇了摇头。
“那我不走。”
“长安城中耳目太多,要办成此事,最好还是出城。”
“可是东西在这儿啊!”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也有可能带出去。”
尹少卿徒劳地瞪着崔淼,从这张俊脸上看不出究竟来。他又想起那首据说是武元衡留下的诗,这分明是一个诗谜。只不过匆匆一掠,尹少卿已经从中品出了不同凡响的深意。而那些是别人绝对无法参透的,哪怕是崔淼这么聪明的人。
金缕瓶会不会和这首诗在同一个人手中?
极有可能!
尹少卿恍然大悟,崔淼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难道崔淼有办法把那个人和东西一起弄出长安?
尹少卿颇觉不可思议,莫非这个崔郎中真有鬼神之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崔淼的想法有道理。自己在长安城中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有能力去追踪金缕瓶。假如真的能把东西搞出长安,再想夺回来就容易多了。
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听从崔郎中的。
就在尹少卿左思右想地盘算之际,崔淼居然和刚刚拼死相搏的李景度热络交谈起来。尹少卿侧耳一听,简直哭笑不得。原来崔淼先是给李景度传授了一个去狐臭的秘方,打消了彼此的隔阂,随后两人谈得兴起,从狐臭一路讲到胡女,淫词浪语香艳情色,恨不得立即携手去逛平康坊。
这就是崔淼,可以在顷刻间变换出另外一副面孔。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每一副面孔都具有别样的魅力,不知不觉中便如灌了迷魂汤似的,任由他摆布起来。
于是三个人又像好朋友似的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融洽地商讨起出长安的计划来。对于波斯人李景度来说,能够用钱摆平的事根本不算事。而偷运个把可疑分子出京城,正属此列。
最后崔淼看着尹少卿,笑道:“你先把胡子蓄起来吧,等出了长安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5
在遇刺重伤几乎丧命后不到十天,裴度就下地了。
与其说是御医的妙手回春,不如说是意志的胜利。虽然暂时还不能进宫上朝,但这无疑是对皇帝极大的鼓舞。十天来皇帝连遭打击,近乎日日在火上炙烤,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
裴府也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裴度把几个回家来探望的儿子陆续遣走,接下去便要安排裴玄静了。
他决定让侄女立即启程赴洛阳昌谷,就定在明日出发。
裴玄静自己的意愿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促使裴度下定决心的,还是近日他从裴玄静频频发生的意外中察觉到的不祥之兆。
他发现,裴玄静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各种或明或暗的势力好像都在围绕她做文章。其中是否蕴藏着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阴谋,裴度尚无法确定。但他是长辈,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必须保护她,防患于未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裴玄静走,速速远离长安这个风暴的中心。即使裴度从内心并不支持裴玄静去嫁李贺,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裴玄静得知叔父的决定时,心中一时难言悲喜。
她终于可以去和长吉完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天下最朴素的道理,在她身上实现起来就那么难。但无论如何,她的执着有了回报。
然而,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欣喜,仿佛明丽的春光中飘荡着一丝阴云。
裴玄静面对妆奁发起了呆。现在,得由她来决定里面那些收藏的命运了。
很遗憾,王义和武元衡的嘱托,她都没有办成。裴玄静感到十分无奈,实际上她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可惜她的力量终归太薄弱了。而现在,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下去了。
怎么办呢?
她考虑了很久,把阿灵叫过来。
裴玄静取出王义的金簪,重新用绢帕包好,吩咐阿灵,把它送到西市的宋清药铺,交给崔郎中。
“这个……娘子,我怎么对崔郎中说呢?”
就算什么都不说,裴玄静相信以崔淼的聪明,肯定会猜出她的意思。谁都不知道禾娘现在的去向,聂隐娘是不是已带着她离开长安?但既然崔淼能够凭着铜镜找到禾娘,那么再想追踪她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试一试。替王义寻找女儿这件事,崔淼一早就答应了裴玄静的。她想他必不会推辞,况且禾娘对崔淼还抱有特别的好感,在目前情势下,托他转交金簪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除此之外,裴玄静还是应该对崔淼说些什么的——因为他是她在长安结识的,唯一的一位友人,现在她要走了,理应向他告别。
裴玄静让阿灵稍等片刻,自己在案上摊开纸,蘸墨提笔……是不是该赋一首离别的诗赠给崔淼呢?她犹豫再三,才落笔写下:
“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
这仍然是李长吉的诗,是他结束郁郁不得志的为官生涯,终于决定离开长安时所作。裴玄静借用他的词句,向崔淼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即将离开长安了。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但都不能阻挡她远去的脚步。在她心中,还有哪两件排遣不了的事呢?见仁见智。崔淼怎么想,裴玄静都会默认。她但愿他明白,长安只是她的暂栖之地,如今她要去的地方,才是归宿。
用李长吉的诗,而不是自己所赋,此中深意,崔淼应当能懂。当此别离之际,裴玄静对他谈不上怀恋,却有几分真诚的歉意。
秋意萧瑟的长安有多美,她都无福得见了。只有淡淡离愁凝结在笔端的秋风之中,微妙而曲折地传递给他——言尽于此,缘亦尽于此。
她将叠好的纸递给阿灵,“把这个也交给崔郎中,他就会明白。”
“哦。”
阿灵走了,裴玄静打开妆奁,接着发起愁来。禾娘的事情应该能托付出去,但是武元衡留下的谜该怎么处理呢?这才真的棘手。
她拿起那块黑布,现在上面的盐屑已经没有了。她不禁又忆起崔淼“蒸黑布”的过程。当字迹隐现时,裴玄静又惊又喜,连连追问他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
崔淼告诉她,是从科考作弊的法子里得到的灵感。据说有些考生在白纸上用盐卤做“小抄”,带进考场后用烛火加热,字迹就会显现出来。武元衡的方法则又多加了一层保险:在黑布上用盐水写字,直接用火烤显不出来,所以要加垫一层白纸,让盐化成水后渗入纸中,再经加热才能显影。
一环扣一环,哪个细节把握不对都会把线索彻底毁掉。裴玄静听得感慨万千,要不是崔淼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破解这个谜。
心中充满感激,她还是忍不住要戏弄一下崔淼:“崔郎中懂得如此手段,怎么没能高中进士,仍以行医为业呢?”
崔淼不动神色地回答:“懂这个手段就一定要用吗?照娘子的说法,武相公的进士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裴玄静登时被他呛得脸通红,真是自作自受。她又一次见识了崔淼的犀利,还有他从骨子里对权贵的蔑视。比如裴玄静自己,仅仅出于对武元衡的尊重,就绝对不会说出诋毁他名誉的话。在这一点上,崔淼显然与她不同。
因此,裴玄静虽将黑布的来历告诉了崔淼,却隐瞒了金缕瓶的存在。金缕瓶实在关系太重大了,她至今没敢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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