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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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问:“认出来了?”
“……这也是崔郎给皇太后写的方子吗?”
“不,这张方子是崔贼逃出长安之前,留在西市的一间药铺里的。”
“宋清药铺!”裴玄静惊呼。
“没错,就是宋清药铺。崔贼伏诛之后,宋清掌柜畏惧国法,将这张药方上交给了大理寺,然后又由大理寺呈给了朕。”顿了顿,皇帝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药方吗?”
“请陛下明示。”
“是毒药。”
“毒药?”
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种无色无嗅、不易察觉的稀有毒药。先皇就是被这种毒药害死的!”
裴玄静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但旋即又清醒过来:“永贞之时,崔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民间少年,怎么可能毒杀先皇!此事断不足信!”
皇帝冷然道:“崔贼之母曾为宫中女医,有祖传验方数种。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毒药。她对先皇下毒后,害怕罪行败露,便设法从宫中逃离了。她在外生下孽种,又将药方传给了他。而他,再企图以这些验方阴潜入宫,为害皇太后。被皇太后识破后,仓皇逃走。最终被诛于裴爱卿的箭下,只能说是天理昭昭,死有余辜!”
裴玄静的眼前一片漆黑,经历过长吉和崔淼的死,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任何剜心之痛,不料还会这样……强咽下从喉头泛起的腥咸,裴玄静定住心神,没有瘫软晕倒,反而更加挺直了身躯。
她抬起头,重复道:“我不信。”
皇帝一哂:“哼,只要是朕的话你统统不信,对吗?”
“不,是陛下的话不通!”裴玄静朗声道,“首先,崔淼的母亲既为宫中女医,为什么要用祖传的秘方害死先皇?难道她就不怕事情败露吗?第二,大明宫戒备森严,一个女医怎么能够逃得出去?第三,她生下崔淼并传给他验方,那么崔淼为了保命应该远离京城隐匿身份才是,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还企图杀害与他无冤无仇的皇太后?这种行为用丧心病狂都是无法解释的,根本就没有道理啊!最后,王皇太后明明从崔淼的验方中认出了他的身世,如果按照陛下所说,皇太后应该恨透了崔淼才是。但她却放走了崔淼,这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凝视着裴玄静:“你越来越让朕感到惊异了。你的这些问题,朕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在你的急智和冷静上,朕倒有兴趣回答一二。”
直到现在,他的神态都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能匹配正在说的话题。他们在谈论弑父、弑君、仇恨和迫害,但是皇帝的表情和语气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厌倦。他仿佛厌倦得连气愤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
丹药带来的燥热,被于阗白玉大盘散发的寒气暂时压制住了。皇帝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热力正在不断消失,血液流动得越来越迟缓。他最近常常会想,等到热力褪尽,血液凝冻的那一刻,生命也将弃自己而去吧。那便是摆脱尘世中的一切烦恼,飞升极乐的时刻了。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过程已经无人能够阻挡,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裴玄静,多么秀美的一张面孔啊,竟也被痛苦侵蚀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然不肯放弃。皇帝觉得,自己对她的最后一点耐心即将耗尽。他不是不能接受质疑甚至顶撞。即位这十几年来,皇帝虚心纳谏的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但裴玄静对他的冒犯是完全不同的。
许多年来,皇帝心中的痛苦无法言说,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分担。只有裴玄静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痛苦地界,而且离核心的伤口那么切近。她明明是在挑战他最虚弱的部分,却还要摆出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仿佛她在维护的是人间正义。
必须要让裴玄静也尝一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她才会懂得人间正义的代价!
“那么朕就一个个来回答吧。”皇帝极其耐心地说,“首先,女医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后主谋,那个人当然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女医就范;其次,同样也是在幕后主使的安排下,女医得以潜逃出宫;第三,崔淼对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说不定想要通过手上的祖传验方飞黄腾达,但当被皇太后识破以后,便起了杀心;第四,皇太后以仁爱为念,虽然认出了崔贼,却不想因母之罪株连其子,所以才暗示他离开。可是崔贼呢?反以为得计,人虽逃出京城,还将杀人毒方留在宋清药铺中。之后又跑到淮西前线,利用你的身份谋取信任,企图放走吴元济,若不是裴爱卿和李愬将军早有预料,朕在淮西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几乎功亏一篑!”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不紧不慢地道出,“不诛崔贼,天理难容。”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
8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阴曹地府怎么会有光呢?她分明看见,面前的土墙上有一片裁剪得窄窄的白色,还会像水波一般轻轻摆动。
原来是月光。
裴玄静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这片皎洁的月光。它的形状多么像纯勾,就连摸上去的感觉也很相似,清冽中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冰冷彻骨却又使人流连。她记得聂隐娘曾经说过,纯勾不沾滴血,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背负多少血债,刀身上永远闪耀最清白的寒光,就如月色一般纯洁无瑕,故曰“纯”。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亲口告诉长吉,自己是多么喜爱他赠予的这件信物。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件凶器,却拥有世间最美丽而高贵的名字。长吉的诗不也如此吗?用最迤逦的词句描摹最凄惨的命运。他将最丰盛的才华献给了游荡在黑夜中的鬼魂。纯勾,就是那道劈开永恒之夜的月光。
她不知自己现在被关在何处,像是一间全封闭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片月色,从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孔洞照进来的。那应该是一扇给犯人通气用的天窗,覆在上面的木栅缺了一长条,月光便乘隙而入了。
在这片清光之上,她看见了那几句诗——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裴玄静微笑起来,还是长吉,用一首诗便道出了她的归宿。躺在海底,仰望着天光透过水面,不正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曾经困惑过,为什么长吉将自己描述为沉默千年的仙女,原来他那双诗人的慧眼早就穿透时光,跨越生死,看到了今天!啊,她是多么欢喜,终于可以像长吉所期望的那样,隔着镜花水月观看人世,从此再无一言。
忽然,土墙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掉了一大半。裴玄静有些着急,撑起身想回头看一看,疼痛瞬间爆发了。麻木已久的身体骤然清醒过来,从头顶到胸口再到脚尖,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满嘴咸腥难忍,她“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溅到土墙上,那片月光仿佛也跟着晃了晃。
“哎呀,把你弄脏了。”裴玄静在心里念叨着,忙抬起胳膊去擦。这才发现衣袖上满是血迹,低头看看前襟,也被污染成了黑红色的一片。
陈弘志吓破了胆,行刑时搞得一团糟。裴玄静却异常坚忍,甚至坚持到清醒地看着陈弘志将半片血肉模糊的舌头捡起来,放在金盘里送去给皇帝过目时,才晕厥过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喊叫挣扎,也许吧。但当剧痛袭来时,她的心中变得清明而平静。她终于可以体会崔淼中箭时的感受了。
痛苦,再一次将她和他连接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求仁得仁,即使现在死去亦无悔无憾。裴玄静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还不杀了自己,但也并不太在意,死亡即将到来,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没什么可着急的。她更不在乎失去了舌头,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再没别的可说了。
哦,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的。最终,她仍然没能彻底查明崔淼的身世。她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但是从皇帝对崔淼再三的诋毁中,裴玄静依旧窥出了一些端倪。崔淼的身份,绝不会是皇帝一口咬定的那么卑微和低贱。裴玄静已经非常了解皇帝了,以他那么极端傲慢和自尊的性格,对于真正的卑贱者,即使让他提一个字都会觉得自贬身份,根本无法忍受。而他却对她反复提到崔淼,虽然口口声声“崔贼”,更让她看出了欲盖弥彰的虚伪。现在裴玄静愈发觉得,王皇太后认出崔淼后将他赶出长安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皇帝。不管皇帝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管崔淼的母亲是否犯下弑君大罪,事实上都与崔淼没有半点关系。王皇太后的做法才是为君者的仁爱与气度,皇帝却一路追杀崔淼,无非是因为这其中牵扯到了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罪行。
正是这桩罪行,使崔淼成为了牺牲品,但他是无辜的。虽然崔淼的冤屈将不可能被伸张,至少裴玄静可以为了他,当面驳斥皇帝的谎言。为此她宁愿失去舌头,乃至生命。
裴玄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仰面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寒冷。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近旁响起。
微光亮起,有人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牢里还有别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往墙边挪了挪,咬牙支撑着靠墙坐起来。
油灯的光,照出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脸上没有胡须,却遍布与年龄无关的衰朽,双眸死气沉沉,显得格外苍老。
“不要害怕。”他对裴玄静说。是阉人的嗓音,不过,没有阉人的气味。他身上的衣袍也是裴玄静从没见过的样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就等你醒来,说几句话便走。哦,我的名字叫李忠言。”
李忠言?裴玄静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是丰陵的陵台令。”
丰陵!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陵台令可以离开山陵的吗?裴玄静听说过,为皇家守陵者终生不得离开陵园,出陵园一步即是死罪。
李忠言也在端详裴玄静,尽管唇边结着大块血疤,嘴也肿胀得不成样子,整张脸算得上惨无人形,但仍然能看出原先的秀美,还有眉宇间的聪慧和倔强,都令他心有戚戚。
这么多年来,李忠言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了踏实。他预感到,自己所谋划的一切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把生命完全耗尽了。
现在,所有的棋子都摆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今天,他只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放手了。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他在丰陵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皆有灵,只要让他们各就其位,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运转下去。到时候,任何人力都阻挡不了。
他向裴玄静点了点头:“裴炼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更对裴炼师的勇气钦佩不已。有些往事,我亦略知一二,但恕不能透露。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对炼师说——你没有错。”
她以为自己已经身经百战了,在最绝望和最痛苦的时候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在听到这个初次见面的宦官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眼眶竟然一下就湿润了。隔着模糊的水雾,裴玄静看着李忠言的脸。不需要再多的言语,她仿佛已经能够与他心意相通。为先皇守陵的,一定曾是先皇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于先皇的死因,他的话比任何人都更可信。尤其她还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切的悲哀。
所以,她并不是孤独一人。她所坚持的真相,还有别人也在坚持。尽管在对手面前,他们的声音弱小得几乎没有人会听见。但是她知道,他知道,就足够了!
“我还有一句话,想说给裴炼师听。”顿了顿,李忠言又道,“我想请裴炼师务求生,莫求死。”
裴玄静一震。
李忠言惨然而笑:“像裴炼师这样的人,应该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死,还是让给我吧。”
裴玄静想开口问为什么,旋即才意识到,自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多谢裴炼师了。”李忠言说罢,俯下身向裴玄静行了一个大礼,便起身离去了。
李忠言走出囚室时,恰逢一阵夜风卷起旌旗,在头顶上扑棱棱地响。漫天乌云被吹散了一角,明月再现身姿,将皎洁的清光洒了一地。列队守候在外的神策军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吐突承璀迎上前来。李忠言与他相视一笑,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见了?”吐突承璀问。
李忠言点了点头。
“怎样?”
“不错。”
“只是……不错?”
李忠言略显无奈地回答:“你我心里有数就行了,何必说出口呢。”
“就是嘛!”吐突承璀眉飞色舞起来,“我告诉你啊,第一次在裴度府上见到她,我很是吃了一惊呢。”
李忠言只是“哼”了一声。
“我不敢对圣上明说,就拐弯抹角地提了提。谁知道,圣上还真上心了。”
“你不就希望这样吗?”
吐突承璀只当听不懂李忠言的嘲讽,继续兴致勃勃地道:“圣上是在贾昌的院子里第一次召见她的。见过之后,圣上就下令把那院子给拆了,还让我把东墙上的字拓给你。记得吗?”
李忠言自然懂得他话中的含义,却有样学样,对吐突承璀的暗示置之不理,反问:“现在将她关在这个地方,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个嘛……”吐突承璀犹豫了一下,叹道,“谁叫她非要和圣上作对呢?其实圣上对她已经够容忍的啦。这次她说了那么十恶不赦的话,圣上都没舍得杀她。”
“十恶不赦的话?”李忠言举头眺望东方,黑漆漆的天边只有一颗金星闪耀着。少顷,他方淡淡地说:“那话你我难道没有说过?只不过是在心里说罢了。”
“我可绝对没有啊!”吐突承璀顿时急得青筋直爆。
李忠言好笑地问:“也没那么想过?”
“当然没有!你们都不了解圣上,可是我相信他!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对李忠言道:“行了,想看的都让你看了。现在该说了吧。”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说:“不忙。我们这就回丰陵吗?”
“你还想去哪儿?”
“中间能不能在东宫停一下?我想最后再去看一眼。”
吐突承璀沉吟:“倒是顺路。不过……”终是面色一寒,“我看还是算了吧。天这么黑,就算到了东宫外头,也看不见什么的。”
他示意军卒,将一辆马车赶过来。
“该上路了。你我一起,咱们边走边说?”
“好啊。”李忠言微笑,“到丰陵时天就大亮了。”
车轮“咕噜噜”地转起来。皇宫中的甬道修得比任何地方都平坦,马车行进得格外平稳。李忠言掀起车帘向后望去,皎洁的月光下,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通体雪白,仿佛玉石雕琢而成。在它最初建成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它将成为一座牢房。更没有人会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收藏起一切秘密的根源。
“别看啦。”吐突承璀说,“马上就进夹道了。”
李忠言放下车帘。
贴着皇宫外墙修筑的夹道,以太极宫的西端为起点,一路向东,沿大明宫的南侧直抵长安城的东墙,再从那里向南经过兴庆宫,然后跨越整个长安城,一直抵达最南端的芙蓉园。穿过芙蓉园,就是乐游原了。
李忠言神往地想,从乐游原下经过时,但愿能够听到青龙寺的钟声。如此,他这一趟也就圆满了;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车帘外突然变亮了,随着马车行进渐渐暗下去,然后又亮起来,周而往复。李忠言对此再熟悉不过——夹道两侧的砖墙上每隔一丈,便有一盏长明灯,不分白天黑夜地点着。所以夜间在夹道中行进时,就有这种时明时暗的效果。
吐突承璀坐在对面盯着他:“说吧。”
“我就是辛公平。”
“你?”吐突承璀并不显得惊讶。
“是我。《辛公平上仙》这整件事都是我干的。”
“就你一个人吗?”吐突承璀夸张地扬起眉毛,“不可能吧。”
“倒是还有一位帮着联络。”
“是谁?”
李忠言问:“你还记得李谅吗?”
“李谅?是不是那个彭州县令李谅?”吐突承璀的脸色一变,“他不是在罗……哦,在永贞元年的谋反案中被处死了吗?”
李忠言道:“他有个兄弟还活着,后来设法找到了我,说是想为兄长报仇。我便让他帮我实施辛公平之计。我告诉他,当年武元衡任御史中丞时,李谅的罪名就是武元衡拍板定案的,所以报仇应该针对武家。”
吐突承璀惊叹:“你好……歹毒啊。”
李忠言一笑:“怎么?难道你希望我说出陷害罗令则和李谅的真正元凶?”
吐突承璀阴沉着脸不吭声了。
少顷,李忠言道:“总之,他一口就答应了。”
“他是自己去丰陵找你的?”
李忠言点了点头。
“好啊!还真把皇家陵园重地当成西市了,想进就进?”吐突承璀勃然大怒,“那帮饭桶,看我不狠狠地收拾他们!”
李忠言劝道:“百密尚有一疏。你呀,就别为难把守陵园的神策军了,长年累月待在那种地方,是个人都会变得麻木的。况且,陵园里的人绝对出不去,这一点守军们看得还是很紧。但偌大一个丰陵中,尚有几百号活人,总需要运送粮食蔬果进去,故而对进园的人有时盘查得并不太严格。”又笑了笑,“至少我是绝对不能跨出陵园一步的。对此,吐突将军大可放心。”
“不对啊!”吐突承璀皱眉道,“我听段成式那小子供称,他是在骊山上见到辛公平的,你人既然出不得丰陵,又如何能去骊山?”说着,不禁上下打量李忠言,“你究竟捣的什么鬼?莫非学会了分身术?”
李忠言大笑起来:“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就好咯。哪有那么玄乎,其实说穿了,就是一点障眼法加迷魂阵而已。”
“障眼法加迷魂阵?”
“很简单。我之所以约段成式在骊山行猎的时候与他见面,就是为了避开长安城的宵禁。当时他被蒙上头,由马车一路载着去往的正是丰陵。”一边说,李忠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假胡子,往下颌处比了比,冲着吐突承璀微笑。
“哈哈,对啊!”吐突承璀猛拍大腿,“我明白了!从骊山去丰陵反而比从长安去更近。一个晚上足够来回,而且都是在夜间的深山里行路,凭耳朵听不出任何区别。段成式会以为,马车带着自己在骊山里兜圈子,实际上都跑那么远了。”他看着李忠言,“可你费这么大劲却又为何?随便派个人给他讲《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不也一样吗?比如那个李谅的兄弟?干吗非得你自己讲给段成式听,这也太冒险了吧?”
“任何人都讲不出我的感受来。”李忠言正色道,“在我的心中,《辛公平上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唉!”吐突承璀长叹一声。
“况且,我也想亲眼见一见段成式。”
“见他?为何?”
“当你想害一个人的时候,至少得先看他一眼吧。”
吐突承璀感触良多地说:“那个段成式嘛,不过就是个少年人。”
“是啊,一个聪明、正直、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李忠言微笑着说,“是个好孩子,所以吐突将军就别再为难他了。我还想拜托吐突将军去恳请圣上,就说段成式只是落入了我的圈套,无辜受到陷害。圣上对武元衡的感情那么深,段文昌又是现今朝廷中的肱骨之臣,放过段成式乃皆大欢喜的好事,何况,那孩子本来就没有罪。我原本光想着要翁债孙还,如今想来,还是太过分了。”
“这就心软了?”吐突承璀怪里怪气地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都到了此刻,我不想多作孽了。”
“哼,当初却为何挑中他下手?”
“一则,这孩子喜欢志怪传说,用鬼故事引诱他,很容易就上当了。二则,几年前我布局离间圣上和武元衡,本来进展得很顺利。哪知道藩镇横插一脚,抢先砍掉了那厮的头颅!我总觉得让他死得太便宜了!”说到这里,李忠言突然满面狰狞,足见恨意之深。
“你……就那么恨武元衡?”连吐突承璀也有点惊到了。
“当然恨!恨透了!”李忠言咬牙切齿地说,“永贞之时,柳宗元和刘禹锡先后去请他帮忙,他不答应。先皇让我去对他说,他还是不答应!当时韩愈等人都在看武元衡的动向,如果他肯站出来,先皇何至于那么快就被迫退位,‘二王八司马’也不至于落到最终的惨况!所以在我的心中,武元衡堪称罪魁祸首!”
“唉,你这么说就太偏激了嘛。我虽极厌恶武元衡的为人,还要替他说两句。”吐突承璀道,“先皇登基之时已是风中残烛,偏偏‘二王八司马’还肆意胡为,非要推行他们那套所谓的变革措施,把朝中的老臣几乎得罪光了。在当时的情势之下,武元衡选择敬而远之,也是情有可原的啊。”
“情有可原?那会儿先皇还在位呢!他这么做,根本是对君主的背叛!”
吐突承璀正色道:“武元衡选择的是向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上效忠。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真正明智的。你必须承认,如果任由‘二王八司马’那班人折腾下去的话,朝堂只会越来越乱,人心更将纷杂,对大唐有百弊而无一利。其实到后来,先皇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否则,怎会那么快就决定禅位呢?”
李忠言脸色铁青地沉默着。
吐突承璀又道:“圣上即位以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花了整整十四年的时间,终将天下强藩悉数剿灭,如今只剩下一个平卢李师道还在苟延残喘,被灭是早晚的事。圣上一直对我说,削藩成功之后,他就要着手完成另外一个心愿,在边境上平定吐蕃,进而收复河朔失地,把大唐失去的陇右疆域重新夺回来!”他注视着李忠言,一字一顿地说,“先皇想做却没有能力做、来不及做的事情,正在圣上的手中一点一点变成现实。我相信,先皇的在天之灵亦会感到慰藉。而你,为什么非要执着在当年的恩怨中呢?”
良久,李忠言回答:“你知道我在执着什么,你也知道圣上在执着什么。”
9
马车正行进到一段阴暗处,吐突承璀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他问:“你方才提到几年前曾设计离间圣上和武元衡,指的是什么?”
“真兰亭现。”
“真兰亭现?”吐突承璀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忠言,“连那首离合诗也与你有关?哎哟,不会是你自己作的吧!”
“怎么可能?”李忠言笑道,“我要是有那点才学,早就当上枢密使啦。我告诉你吧,其实那首诗是拼出来的。”
“拼出来的?”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在东宫的时候,先皇以太子身份常常召集各色文人墨客,乃至僧道等江湖异士,在一起做一些品诗论画、谈禅论玄的风雅之事。有一阵子,先皇对离合诗特别感兴趣,那些人就争着作离合诗展才,还相互比赛,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离合诗本属游戏之作,大家作完乐完后就扔到一边去了,渐渐地兴致没了,便再无人提起。我呢,倒是打心眼里羡慕他们的聪明才华,悄悄地把这些诗都抄录了下来,自己也想学着作,可是最终连半首都没凑出来。后来我到了丰陵,每天闲来无事,脑子里又总是转悠着东宫的旧时光,便把这些个离合诗又翻了出来,常常读读再练练,只为了消磨时间。”
“只是消磨时间?”
“起初确实如此,但渐渐地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想法。因为我偶尔在那堆离合诗里,发现了‘兰’和‘亭’这两个字。”顿了顿,李忠言问吐突承璀,“你可知道,这两个字的离合诗是出自谁人手笔吗?”
“谁?”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这四句诗离合出一个‘兰(蘭)’字,它的作者正是武元衡。”
“武元衡?”吐突承璀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李忠言讥讽道:“何必大惊小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武元衡当年也曾在东宫走动过,虽然不及柳宗元与刘禹锡他们几个与先皇的关系亲密,但也绝对不像他后来所表现出的那样,与东宫之间泾渭分明,界限划得那么清楚。所以我恨他,尤其是在这一点!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后来权德舆曾经发起过一次离合诗会,武元衡刻意不参与,显得格外清高。在我看来,实在是欲盖弥彰得可耻!”
吐突承璀直听得眉飞色舞,嘴里却道:“你如此诋毁武相,不厚道!”
“随你怎么说吧。”李忠言道,“我记得武元衡当时作完此诗,还提到他最爱曹子建的《洛神赋》,故而把这个典故写入诗中。不信你再去问问段成式,他的外公是不是特别推崇曹植的诗赋。”
吐突承璀点头,又问:“那么‘亭’字呢?又是何人所作?”
李忠言沉默了很久,吐突承璀快等得不耐烦了,才听他用无限惆怅的语气说:“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亭’字的这四句离合诗,乃出自先皇亲笔。”
吐突承璀惊得张大了嘴巴。
李忠言说:“你不觉得吗?‘真兰亭现’十六句离合诗中,唯有‘亭’字这四句最具帝王之气。尤其是‘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直指当年萧绎为了夺取皇位而剪除手足兄弟,最后落得孤家寡人,江陵城破后自己也被杀的惨痛后果……先皇作此四句诗,何尝不是在借古讽今,感叹李唐皇家中亲情沦丧,父子兄弟之间自相残杀!”
“哎哟!”吐突承璀忙不迭地去捂李忠言的嘴,“求求你别再乱说了!”
李忠言将他的手打落:“你放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就让我说个痛快吧。总之没有旁人能听见就是了,你怕什么!”
吐突承璀喘着粗气道:“那……另外两个字的离合诗又是打哪儿来的?”
“‘真’字的四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则是白居易写的。他曾作过的《放言五首》,其三中有句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用的是同样的典故。”
“最后一个‘现’字呢?”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又是金又是玉的,足见闺阁之风,乃出自女子手笔。”李忠言冷笑着问,“在大明宫中,除了咱们的女尚书宋若华,还有哪位闺阁能作出如此佳句呢?”
“宋若华啊!”吐突承璀惊讶得无以言表。
少顷,李忠言道:“其实我抄下来的离合诗远远不止这几句,但恰恰是这十六句,组成了‘真兰亭现’四字。当我在丰陵拼出‘真兰亭现’后,心中便形成了一个计划,专用来对付武元衡!”
“你当真那么恨他?”
“当然,原因我方才已经讲过了。元和一朝,武元衡简直就是踩着永贞的尸骸上位的。不可否认,他在削藩一事上功不可没。可是元和十年时,圣上欲召回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明明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意思,却被武元衡阻挠,又都落了空。我知道武元衡在怕什么。他就是不愿意永贞旧人重新站在朝堂之上,站在他的对面。因为到那时,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会被重新翻出来,他武元衡一手遮天的风光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忠言的话字字诛心,吐突承璀不禁长声喟叹。其实武元衡活着时,吐突承璀同样对其怨恨不已,因为武元衡占去了皇帝太多的信任,也因为他想方设法阻止宦官攫取更多的权力,首当其冲最受伤的就是吐突承璀。然而吐突承璀也不得不承认,武元衡所做的一切绝非出自私心。平心而论,武元衡的确是最忠实于皇帝的臣子。所以对于李忠言的刻骨仇恨,就连吐突承璀亦无法苟同,当然,现在已无必要就此争论了。
吐突承璀思忖着问:“我还是想不通,何以一首离合诗就能离间武元衡和圣上的关系呢?”
李忠言得意地说:“我设法将离合诗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是哪一个帮你做的?”吐突承璀又露出一脸凶相来。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回答:“魏德才。”
“魏……”吐突承璀不能相信李忠言的话。栽赃到一个死人头上,还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死人,再容易不过了。但是……他狐疑地打量着李忠言,考虑了一下,决定暂不追究这些细节了。不管李忠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究竟是谁,今天过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收拾他们。目前李忠言谈兴正浓,务必要让他不停顿地说下去,说得越多越好。
于是吐突承璀问:“你认为圣上看到离合诗会怎么做?”
“他会非常担心。圣上未必能立刻解出‘真兰亭现’这四个字来,但一定能看出此诗别有深意,代表着有人在暗处觊觎什么。所以,圣上定会找最信任的饱学之士来帮忙。”
“于是圣上便……找了武元衡?”
李忠言微微一笑:“我认为圣上有两个人选,其一是武元衡,其二就是宋若华。”
吐突承璀恍然大悟:“有道理!因此你特意选择了他们二人的诗句放在其中?”
“因缘际会而已。”李忠言道,“只能说在若干年前的东宫诗会中,就已经埋下了后事的种子。按照我的盘算,不管圣上找了武元衡还是宋若华,此二人见到这首离合诗后定会惊惧万分。因为首先,这里面有当年他们在东宫与永贞党人唱和的证据。尽管元和以来,他们二人都竭尽所能与那段往事切割,然一旦旧事重提,圣上再怎么信任他们,心里也会相当不舒服,从而生出嫌隙。其次,以他们二人的才学,应能立刻离合出‘真兰亭现’四字,但对于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却又肯定疑虑重重。所以他们只能向圣上撒谎,声称自己一时无法破解此诗,请求圣上将这个谜题全权交给他们去办,从而争取主动,便于攻守。”
吐突承璀直摇头:“真没想到啊,你这家伙居然盘算得这么深了!”
“我在丰陵成天无所事事,还不是盘算这些。”
“好好。”吐突承璀问,“你要报复的人是武元衡,为什么还要扯上宋若华呢?”
“算她倒霉,写了‘现’字的离合诗,正好能用得上。不过,宋若华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永贞期间,她也曾在暗中支持禅位。当年德宗皇帝将她召入宫中,先皇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宋若华怀恨在心,挑了先皇最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吐突承璀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在李忠言的眼中,所有在永贞期间不愿和摇摇欲坠的先皇绑在一起,坠入深渊的人都是叛臣逆子,都该千刀万剐。
他长叹一声:“都让你料准了,圣上果然找了武元衡。武元衡也确实如你所想的,请求圣上把此事全权交由他来办。”
“天助我也,没过多久藩镇居然用一只金缕瓶去行贿武元衡,而武元衡为‘真兰亭现’所困,正在揣摩《兰亭序》里藏着的秘密,就赶紧把金缕瓶收下了,还对圣上隐匿不报。如此一来,就算圣上原来没有多想,这下也对武元衡起了疑心。”
“等等!”吐突承璀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没有武元衡帮忙,圣上自己便离合出了‘真兰亭现’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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