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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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想离开你,她竭力劝说我别这样。”
他把轮椅一转,就摇走了:“告诉她用不着为我操心。”
她叫道:“你是这意思吗?”
他停住了:“我不需要别人,你懂吗?我一个人可以活下去。我只靠自己。”
“那我呢?”她轻声地说,“也许我需要别人。”
“要他干什么?”
“爱我。”
母亲走了进来,感到了屋里的气氛。“他睡熟了。”她说,“我还没讲到灰姑娘赶到舞会,他就睡着了。我想我得收拾些东西,别都留到明天。”她说完就出去了。
“你认为这还能改变吗,大卫?”露西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还能不能……恢复原先那样,像结婚以前?”
“我的腿再也长不出来了,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噢,天啊,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在乎那个?我只想得到爱。”
大卫耸耸肩。“那是你的问题。”他没等她哭起来就出去了。
母亲没有再多待两个星期。第二天,露西送她一路走下码头。雨下得很大,她们母女俩都穿着雨衣。她们默默地站着,等候那艘小船,望着大雨落到海面上,砸出点点涟漪。母亲抱着小乔。
“你知道,时候到了,事情自然会改变的。”她说,“四年对一场婚姻来说算不上什么。”
露西说:“我看他不会变,但是除了试试看,我也没别的办法。有小乔,还有这场战争,而大卫又残废了——我怎么能离开呢?”
船到了,露西把三盒食物和五封信从船上取下来,让母亲上去。海面很不平静。母亲坐进小小的船舱。他们站在海角那里向她挥手告别。露西觉得十分孤独。
小乔哭了起来:“我不想让外婆走!”
“我也不想。”露西说。
10
高德里曼和布劳格斯并肩走在一条被轰炸过的商店街道上。他们是外形很不相称的一对:教授戴着水晶眼镜、叼着烟斗,鸟似的弓腰驼背,也不看路,只迈着碎步;布劳格斯金发碧眼,身穿侦探喜欢的风衣,头戴式样夸张的便帽,步伐坚定稳健。
高德里曼说:“依我看,‘针’大有来头。”
“为什么?”
“不然的话,他不能如此胆大妄为又不受惩罚。就是那行‘向威廉致意’,准是指的卡纳里斯。”
“你认为他是卡纳里斯的心腹吗?”
“反正他是某个人的亲信——也许是比卡纳里斯更有权势的人呢。”
“我觉得这条线索会给我们一些什么。”
“有来头的人一般是在中学、大学或者军校里建立起来的关系。看看那个”
他们正好在一家商店外面,原先的玻璃橱窗如今成了一个大空洞。一个粗制滥造的招牌,钉在窗框上,上面一行用手写的字:“比先前更开放。”
布格劳斯哈哈大笑,说:“我在一个挨了炸弹的派出所外面看到过一个牌子:‘乖一点,我们还在办公’。”
“这倒成了一门小型艺术了。”
他们继续走着。布劳格斯说:“这么说来,如果‘针’确实与某个高层人物同过学,又怎么样么?”
“上学的时候,人们总喜欢合影。在肯辛顿的地下室——那栋房子战前是军情六处的办公室——米德温特收集了成千张德国军官的照片:在学校的留影、军官聚会的合影、毕业检阅典礼、和希特勒握手、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应有尽有。”
“我懂啦,”布劳格斯说,“如果你是对的,而且‘针’上过德国的伊顿和桑赫斯特这类学校,我们很可能找得到他的照片。”
“几乎可以肯定找得到。间谍通常忌讳照相,但他们在成年当上间谍之前不会。我们在米德温特的档案里找到的将是一个年轻时的‘针’。”
布劳格斯说:“但我们怎么认出来他呢?谁也没见过他啊。”
“不,有人见过。加顿太太的房客对他很熟。”
那幢维多利亚式的红砖住宅矗立在俯瞰伦敦的一座小山上。布劳格斯认为,那样子像是忿忿然地盯视着希特勒对它的城市造成的破坏。住宅高高在上,是发射电波的好地方。“针”大概是住过顶层。布劳格斯想不出,在一九四〇年的黑暗日子里,“针”从这里向汉堡发过什么秘密情报:飞机工厂和炼钢厂的地图参数?海岸布防详情?政治传闻?防毒面具?防空洞和沙包?英国人的士气?轰炸破坏报告?“干得好啊,老兄,你们终于把克里斯琴·布劳格斯给炸死了——”别想了。
一个身穿黑色上装和条纹裤子的老年人打开了门。
“早安,我是苏格兰场的布劳格斯探长。我要和屋主说句话,劳驾啦。”
布劳格斯看到那人的眼睛里跳动着恐惧,随后门洞里出现了一位年轻妇女,说:“请进来吧。”
地面铺着花砖的门厅泛着地板蜡的气味。布劳格斯把他的帽子和外衣挂到一个立架上。老人消失在房子的深处,女人领着布劳格斯进了一间客厅。屋里摆着贵重的家具,有一种旧式陈设的富丽。在一辆小推车上有一瓶瓶的威士忌、杜松子酒和雪利酒,全都是未打开过的。那女人坐到一把雕花的扶手椅上,架起二郎腿。
布劳格斯说:“那个老人为什么害怕警察?”
“我公公是个德国犹太人。他在一九三五年为了逃避希特勒的迫害来到这里,一九四〇年你们却把他关进了集中营。我婆婆见前途无望,就自杀了。他刚刚才从马恩岛被释放出来。他有一封国王给他的信,对给他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
布劳格斯说:“我们没有集中营。”
“集中营确实是我们英国人发明。在南非。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埋首研究自己的历史,却老是忘记历史中的点点滴滴。我们实在善于对不愉快的事实眼不见为净。”
“那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怎么说?”
“一九三九年,我们何尝不是对这样一个不愉快的事实眼不见为净:我们不可能打赢一场与德国人的战争——但看看后来的演变。”
“我公公也是这么说的。他不像我那么犬儒主义。我们能帮苏格兰场做些什么?”
布劳格斯很喜欢和这位女士像这样谈话,但现在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回归到工作上。“是有关四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宗谋杀案。”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冒出来了一些新的证据。”
“我当然知道那宗谋杀案。这里原先的房主被一个房客谋杀了。她没有继承人,我丈夫从她的遗嘱执行人手里买下了这栋房子。”
“我想找当年的房客问问情况。”
“好的。”那女人的敌意消失了,她那张聪慧的脸上现出正在努力回想的表情。“我们刚搬进来时,原先住在这儿的三个房客还在:一名退役的海军军官、一位推销员和一个约克郡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后来参了军——他还给我们写信。那位推销员应征入伍,死在了海上。我了解这些情况,因为他的五位太太中有两位与我们还有联系!至于那退役军官,现在还住在这儿。”
“还住在这儿!”真是好运气。“我想见见他,劳驾。”
“没问题。”她站起身,“他有一把年纪了。我来带你到他的房间去吧。”
他们走上铺了地毯的楼梯,来到二楼。她说:“你先跟他聊聊,我去找参军的那小伙子最近来的那封信。”她敲起门。布劳格斯苦笑想着,我的房东太太才懒得为自己找这种麻烦。
一个声音在屋里回答:“门开着呢。”布劳格斯走了进去。
那位退役军官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膝上裹着一条毯子。他穿着一件运动夹克,戴着衬领,打着领带,架着眼镜。他的头发稀疏,胡子灰白,曾经很坚毅的脸上如今皮肤松弛,布满皱纹。这房间成了一个靠回忆度日的男人的家:有几幅航船的绘画、一台六分仪和一架望远镜,还有他本人年轻时在“文契斯特号”军舰上的留影。
“你瞧瞧这个,”他头也不回地说,“告诉我那小子为什么不参加海军。”
布劳格斯走到窗口。屋外路边上停着一辆马拉的面包店送货车。那个所谓的“小子”是个穿裤子留短金发的女人。她有着硕大的胸脯。布劳格斯笑了。“那是个穿裤子的女人。”他说。
“哎呀,果然是!”那军官转过身来,“你知道,这年头是男是女可真说不准。女人居然穿裤子!”
布劳格斯作了自我介绍。“我们重新审理了一九四〇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宗谋杀案。我相信你和那个叫亨利·费伯的凶嫌,曾经同时住在这儿。”
“没错!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对那个费伯记得清楚吗?”
“清楚极了。高大的个子,深色的头发,谈吐文雅,举止安详。穿得相当破旧——你要是以服装取人,可就要看走眼了。我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我没那份心思去好好了解他,而且他似乎不想让人了解。我估算他的年纪大概和你相仿。”
布劳格斯忍住没笑:他已经习惯人们只因为他是警探就把他的年纪估计得偏大了。
那军官又补充说:“我肯定他没干那事。你知道,我对人的性格还有点了解——你不学点这方面的本领,是没法指挥一艘军舰的——那个人要是色情狂的话,我就是赫尔曼·戈林了。”
布劳格斯突然联想到,这老头儿把穿裤子的金发女人误认为男人,还错估了他的年龄,肯定是不中用了,不禁感到失望。他说:“你知道,你总该要求看一看警察的证件的。”
那老军官有点吃惊:“那好吧,咱们看看吧。”
布劳格斯把打开皮夹,把克里斯琴的相片给他看:“请看。”
老军官端详了一会,然后说:“拍得真不错。”
布劳格斯叹了口气。老头子的眼睛几乎全瞎了。
他站起身。“这次就谈这些吧。”他说,“谢谢你。”
“欢迎你随时来,我一定尽力相助。如今我对英格兰没有多少价值了——连国民军都不要的人,确实够不中用的了,唉。”
“再见。”布劳格斯向外走。
那女人在楼下的客厅里。她递给布劳格斯一封信。“地址是一个军队信箱号码,”她说,“毫无疑问,你能找得到他在哪儿。”
“你知道,老军官没什么用啦。”布劳格斯说。
“我猜也是。不过,有个客人,他这一天过得总算有点意思。”她打开门。
布劳格斯一时冲动,说:“你肯赏光和我一起吃顿晚饭吗?”
她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我丈夫还在马恩岛呢。”
“对不起——我原以为——”
“没关系。我感到荣幸。”
“我想请你放心,我们不是盖世太保。”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孤单的女人难免会变得刻薄。”
布劳格斯说:“我妻子死在空袭中。”
“那你应该了解,战争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
“对,”布劳格斯说,“它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他走下台阶。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开始下雨了。
克里斯琴死的那天也有雨。布劳格斯因为和高德里曼翻阅一些新资料,回家晚了,他拼命往家里赶,希望可以在克里斯琴出去开救护车之前,和她一起待上半小时。天黑了,雨已经下起来了。
布劳格斯为她感到骄傲,很骄傲。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说,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胜过两个男人。她在灯火管制的伦敦街上开车驰骋,像个老兵似的拐弯时只用两轮着地,尽管这城市四处起火,她却吹着口哨,谈笑风生地穿行其间。人们都说她无所畏惧。布劳格斯比他们更了解她:她心里是害怕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早晨他起床而她上床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这种时候,夜里的可怕情景已经过去了几小时,她也不用再那么强撑着了。他知道,她并非不害怕,但却勇气十足,他感到骄傲的正是这个。
他从火车上下来时,雨下得更大了。他向下拉了拉帽子,把衣领竖起来。他在一个商店给克里斯琴买了香烟——她像很多妇女一样,最近也抽起烟来了。店主只卖给他五包烟,因为货源短缺。
一名警察拦住了他,要验看他的证件——又耽搁了两分钟。一辆救护车驶过他身边,很像是克里斯琴开的那辆,那是一辆征用来的水果运输卡车,漆成了灰色。
他走进家门时,心情开始紧张起来。爆炸声听着越发近了,而且他还能清楚地听到飞机声。今天夜里,东区又会伤痕累累,看来他又得要在莫瑞森防空洞睡觉了。很近的地方又有一次爆炸,他加快了步伐。他连晚饭也要在防空洞里吃了。
他拐进自己那条街,看到了许多辆救护车和救火车,赶紧拔腿跑起来。
有炸弹落在了他家的街上,离街的中央部位不远,应该就在他家附近。老天爷,可千万不要是我家,不要——
屋顶上被直接命中,房子彻底被炸平了。他向人群冲过去,那儿聚着邻居、消防队员和志愿人员。“我太太没事吧?她出来了吗?她还在里面吗?”
一名消防队员同情地看着他:“没人出来,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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