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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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找我,娘子还打算找谁帮忙?”这家伙还来劲了。

“我这就去绸缎庄!”裴玄静作势起身,崔淼却一把将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绸缎庄经营的不是蜀锦便是粤绣,娘子拿这么块粗布过去,会让人笑话的,还是让在下试试吧。”

他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手掌细细抚摸,“这布上浮着一层什么东西?”

裴玄静说:“有些像极细的沙子,我想过用水泡,但又怕给一泡就没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亏得你没泡。是盐。”

“盐?”

“对,并且不是均匀覆盖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无……我觉得,很可能是用盐做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些字在布上面。”

裴玄静惊喜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让字或者画显出来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静却在想别的——武元衡为了设置这个谜局,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宰相收下金缕瓶绝不是单纯的受贿行为。就算金缕瓶再价值连城,也犯不着让武元衡如此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所以肯定不是钱财的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裴玄静自收到金缕瓶后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她再也不必为保管了受贿的赃物而内疚。但是随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据。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如此重任。

这边裴玄静犹在忐忑,那边崔淼却忙开了。

他取来一个晒药的小架子,先在上面铺一层包药用的白纸,再将黑布平整地盖在上面。然后,他提来一个小炉子放在架子下面,炉子上又置一个铜桃,注满了水,最后点着炉子。铜桃里的水“突突”烧起来,水汽袅袅浮升。

裴玄静都快看傻了,“你在干什么?”

“蒸黑布。”

他虽然在卖关子,她还是看出端倪来,不禁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盐,盐渍浸透白纸,于其上显影。这样,便能看出究竟来了。

也亏得在这药铺的后院,一下子就能把称手的器具备齐了。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盯着火和水汽。周遭变得无限宁静,仿佛回到了万物诞生之前,连上苍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迹发生。

终于,崔淼低声道:“应该好了。”

他灭掉火,移走铜桃和炉子。

裴玄静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黑布,白纸上的字隐然若现。

4

在长安西市的东北方位,最贴近的一座坊名为布政。布政坊的右侧紧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镇均在此坊中设立驻长安的进奏院,以便和各级官署衙门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离得不远,与布政坊最多隔开一个坊。

朝廷许可藩镇在布政坊中设立进奏院,应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军队和警卫的重重包围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成德进奏院的张晏等人那么快就被抓捕,也是这个原因。

但假如因此认定布政坊是个气氛肃杀、人人谨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错特错了。

布政坊,也是长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来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鹘、龟兹等地的胡人胡商许多居住于此。他们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鸿胪寺等官署里任职上班,晚上则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风尤其兴盛,一入夜便处处胡乐飘扬。

布政坊中有一座长安城里最大的袄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将其作为节庆饮宴的场所。胡人们在袄祠中饮酒作乐、烹猪杀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风云变幻、政局动荡好像从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今夜,袄祠中便在举行一场大型宴会。自傍晚起琵琶鼓笛声不断,两三个时辰闹下来,祠中到处是横七竖八醉倒的胡人,酒气扑鼻、残羹遍地,只有几个半醉不醉的家伙还抱着胡姬跌跌撞撞地跳着舞。

突然,袄祠的大门上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外面高声喊话:“金吾卫搜捕逃犯,速速开门!”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摸到门口,打开了门。

金吾卫一拥而入,见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应门者金发碧眼,满脸虬髯,一看便是个胡人,开口却是纯正的唐语:“诸、诸位有……何、何贵干?”

金吾卫中带头的郎将侧过脸,回避着直冲入鼻的酒气,没好气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斩杀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贼人乘机作乱。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挡!”

“没问题!”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将军先、先来一起……喝、喝一杯……”

郎将刚将他的手打落,几名胡姬又娇笑着扑了过来,直腻到金吾卫的身上。

“成何体统!”郎将怒道,“都滚一边去,我们要开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们给吵醒了,纷纷对金吾卫们怒目而视。这帮家伙个个人高马大,摩拳擦掌起来还挺吓人的。

讲唐语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齿越发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过、过要先、先清洁,再拜神、神诵……经,否则不得入内!”

“放屁,我们又不信拜火教,拜什么神诵什么经!”

“那……就不许进!”

才一眨眼的工夫,两拨人就在袄祠门前形成对峙之势。

“住手!快住手!”从门外又冲进来一位老者,边跑边叫,急得满头银发都快竖起来了,不过其中夹杂的竟然是黄丝。再看那双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瞳仁也是绿色的。

他顾不上喘口气,便对着金吾卫郎将拱手道:“将军辛苦了,是小儿不懂事,还请将军莫怪。”

郎将打量着波斯老人的绯色衣冠,讥讽道:“李台监辛苦,今日没有天象要看吗?”

“是,本官马上就要进宫值夜,听见这边喧闹,就过来看看,呵,看看……”司天台监波斯人李素一边苦笑,一边期身向前,从腰带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郎将手中。那郎将在掌心里一捏,原来是颗鸡蛋大小冰润滑腻的珠子。略微摊开手指,顿时幽光迸现——夜明珠!尺寸之大连宫中都不曾见过。

郎将心中窃喜,面上仍保持黑沉,拉长声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只是这袄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内,教徒入内前也须洁净参拜,这个规矩从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所以……将军你看?”

郎将手里握着超大号的夜明珠,早就无心恋战了,便道:“也罢。袄祠有你司天台监作保,我们也就不费这个事了。撤!”

“呼啦”一声,袄祠前的金吾卫们撤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个金吾卫都看不见了,李素才回头注视自己的小儿子——现任萨宝府正兼太庙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声道:“你呀,总有一天给我家招来天大的祸事!”

李景度吊儿郎当地对父亲说:“您夜观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难,难道又看出别的来了?”

李素气得不愿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关上门,冲着祠内用波斯语大吼:“继续!”

醉生梦死般的饮宴重新开始。李景度则独自一人穿过袄祠中央的圆顶祀火堂,沿着拱顶走廊来到一间外墙镶满琉璃的小屋。烛光由内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屋中两人正在对弈。从蜡烛长度来看,他们已经在此待了好一阵子。刚才外面的动静似乎没有对他们的棋兴造成影响,碾玉棋枰之上,红绿两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缠斗的局面。

李景度并不过去,坐在门边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没沉住气,损失一颗好珠子。”

对弈二人中面朝门者随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卫上门,你不是都靠钱解决问题?”

“谁说不是呢?本来我都准备好了,等戏做足了就会给。偏偏老头子让下午的事情吓得慌了手脚,居然掏了颗南海夜明珠出去。哼,这回把郎将的胃口养大了,看他今后怎么办。”

面朝门口的人抬起头来,“行刑后的情形到底怎样?”即使光线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说:“现场虽乱,京兆尹总算及时把张晏等人的脑袋砍下来了。那些引起混乱的声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树旁边各个方位点放爆竹,故意使人群发生冲撞。等人群散去之后,在现场发现数张字纸,上书:‘吾乃凶犯,汝敢追吾,吾必杀汝。’有不少已经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这等事?”疤脸人惊道,“我原先还以为有人要劫法场,救张晏等人,所以赶紧离开现场,怕晚了逃不掉。听你这么一讲,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张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费了那么大劲,想通过斩杀张晏一箭双雕,既安定人心又嫁祸成德。这下全白忙活了。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张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滥杀无辜,而且用心险恶。皇帝再向成德藩镇用兵的话,明摆着是凭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说,刺杀宰相的凶犯根本没有落网,安定人心又从何谈起呢?所以今日之事虽不是劫法场,造成的影响却更糟糕。要不金吾卫怎么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对门口的另一个弈棋者突然问:“你爹紧张什么?”他虽然在向李景度提问,却根本没有转过身来。

李景度道:“自从那夜他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后,皇帝就倒霉到现在啊。”

“这不正说明他天象观得准吗?”

“唉呀,当今圣上的脾气两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刚烈非常,极易暴怒。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还不知他会怎样暴跳如雷呢。

我爹吓得把遗敕都写好了,每天入宫都准备去赴死。”

“何至于此。”背朝门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来活得滋润,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马首是瞻。当年安史之乱时,波斯胡商也没少和叛军勾结。今日景度兄一样长袖善舞,在藩镇中多方经营,你们怎么可能担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脸色大变,待要发作,又忍住了,只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疤脸人埋怨对弈者,“你这样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么好处?现在外面风声那么紧,若无袄祠收留,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对弈者毫不客气地反驳:“此地虽能躲过搜查,但也无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贾昌院子多好,比镇国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长安城外能进能退,可是结果呢?”

“还不是因为……你放进了裴……”

“和她有什么关系!”崔淼举手将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统统扫倒。这时的他,哪里还有半点郎中的细致与温柔。

“你!”疤脸人气得语塞。

两人各自生闷气。小屋中一片沉闷,波斯人歌舞升平的喧闹声愈发迅猛地冲进来,看势头打算闹通宵。如此大张旗鼓地扰民,金吾卫却从不干涉,可见平常李景度打点得多么到位。

波斯帝国的萨珊王朝亡于大食国之后,波斯王子卑路斯向东逃入大唐,请求高宗皇帝发兵助其复国,但最终功亏一篑。卑路斯此后一直流亡在大唐,获封右威卫大将军,卒于长安。当初跟随王子而来的一大帮波斯贵族也在长安城安家落户。这些波斯人入唐时随身携带了大量奇珍异宝,他们又善于经营,逐渐垄断了长安乃至大唐的珠宝交易。波斯胡商个个腰缠万贯,流亡的皇室贵族更是富可敌国,被唐人称为“富波斯”。

有些波斯贵族还在大唐朝廷里当了官。像司天台监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后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时做到了银青光禄大夫兼右武卫将军,还获赐了“李”姓。李素的几个儿子都以祖荫封官。小儿子李景度曾任顺宗丰陵挽郎,现在除了太庙斋郎的散衔外,还兼着萨宝府的府正,专门负责管理长安城中的袄祠。

这些波斯人虽在大唐过得如鱼得水,内心深处却始终摆脱不了亡国的凄惶。他们知道,失去了故国的庇护,再多的财富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哪怕披上黄金甲,丧家犬仍旧是丧家犬。

所以波斯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的梦想。由于从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兑现帮助波斯复国的诺言,波斯人对大唐朝廷深感失望,并且心怀怨恨。自安史之乱起,他们就开始设法与新兴势力结盟。反正手里有的是钱,从安史叛军到割据的藩镇,波斯人一直在积极地运筹着,随时准备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么敢窝藏刺杀宰相的嫌犯呢?

还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讽地问:“尹将军,你的络腮胡到哪里去了?”

成德牙将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尴尬地说:“胡子容易被人认出身份,今后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贾昌那里说的,要我剃须易容吗?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

“可你下巴上这道疤比胡子还显眼,怎么办?”

“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见过这条疤的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内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着尹少卿,良久方道:“张晏等人都掉脑袋了,你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认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语。

“本来让你去给武元衡行贿,是为了游说朝廷收兵淮西的。现在倒好,不仅淮西要继续打下去,连成德都被卷进去,只怕吴元济也饶不了你。”崔淼冷笑着说,“对了,还有皇帝的追杀。我看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在袄祠里终老了。哦,要不干脆入了拜火教,转当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气得脸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也不敢独闯中书省去向武元衡行贿。我必须活着……是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贾昌死后,及时将他转移到袄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张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树下被砍了头。况且他现在急于离开袄祠,还得靠崔淼帮忙。这些天来,尹少卿越来越觉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测,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但就目前来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确了得。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解释说:“是为了那只金缕瓶。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金缕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贿的那个金缕瓶?”崔淼追问,“他真的收下了?我还以为是你诬陷他呢。”

尹少卿叹道:“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这么想,可事实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确收受了这件贿赂,却不肯办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缕瓶弄回来,也算能给藩帅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金缕瓶?有那么贵重吗?”

“我想自然是贵重的……”尹少卿迟疑地说,“藩帅认为武元衡附庸风雅,用别的东西行贿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爱,想用金缕瓶引诱他上钩。”

崔淼哈哈一乐,“鱼倒是咬钩了,却把鱼饵一块带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样把金缕瓶弄回来?”

尹少卿愁眉苦脸地道:“坦白说,我这些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妥当办法来。今天去看张晏等人行刑,一则是同袍一场去送个行,二则也是为了找找线索。”

“找到了吗?”

尹少卿摇头,“今日我一出袄祠,便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害怕被人认出,所以现场一乱便赶紧跑回来了,连张晏等人掉脑袋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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