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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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泪水恣肆的面庞,隔着水雾,他的五官看起来柔和多了,似乎还带着几分情思缱绻。杜秋娘含泪道:“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念李公子。”

良久,皇帝才说:“哦?那当初为什么要走?”

杜秋娘忽然又冷静下来,横竖就是一个死罢,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不都死过一回了吗?既然从不把自己看成寻常女子,为什么还要言不由衷呢?她杜秋娘这一生,只想坦坦荡荡地做自己,要死要活,看着办吧。

她脱口而出:“其实当初,我只是想吓吓你。”

皇帝询问地挑起眉毛,“哦?”

“我就是想看一看,如果我死了,李公子会不会伤心难过?”见皇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杜秋娘的眼波在他的脸上悠悠一转,“最初我以为,是李公子要用扶乩木盒毒杀我,我既痛心又害怕,便决定将计就计……我也曾担心过李公子洞若观火,能够看透我的花招,不料你竟然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了李公子……”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道:“简直是胡闹。”

杜秋娘听他的语气还算平和,便壮起胆子道:“胡闹又怎样?否则,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李公子对我是否真心!”

“你冒着生命危险,犯下欺君之罪,就为了知道这个?”

“我当然想知道啦。”杜秋娘索性使出最拿手的好戏——撒起娇来,“李公子是不一样的人嘛,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你的垂青和恩宠,却不敢企盼你一分一毫的真心。可我杜秋娘偏是不甘。”事到如今她已经豁出去了,反而对答如流起来。

“你得到答案了?”

“没有。”她懊丧地低下头。

“你这又是何必呢?”他的话音中竟有着意外的柔情。

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赶紧楚楚动人地把头低下了。

“你以为朕就那么容易骗吗?”

杜秋娘的心又是一颤。

“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你乘马车自春明门出城而去。当时与你同行的,正是聂隐娘,对吗?”

杜秋娘惊愕地瞪着皇帝:“你?”

“朕全都知道。”

“啊!”

他的手轻轻拂上她的面颊:“朕一直在青龙寺目送你离去。那个中和节,朕过得不太愉快。准确地说,是颇为伤心。”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却依旧带着清醒和孤高的风度。

杜秋娘的心狂跳起来,曾经在平康坊中令她痴迷的一切,在今日的大明宫里,再度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她。她低声问:“为什么不拦我?为什么要放我走?”

“因为……”皇帝沉吟着说,“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朕的垂青与宠幸,而你却用诈死来逃避朕,这让朕颜面何存?”他笑了笑,“没错,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拦下,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纳入宫中,但在朕的后宫中尽是这样的女人,并不缺少你一个。所以当时朕就想,不如放她去吧。她既然那么讨厌朕,硬把她留在身边也没意思。”

杜秋娘忙道:“我并没有讨厌李公子,哦不是,是陛……”该改口了,她却无法启齿。

“其实在宫中,你不该称朕为陛下,而是称大家。”

“大家?”杜秋娘唤了一声,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扑哧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他嗔道。

“是,大家。”杜秋娘的笑颜终像春花一般绽放开来,夺目的光彩把整个帷帐都照亮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为何而来?”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聂隐娘胁迫我藏械入殿,我如果不从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她也说了,未必会行刺杀之事。于是我便抱着万一的侥幸,跟她进到大明宫中。因为我始终觉得,弑君大罪,即使对于聂隐娘这样的刺客来说,也是最艰难的决定。她固然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由此引发的天下动荡、社稷危难她岂能坐视?聂隐娘终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之徒。再说天下藩镇俱已归顺,此乃大势所趋,以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颠覆的。所以我坚信她刺不出这一刀。她之所以要逼着我走这一遭,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你这番话说得倒颇有些见地。”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杜秋娘的脸腾地涨红了,噘起嘴不说话。

“既然说到聂隐娘,你就把整个经过都讲一遍吧。”

他对她终究还有怀疑,对此杜秋娘并不意外。她定了定神,道:“当初我诈死还魂之后,须设法出长安城,崔淼郎中就找了聂隐娘来帮忙。他们好像在藩镇时就认识了。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聂隐娘将我送出长安,又一路陪我到了洛阳。在那里我便与她分手了。从此我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东躲西藏了整整两年,虽然银钱上无忧,但这种漂泊不定、无亲无友的日子,过得实在没有滋味。最后我到了成都,找到浣花溪畔的薛涛炼师,想拜她为师修道,跳出红尘,偏偏她又不肯收我做徒弟。”说到这里,她悄悄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听得十分专注,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还有一抹怜惜之色,心中更加安稳,便继续道,“我再也不想流浪了,就在浣花溪边赁了一所小院住下,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谁成想,就在旬月前的一天,聂隐娘突然闯进我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绑了出来。上路之后,她才告诉我,因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立下军功,被皇帝召入京城封赏。而她虽出身魏博,却从未替魏博做过事,所以这次就想用我来锦上添花,让田弘正把我献给皇帝,从而赢得皇帝更多的欢心。一路上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想法逃跑过。唉!可是落入了聂隐娘之手,我当真是插翅也难飞啊,最后只得认命了。况且……”她停下来,再一次向皇帝投去情意绵绵的目光,“况且我在这三年中饱尝了漂泊之苦,才懂得知心之人可遇而不可求。想当初我杜秋娘最风光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的既有达官贵胄,亦不乏风流才子,可到头来真正的知音也只有……”

沉默片刻,杜秋娘又道:“直到今日入宫前,聂隐娘才说出了她的刺杀大计。我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却也只得照她的话办。可是正像我方才所说的,我始终不信聂隐娘真的能出手,事实也如我所料。”

“如果她出手了呢?”皇帝冷冷地问。

“如果……”杜秋娘直视皇帝,“如果她真的出手了,我也将断无生路。所以我会拼死不让她拿得琵琶套中的匕首,我想过,在大殿上哪怕能拖延一瞬,也就足够了。”

“朕听明白了。”良久,皇帝才道,“并不是聂隐娘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聂隐娘——回到朕的身边。”

杜秋娘垂眸,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信了。

皇帝伸出手臂揽过来,她顺势靠进他的怀中,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朕很高兴。”皇帝轻声说。

杜秋娘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时候,但既然他说很高兴,她便也高兴极了。

“你会后悔吗?”他又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她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自己到底还是欺骗了他。好在欺骗的成分很少。在那段长长的表白中,她只隐瞒了和崔淼以及裴玄静有关的部分,其他全都是真的。况且她坚信,这些极为有限的谎话绝对不会伤害到他。否则,又怎能骗得过精明如斯的皇帝呢?

唯有她的真挚女儿情,才能说服他的这颗帝王之心。

“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吗?”皇帝在她的耳边轻声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因为你很有勇气,一旦明白了内心所求,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求。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与那些庸脂俗粉更有着天壤之别。”

杜秋娘被赞得心花怒放,却故意道:“我知道了,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傻,不懂得惜命。”

“喜欢你,因为你和朕是一样的人。”

杜秋娘无言以对了。

“话都说完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弹一曲琵琶给朕听吧。朕想了很久了。”

“是。”杜秋娘忙道,“我的琵琶呢?”

“不用那把琵琶了,朕另外给你一把好的。”皇帝指了指榻旁的架子。

杜秋娘向他嫣然一笑,溜下榻去。她光脚踩在丝毯上,脚底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细腻柔滑,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恨不能立即起舞。架子上放置着一把紫檀五弦琵琶,杜秋娘好奇地将它抱起来。

紫檀木的琴身闪着悠远的光华,琴弦也一看便知是有年头的了,镶嵌在琵琶上的片片螺钿却像崭新的一样绚丽,美不胜收。

她轻轻拨了拨弦,一阵比珠玉更玲珑,比月光更剔透的琴音便在帷帐中响起来。

杜秋娘又惊又喜:“这把琵琶是……”

“你猜。”

“莫非……是杨贵妃用过的那一把?”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

杜秋娘喜不自胜地抱着琵琶回到榻上,正要弹奏,又停下来。

皇帝问:“怎么不弹?”

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在成都时听薛涛姊姊说起过一把琵琶,不知是否就是这一把?”

“哦?她说了什么?”

“她说,曾经有一个和我命运相仿的歌妓,也拥有过一把杨贵妃的琵琶。那个歌妓和我一样幸运,得到了一位真正的知音。他赠予她琵琶,与她共度了十年的好时光。最后,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再给予她庇护时,便忍痛放她离开,让她去过自由自在的新生活。”杜秋娘说得太投入太激动,完全忽略了皇帝越变越难看的脸色。

她无限神往又动情地说:“正因为薛炼师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才使我看清楚了我与……李公子的情弥足珍贵。今天我又知道了,我也曾被忍痛放走过,可见我已得到了最真的真心……”

“够了!”一声怒喝把杜秋娘震呆了。

皇帝拍案而起,暴怒使他的面孔扭曲变形,足以令人魂飞魄散。他飞起一脚,将榻边盛放玉盘的案几踹翻,盘中的清水泼洒在丝绒地毯上,水滴像一颗颗珍珠般闪闪发光。

“大家!”

杜秋娘惊愕地看到,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好多宫婢和内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各个都像末日来临似的簌簌发抖。

皇帝狂叫:“冰!冰呢!”

“来了!来了!”一个年轻内侍快步奔入,率领众人抬着装满冰块的大木桶,手忙脚乱地捡起玉盘往里装冰块。

皇帝向前迈出一大步,不慎踩到了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

在大明宫中度过了两个寒暑,秋天是裴玄静最爱的季节。

与大千世界中的秋天相比,大明宫中的秋季少了硕果丰盈的满足,代之以多思的静谧和旷达。在这座宏伟的宫殿中,四季的变迁格外显著,秋季带给人的无奈感也更加鲜明。如火如荼的春夏离去得多么迅疾,令人无限惆怅。好在肃杀的冬季尚未到来,所以尽管大势已去,却还来得及再三回顾,汲取勇气去面对前方的漫漫长夜。

她在叔父的身上也看到了这份萧瑟的秋意。

裴度应召回京的第二天,便在大明宫中见到了裴玄静。

他端详了侄女好久,才说出第一句话:“玄静,叔父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从勉强压抑住情感的语气中,裴玄静听到了叔父的弦外之音,但她只以淡淡一笑回应——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挂虑。

裴度说:“圣上刚刚与我长谈过了。他说,他很后悔对你所做的事。”

这句话倒是出乎意料,裴玄静抬起双眸。

“他还让我来问一问你,是否想离开大明宫?”顿了顿,裴度道,“玄静,我与圣上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在言语中隐含歉意。所以我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你想出宫,现在就告诉叔父,我将去恳求圣上。我相信,我们是有机会的。”

许久,裴度都没有等到裴玄静的回答。虽然现在的她只能沉默,但沉默也有拒绝与认同的区别,裴度当然能分辨得出来。于是,他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李弥在我这里很好,我已当他是我的亲侄儿,你尽可以放心。”

裴玄静默默拜谢。抬起头时,脸上仍然风平浪静。

“……柳子厚去世了。”

她的表情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裴度长叹一声:“圣上已经颁发了召回子厚与梦得的诏书。可惜啊,诏书还未到柳州,子厚就病故了。所幸梦得已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能抵达。子厚临终前修书给梦得和退之,托孤于他们二人。他的两个儿子,今后就将由梦得和退之分别抚养了。柳子厚一生怀才不遇,最终又走得如此凄凉,怎不叫人悲从中来。他去世前不久写了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听吧。”

秋风中,檐下的铁马轻轻奏响,伴和着裴度的吟诵:“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他说:“读过子厚那么多的诗文,这是最让我感到心痛的一篇。”

“没能为子厚做些什么,是我的终生遗憾,且无可挽回了。”裴度又道,“但我还是要说,圣上对他们的处置没有错。如果能够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支持圣上的决定。有些事的确很残酷,甚至令人发指,却不得不为之。玄静,我不是在为自己,更不是在为圣上辩护。我所说的只是事实,是政治的代价,是家国天下的取舍与无奈。”

裴度将一沓纸和一支笔轻轻推到裴玄静的面前:“玄静,你有什么话要对叔父说的,就写下来吧。”他的嗓音因为颤抖而显得格外苍老。

裴玄静注视着面前的纸笔,眼前浮现的却是元和十年的夏天,自己和崔淼在宋清药铺的后院见到柳子厚的情景。她永远记得在那张清癯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与不平。正是这份锥心之痛,使她不愿去理解叔父此刻的表态。她更觉得,所有的遗憾和忏悔都无济于事,因为对于死者来说,什么都太迟了。

裴玄静没有动纸笔,因为她实在无话可说。

裴度等了许久,见裴玄静始终毫无动静,心中自是明镜一般。有些事情,是到了该挑明的时候了。

“玄静,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了。”裴度沉声道,“崔淼——还活着。”

裴玄静蓦地抬起双眸,直勾勾地盯住裴度。

裴度迎着她的目光,温和而确凿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口不能言,但急促的呼吸和瞬息万变的神情足以让裴度看出,这一刻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

裴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正如你原先所猜想的,假玉龙子替崔淼挡住了致命的一箭,但他仍然身负重伤,很长时间都命在旦夕。所以我先将他送到洛阳治伤,后来又转往太原。本来是想待风波平息之后再告诉你的。唉!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出乎了我的预料,也超出了我的控制。对此,我真的非常懊悔。玄静……”裴度嘶哑地说,“是叔父对不起你。”

裴玄静却连连摇头,用力抓住裴度的胳膊。

裴度明白她的意思,叹道:“不过,崔淼在一年多前离开了太原,至今不知所踪。”

裴玄静又愣住了。

裴度道:“此事机密,我亦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他。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设法离开大明宫,自己去寻找他的下落。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裴玄静伸手取过纸笔。

裴度焦急地等待着,却见她的动作又停下来,面颊上刚刚泛起的两抹红晕又迅速地褪去了。

“怎么了,玄静?”

裴玄静干脆把笔搁下了,垂下头,不让裴度看到自己的表情。

裴度的心头一紧:“你不相信叔父的话吗?”

裴玄静一动不动。

是的,她不相信。如果叔父当初向自己隐瞒了崔淼未死,为何今天又突然坦白呢?江湖郎中崔淼的生或者死,之所以重要,无非是因为他的身世。而在这段隐秘身世的背后,更隐藏着先皇的死因!

裴玄静多么希望崔淼还活着,她在内心极度渴望相信叔父的话,但她不相信叔父本人。她怀疑叔父在此时提到崔淼的真正意图,是否为了混淆她在先皇之死上所作的判断?如果崔淼真的活了下来,并且逃之夭夭了,那么叔父选择在此时告诉裴玄静,甚至与皇帝达成共识,放她出宫去寻找崔淼,就很可能又是一个利用她设下的圈套。

裴玄静已经被欺骗了太多次。以她的智慧,本不应该轻易上当,但正因为谎言总是来自于她最尊重的人,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陷入泥潭。

裴玄静不会再轻信任何人,因为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裴度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叹息:“叔父不怪你,是叔父失信在先。但是玄静,这次你一定要相信叔父。我知道你心里最在意什么。然而大内之中,耳目众多,此刻不及详谈。有关崔淼的情况,我另外只告诉了韩湘一人。他说了,如果你需要,他随时可以陪你一起上路,寻找崔淼。”

裴玄静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裴度只觉心力交瘁,沉默良久,无奈地道:“我该走了。玄静,你好好想一想吧,但也不要想得太久。我方才已经说了,今天圣上召见我时特别提到了你,罕有地表示出了悔意。所以我认为,只要你能够争取到圣上的谅解,是完全有可能离开大明宫的。”顿了顿,又字斟句酌地说,“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圣上了。这次见他,发现情形远比我想的还要糟糕许多——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我原先一直以为,削藩大业有成,大唐的一切都在方兴未艾之际。以圣上的年龄和体魄,只要再给他十年时间,就一定能完成中兴伟业,使大唐重现昔日辉煌。可是现在……唉!总之你一旦想清楚了,务必要当机立断。切记,时候不等人。”

裴度朝桌上最后看了一眼,白纸上空空如也,笔尖连墨汁都没沾上。在宦海屹立多年不倒的宰相大人心中,感到了非同一般的失落。

他失落,不是因为失去了最疼爱的侄女的信任,而是因为他深知谎言不可避免。那些不愿说谎的人纷纷死去,可是他多么希望,他的玄静能够活下去。

“玄静,叔父对不住你。”裴度对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起身离去了。

大明宫宏伟的宫殿环绕下,一个踯躅独行的苍老身影,在逆光中渐行渐远。裴玄静头一次发现,叔父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3

元和十四年的深秋十月,勉强维持了数年安定的大唐和吐蕃边境上,一场战事激烈地展开了。

吐蕃节度使论三摩及宰相、中书令等人率领十五万大军进犯大唐,将边境上的盐州重重包围。毫无疑问,这场战役是由年初吐蕃囚徒论莽替之死直接引起的。论莽替在太极宫的地牢里被关押了整整十六年,期间虽然吐蕃一直有侵夺大唐领土的狼子野心,但投鼠忌器,始终不敢大举进犯。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乘着奉迎佛骨的机会,吐蕃奸细联合波斯人在长安城中策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救援行动,最终却功亏一篑。论莽替死于李弥之手,波斯人李景度也被炸身亡。由此,吐蕃终于决心与大唐彻底翻脸,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在边境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厮杀。

盐州刺史率领边军殊死据守,战事异常激烈。

加急战报送入京城,大明宫中却异乎寻常的平静。皇帝将御敌的重任交给几位宰相,允许他们全权处理,自己却称病把上朝都免了。

在皇帝即位以来的十四年中,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这么多年来皇帝一心勤政,又值年富力强,所以极少因病罢朝。然而自从元和十四年迎佛骨之后,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入秋以来更是连续罢朝,常常一连数日不露面。

这天,他却单独召见了裴玄静。

在清思殿中见到皇帝时,裴玄静方才领悟到叔父所说的不详预感是什么意思。她在御榻之上所见的,已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裴玄静仍不禁暗暗心惊。其实上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看出皇帝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但那时的他还心有不甘,尚在挣扎。今天看起来却十分平静,仿佛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已能坦然接受,乃至无动于衷了。

裴玄静跪下行礼,面对着两股袅袅升腾的烟气,一股是龙涎香,还有一股是冰雾。

“你有话要对朕说?”皇帝的声音还算清晰有力。虽然面容相当憔悴,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端坐着。到底是六岁时就自居的“第三天子”,即使身染沉疴,也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疏懒,依旧保持着君王的仪态。

陈弘志将一个黑漆托盘放到裴玄静跟前,盘中有一沓黄麻金纸、一支毛笔和一碟研好的墨汁。

“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吧。”

裴玄静提起笔,似有千钧之重,迟迟不能落下。

裴度走后,她思考了很久。诚如裴度所说,她不该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要想离开大明宫,这一生中她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苍天垂怜,如果崔淼确实活着,也许他们仍有重逢的那一天。

然而她真怕,这是又一个险恶的圈套。

思量再三,裴玄静还是决定求见皇帝。曾经,对天子的敬畏蒙蔽了裴玄静的眼睛,使她对皇帝的话笃信不疑。但现在她不会了。裴玄静决定再与皇帝面对面地较量一场,从而判断出他的真实意图。

然而此刻她却意识到,自己仍处于极端的劣势。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无法通过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来作试探。呈给天子的文字一旦写下来,就必须严肃规整,容不下曲折迂回,也没有任何余地。

裴玄静迟疑着。

“怎么了?”皇帝的语气颇不耐烦,“如果没想好就先退下吧。朕的身体不适。”

裴玄静咬了咬牙,提笔书写起来。写毕,她朝陈弘志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双手捧起呈了上去。

“请陛下勿服金丹。”

皇帝望着这几个娟秀的字,露出困惑的神情:“你想对朕说的,就是这个?”

裴玄静点了点头。

“没有别的了?”

裴玄静又摇了摇头。

“朕还以为你是来求朕,放你出宫的。”皇帝凝视着裴玄静问,“你想出宫吗?”

裴玄静再次摇头。

“真的不想?为何?”

裴玄静又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

这次皇帝读到的是:“妾在世间已无牵挂,故无意出宫。”他一哂,将黄麻金纸随手抛下。

“裴玄静,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皇帝慢悠悠地说,“魏博田弘正入京献功,朕将裴爱卿也召来长安,他却借此机会为你求情,对朕絮絮叨叨地讲了很久。朕不愿薄他的面子,便敷衍他说,如果你真的想出宫,就自己来对朕说。没想到他还当真了。不过,朕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你来见朕,却不提出宫之事。”他收起笑容,“朕再问你最后一遍,想不想朕放你走?”

裴玄静将握紧的双拳藏在袖笼之下,再一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很好,那就这么定了。”

少顷,皇帝又道:“知道朕为何说你聪明吗?因为朕绝对不会放你出宫,所以你不求朕是对的。你说过那些诋毁朕的、大逆不道的言语,朕怎么还会放你走呢?难道让你去民间继续造朕的谣吗?你虽不能说话了,可是还能写字。你离开了大明宫,朕要怎么才能放心呢?难道要把你的十指也都切掉吗?你说呢?”

他注视着裴玄静,似乎想要欣赏她的绝望表情,但她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你也不要灰心。”皇帝的语气又变得戏谑起来,“只要朕活着一天,是绝对不会允许你踏出大明宫半步的。但是……哪天朕上仙了,便将不再理会这些人间俗务。到了那个时候,你仍有机会重获自由。”

皇帝将目光移回到裴玄静所写的第一张纸上,若有所思地问:“你要朕不服金丹,是不想让朕升仙吗?”

这一次,裴玄静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皇帝盯住裴玄静:“你应该劝朕多服金丹,早日上仙才对。”

裴玄静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由陈弘志呈上去。

皇帝念道:“金丹有害?”他没有显露出丝毫诧异的表情,反而笑了出来,“何不干脆写金丹有毒呢?”

就在这时,陈弘志捧上一个小小的金匣,哭丧着脸道:“大家,该、该服丹了……”

皇帝看着瑟瑟发抖的内侍,裴玄静突然发觉这场面实在滑稽。想必是皇帝严命陈弘志按时提醒自己服丹,所以陈弘志见时候一到赶紧奉上金丹,可这时候也未免赶得太凑巧了,倒像是他故意要逼皇帝服毒似的。

皇帝缓慢地站起身,陈弘志连忙伸手搀扶。

“不用。”皇帝将他的双手挡下,又朝裴玄静点点头,“你来。”

裴玄静跟着他来到云母屏风后面,金匮静悄悄地待在长案上。一抹日光隔着屏风落在上面,给它增添了几道朦胧的花纹。

“这些日子,朕每天都要看它一遍。”皇帝掀开盖子,示意裴玄静上前来。

她一眼便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两个红字格外刺眼,皇帝的目光也死死地盯在上面。

“朕一直在祈祷在盼望,它还会变回去。”皇帝的语气有些凄怆,“既然是神明的征兆,就应该还有改变的余地。但是……”他摇了摇头,“这么多天过去了,它一直没有再变。”

他看着身旁的裴玄静:“假如第二象始终如此,朕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了。对吗?”

裴玄静很清楚,皇帝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现在和裴玄静交谈的每个人都会陷入类似的状况。因为面对的是一个“哑巴”,所以不能期待她的回答。但他们又都深信,她能理解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即使得不到回应,也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越说越多……

“时至今日,朕已经不抱希望了。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对裴玄静说,“《推背图》的预言屡经证实。你却根据第三十三象的变字,将朕说成是弑父弑君的凶手。今天朕就再对你重复一遍,你的解释是错误的。”

“朕知道你会说,你只不过是解释了神明的征兆,但是神明会不会弄错了呢?假如神明因此怪罪于朕,进而改变了第二象……”皇帝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身体也开始摇晃,不得不用双手撑住长案的边缘。他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由权威和意志支撑的强硬形象到了崩溃的边缘。

“第二象必须恢复原样!朕也绝不会当亡国之君!”皇帝说罢,用尽全力将金匮合上,“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朕就亲自去向神明说清楚!”

沉重的闷响在殿中久久回荡,震得裴玄静有点儿晕眩。

皇帝仍用一只手扶着长案,另一只手摊开来,露出掌心的金丹。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朕服此丹已有些时日了,金丹到底是有益、有害还是有毒,朕的心里最清楚不过。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早日上仙。”

言罢,他将金丹送入口中。

裴玄静垂下眼帘。

她知道此役自己胜得有多么险。终局将近了,可为什么她的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半分报仇雪恨的畅快,所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凉。

4

他们来了!

皇帝猛地抬起头,空无一人的大殿上,红烛的火苗飒飒而动,但他知道那不是风,而是——杀气。

他们终于来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屏息凝神,死死盯着前方,直到那里渐渐幻化出一个人形。此人宦官打扮,脸上只有一张面皮,没有五官。

果然和《辛公平上仙》中的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所不同的。阴兵并没有如《辛公平上仙》中所说的,在麟德殿举行宴会时进入,而是直接闯到了他的寝殿里来。

无脸宦官一步一步向皇帝逼近。

“你是谁?”皇帝问,“你是李忠言吗?”

无脸宦官全然不理会他的问话,倏忽之间已迫近到皇帝的跟前,与他面对面了。

皇帝惊恐地看见,无脸宦官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纯勾!

“不!”他惊恐地大叫起来。

纯勾划出一道锐利的闪光,劈头而来。情急之下,皇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伸手一把擎住无脸宦官握刀的手腕,与他争夺起来。

纯勾当啷落地!

皇帝扑上去,双手扼住无脸宦官的咽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大、大家!饶命啊……”有人在嘶喊,声音断断续续的。

是吐突承璀!皇帝猛地撤开双手,吐突承璀这才缓过一口气,紫涨着脸拼命咳嗽。

“怎么是你?”

“是我啊,大家!”吐突承璀喘息道,“大家召唤奴来。奴一进殿,便见大家在伏案休息,不敢打扰,谁知大家突然就扑了过来。哎哟,奴差点儿就……”

皇帝颓然倒下:“哦……是朕做了一个噩梦,”看看吐突承璀,“你没事吧?”

“奴没事,没事。”吐突承璀整理了衣袍,重新向皇帝跪拜,抬起头时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大家,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朕……只是累了。”突然紧张地左右四顾,“纯勾呢?纯勾在哪里?”

“在这儿呢!”吐突承璀从御案上捧起匕首,托举到皇帝面前。

皇帝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就好。”

他靠在御榻上闭起眼睛,吐突承璀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侍立,神色悲伤又畏惧。

良久,皇帝轻声道:“真没想到,最后竟是杜秋娘将纯勾带回到朕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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