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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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的。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进大明宫。所以还要请秋娘告诉她,不必再寻根究底,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只要她平安归来。”

“可她怎么能出得来?”

“没关系,我等着就是了。”

“你——”杜秋娘愣了片刻,又恨恨地说,“虽说没有你们帮忙,我可能早就在宫中了。如今在外逍遥了三年,也不算亏。但我既得了自由,现在又亲手将其葬送,只为替你们传句话,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值!”

“我觉得值。”

杜秋娘一咬樱唇,“你就不怕我去向皇帝告发你?”

崔淼笑了:“如果那样,说不定我死前还能见她一面。此生足矣!”

“你……”杜秋娘再也无话可说,一赌气从榻上下来。

“去哪儿?”聂隐娘挡住她。

“去外面透透气!”

“外面在下大雨。”聂隐娘拦道,“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见皇帝,总得有个好脸色。”

“睡不着!”

聂隐娘顺手一拽,把杜秋娘摁回到榻上:“睡不着就好好打扮打扮,晨钟一响我就带你进城。”

雷声不绝于耳,一道接一道凌厉的闪电在窗外划过。突然,一道寒光直接打到眼前,把杜秋娘吓了一大跳。凝神再看,原来是聂隐娘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引刀出鞘,昏暗的房中顿时随之一亮。

聂隐娘若有所思地说:“明日入宫,不能携带兵刃,这把纯勾还是得留下来。”

“关于这把匕首,我还打探到了一些内情。”聂隐娘对崔淼说,“静娘曾经说过,纯勾是李长吉给她的定情信物,但我却发现,它实际上出自宫中。”

“皇宫里的匕首吗?”杜秋娘好奇地端详着纯勾。

“长吉取自宫中?”崔淼思忖着道,“据我所知,李长吉做过一段时间的奉礼郎,有机会出入宫禁。但以他的官职和身份,应与这样一把宝刃没有瓜葛。”

“据我推断,纯勾是有人带出皇宫后,再交给长吉的。”

“谁?”

聂隐娘道:“前朝的大宦官俱文珍。在德宗皇帝时,俱文珍就是权势熏天的大宦官。永贞期间,他以先皇病重为由,极力推举太子监国,传言连先皇禅位的诏书都是俱文珍召集一干翰林所拟,所以当今圣上刚一登基,便将俱文珍封为神策军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与吐突承璀受到的宠信程度相仿。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俱文珍却突然失宠,还遭到了以吐突承璀为首的其他宦官的群起而攻之。俱文珍只能称病自愿离宫,不久在外病死。特别奇怪的是,俱文珍虽没有儿女,与族中亲戚也断了往来,以他做了一辈子宦官的积蓄,晚年当能殷实无虞。但他最后却死在长安城的崇义坊中,一处破烂不堪的租屋里面。恰好,长吉在长安为官时十分拮据,也租住在同一所房舍里。”

“还有这等事?”崔淼原本满腹心事,却也被聂隐娘所说的故事吸引住了。

“我曾去过崇义坊的那个地方,还几乎遭了暗算。记得吗?就在原先想送她出城的那一晚。”聂隐娘朝杜秋娘一指。

“我听韩湘说过,你们遇上了会邪术的昆仑矮奴。”

“哼,说明皇帝也找到了那里。”聂隐娘冷笑道,“你想,皇帝总不会是关心李长吉吧?”

崔淼说:“有没有可能……俱文珍栖身于崇义坊中,正是为了躲避皇帝的追杀?”

“很有可能啊。”杜秋娘插嘴,“像他那么有地位的人,一定得躲到最穷陋的地方,才不容易被发现嘛。”

“那他为什么不离开长安?”

“也许他确实有病,没法走远,所以只得在崇义坊中暂时安顿下来。”

崔淼点头道:“有道理。但是俱文珍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一位朝廷官员也住在那个破烂地方。”

聂隐娘说:“谁会想到长吉竟困顿如此呢?更要命的是,长吉肯定认出了俱文珍!”

“对!”崔淼越听越来劲,就连黯淡的目光也恢复了些许往日的亮度,“所以俱文珍若想继续躲藏的话,就必须请长吉帮自己隐瞒。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许他向长吉透露了一些宫闱秘闻,也许他还指望着长吉能帮他逃出长安。然而贫病交加,再加上担惊受怕,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于是……”聂隐娘的目光落到纯勾上,“他将这把匕首留给了长吉。”

崔淼小声叫起来:“我明白了!当初武元衡会找上静娘,多半也是因为查得长吉拿到过纯勾!可是……这把纯勾到底有何蹊跷啊?”

“原先我也想不通这一点。”聂隐娘慢吞吞地道,“纯勾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刀,身为刺客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价值,也想不惜代价地得到它。但这只是一个刺客才会有的欲望,对于普通人来说,纯勾上的宝石已经全部剥除,本身并不值多少钱。皇宫中的宝物何止千万,传世名剑想来也不会少,失去一把纯勾又有什么大不了呢,非要千方百计地去寻?”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直到今天,我在田弘正处看到这个,才大概猜出了其中的道理。”

杜秋娘先抢到手里,念道:“辛公平上仙……咦,这是什么意思?”

崔淼将蜡烛移近,两人凑在一起读起来。须臾,崔淼惊道:“这说的是刺杀皇帝啊!什么人竟敢编造这样的故事?”

聂隐娘答非所问:“这里面提到的匕首,前后一样宽,像一把直尺的奇怪形状,你们不觉得眼熟吗?”

不约而同地,崔淼和杜秋娘凝视横陈于烛光下的纯勾,它的寒光亮过烛火,亮过闪电,仿佛能照彻人世间一切罪恶。

“我听他们说,这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是今年上元节时,从数个祈愿灯上散布出来的。后来朝廷派出金吾卫四处搜罗,民众禁不住惊吓,纷纷将捡到的上交,也有的偷偷撕毁或者烧掉,总之无人敢于私藏。”说到这里,聂隐娘微微一笑,“但魏博进奏院是不怕的。我今天去见田弘正时,他便给我看了这个。我觉得有趣,干脆趁他不备夹带了出来,也让你们开开眼界。”

崔淼的眼波一闪:“田帅为什么要给隐娘看这个?”

“最近圣躬不豫,京城中传闻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便有一个说法,指上元节时自天而降的《辛公平上仙》乃为凶兆。因此田帅才给我看了这个,让我明天见到圣上时,不要唐突。”

杜秋娘忙问:“皇帝的身体不好吗?怎么不好了?”

“这我可不清楚。”聂隐娘瞥了她一眼,“明天秋娘就能见到皇帝了,到时候自己去问便是。”

杜秋娘顿时面红耳赤。

崔淼点头道:“这么看来就太有意思了。先不去管《辛公平上仙》由何人炮制,至少有一点很明确,纯勾应当是一柄刺杀皇帝的凶器!”

聂隐娘问:“是已经杀过,还是即将要杀?”

她的口气使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崔淼说:“也许……都是。”

“可惜,这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团了。”聂隐娘冷笑。

9

将近四更时,雷雨方止。长安城中晨钟声响起,杜秋娘最后一次揽镜自照。镜中的容颜娇艳无双,正是长安公子们豪掷千金仍难得一见的绝世美貌。

“该走了。”聂隐娘替她戴上帷帽,坐进停在院中的马车。

崔淼将手搭在车辕上:“隐娘——”他欲言又止。

“放心吧,我们会按计行事。”聂隐娘道,“你只在此等候便是。”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请隐娘的夫君留下,我代他赶车好不好?”崔淼的双眸灼灼闪耀。

“不行。你曾在皇宫走动过,万一被人认出来呢?”聂隐娘的语气罕见地温柔,像在安慰不懂事的兄弟,“哪怕只是怀疑,都会令我们功亏一篑的。不可冒险。”

可是她的话不起作用,崔淼的双手仍然在车辕上握得死死的。隔着车帘,杜秋娘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恰好能看到他手背上爆起的青筋,心中煞是不解——不是都说得好好的,崔淼即使去了也帮不上任何忙,反而容易闹出乱子,怎么到临出发时又变卦了?难道,他不相信自己和聂隐娘吗?

正在胡思乱想,耳朵里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抓着车辕的手松开了。杜秋娘掀起车帘一看,崔淼直挺挺地躺在泥地里,已然失去了知觉。

“呦,这是作甚?”杜秋娘话音未落,就被聂隐娘一把拖回车内。

“别乱动,坐好!”

马车左右一晃,徐徐驶出院子。

“他没事的,就这么乖乖地躺着挺好。”聂隐娘道,“这家伙果然心思敏锐,竟被他看出了我的念头。”

“你的念头?什么念头?”

聂隐娘不答,杜秋娘却见她的手中赫然出现了纯勾,不觉一惊:“你不是说今天进宫面圣时,不能带着它吗?”

聂隐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们都会被搜。但是不会有人搜你。”

“我?”

聂隐娘指了指她抱在怀中的琵琶:“这把琵琶是你的心爱之物,曾用它为皇帝弹奏过多次,琴音也深得他的喜爱,对吗?”

“对啊……”

“那好,就把纯勾藏在琵琶套中,由你抱着一起上殿吧。”

“为什么?”杜秋娘大惊失色,“啊!你、你不会是想要、要……”

“不好说。”聂隐娘轻轻地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还没有决定。”

“天呐,太荒唐了!隐娘怎可如此轻率!”杜秋娘真的吓坏了。

“轻率?不,瞬间决定一生,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做的。”

马车正排在入城的队伍中,赶着最早一班的人流进入长安。夏季日出得早,东方已拉出第一道晨曦。一夜雷雨过后,清晨的空气难得凉爽,龙首原上空的那方彤云说明,今天将是一个灿烂的大晴天。

金吾卫们一辆一辆地放马车通行,浑然不知其中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中,两个女子正在讨论刺杀大唐的皇帝。

经过盘查时,杜秋娘紧张得全身汗湿,抱着琵琶的双手一个劲儿地颤抖。她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想象今天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她甚至有种冲动,想在金吾卫盘问时跳出马车,叫喊救命,也许还能逃过此劫!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马车波澜不惊地进了城。

马车向前行进了一小段,聂隐娘才又开口了:“我最初刚当上刺客时,便有过刺杀皇帝的念头。为了魏博去刺杀其他藩镇的节度使,怎比得上为了魏博去刺杀皇帝来得痛快?不过,这种事情也只能想想,我毕竟连见到皇帝的机会都没有,又谈何刺杀呢?岁月蹉跎,转眼天下藩镇尽已归服朝廷。这些年来,皇帝真是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时至今日,就连魏帅也要以一条走狗的身份走进大明宫,去向圣上摇尾乞怜了。哼,却没想到,我的机会也来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杜秋娘无助地喃喃着。

“对于一个刺客来说,刺杀皇帝不啻为最高的目标。我聂隐娘当了一辈子的刺客,想要给此生一个交代。”

“那就非要刺杀皇帝吗?你这样做,会连累我们所有人的!”

“我没说非刺杀他不可。”聂隐娘的语气半真半假,让人捉摸不透,“纯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刃,但也得有配得上它的被刺者。否则,我留着纯勾又有何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说明了,纯勾就是用来刺杀皇帝的!如今我的手中有纯勾,又能上殿面见皇帝。十步之内,只要我想杀他,谁都拦不住!”她的双眸中放出奇异的光彩,“你懂得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这是何等的诱惑吗?”

杜秋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可就算你杀了皇帝,又能改变什么呢?天下藩镇俱已归服,难道皇帝死了,你们就又能造反了不成?”

“假如十年以后,当然不可能再翻盘,但是如果皇帝现在就死了,你看着吧,那些刚刚归顺的藩镇一定会群起而反之。十五年削藩,靠着皇帝的铁血意志方有所成。一旦没了他,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造反就那么有意思吗?”杜秋娘气喘吁吁地问,“我真不明白,做大唐的子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做叛臣逆子?”

“你当然不会明白,可是我们明白。”

眼见哀求没有结果,杜秋娘强硬起来:“行,你明白你的,别扯上我好不好!我是为了报答崔郎和裴炼师的救命之恩,才答应舍身入宫的。现在可好,连我的命也要搭上了,凭什么呀!”

聂隐娘呵斥:“先别急着叫屈!第一,我说了我未必会刺杀,要待上殿之后看了皇帝的言行再作决定;第二,就算我真的刺杀了皇帝,我聂隐娘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他人。”

“怎么可能!纯勾是我带进去的,我能脱得了干系吗!崔郎肯定也得受到牵连,更别谈再见裴炼师了。聂隐娘,你只图一人痛快,却要伤害到那么多人,你于心何安?!”

“既为刺客,首要断人伦六亲之念。”聂隐娘一哂,“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我不愿意!”

“你别无选择。”聂隐娘的语气冰冷似铁,“做,你尚有一半的机会全身而退;不做,我现在就杀了你。”

杜秋娘瘫倒在车座上。

到达皇城前的天街时,一轮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在承天门前与田弘正的人马汇合后,再由金吾卫引导着,沿皇城外侧向龙首原而去。越往东走,朝阳的光芒越灿烂,当他们终于停在建福门前时,隔着车帘都能感觉到前方金光闪耀,如上九天凌霄。

大明宫到了。

此后的路程对于杜秋娘来说,就如梦境一般恍惚。她不记得自己经过了多少道宫墙,也不记得路过了多少座崇殿,她甚至连怎么一路走去最后站到麟德殿前都浑然无觉。她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金色,连呼吸的空气好像都闪着金光。

她想,我要晕了,我走不动了,我就快倒下了。

当麟德殿的三重宫阙和两座楼阁伫立在前方时,侍卫将他们挡住,让在殿外等候。杜秋娘长长地透过一口气来,心中只觉得奇怪,自己居然活着走到了这里。

田弘正应召入殿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黄衣内侍到殿前宣召聂隐娘和杜秋娘二人。杜秋娘跟在聂隐娘身后,亦步亦趋登上高高的御阶。

殿门前,一名金甲侍卫拦住她们的去路。先搜过聂隐娘,又来到杜秋娘的面前。

他命令:“摘下帷帽。”

不知从何处伸过来两只手,直接将杜秋娘头上的帷帽除去了。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双手紧抱琵琶。纯勾就藏在琴套的内侧,绝不会滑出来,但她仍然下意识地拼命抱着。她感到聂隐娘从旁边射来的目光,比纯勾的刀锋还要锐利。

侍卫会搜身吗?会检查琵琶吗?杜秋娘紧张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搜了更好,那样就彻底解脱了。

她并不知道,对面的侍卫内心同样忐忑。只因他清楚地回忆起来,自己曾经如何期盼一睹美人的芳容而不得,又曾如何在为微服寻花问柳的皇帝值守时,忍不住想入非非意乱情迷。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美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离得这么近,只要伸出手去便能一亲芳泽……

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不可造次!

金甲侍卫向后退了半步,让出通道。

聂隐娘无声地微笑了。

两名女子,一个黑衣劲装,一个襦裙飘逸。当她们并肩进入麟德殿时,立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聂隐娘率先跪下,杜秋娘也跟着跪在她的身旁。

杜秋娘没有看清殿中的任何人和物,只是腾云驾雾地走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跪下来。脑海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有没有到聂隐娘所说的十步一杀的距离呢?

一个声音在说话,这个声音是她记得的。

她情不自禁地循声抬头,望了过去。

杜秋娘惊呆了。那个头戴冕旒,身穿龙袍正在讲话的人是谁?是皇帝吗?为什么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声音是对的,面孔是对的,姿态和表情也都是对的。但合起来的这个人却又是杜秋娘完完全全陌生的。

那个多次造访过她的宅院,曾与她耳鬓厮磨,乃至肌肤相亲的人是他吗?

杜秋娘幡然醒悟过来:是,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人是皇帝。但事实上与她相会的从来就不是皇帝,而是“李公子”。所以,当初她宁愿用诈死来逃避的人,又是谁呢?

她好像头一次用这样的眼光来检视自己的内心。

杜秋娘还没来得及思考完这个问题,高高在上的皇帝却站起身,自御座上缓缓走下。

他先来到杜秋娘跟前,但只是不易察觉地停了停,便又向聂隐娘走去,站在她的前方。

皇帝说:“聂隐娘,朕第一次知道你,是从嘉诚公主的信中。”

聂隐娘跪得笔挺,朗声答道:“嘉诚公主是妾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敬佩她什么?”

“公主以千金之躯下嫁田绪,终其一生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薨于魏博。”聂隐娘的声音中充溢着罕见的情感和毫不掩饰的崇拜,“在妾的心中,嘉诚公主是世上最勇敢的女子,一位伟大的战士。”

“朕听说,你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妾不敢当。”

“你既然如此崇敬嘉诚公主,却为何不肯接受她临终的嘱托?”皇帝的话锋突然一转。

“公主要求我辅佐田季安,但此人阴险残暴,我不愿意。”

“哦,那么田弘正要将田季安取而代之时,你为何也不肯相助?”

“妾虽不能应嘉诚公主之命,但也不能负她。”

“不,这些都不是理由。朕认为,你身为魏博大将之女,身怀绝技,却背弃魏博转投刘昌裔,乃是因为在你的心中,不论田季安还是田弘正,都偏向朝廷。而你却是彻头彻尾只忠于魏博,目无唐廷的。朕说得对吗?”

面对如此尖锐的指责,聂隐娘毫不动容,竟然反问皇帝:“是嘉诚公主这样告诉陛下的吗?”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也承认了:“正是。嘉诚公主在给朕的绝笔中写道,魏博已不足为患,唯一的隐忧就是你——聂隐娘。她告诫朕,不要小看了这个女刺客,如有机会必将除之。”

聂隐娘仰起头,直视着皇帝。

“但是朕问自己,为什么要除掉你?你能给朕造成什么损害呢?什么都不能。”

聂隐娘道:“陛下有一点说得不对。妾从未背弃过魏博。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为了魏博,妾随时可以赴死。”

“很好。那么朕便问你,归顺大唐的魏博和桀骜不驯的魏博,有何区别?”

“桀骜的魏博只有魏帅,归顺的魏博还有皇帝。魏帅再不好,我们看得见。而皇帝却离得太远。”

“此刻,朕就在你的面前。”

片刻的沉默,聂隐娘道:“妾可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可以。”

“陛下会怎样对待魏博的百姓?”

皇帝露出微笑:“这还需要问吗?魏博是大唐的魏博,魏博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你觉得,朕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子民?”

“请陛下明示。”

“朕将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乃治国的最高境界,贞观和开元的盛世都是与民生息、无为而治的成就。朕一直心向往之。然而直到今天,朕才有了无为而治的条件。正是为了达成这个条件,嘉诚公主以及许许多多的人,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良久,聂隐娘道:“妾还想请问陛下,嘉诚公主是您的……”

“嘉诚公主是德宗皇帝的妹妹、先皇的姑姑、朕的姑祖母。”皇帝庄严地说,“好了。聂隐娘,你可以退下了。”

聂隐娘向上深深稽首。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拜别面前的天子,还是一位已逝去多年的和亲公主。

直到聂隐娘奉旨退出殿外,杜秋娘才如梦初醒。她突然意识到,刚才皇帝和聂隐娘的那段长长的对话中,他们之间始终仅有一步之遥。

杜秋娘眼前一黑,晕倒在大殿上。

第五章

蘋花梦

1

杜秋娘是被龙涎香“吵”醒的。这股香气醇厚而霸道,一下子便冲破了盘桓在她脑际的重重黑幕。

杜秋娘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从博山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在头顶上变幻出不可名状的形态,无声地穿梭于一层又一层的华贵帷幕之中。

我在哪儿?

她撑起身来,环顾四周,可是金色的帷帘一直垂到地上,只有烛光从帘外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好像还有人影在晃动。

她伸出颤抖的手,掀开帷帘的一角。

杜秋娘惊讶地看到,紧靠榻前的檀木圆几上搁着一个碧色的玉盘,盘中盛着一汪清水,纹丝不动。盘底的中央,一只蹲伏在莲叶上的青蛙栩栩如生。她有些好奇,便朝水中探出一根玉指。

哎呀,冰凉刺骨!

“你在做什么?”

杜秋娘吓得全身一颤。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所以连抬头看一看说话者的勇气都没有,只好缩在榻上发抖。那人却掀帘而入,自自然然地在她的身旁坐下。

“你在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是温和的。

杜秋娘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鱼。”

“鱼?”他好笑地说,“哪来的鱼?这盘中之水是由冰融化的,不是用来养鱼的。”

“冰?”她又气喘吁吁地问,“床榻前为什么要放冰?是因为天气太热吗?可是殿中十分凉爽啊……”

没有回答。身旁的人一味沉默着,寂静压迫得她几乎窒息。杜秋娘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

她看见了——“李公子”。

换上便服的皇帝又恢复成了杜秋娘记忆中的模样,正在默默地打量着她。见杜秋娘朝自己望过来,他微微一笑,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也不知怎么了,杜秋娘竟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赶紧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出来。

“我呢?你看我有没有变化?”

“也没、没变……”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托起。

“都没好好看过,怎么知道变不变,瞎说。”

杜秋娘只得瞪大双眼,可是皇帝的五官太过标致,离得越近越失真,而他那切近的气息更令她头晕目眩,无法自持。

“说吧,为什么要回来?”皇帝突然问。

“我、我想……”

“想什么?”

在杜秋娘的嘴边,既有一路上准备得滚瓜烂熟的回答,也有此时此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真心话。不可思议的是,这两者居然完全相同,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皇帝戏谑地说,“那就换个问题——这是什么?”

暗影憧憧的帷帐中划过一道寒光,顿时把杜秋娘从神魂飘荡的状态中彻底唤醒了。

她恐惧地注视着皇帝手中的纯勾。

“这是从你怀抱的琵琶套中搜出来的。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藏着它上殿面圣?”

皇帝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杜秋娘却怕得全身颤抖起来:“我……”她语不成句。

“你想杀朕?”从他变换自称的这一刻起,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消失了,现实就如他的话语一样,遍布杀机。

“不!”杜秋娘本能地叫起来,“不是我!是、是聂隐娘!”

“聂隐娘?”

“对,都是她逼我的!”杜秋娘面红耳赤地辩白,“是她强迫我把匕首藏在琵琶套中。因为她说,上殿之时任何人都将被搜身,唯有我、我会是个例外……”

“你是例外?”

杜秋娘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哀求地看着皇帝:“我不愿意,她就要杀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请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白了。”皇帝微微颔首,“你的意思是,想杀朕的人是聂隐娘。”

“是。”

“而且她还胁迫你,利用你的特殊身份,将凶器带到了麟德殿上。”

“是的……她说,十步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原来如此。”皇帝沉吟道,“可是,朕在殿上与聂隐娘有一番对谈,当时朕就站在聂隐娘的面前,与她相距不过一步,她为何始终没有出手呢?”

“……我不知道。”

皇帝盯着杜秋娘:“抑或是你在说谎?根本就不是聂隐娘要你私藏凶器。要杀朕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杜秋娘又急又怕,泪水夺眶而出。

“说!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杜秋娘哭着回答:“我说过了呀,真的是聂隐娘给我的……”

“胡说!她怎么可能有这把宝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心中的恐惧升到了顶点,杜秋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峻了,简直就是生死一线。世人均道皇帝冷酷多疑,但在她过去的印象中,他虽精明高傲,却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难道是她错了?难道她从来没有见识到他的真面目……

“再给你一次机会。”杜秋娘听到皇帝在说,“为什么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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