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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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仙观通往皇宫的地道,郭鏦听说过很久了,真当置身其中时,仍然有种堕入噩梦一般的虚幻感觉。地图他也曾经仔细地研习过,知道实际距离并不长,可为什么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血!”身边的士兵惊呼。

郭鏦也看到了,地上突然出现了绵亘的血迹,似乎是有人受伤了,被拖拽着向前。郭鏦退后半步,脚下又踢到了什么凸起物。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这里就是地图上黑、红二线的交接处!自己恰好站在一块巨大的铸铁上,靴子触碰到的是铁门上的钉子。

原来铁门打开后,便整个地阖在地上了。

尽管心急如焚,郭鏦还是情不自禁站定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恩怨凝聚之所,总会使人敬畏。今天,又有新一层的仇恨堆叠上去,压迫至深,永世不得超脱。

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跟着血迹追,快!”

血迹越来越淡,似乎是血渐渐流干了。又钻过一系列曲折蜿蜒的狭窄地道,前方豁然开朗。

“将军快看,在那儿!”

所有的火把一齐举高,照亮了这个地下的洞窟。前方倒伏着两个人。虽然郭鏦只在二十年前论莽替被抓时见过他,但是立即便认出其中之一就是论莽替——那具躺倒在地仍然像一座小山般高耸的巨大身躯,头上覆盖着野兽皮毛似的浓发。

在论莽替身边一步之外,还倒着一个人。脸朝下,身形又瘦又小,被论莽替一比简直像个儿童。两人的身上全都污秽不堪,散发出阵阵血腥的恶臭,同样一动不动。

郭鏦迈步过去。

“将军小心!”

“没事,我看他们都死了吧?”

话音未落,那个“儿童”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发出怪叫,向郭鏦直扑过来。

12

正月的风,从北面刮过来。高高在上的清思殿,无遮无挡,任凭寒风肆虐。站在殿前的御阶上,即使阳光刺眼,依旧冻彻骨髓。

高处不胜寒。

这里会不会是大明宫中最冷的地方?裴玄静想,应该是全长安最冷的地方吧。

但也一定是视野最开阔,景色最壮观的地方。正值严冬,长安城的上空覆盖着一层清晰的寒气,使千家万户如同沉没在海面之下。从这里看不到人烟和牲畜,生命偃旗息鼓,尘世的喧嚣亦不可闻。眼前的这座迷城仿佛是凝固的雕塑,很久以前就存在着,很久以后也会存在着,唯有你我已经消失,永远不会再来。

最好如此。幸亏如此。

“裴炼师,圣上正在小睡。”陈弘志缩着脖子,闪现在她的面前,“不能见你。”

“我有急事、要事!”

陈弘志赔笑:“天大的事儿也不行。”

“如果是和吐蕃人质,和金仙观有关的事呢?”

陈弘志的眼皮跳了跳,道:“圣上服丹以后,必须小睡半个时辰。若被吵醒,定然大发雷霆。这种时候不管回什么事儿,圣上都没好气,说不定就要了我们的命。炼师觉得合适吗?奴婢的命虽卑贱,好歹也是一条命啊。”

裴玄静无话可说。幸好郭鏦已经赶去地牢了,自己尚可等待。

陈弘志又殷勤地说:“外头冷,裴炼师随我到偏殿里等候吧。”

“那他呢?”

“他?”陈弘志跟着裴玄静的目光望去。

清思殿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跪着一个人。寒风鼓荡起他的衣袂,裹在紫色官服中的身躯瘦骨嶙峋。

裴玄静问:“他是谁?为什么跪在这里?”

“他是司天台监李素大人。裴炼师不认识吗?”

“听说过。”

陈弘志“哼”了一声:“从早上起跪到现在咯。圣上都说过了不追究,让他回家去。可他就是跪在那里不动,非要见圣上不可。咱家也没有办法赶他走啊。”

“我去看看。”裴玄静朝李素走去。

陈弘志亦不阻拦,只在御阶上默默凝望她的背影,目光晦涩。

到了跟前,裴玄静便发现陈弘志所言不虚。李素显然已经跪了很长时间,整张脸都冻成了青白色,胡子和眉毛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呼啸的寒风鼓动紫袍时,带出猎猎之声,好似有数不清的冰碴正在破碎。

司天台监笔直地跪在那里,就像一根冰柱。如果不是双眸中仍透出微弱的光,说他是个死人也不为过。

更准确地说,是一具骷髅。

绝食数日之后,波斯人的隆鼻凹目更加突显,皮肤薄如脆纸,骨头仿佛要从下面刺出来,触目惊心。

“李大人。”

裴玄静连唤了几声,李素的双眸兀自凝然不动,好像也冻僵了。

“没用的。”陈弘志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还是随我进殿避寒吧,裴炼师。”

裴玄静失望地转过身去,忽然,她听见有人在说话:“你是谁?”

她猛回头,惊讶地看到波斯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我是裴玄静。”

“裴玄静?”李素喃喃,“真的是你……”

裴玄静有些纳闷,李素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她说:“请李大人随我到偏殿暂坐,有些话我想问一问李大人。”

裴玄静伸手去扶李素,却像触到了一块冰。她一愣,又听李素在问:“裴玄静,你是裴玄静?”

“我是。”

“李长吉?你与他成婚了?”

裴玄静大惊:“长吉?李大人缘何提到长吉?”

“果然是你……”李素居然“呵呵”地笑起来,已然冻僵的面皮扯得七歪八扭,看上去极度狰狞。

裴玄静的震惊无以言表。短短几天中,已经有不同的人向她提起长吉,而且每次都带着诡谲的表情欲言又止。裴玄静实在不能容忍,自己心中最神圣的情感和最美好的人,被一次次用这么怪异的方式提起,仿佛在说一桩黑暗恐怖的异事。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亵渎,要说就说个清楚!

裴玄静正色道:“是的,我是李长吉的妻子。不知李大人有何吩咐?”

“纯勾……”

“纯勾?”

“对,一把名叫纯勾的匕首。”深陷的眼眶里闪着绿光,像猫眼,连表情也带出猫儿玩弄老鼠般的促狭,李素那张半死的面孔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他端详着裴玄静,“李长吉的手中有一把纯勾,他给你看过吗?”

裴玄静无法回答。

李素脸上的笑容却越扩越大:“哈哈,我明白了。我全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

李素朝裴玄静招手:“你过来,近前来说。”又压低声音,“可不能让别人听到。”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纯勾还在吗?”李素悄声问,“在你手上吧?”

“不,我没有……”

李素又笑了:“对,不要承认,千万不要承认。尤其不能让圣上知道。”

“圣上?”

“你不知道吗?天底下他最怕的就是那个……哈哈,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报应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那把匕首性命攸关,它是劫数!皇帝的劫数!大唐的劫数!”

“你们在吵什么?”陈弘志匆匆赶来,急道,“求求二位小点儿声吧,万一把圣上给吵醒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他还没说完呢,李素突然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清思殿的御阶跑去,没跑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陛下!吾儿李景度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行,自作孽不得活!波斯复国无望,李素备受大唐皇帝恩典无以为报,只求以一死谢罪!愿陛下千秋万岁!愿大唐国祚永昌!”

他向前猛冲,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御阶上。血水四溅,李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陈弘志跑过去一看,顿时面色煞白:“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急得团团乱转,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甲械相击,杀气腾腾。

陈弘志抬头看去,覆着一层冰霜的地面反射刺目阳光,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白茫茫的。崇殿巍阁的大明宫,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赤地千里。

直到郭鏦奔到面前,陈弘志才把他认出来。

“郭大人……”招呼没打完,却见郭鏦直愣愣地瞪着李素的尸体。

“哎哟!”陈弘志忙说,“这司天台监大人冷不丁就触柱而亡了,郭大人来得正好,待会圣上责问起来,您可得给我作证啊。”

“作证?我什么都没看见,怎么作证?”

陈弘志一愣,郭鏦为人忠厚,向来好脾气,今天怎么也如此火爆。

“圣上呢?我要立刻见圣上!”郭鏦脸红脖子粗地喊。

陈弘志扑上去捂他的嘴:“我的京兆尹大人啊!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点儿圣上还在小睡呢,小声点、小声点啊!”

“不行,你去把圣上叫醒!”

陈弘志扑通跪在他面前:“您就饶了我吧!”

郭鏦这才沉默下来,陈弘志见他不再坚持,总算松了口气,又见郭鏦摆了摆手,让跟随的兵卒将两具担架放下。

即使空旷无垠,即使疾风劲吹,当这两具担架靠近时,清思殿前还是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陈弘志捂着鼻子问:“郭大人,您抬了什么来呀?”

“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掀开盖在论莽替面上的布,陈弘志好奇地凑上去看:“吐蕃囚犯?”忽然“妈呀”一声,向后跌倒。

纠结缠绕,已经辨不出本色的毛发堆在面孔四周。整张脸肿得像个西瓜,还是被砸烂的西瓜,脑浆混着鲜血和其他认不出来的秽物,简直五彩缤纷。脸上皮开肉绽,眼珠吊在眼眶外,鼻子歪斜,嘴巴大张着,黑红色的涎沫已经凝固了。一条撕裂的伤口,贯穿整个脖颈,几乎将其截为两断。

最可怕的是,这张脸上遍布洞孔,密密麻麻如同蜂窝一般。

陈弘志喘着粗气问:“我的天,这是您干的?”

“我?”郭鏦苦笑,“我与这吐蕃人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此!”转向裴玄静道,“多亏了裴炼师啊。裴炼师所料不错,吐蕃人果然从金仙观地道潜入太极宫,又用硫磺硝石炸开牢墙,救出了论莽替,所幸我等及时赶到,那帮吐蕃人来不及逃走,终究寡不敌众被我等诛杀了。喏,这个论莽替也没能逃脱。”

裴玄静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还未从李素的惨死中缓过来,向来沉静的目光也有些飘忽,从郭鏦的脸上移到论莽替,又慢慢移向旁边的担架。那副担架上的人是合扑躺着,身量比论莽替小多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郭鏦:“论莽替是被炸死的吗?”

“不是。他跑了,都快跑到金仙观了。”郭鏦的语气很奇怪,“我原以为肯定抓不住他了。可没想到,他就死在金仙观底下的地窟里。”又指着论莽替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就是这个模样。脸,是用石头反复砸的;脖子上的伤口,是用牙咬开来的。”

陈弘志怪声插嘴:“用牙咬的?”

郭鏦横了他一眼,继续对裴玄静说:“还有论莽替脸上的那些窟窿,是用这个东西扎的。”

他将一根细细的金簪递过去。

裴玄静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由于持续的磨损,金簪的尖端变得锐利似针。挂在尾部的红穗子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线,将断未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尖叫起来:“这是从哪里来的?”

郭鏦被她吓了一跳,指着论莽替身旁的担架,话还没说出口,裴玄静就扑了过去。

李弥早已面目全非,但裴玄静知道是他。他的脸比之论莽替好不了多少,同样血肉模糊,可以想见当时的生死搏斗有多么激烈。唯一不同的是,李弥的脸上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这使他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可怕。

李弥全无声息,她却不敢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只是抖索着取下他嘴边的一块皮肉,那明显是从论莽替的脖子上咬下来的。

“他还活着……”裴玄静含泪道。

“是活着。只是一见到我们,就举起那根簪子乱扎,又踢又咬,根本不问青红皂白。我也是怕误伤无辜,就命人先将他打晕了。”郭鏦叹道,“却不知此人是谁,怎么会和论莽替在一起,又与他有何仇怨。但若非此人,论莽替肯定已经逃跑了。”

他诧异地看到,裴玄静将李弥的头轻轻抬起来,抱到怀中。

“炼师你——”

“我知道他是谁。”裴玄静温柔地擦拭着李弥的脸,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稍稍弄干净些,清秀的五官便显露出来,依稀原先的纯真模样,“他是我的弟弟。”

“哦!”郭鏦也记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当初那个差点被皇帝活埋的李家二郎吗?他不是失踪整整两年了吗?看来李弥一直就待在金仙观中,但他又怎么会杀死论莽替?

裴玄静的一只手中还握着那支金簪,凭着它,裴玄静便能隐约猜出李弥所遭受的,以及禾娘所遭受的悲惨命运……她的心剧烈地绞痛起来。

怀中的李弥睁开了眼睛,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落到了裴玄静的脸上。

裴玄静悲喜交加地呼唤他:“二郎……”

李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裴玄静。她立即发现,他的目光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不再有雨后清晨那般沁人心脾的透彻,却是一片可怕的浑浊。

裴玄静又唤了一声:“自虚。”她叫得很低声,但李弥肯定能听见。

忽然,李弥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随即翻身而起,用力把裴玄静推倒。裴玄静不及躲闪被压倒在地,李弥挥拳便向她的脸上身上乱揍。他的力气大极了,粗暴凶悍,简直就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几下就把裴玄静打得天旋地转。

禁军一拥而上,才将李弥拖开。

郭鏦上前扶起裴玄静:“裴炼师,你没事吧?”

“他不认识我了……”裴玄静颤声道。

“哎呀,此人疯啦!”郭鏦顿足。

被押在人高马大的禁军手中,李弥越发显得瘦骨伶仃,此刻他又安静下来,只是簌簌发抖。

裴玄静上前道:“各位将军,请勿伤害此人,他是我的亲人。”听到她的声音,李弥抬起头,混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星亮色。

郭鏦点了点头。

军士们松开手,李弥迟疑着向裴玄静跨出一步。

裴玄静含着热泪对他微笑:“自虚,是我,我是嫂子啊。”

李弥又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他从裴玄静手中抢过金簪,转身便朝清思殿上跑去。

“快拦住他!”

“护驾!”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喊叫。裴玄静跟着李弥刚跑到御阶上,就被双双按倒在地。

她挣扎着抬起头,一个身穿赭黄袍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裴玄静愣了愣,才从那双威严冷酷的目光中认出来——是皇帝。

第二章

鬼推背

1

太液池结冰了,远远望过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盘。

裴玄静听上年纪的内侍说起,过去太液池几乎从不冰冻。“天气变了,大明宫是越来越冷咯。”老太监边咳边叹。

也许是真的变冷了。裴玄静心想,自己在大明宫中度过的两个冬天,太液池都冻得硬邦邦的。

玉晨观位于太液池的西南侧,从向东的廊檐上看出去,整个水晶盘就在眼前。盘面并不平整,隐含水波的细微起伏,反射着一点又一点破碎的金色阳光。

从清思殿方向来人的话,必须绕过整个水晶盘。

裴玄静将东面的房门大敞,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在大明宫中,玉晨观的钟磬之声因别具一格的清润而受到称颂,并被写入诗句。钟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只有永安公主曾从廊前经过,倨傲地抬着头,径直前行。自从上次在三清殿前的谈话后,她就对裴玄静唯恐避之不及。裴玄静感觉得到公主内心的忐忑和恐慌,但她实在没有兴趣和余力去揣测其中的含义了。

终于,水晶盘的边缘照出一行人匆匆赶来的身影——京兆尹郭鏦大人真够辛苦的。

“裴炼师!”一见到裴玄静,他便兴冲冲地说,“圣上饶恕了李弥,也答应你的请求了。”

“太好了!多谢郭大人!”裴玄静面朝清思殿的方向深深叩头。这一叩,她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李弥劫杀了吐蕃囚犯论莽替,所以皇帝赦免了他的一切罪行,并且答应了裴玄静的请求,将已经完全痴呆的李弥放出宫,送到韩府由韩湘代为照看。京兆尹郭鏦将亲自去办这件事。李弥不可能留在大明宫中,这是裴玄静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妥善的处理办法。

李弥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不必担心他再泄露任何机密。尽管如此,皇帝的宽宏大量仍然超乎了裴玄静的期待。

裴玄静试探着问:“圣上他……有没有要召见我?”

郭鏦摇了摇头。

裴玄静有些困惑了。整整两年来,她在大明宫中咀嚼着对皇帝的仇恨,在心中已经把他描绘成了一个恶魔,但是今天他却对她十分通情达理。皇帝的恩典令裴玄静倍感不安。她不愿意对他心生感激,更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利用、被欺骗。

郭鏦说:“裴炼师,关于禾娘的事,我也问清楚了。”

“请郭大人告诉我。”

郭鏦叹了口气,简单地叙述了禾娘被吐突承璀的手下抓捕回京,又因熬刑被扔进地牢,遭到论莽替残酷凌辱直至惨死的过程。

“……他们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良久,裴玄静才能说出话来。

郭鏦低头不语。

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烧起来。裴玄静清楚地感觉到胸中烈焰舔舐的痛楚,刚刚的犹疑转瞬而逝,信念重新变得坚定。她冷静地说:“看来在这两年里,李弥其实一直都躲在金仙观下的地窟中,还很可能亲眼目睹了禾娘的惨死,所以会对论莽替恨之入骨……只可惜,如今他已经完全痴了。除非有朝一日他清醒过来,才能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郭鏦亦沉重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将一张纸递过去。

“还要麻烦郭大人一件事。”

郭鏦接过纸一看:“这诗……”

“我担心李弥见到韩郎还会发疯。所以想请郭大人在送李弥去韩府时,把这首诗交给韩郎。如果李弥不认得韩郎,便可以念这首诗给他听。”

“哦?”郭鏦不由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他疑道,“这是谁的诗?”

“长吉。”

“哦!”

裴玄静垂眸道:“我曾与李弥约定,任何人只要对他念出这首诗,便可以信赖。”

“可是他如今心智迷乱,还能听明白这诗吗?”

“能。”裴玄静坚决地说,“就算他忘记了一切,也一定会记得哥哥的诗。”

“好吧。”郭鏦将纸收入袖中,“哦对了,那些吐蕃人中有一个还活着,经过拷问,供出了飞天大盗的实情,与炼师的推断相差无几。据他说,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奸细,因需要多方打探情况,所以颇有几个掌握着飞檐走壁的绝技。元和十一年李素交出地下沟渠的图纸后,李景度便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神偷,为了有朝一日再将图纸盗回来。结果,两者便沆瀣一气,勾搭了起来。”

裴玄静点头道:“波斯人富有,除了京兆府中的图纸和玄都观中的两本道经,其余东西都可以花钱去购买。但一则容易暴露身份,二则以李景度的个性,尤喜制造惊天乱局。这次的飞天大盗案和当年的京城蛇患案一样,都是用古怪的现象闹得人心惶惶、天下大乱,乃为李景度的一大乐趣。当然,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转移大家的视线,让京兆府把所有的防范力量都放到佛骨上,从而使金仙观空虚,吐蕃人便可借机行事。为了不引起怀疑,另一批负责接应的吐蕃人一直等到迎佛骨的前一天才混进长安城。因为他们早就预料到,那天会有许多胡僧赶着入城,便乘乱偷盗了通关文牒,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混进来。”

“有道理,有道理。”郭鏦连连感慨,“真是多亏了炼师,还有李弥……终使他们功亏一篑。”

裴玄静却在想,李景度和吐蕃奸细算是罪有应得了。可是李素呢,他又有什么罪?

李素惨烈地自绝于清思殿前,竟无人再提及。为什么?难道佛骨案告破,司天台监的生死就引不起任何兴趣了?裴玄静的心中凉意丛生。还有,李素临死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纯勾,他为什么会知道长吉和纯勾的关系?

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厘清,裴玄静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京兆尹还没有离开。

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

郭鏦迟疑着问:“裴炼师,你想不想去看一看三清殿?”

“三清殿?”

“不是大明宫的三清殿,是太极宫里的三清殿。”郭鏦知道裴玄静误会了,忙解释道,“太极宫里也有一座三清殿,三清殿中亦有一座祭天台,关押论莽替的地牢就建在那座祭天台的下面。”

原来如此!

裴玄静的心中微微一动。长安城中三大内,东内大明宫和南内兴庆宫,她都已经在其中探寻过秘密了。现在,连西内太极宫的秘密也在等待自己了吗?

裴玄静抬起头,对郭鏦淡淡一笑:“郭大人,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马车向西穿过右银台门,便一路向南而行了。

走了一段,郭鏦开口道:“因大唐尊道,当年高祖皇帝迁入太极宫时,三清殿就建好了,专为供奉太清、上清和玉清三神。后来太宗皇帝在修建大明宫时,同样也建了一座三清殿。自高宗皇帝起,三清供奉转到大明宫中,太极宫中的三清殿便弃之不用了。只是,在这座三清殿的祭天台下面,建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地窟。”

裴玄静问:“和金仙观下面的一样吗?”

“比金仙观下的地窟更大更坚固。”郭鏦道,“正因为有这两座地窟的存在,使得在两座道观之间修筑地道会比较容易。”

“地道究竟是何人所建?为何而建?”

“金仙观下地窟直通太极宫三清殿中祭天台的地道,是在大历年间挖掘而成的。”

“大历年间?那就是代宗皇帝的时候了?”

“正是。”郭鏦干巴巴地讲述起来,“裴炼师肯定知道,金仙观是当年睿宗皇帝为金仙公主修道所建的。此后,皇家历代公主有出家修道者,均以金仙观为首选。大历年间,代宗皇帝的女儿华阳公主也曾在金仙观出家。华阳公主生得聪明美貌,从小就备受代宗皇帝的喜爱,只是体弱多病,代宗皇帝特意让她发愿修道,就是祈盼能消灾祛病。可惜华阳公主福薄,终究还是在二十岁刚出头时便病薨了。华阳公主离世,让钟爱她的代宗皇帝深受打击,没过几年也晏驾西去了。华阳公主是在大历五年入道的,年十八岁,二十二岁薨逝,共计修道四年有余,一直都在金仙观中。但是直到代宗皇帝驾崩之后,他为华阳公主在金仙观下修筑地道之事,才为人所知。”

裴玄静惊讶地问:“竟是代宗皇帝下令修筑的地道?”

郭鏦颔首:“是啊。代宗皇帝爱女心切,尽管华阳公主修道的金仙观就在皇城之侧,但他仍然不放心,恨不能日日见到女儿。可是不论皇帝出宫去见公主,还是公主回宫拜见父皇,都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所以,代宗皇帝便想出了修筑地道这个主意。”

“原来如此。”裴玄静问,“那后来又怎么会把论莽替关进去的呢?”

“请炼师听我说。贞元十六年唐吐大战,剑南节度使韦皋抓到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将其送至长安关押。因为论莽热的身份特殊,为了找一个秘密又妥当的关押地点,令德宗皇帝颇伤脑筋。最后还是先皇提出建议,将论莽热关押到太极宫三清殿下的地窟中。先皇认为,这样就等于把论莽热关在皇宫大内,吐蕃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冲破宫禁来救人。而且太极宫中的三清殿废弃已久,南、北面各为掖庭宫和皇家大仓,都是戒备森严的所在,周围从无闲人来往,可以保持绝对机密。”

裴玄静赞同:“这个主意很周全。”

“当时朝中仅有德宗皇帝和先皇,以及几位宰相知道论莽热的关押地点。可是正当大家都认为万无一失的时候,论莽热却逃走了!”

裴玄静没有追问论莽热是如何逃跑的。谜底昭然若揭,就在眼前。

“裴炼师已经猜到了吧?论莽热正是通过地道从金仙观逃出去的。更可恨的是,他还将金仙观中修道的女冠几乎屠杀殆尽。”

“当时金仙观中有女冠?”裴玄静十分意外。

“有。”郭鏦重重地叹了口气,“当时在金仙观修道的皇家女眷正是——郭贵妃。”

裴玄静不觉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郭念云也曾入道,而且就在金仙观中?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郭鏦略显尴尬地说,“那时郭贵妃刚嫁给圣上不久,新为广陵王妃。二人都年轻气盛的,难免有些嫌隙。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广陵王妃突然提出要入道观静修,德宗皇帝竟准了她。由于广陵王妃的身份,最适合她修道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难道说,就是在郭贵妃于金仙观修道的期间,论莽热逃跑了?”

“没错。”郭鏦用心有余悸的口气说,“不幸之中的万幸,虽然金仙观遭到灭顶之灾,但广陵王妃却毫发无损,只……受了点惊吓。”

“真的吗?”

“……其实还是有伤害的。广陵王妃受此惊吓,小产了,是个男婴。那本该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啊。唉!”

没想到金仙观中竟还藏着如此惊人的往事。裴玄静再次体会到了帝王家的可怕负荷。一切家事都是国事,一切个人的恩怨情仇都可能影响到天下兴亡。

她仿佛又看到了皇帝要将所有人活埋时的目光。裴玄静一直认为,他的目光充满了凶残。现在却突然想到,其中会不会还包含了隐痛?谁知道呢?没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他,因为天下只有他一人,是完全彻底地属于这个帝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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