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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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览面前的记录,裴玄静只找到了一个发生在壬辰日的事件,并且与帝位更替相关。
永贞元年十月十八壬辰日,皇帝下令处死了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
从手上寥寥数语的记载中,裴玄静读到: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秘密奔赴秦州,妄称自己得到太上皇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在德宗皇帝下葬的日子起兵,废黜矫称内禅、擅自登基的当今圣上李纯。刘澭没有上罗令则的当,而是拘禁了他。罗令则被押解到长安,遭到大理寺严刑拷问,之后皇帝下令将其连同党羽一起杖打而死。
裴玄静直觉,这个事件相当蹊跷。
首先,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提到罗令则的唯有这一处,关于他的身份背景,也只有两个字:山人。山人是什么意思?裴玄静琢磨,通常是指修道者或者隐士吧。那就等于说,这个罗令则没有官职,也非豪门贵戚。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声称携有太上皇的秘密旨意,行起谋反之事来。
从罗令则的身份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太上皇,所以应是矫诏。但一介草民竟有如此胆量,也实在令人讶异。朝廷严刑逼供,罗令则是否供出了同党呢?记录里没有详写,只说皇帝下令将他连同党羽一起杖毙了。同党的名字倒是提了一个:彭城县令李谅。
裴玄静找到了李谅曾被先皇任命为左拾遗的记载。这说明,李谅是有可能和先皇说得上话的。但是,他又怎么会和一个山人混在一起谋反呢?难道李谅因遭贬而心生怨恨,诈以太上皇的名义谋反?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永贞之后,“二王八司马”皆遭贬谪,其中包括柳宗元、刘禹锡这样的名士。王叔文甚至直接被当今圣上赐死,都没有一个敢出来造反的。贬谪,毕竟还有翻身的希望,谋反,就是拼命。不被逼到绝路上,谁会出此下策呢?
裴玄静不理解李谅的行为,更看不懂罗令则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毫无根基的山人敢于矫诏谋反,他到底是怎么考虑此事的风险的呢?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功吗?从他直接去找陇西经略使刘澭的支持来看,其所作所为可谓丧心病狂。
罗令则和李谅的谋反,到底是一群亡命徒的疯狂之举,还是另有隐情呢?
另外,这个事件对先皇是否有影响?虽然事件被描述得与先皇毫无关联,但既然有李谅参与其中,恐怕皇帝不会不起疑心。而且,罗令则是以皇帝篡位的名义起事谋反的,说明至少在当时,这是一个能够引起共鸣的理由。
何止当时,其实直到现在民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先皇是被迫禅位的。先皇病重属实,但未必就到了必须退位的地步。先皇在太子位上苦熬了二十六年才即位,他会舍得仅仅过了六个月就放弃吗?实录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德宗皇帝刚驾崩,因太子卧病日久,内外忧心帝位空悬。为了安定人心,卧床好几个月不能下地的太子竟然支撑着站了起来,登上九仙门召见诸军使,方平息了所有非议。由此可见,先皇谋求皇位之心有多么迫切,竟能使一个瘫痪的病人站立行走。如此拼命才得到的皇位,他会在仅仅半年之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拱手交出吗?这实在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永贞内禅在世人眼里,始终不尽合理,不尽可信。
有没有可能,罗令则的确是奉了先皇的密旨呢?
裴玄静不敢再往下想了。青龙和白兔,乙卯和壬辰,循着这条思路下去,裴玄静害怕终将会遇上一个无法承受的谜底。实际上,她已经和这个谜底多次擦肩而过了:“真兰亭现”离合诗所指向的丰陵;王皇太后至死不肯泄露的玉龙子的下落……前几次她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但这个谜底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
再看《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老树枯萎倒地,新树在它的残枝中荣发。假如第三十三象真的预言永贞之事,那么这幅画便活生生地描绘出一个事实:老皇帝拖着病体倒下,新皇帝踩在他的身上崛起。
青龙和白兔会不会是说:史载先皇崩于元和元年的正月乙卯日,但其实,早在永贞元年十月的壬辰日,罗令则谋反案发之时,先皇就已经“死”了?
不,必须到此为止了。
裴玄静决定,在没有进一步佐证的情况下,绝不再向这条思路迈进,太可怕了。
还是看一看另一句诗吧。
七言诗第三句的“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这个变化把裴玄静彻底弄糊涂了。从五行来说,东北方为木,所以原诗写天军自东北方向,有木同来,是合乎逻辑的。然而改成“南”字后,因东南方为火,这句诗就不通了。
既然想不通,就再看第四句——“此时换却家中土”。家中土?裴玄静心头一动,通常来说,家中土指入葬。“换却家中土”,似乎有迁墓的含义在里面。
她翻起面前的实录,在这里写着: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先皇崩于兴庆宫咸宁殿。裴玄静记起在兴庆宫时,汉阳公主曾经提到过,先皇在永贞元年八月禅位后,便移居到兴庆宫中,还曾在勤政务本楼上会见过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汉阳公主特别说过,就是在那次会见空海之后,先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奇怪的是,实录里还记载着,先皇是在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的。以裴玄静所见,从大明宫到太极宫的距离不近,从兴庆宫过去则更远。为什么要移殡到太极宫去发丧呢?这样做既没有必要,又不符合规制。
莫非“此时换却家中土”是暗指这个?
在永贞前后的实录上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裴玄静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
凌晨时分她方才蒙眬睡去,很快又被钟声惊醒。裴玄静按照规矩做了早课,朝阳渐渐地从窄小的窗牖探进来,把面前的席子染成温暖的金黄色。
她又沉浸到《推背图》的谜题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廊而入,直接砸到窗上!
她向外一望,原来是只彩球。在廊下弹了几下,滚到门边便不再动了。
裴玄静欠身将它捡起来。
“炼师!”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跑到廊下,涨红着脸向她伸出双手。
裴玄静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朝他微笑一下,将彩球递过去。
“多谢裴炼师。”他欠身致意。转身的一刹那,从袖中掉出一个小纸团来。
裴玄静观察周围,确认没人注意时,才迅速捡起纸团揣入袖中。
当郭浣再朝这边望时,裴玄静已经从廊檐上消失了。他想,她一定把纸团收好了。
裴玄静关拢窗扇,借着从窗格中透进来的日光,迅速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从没想过会读到如此奇特的文章——《辛公平上仙》。
乍一遍读下来,裴玄静根本不能判断这个故事究竟是疯子的呓语,还是胆大包天的想象,抑或是黑暗恐怖的事实。
她只觉得心跳如鼓,许多零乱的想法在脑子里四处乱撞,又似乎都在拼命地要向她揭示什么。太多的假设、线索、推论和谜团,全都围绕着《辛公平上仙》这个故事打起转来。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她,长久以来的迷雾即将被冲破,而这则写在皱巴巴的纸上的故事——《辛公平上仙》,就是那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裴玄静激动得全身发冷。
“裴炼师!裴炼师!”有人在窗外低声叫她。她移到窗边,隔着窗棂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是谁?”
“裴炼师,我是郭浣呀!段成式的朋友。”
“郭浣?我记得你!”裴玄静想起来了,三年前,段成式和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时,正是这个孩子把金吾卫连同皇帝带去的。原来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裴炼师,看过《辛公平上仙》了吗?”
裴玄静警觉地反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哎呀,炼师,这是段成式写的呀!”
“段成式?”
“对!唉,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写的,是他听别人说的。喏,就是那个辛公平讲给他听的故事,段成式记下来的。”
裴玄静恍然大悟。不错,也只有段成式会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并且将它描述得那么栩栩如生。
“可是裴炼师,段成式让这个故事给害苦了!”
“怎么害苦了?”
郭浣遂将《辛公平上仙》经祈愿灯广为散发,又由纸上的鬼花印记引到段成式的身上,进而遭到吐突承璀逮捕的经过说了一遍。因为心急和紧张,他说得七零八落,但裴玄静全都听明白了。
郭浣说:“段成式现在被拘押在大理寺中,吉凶难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炼师,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他?”
裴玄静沉默着。
“炼师?”
“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裴玄静问,“是段成式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上回的佛骨案,就是裴炼师帮忙才破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这次恐怕还得请炼师出手。恰好今天宫中有一场马球赛,就在麟德殿前面的球场上。我借口来玉晨观找永安阿姨要一个得胜符……”郭浣啰里啰嗦地说着,鼻子尖上都冒汗了,“……段成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能看着他受伤害。”
“我明白了。”
“哦,对了。前几天我已经把韩郎送出长安城了,他说京城恐怕要出大事,担心李弥再遭不幸,所以就带着他去太原投奔裴相公了。”
“是这样……那太好了。”这么说李弥和韩湘都安全了。她少了这份后顾之忧,当可全力以赴了。
“我该走了。裴炼师——”郭浣的声音越发焦急起来。
“郭公子,我还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还能再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郭浣道,“一切都拜托炼师了!”
6
写着《辛公平上仙》的纸已经在烛焰上燃成了灰烬,但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仍然令裴玄静双手颤抖,久久无法自持。不,单单《辛公平上仙》还不至于把她惊吓到如此地步。《辛公平上仙》中的弑君情节固然可怕血腥,真正让裴玄静震惊的,却是那把匕首!
故事里说:一个没有面孔的阉人将一把匕首捧到皇帝的面前。匕首亮出寒光,夺去了皇帝的性命。还特别描述了匕首的样子:前后一样宽,就像一把特别的直尺。
裴玄静平生只见过一把匕首是这样的——纯勾。
聂隐娘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类似形状的匕首,世上唯有纯勾。
还有一个理由让裴玄静断定,故事中提到的匕首就是纯勾,那便是她自己的梦。
裴玄静曾经不止一次地梦见过,自己手持纯勾杀死了皇帝。虽然与《辛公平上仙》中的情节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两点是相似的:第一,皇帝被刺杀;第二,凶器正是纯勾!
绝不会仅仅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那又会是什么呢?她不相信有人能窥伺到自己的梦境,她更不相信自己能够预知到一场谋杀。
裴玄静认为,假如杀死皇帝的凶器的确是纯勾,那么这很可能是一桩已经发生过的血案。
理由正是:波斯人李素!
李素在清思殿前触柱而亡前,曾经明白地告诉裴玄静,皇帝在寻找纯勾。他甚至隐晦地提到,正是长吉将纯勾带给裴玄静的。
长吉和这可怕的一切有什么关联!裴玄静的心又剧烈地跳荡起来。纯勾是长吉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它代表的是矢志不渝的情爱与相知啊,怎么可能会是一件凶器!但裴玄静也不得不承认,长吉将这把匕首作为信物交给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令人困惑的。作为一名文弱书生,又贫困潦倒,怎会拥有一把稀世罕见的宝刃。裴玄静早就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是从李素临死前的话能够推断,纯勾原藏于宫中,不知如何流失出宫,又不知如何为长吉所有,长吉将它作为爱的信物赠予了自己。而自己在两年前,为了取回玉龙子,又让崔淼将纯勾转交给了聂隐娘。
纯勾现在应该就在聂隐娘的手中。但裴玄静更关心的是,如果将纯勾的这一系列前尘往事和《辛公平上仙》,乃至自己的梦境放在一起考虑,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纯勾的确曾经取过一位皇帝的性命!
被纯勾所杀的皇帝究竟是谁呢?
完全是下意识地,裴玄静把“一枯一荣”的剪纸放到面前,却又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只能命令自己,先把思路引向明确的事实,而不要轻易得出任何结论。
《辛公平上仙》中还有一处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阴兵迎驾时走的路线:队伍经丹凤门,直入大明宫中。侧行至光范门,穿宣政殿,再往东一拐,从崇明门进入内廷。
以裴玄静对大明宫的了解,前面的路线没问题,但是穿过宣政殿以后,队伍往东拐到崇明门再入内廷,就不尽合理了。因为宣政殿就位于第三道宫墙前,所以穿过宣政殿以后,阴兵已然进入内廷,没有必要再向东直行,再过一次崇明门更是多此一举。
正常的路线是经过宣政殿以后,一直往北过紫宸门。紫宸门的正北面就是紫宸殿。紫宸殿两侧分布着内廷的各个寝殿和便殿,皇帝通常在这些殿宇中休息或就寝。另外,上仙时宫内正在举办夜宴,所以应该是在一处相对比较大、能够举行宴会的殿中。据裴玄静所知,大明宫中最常用来宴筵的是麟德殿。但麟德殿位于太液池的西面,所以阴兵更不应该朝东走了。
难道是说故事的人对大明宫不够熟悉,所以弄错了?不对。裴玄静直觉,炮制出《辛公平上仙》的人不仅对大明宫了如指掌,而且刻意设计了这条错误的路线,把某种他想表达的意思隐晦地埋藏其中,就等有心之人来发掘。
自己会是他等待的有心人吗?
裴玄静预感到,那么久以来的困惑、懊悔、仇恨和痛苦,很快就要有个了结了。刹那间,恐惧消失了。她只觉得心如石硬,念比冰寒。该来的总会来,在大明宫中煎熬了整整两年,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
裴玄静在心中默念:“天军东南木易来,此时换却家中土。”
这一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真像是特来帮她解开《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之谜的。
崇明门就位于大明宫内廷的东南面。天军,也就是阴兵没有走东北面的光顺门,也没有走正北的紫宸门,而是绕道东南,经崇明门杀入大明宫,取走了皇帝的性命。
为什么一定是东南呢?
东北为木,东南为火。
原先的“东北木易来”,可以拼出一个“杨”字来。可是“东南木易来”,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炀”字?
杨——炀!
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几乎没有其他解释了。
裴玄静喃喃自语:“……隋炀帝杨广。”
有了这个人名,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图示,顿时变得清晰了。隋炀帝杨广弑父夺位的故事,是小孩儿都听过的。后继者年富力强,踩着前任者的尸体上位。血腥而冷酷的弑君篡位,就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预言!
然而,《推背图》是对唐立国以后的预言,所以第三十三象绝非实指隋炀帝之史事,它借喻的又是唐以后的哪位帝王弑父夺位呢?
永贞。永贞!
裴玄静再怎么命令自己冷静,此时也不禁牙齿相扣起来。
她想起自己曾对“此时换却家中土”一句的猜测,似乎是指先皇驾崩在兴庆宫咸宁殿,却迁殡至西内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所以《辛公平上仙》中那位被杀的皇帝,会不会正是先皇?
《辛公平上仙》描述的是发生在大明宫中的刺杀案。但先皇禅位之后就移居兴庆宫,并死在那里的咸宁殿。如果《辛公平上仙》暗指的是先皇被杀,为什么又要描述成在大明宫中呢?
除非——那位神秘的辛公平就是想要引起混淆。因为直接说兴庆宫的话,就等于将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连一点儿余地都不留了。而且,段成式听到兴庆宫,就会立即认识到《辛公平上仙》的实质,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一个鬼故事记录下来,甚至有可能去向皇帝告发。所以讲述《辛公平上仙》故事的人,采用了巧妙的曲笔,让外人一时无法参透它究竟是写实,是演绎,还是纯粹的想象。
但是,阴兵入宫的路线刻意偏差,皇帝举行宴会的殿宇位置也不正确,所有这些错误的细节都在提示,弑君的场所其实并不在大明宫中!
长安城中三座大内,《辛公平上仙》避开了兴庆宫和太极宫,避免直指先皇之死,也因为在天下万民的心目中,唯有“如日之升”的大明宫,才能代表大唐皇帝的无上荣耀,才是大唐唯一的、真正的皇宫。
全明白了。
裴玄静明白了,为什么宋若昭千方百计要把第三十三象中的红色变字解释为神迹,因为她和她的小小柿林院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可怕的真相。宋若昭一定是知情人!她从第三十三象的变字中窥伺到了杀身之祸,为了自保,只能铤而走险在凌烟阁中制造出第三十三象的显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皇帝一切都是鬼神所为。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把自己和柿林院彻底摘出去。
毕竟在凌烟阁发生异象之前,最后一个开启过金匮,研究《推背图》的人正是宋若华。
现在裴玄静更加确定了,所有的一切都和鬼神没有丝毫关系!
是有人在暗中主导。裴玄静还没有证据断言,《辛公平上仙》和《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字背后是同一股力量,但分别来看,二者都有着脉络分明的计划,和坚决有效的执行。
就从自己亲历的凌烟阁异象来说。第一二次凌烟阁中发生“猿猴戏火球”异象,彼此相隔十天。制造这两次异象的人能够自由出入凌烟阁,说明其在宫中自有路数,能够弄到戒备森严的凌烟阁的钥匙,也可能在负责守卫的神策军中有内应。总之,前两次的显影十分完美,猿猴不仅出现在凌烟阁的窗户内,而且连蹦带跳相当活跃。
这两次显影的目的,就是引起众人的注意,并最终引起皇帝的注意。
之所以选择第九象“猿猴戏火球”,一是因为此象才为宋若华所解,二是因为皇帝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致力于削藩事业,绝对不敢对此掉以轻心。
果然,两次显影发生后,皇帝特意造访凌烟阁,并打开金匮检查《推背图》,看到了第三十三象中两个红色的变字。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尚未得到破解,对皇帝来说,其含义本是模糊不清的。但是第三十三象的诗句发生了如此诡异的变化,使皇帝对它所预言的内容产生了极大的关切。于是他召来宋若昭,命她揭开凌烟阁异象之谜,同时解释第三十三象的两个变字。
皇帝之所以找了宋若昭,表面上因为《推背图》原先就由宋若华负责解释,宋若昭袭了大姐的女尚书之职,从才学和职务来说都是第一人选。但除了这些理由,还有一层深藏不露的原因:皇帝怀疑第三十三象的变字是宋若华所为。
不是吗?除了宋若华,谁还有机会接触到锁在金匮里的《推背图》?写在纸上百年的字,怎么可能突然发生变化?
若非鬼神之力,就只能是人为。如果是人为,宋若华当然就是第一个怀疑对象。
只不过她已经死在三年多前,即使真是她干的,她的动机也死无对证了。皇帝命她的妹妹宋若昭接手此事,恰恰是出于这一层疑心。
以宋若昭的冰雪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这些?
第三十三象的变字究竟是否宋若华所为,裴玄静还无法下结论。可是,通过这两个红字的变化,第三十三象确凿无疑地预言了一桩弑父弑君篡位的凶案,难怪宋若昭会那么恐慌。
宋若昭知道,皇帝早晚会了悟到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也必然会因此而暴怒。到那时,他必将所有的罪责和愤怒都倾泻到宋家姐妹的身上。毕竟,她们是最弱小也最容易惩罚的。宋若昭必须保护自己和小妹,但与皇帝争辩宋若华是否有罪没有丝毫意义。宋若昭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推诸鬼神。
只有凭借神明的威力,她才有机会和皇帝的淫威一搏。毕竟,皇帝还只是天子,如果是上天要揭露其罪行,他还是会感到心虚的吧!
宋若昭下了大赌注:在凌烟阁中巧设机关,让第三十三象于众目睽睽之下显影。同时,她还成功地把裴玄静争取到了自己这边,与她商定共同向皇帝撒谎,一口咬定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均出自鬼神之力。那么以此类推,《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两个变字自然也是天意——是天意要把皇帝弑杀先皇的血腥罪行,通过变化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揭露出来!
然而宋若昭还是失踪了。
裴玄静悲愤地想,她们终究还是太天真了。宋若昭肯定遭遇了不测。凶手无外乎两种可能:一、制造前两次凌烟阁异象的人;二、皇帝。
裴玄静认为:皇帝的嫌疑更大!
除非宋若昭查明了制造凌烟阁前两次异象的幕后黑手,对其造成了威胁,否则没必要除掉她。留着宋若昭,就是为了让她顶罪的。她死了便失去了价值。从宋若昭最后一晚与裴玄静的谈话来看,她仍试图以鬼神之说来掩盖真相,说明她还未找出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否则的话,以宋若昭的聪慧和对裴玄静的信任,至少会给她留下些线索,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二天早上宋若昭面见皇帝时,说漏了嘴,让皇帝看出了破绽。皇帝怀疑宋若昭已经识破了自己的罪行,就断断不能让她活着返回柿林院了。
然后,他又召来裴玄静继续破解第三十三象,甚至把宫中的史册都交给她研究,就是想看看她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
现在看来,裴玄静手中掌握的玉龙子的去向,反而成了她的护身法宝。包括“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这个谜底也从宋家姐妹转移到了裴玄静的手中。在了结宋若昭以后,皇帝只需集中精力对付裴玄静一人即可了。
裴玄静这样一个微末的女子,又被拘禁在大明宫中,不管她发现了什么秘密,都不可能对皇帝造成任何威胁。所以他尽可以慢慢地与她周旋,将她玩弄在股掌中。摧折她的信念,压迫她的意志,终有一天,让她的智慧全部为他所用。到那时候,从《兰亭序》开始的一系列阴谋将被彻底揭开,幕后真凶的面目也会暴露无遗。
所以皇帝是在用自暴罪行的方法,来试图引出一个针对自己的惊天杀局吗?
而裴玄静就是他的诱饵,从一开始就是!
从找回武元衡的金缕瓶开始,直到诱杀崔淼,一切都在皇帝的盘算之中。唯有玉龙子的真假出乎了他的意料。哦不,还有纯勾!皇帝至今都不知道,纯勾曾经就在裴玄静的身边很久,这才是他最大的失算。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裴玄静根本活不到今天。
裴玄静已经可以确定,皇帝正是用纯勾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辛公平上仙》和变字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所揭露的都是这同一桩凶案。有知情人终于决定打破沉默,将皇帝的罪行披露出来。但此人的心思相当狡诈,竟将段成式、宋若昭和裴玄静这些无辜者全部搅入局中,要用他们的性命铺出一条血路。
她现在该怎么办?
7
永安公主趾高气扬地迈入门槛,可一进到屋内,她的高傲姿态就瓦解了。
裴玄静向榻上让她:“公主殿下请坐。”
“不,我就站在这儿。”永安脸色煞白地站在门边,死活不肯再向内迈一步。
她颤声问裴玄静:“你……全都知道了吗?”
最近她们彼此回避,同在玉晨观的屋檐下,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今日一早,裴玄静在廊上与永安擦肩而过时,把一个小纸团塞进她的手中。纸团上写着:“永贞真相,午时来访。”
字条送出后的几个时辰,裴玄静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她想起几年前自己初到长安时,就阴差阳错地被武元衡选定为解谜人,身负着连自己都参悟不透的重大使命,却仍一心只想着奔向昌谷,去做长吉的新娘。启程之日,叔父为自己准备了简单的嫁妆,告诉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将结果交给上苍。
兜兜转转到如今,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上苍既不像想象得那么公正,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善良。上苍捉弄每一个人。
从现在开始,她将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屈从于上苍的安排。
即使结局早就注定。
凭借《辛公平上仙》和变字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裴玄静得出了皇帝弑父的结论。但这个结论毕竟太骇人听闻了。裴玄静反复思考后,还是觉得不能仅靠推理就给皇帝定罪。她还需要真凭实据。
证物本来就在她的手里——纯勾。但现在纯勾已经归属了聂隐娘。自从蔡州一战之后,裴玄静再也没有听到过聂隐娘的任何消息。她大概真的已经退出江湖了。如果纯勾从此随着聂隐娘消失匿迹,裴玄静倒不觉得遗憾。
纯勾是一件凶器,但对裴玄静来说,它更是爱的信物,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真的一段情感的见证。她至今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使纯勾以那么奇特的方式来到自己身边,但既然它已经离开了,那么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她与它最好的道别。
换句话说,裴玄静情愿不要纯勾来做证物。
她还有证人,至少一个。
从永安公主的言行中,裴玄静敏感到她对先皇之死的内情有所知晓。永安公主对皇帝的恐惧和憎恨,绝不单单是被逼和亲所致。裴玄静还认为,永安公主肯定也知道纯勾,说不定还知道纯勾曾经辗转到长吉的手中,所以才会在听到裴玄静与长吉的婚约时那么诧异。
裴玄静决定,直接把永安公主约来。
她写下语焉不详的字条,只要永安公主的心里有鬼,就一定能读懂。
永安公主果真来了,带着惊惶至极的神色,站在门口随时准备逃跑似的。
“你都知道了?”她又问了一遍。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什么了?”公主的话中已经带了哭音,形容更显凄怆。
那终究是亲生父亲的惨死啊!
裴玄静单刀直入地问:“先皇不是病逝的吧?”
永安公主倒退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门上。她就那么直挺挺地靠在门上,泪水从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缓缓淌下来。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
“不!你别过来!”永安公主喝道,“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玄静斟酌着开口:“是公主……”
“你胡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我说的!”永安已经在喊叫了。
“公主殿下请低声!”裴玄静不得不阻止她,“您这样会让人听见的!”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告诉你的!不是!”
突然,永安公主一转身便跑了出去。
玉晨观中的宫婢们眼睁睁看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像个疯婆子般毫无仪态地一路狂奔而去。
永安公主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裴玄静就被传唤至清思殿。站在高高的御阶上,她回首望了一眼太液池。水晶盘一般的冰面上出现了数道长长的裂缝,从上向下俯瞰时,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迎面吹来的风已不似前些天那么寒冷了。裴玄静深深呼吸,肺腑中感到一丝微妙的暖意。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周而复始,不可阻挡。她对自己微笑了。
这次,皇帝没有命人取走于阗大玉盘。于是清思殿中不仅比户外更寒冷,甚至比这个冬季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寒冷了。裴玄静走进肃穆无声的大殿时,仿佛听见满殿的屏风和帷幕都在酷寒中簌簌发抖。她在御榻前笔直地跪下,龙涎香立即将她围绕起来。
“永安告诉朕,你都知道了。”
“永安公主?”裴玄静一愣,随即便释然了。为了给自己脱责,永安公主居然干脆向皇帝告发了裴玄静。恐惧会使人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裴玄静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以永安公主的自私和怯懦,出卖谁都会毫不犹豫的。
她平静地回答:“是的,陛下。”
抬起头看到皇帝的脸色,裴玄静吃了一惊。他比前几天见时又憔悴了许多。在裴玄静的印象中,只有身患重病的人才会如此急剧地衰败下去。她又看见从玉盘中散出的袅袅冰雾,心还是不由颤了一颤。辉煌如日的大明宫中,皇帝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远比她所设想的险恶得多。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想到这一点,她的内心便恢复了平静。
“你都知道什么?”
“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你知道了永贞旧事。”皇帝的语气很奇特,并不特别恼怒,反而有些悲凉。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陛下让妾知道的。”
“朕?”
“是陛下给妾看的永贞实录和内传,此外便是……天意。”
直到此刻,从永安公主到皇帝的种种表现,已经完全佐证了裴玄静的判断,她对自己的推理确信无疑了。在永安离开之后,裴玄静就从头至尾地思考过了。皇帝迟早要召见自己,要求解释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如果直接把皇帝弑父的罪行揭发出来,裴玄静将断无生路。
她不怕死,甚至还有些期待。从元和十年的那个盛夏开始,才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她先失去了长吉,又失去了崔淼,最后连纯勾都失去了。两年前怂恿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龙子时,裴玄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禾娘和李弥下落不明,以及崔淼最后嘱托给她的身世之谜,才使裴玄静又在大明宫中坚持了两年。像囚徒一般活着,没有尊严没有未来更没有自由,这样的生对裴玄静毫无吸引力。她早就受够了。
令她感到安慰的是,韩湘把李弥带走了。想想真是可笑,现在她只欠皇帝一个人的了。
何不趁此机会,将一切都做个了断呢?
没想到永安这么快就出卖了自己。不过她仍然可以抓住机会,最后再做一些事——
裴玄静想帮助段成式摆脱噩运,还想逼出崔淼的身世之谜。关于崔淼的身世,皇帝曾经派曾老太医给过她一个答案,但裴玄静根本就不信。时间太仓促,也许不能两者均达成,但哪怕做到其中之一呢?也可以对自己有所交代了吧。值得庆幸的是,在她和永安公主的谈话中,谁都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弑父!所以就还有余地可以周旋。
裴玄静拿定了主意,眼前似乎铺开一条坦途。这条路通向真相,亦通向彼岸,通向永恒不灭的信念。
裴玄静昂起头,朗声道:“陛下,天意昭示,先皇不是因病驾崩的。”
“哦,那是因为什么?”皇帝的声音也相当平稳。
“妾不知。”
“你不知?”
“妾只有对天意的解读。”
“说。”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在凌烟阁中显影,其诗变了两个字。经过妾的推研,变字后的诗说明了:先皇诏称崩于元和元年乙卯日,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死因,曾经发生过迁殡这种违背祖制的事情。就像……”她一咬牙,坚决地说下去,“就像当年隋炀帝弑父篡位,同样的罪行在本朝再度发生了。”
很久很久,清思殿中都是一片静默。裴玄静好像听见冰块在于阗玉盘中融化的丝丝声,又像是血液凝结发出的声音。最后她才听清楚,那是仙人铜漏不停滴答——时间在流逝。
“你是在说,朕就是隋炀帝?”
“不!”裴玄静叩首,“这只是妾解读的天意而已。”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漫无止境。
突然,皇帝道:“先皇并非因病驾崩,你说得没错。”
裴玄静不由抬起头朝皇帝望去,恰好看到一抹狞笑在他的唇边悠悠荡起。
“上天的昭示嘛——上天总是对的。”他俯瞰着她,“现在朕就告诉你,先皇究竟是因何驾崩的。”
一张笺纸轻飘飘地落在裴玄静的面前。
“看吧。”他命令。
裴玄静捡起纸,只看了一眼,便觉天旋地转。
那是崔淼的笔迹,潇洒不羁,风流自信。写的应该还是一份药方,但又与皇帝已经恩赐给她的那些药方不同。那些方子都是写在宫中专用的粉笺上的,而这张方子却写在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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