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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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安国寺前案发之后,我们将李景度掌管的祆祠兜底翻了个遍。审问下来,祆祠中的波斯人对窃案确实一无所知。李景度只让他们准备铜鼎中的药料,再装扮成于阗人的模样将铜鼎搬去大安国寺。他们根本不知道香火引燃后会炸开,所以大部分未及躲闪,死得不明不白。本官据此断定,整件事都是李景度一人策划的。至于飞天大盗,则是他暗中找来的同谋,最令我担心的恰恰是这一点。”

“为什么?”

郭鏦愁眉苦脸地说:“从被盗的物品数量来看,这次在大安国寺门前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剩下的不知所踪。而佛骨还要在长安城中各大寺院继续供奉,旬月方会送回凤翔,所以……”

裴玄静明白了:“所以郭大人担心,毁坏佛骨的行动还会发生。”

郭鏦叹道:“我已经又加强戒备了,派出更多的金吾卫保护佛骨。可是就怕百密一疏啊。”

裴玄静心想,佛骨在长安城各大寺院中轮流安放,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够供奉礼拜,所以京兆府不可能将人们完全隔离开。供奉时,火烛香烟又是必须的,确实很难彻底防范。

她又想,真是多亏了韩湘和段成式,从丹经秘诀想到香火中的危险,并且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佛骨,否则在大安国寺前,昭示永恒的佛骨就已经灰飞烟灭了。那样的话,对于一心奉迎佛骨的皇帝来说,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她有些明白了,这次皇帝为何会对自己屈尊。

在裴玄静凝神思索的过程中,郭鏦和陈弘志都眼巴巴地盯着她,终于等到她自言自语般地说:“——可是,波斯人为什么要毁坏佛骨呢?”

郭鏦道:“波斯人信奉的是拜火教,故而对佛教在大唐兴盛不满?”

“不。本朝历来只有佛道相争。拜火教只是西域的一个小教,能够在大唐容身已是莫大的荣幸。”裴玄静摇头,“与佛为敌,轮不到拜火教。”

郭鏦怒气冲冲地说:“话虽如此,可那个李景度向来桀骜不驯,根本就是一个狂妄放肆、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会做出毁坏佛骨这种事来,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在元和十一年的京城蛇患一案中,江湖郎中崔淼就与李景度相互勾结,把长安城闹了个翻天覆地。郭鏦对李景度结怨已久,都是看在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的面子上才未加追究,谁知李景度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闹腾起来。这回他在大安国寺门前被炸得血肉横飞,脑袋都削掉一半,郭鏦还觉得不解恨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对此,韩郎和段小郎君有什么看法?”

郭鏦答道:“段公子受了伤,在家中静养。韩湘么,除了坚持要裴炼师办理此案,别的没再说什么。”

裴玄静说:“若要查办此案,我必须先面见韩、段二位公子,进一步了解情况。”

“这……”

郭鏦尚在犹豫,一旁肃立的陈弘志却插嘴道:“不行,圣上绝对不会同意的。”

裴玄静追问:“不会同意什么?”

“不会同意炼师离开大明宫。”

“让他们二人入宫来呢?”

“这也不可能。”陈弘志道,“他们一非皇亲,二无官职,外男按例不得入禁中。”

裴玄静冷冷地道:“那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长久的沉默。终于,郭鏦沉重地“咳”了一声,起身道:“也罢,我便斗胆再去求一求圣上!”

京兆尹大人匆匆离去。

陈弘志连连叹气:“炼师这又是何苦呢?”

裴玄静知道,在陈弘志看来,自己无疑又在逆龙鳞。没错,皇帝是有底线的,而裴玄静就是要试出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况且,既然韩湘和段成式坚决要求自己介入此案,很有可能还有其他想法。裴玄静当然懂得里应外合的道理。假如皇帝答应自己与他们会面,那是最好。假如皇帝因此震怒,甚而惩罚她。对于裴玄静来说,处境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大不了,皇帝要杀她。她一点儿都不怕。

裴玄静轻轻抚摸着锦匣。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开始,在她的奇遇中他就从不缺席。这一次,他果然又出现了。

9

被封为国师以后,柳泌发觉自己在大明宫中的处境越发微妙起来。

他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绝地求生,终于利用手中唯一的武器——丹药成功地东山再起,再度成为大唐最显赫的道士。尽管他的这个道士身份,几乎遭到整个道门的鄙视。

在得意之余,柳泌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自己这个国师,只能在大明宫中威风。出了大明宫,立即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更可笑的是,皇帝根本不允许柳泌踏出大明宫一步。

顶着一个国师的虚衔,柳泌必须对皇帝感恩戴德、竭力效忠,却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纠结党羽发展自己的势力,所以柳泌在大明宫中的前途将只系于皇帝一身。

这岂不是相当危险吗?

其他人是别无选择,而柳泌则是一着不慎,落到这步田地的,他实在是不甘心呐。

皇帝如今离不开他的丹药。为了使这种依赖更加牢固,柳泌每次只小心翼翼地炼三十粒丹,还编出一大套说法来支持自己的这种做法,说穿了就是自保的伎俩。皇帝看不看得透,其他人看不看得透?对此,柳泌只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柳泌对于未来相当忧虑。皇帝必须牢牢抓在手里,但除了皇帝之外,他是不是还应该再抓一些别的呢?可叹大明宫中,人人尽为皇帝的奴仆,还不及他柳泌呢。

更要命的是,大明宫中还有一个裴玄静。

除了皇帝,裴玄静是最了解柳泌罪行的人。不,应该说她比皇帝了解得更加透彻。假如她把所知道的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的话,柳泌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否保住这条性命。而且和柳泌相似,裴玄静在大明宫中的存在亦相当奇特。柳泌是烂到根处,死灰复燃。裴玄静则是功绩卓著,反遭冷落。柳泌总觉得,皇帝将裴玄静深锁禁中,绝对另有深意。他不敢想,这种深意也可能针对自己。

裴玄静,是柳泌的一桩心腹大患。平常没有机会和她见面,所以在上元节夜醮时,柳泌便抓紧时间探裴玄静的口风,却碰了个结结实实的钉子。

看样子必须先设法解决这个隐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在盘算,裴玄静却找上门来了。

柳泌大吃一惊,看来夜醮时的试探还是引起了裴玄静的兴趣,他赶紧迎出殿外。

正午时分,一天中最温暖的阳光照在三清殿四面飞檐的鎏金龙首上,光线有些刺眼,使等在阶下的裴玄静周身仿佛罩了一层紫烟。

柳泌径直走到她的对面,酸溜溜地打了个招呼:“是什么风把裴炼师吹来了?请入殿内坐吧。”

“不了,我只有一件小事请教柳国师。”

“哦,什么事?”

“昨天,佛骨迎出大内的第一天,就差点在大安国寺门前被毁。国师对此有何看法?”

“佛骨几乎被毁?”柳泌瞪大眼睛。

“所幸有人拼命保护,佛骨未遭劫难。”

“竟有这等事……”

裴玄静观察着柳泌的表情:“国师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柳泌勃然变色,“裴炼师这话什么意思?”

裴玄静淡淡一笑:“国师一向喜欢与佛为敌,我没说错吧?”

“你!”

裴玄静带来的消息太突然,柳泌一时竟无法从容应对。他深知皇帝有多么看重佛骨。佛骨遇险,以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确实会让人产生裴玄静所说的联想。

在刺骨的寒风吹拂中,柳泌的额头居然渗出汗来。

“你这是血口喷人!”他决定先以势压人,“裴炼师,说话得有证据!”

“国师要证据吗?”裴玄静不慌不忙地说,“在大安国寺前,有人点燃事先准备好的铜鼎香火,那香火中掺杂了硫磺、硝石和雄黄等物,一经引燃便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烈火浓烟冲天而上,周围死伤惨重。如果不是有人舍身相护,佛骨就毁了……”她盯住柳泌,一字一句地道,“硫磺、硝石和雄黄以一定的配比混合,能够在炼丹时起到伏火的作用。但配比掌握不当的话,就会造成大安国寺门前的那种可怕状况。而对此现象,一般人根本不懂,只有谙熟炼丹者才能够掌握!”

柳泌回过神来了:“裴炼师因此怀疑我与毁坏佛骨有关?”

“国师是不是很可疑呢?”裴玄静反问,“况且,数天前玄都观中的两本丹经被盗。据我所知,正是在这两本经书中,记载了硫磺伏火之法。为此,柳国师还去向圣上抱怨京兆府查办窃案不力,我没说错吧?”

“没错!”柳泌色厉内荏地说,“如今看来,正是丹经被盗,才使伏火之法外传,为歹人所用!如果京兆府能够早有行动,必不至于造成现在的后果!”

“柳国师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洗脱嫌疑了吗?可惜在我看来,实在是欲盖弥彰。”

柳泌气结。更令他胆寒的是,裴玄静的态度如此嚣张,单刀直入,似乎硬要把罪行安到自己的头上,难道她的背后有人撑腰?

他勉强镇定自己,问:“是什么人在大安国寺前行凶?查清楚了吗?”

“胡人。”

“胡人?”柳泌忙道,“看看,这就证明此事绝对与我无关了。我何时与胡人有过瓜葛?裴炼师,你要栽赃陷害也得先把局做圆满了吧?”他干笑几声。

“柳国师与胡人有没有瓜葛,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柳国师和韩湘子还是有些瓜葛的。”

“韩湘?”

“在大安国寺门前,拼命保护了佛骨的正是韩湘子。”

“他死了吗?”柳泌的脸色骤变。

“韩湘安然无恙。”

柳泌汗如雨下,厉声道:“我心清白,日月可鉴!裴炼师休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贫道还要去为圣上炼丹,失陪了!”说罢扭头便走。

裴玄静默默地望着柳泌的背影闪进三清殿中。殿门“吱呀呀”地合拢,陪同前来的神策军士在她的身后说:“裴炼师,请回吧。”

接下皇帝的查案命令后,裴玄静获得了部分的行动自由,可以由神策军士押解着在大明宫中活动了。

她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好。”

10

不出所料,皇帝断然拒绝了裴玄静与韩湘、段成式见面的要求。

刚刚过去一天,京兆尹大人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不少。他几乎是在哀求裴玄静了:“还请裴炼师看在佛骨的份上,看在长安百姓的份上,无论如何施以援手。”

裴玄静点头道:“郭大人请勿心焦。关于此案,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我记得郭大人说过,段公子曾在鸿胪寺核查过进城的异族僧人名单,从而推断出有人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给大安国寺进献香火。结果发现,冒充于阗僧人的正是李景度率领的波斯人。”

“正是。”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裴玄静道,“这些波斯人本来就在长安城中居住,为什么要偷窃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呢?”

郭鏦愣住了,想了想才说:“但他们的确冒充了于阗僧人啊?”

“他们只要假扮成于阗僧人,即可向大安国寺进香,没有必要偷通关文牒。通关文牒的唯一作用是进长安城,但是他们已经在长安城中了,为何还要偷文牒呢?”顿了顿,裴玄静道,“我想过了,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让另外一些人进城,而且是胡人。”

“又是胡人?”

“对,否则就不需要偷于阗僧人的通关文牒。只不过,这批胡人并非是死在大安国寺门前的波斯人。”

“那又会是什么胡人呢?”郭鏦越发糊涂了,“回鹘?石国?大食?吐蕃?”

“吐蕃!”裴玄静打断他。

郭鏦一愣:“吐蕃?为什么是吐蕃?”

昨天裴玄静到三清殿和柳泌对质,只是因为柳泌过去曾干过打击佛教的勾当,所以此次佛骨遭难,裴玄静便决定先去探一探他的口风。但是硬要将这个案子安到柳泌的头上,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柳泌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这两年来,他和裴玄静一样被皇帝拘禁在大明宫中寸步难行,要想在宫外实施那么周密的计划,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不得不佩服皇帝对柳泌的处置:既剪除了他的羽翼,又利用了他唯一的本事,绝对恰到好处。

在与柳泌的对话中,裴玄静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只除了……他那无法掩饰的极度恐慌,引起了裴玄静的注意。如果柳泌与佛骨一案无关,那么他在害怕什么呢?

韩湘曾经窥探到柳泌和吐蕃人勾结的秘密。从目前的情势来看,皇帝对此肯定还一无所知,否则柳泌就算真能练出长生不老丹来,皇帝也绝对饶不了他。

柳泌怕的正是这一点——吐蕃。

裴玄静在试探柳泌时,故意没有明说炸佛骨的是波斯人,只含糊说是胡人。柳泌却因为曾经与吐蕃人勾结的劣迹,马上做贼心虚地联想到了吐蕃人,所以才会慌张成那个样子。

冒充于阗僧人混进长安城的,有没有可能是吐蕃人?相比其他西域小国的胡人,敢于在长安城中闹事的,吐蕃人的可能性确实要大一些。

裴玄静问郭鏦:“郭大人,大食和波斯都不信奉佛教。那么其他胡人呢?”

郭鏦道:“据我所知,西域各国原先信佛者众,不过近年来随着大食势力的扩张,不少小国都改弦更张,不再信仰佛祖了。”

“吐蕃呢?”

“唯有吐蕃的佛教传自天竺本源,故而吐蕃人笃信佛教,比之中原更甚。”

“所以,应当不是吐蕃人。”裴玄静思忖道,“原因有二,其一,吐蕃人敬佛,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申请向大安国寺进香,并不会引起怀疑;其二,吐蕃人笃信佛教,所以他们不可能密谋做出毁坏佛骨之事。”

郭鏦迟疑着问:“所以……就换成了波斯人去炸佛骨?”说罢连连摇头,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对啊!”裴玄静却盯住他道,“吐蕃人先冒充于阗僧侣混进城,然后换由波斯人去执行炸毁佛骨的行动。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而且不管是吐蕃还是其他胡人,他们混进长安城后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做什么?”

郭鏦喃喃:“是不是还想对佛骨动手?”

“假如是吐蕃人,就不会。”裴玄静坚决地说,“他们对佛陀的信仰极其坚贞,怎么可能去损毁佛骨?”

她看着脸色骤变的京兆尹:“郭大人,您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

裴玄静厉声道:“事已至此,郭大人如果还要刻意隐瞒的话,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郭鏦急道:“裴炼师!咳,我直说了吧——在飞天大盗一案中,京兆府也、也失窃了。”

裴玄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问:“京兆府被盗了什么?”

“……是一张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长安城地下沟渠的图纸?”

“是,而且是在元和十一年时重新绘制的,比原来的图纸详尽许多。”郭鏦看了一眼裴玄静,“裴炼师还记得那一年的蛇患案吧?”

她当然记得。

“当时,波斯人李景度与江湖郎中崔淼合谋,在长安城四处引发蛇患,崔淼则以灭蛇为借口,伺机探索城中各处的地下沟渠,绘成图纸。此事败露后,李景度的父亲、司天台监李素带着图纸来向我求情,并担保此图再无副本。我看在李素的面上,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兼之崔淼郎中救下皇子十三郎,立了大功,便自作主张没有追究。他们绘制的图纸,我就收在京兆府中了。没想到……”

裴玄静在震惊中沉默着。

郭鏦等了等,补充道:“只因我原先把图纸之事隐瞒了圣上,所以这次图纸被盗,我也没敢向圣上提起。”

裴玄静哑声道:“崔淼已经不在了……所以除了郭大人之外,知道图纸的人只有李素和李景度父子。”

“是的。”

“好。”裴玄静点了点头,“我们已经知道,李景度是大安国寺前佛骨劫难的主谋,而飞天大盗一案中失窃的东西都与之相关,所以李景度无疑也是飞天大盗案的背后主使。京兆府中所藏的京城沟渠地图,毋庸置疑也一定是李景度策划偷窃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图纸藏在京兆府中。看来司天台监李素大人当初说的是实话,李景度手中亦无副本,否则就没必要偷了。”

“可是他偷图纸又为了什么呢?”

“郭大人有没有去问过李素大人?”

郭鏦哀声叹气:“李景度一死,李素就上表肯求圣上降罪。圣上至今尚无答复,李素便自我禁闭在府中,不饮不食。我去见他时,人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对于我的问题,他一概置若罔闻,闭口不言。唉!我觉得他是有了死志的。”

“所以从司天台监那里,郭大人什么都没问出来。”

郭鏦低头不语。

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问:“失窃的图纸与京兆府的原图有何不同,郭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郭鏦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小心地摊开在裴玄静的面前。裴玄静不由横了他一眼,看来外貌忠厚的京兆尹大人早有准备了。

郭鏦对裴玄静的眼神视而不见,指着图纸道:“这就是京兆府原先的图纸,但我把李景度、崔淼那份图纸上不同的部分,都标在上面了。”

在一整张泛黄的陈年旧纸上,若干条新鲜的墨迹显得格外突兀,扭曲如蚓。

裴玄静一眼便看到了:“金仙观!”

图纸上金仙观的位置,先用黑墨画线,蜿蜒至坊墙。从坊墙这端开始,又有一条用红墨画出的新线,一直延伸进了皇城内部。整张图纸上唯有这一条红线,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郭鏦道:“金仙观下的地窟,以及地窟和暗渠相连的连接点,都是李景度和崔淼他们标注出来的,在原先京兆府的图纸上并没有。”

裴玄静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是的是的。崔淼曾经让禾娘哄骗李弥,去金仙观后院的地窟下一探究竟。后来段成式带着皇子十三郎李忱去地窟下面找“海眼”,差点儿被暗渠中涌来的河水淹死。段成式拼命游出沟渠,凑巧为崔淼所救,他与十三郎的性命才得以保全——这些,都是她知道的。

原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就标在了这张图上。

可是——她指着那条突兀的红线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是李景度的图上标出的吗?”

“不是。”郭鏦的语气很古怪。

“不是?”

“李景度的图上只标出了黑线的部分,到坊墙的位置就中断了。据我所知,坊墙的地下建有一扇铁门,已经封死多年。上次段成式和十三郎去地窟玩耍时,不知怎么触动了机关,将铁门打开,才使他们误入后面的地下暗渠险些丧命。而崔郎中和李景度以灭蛇为借口,最远只探查到铁门,就此路不通了。所以,在他们绘制的图上只标注到坊墙的位置。”

“郭大人,我问的是红线的部分!”裴玄静快要耐不住性子了,“是谁画上的?而且,这条红线怎么会通向皇城里面呢?”

郭鏦看着裴玄静:“裴炼师,红线是我画的。这才是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

她好像有些听懂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从金仙观下的地窟可以直通皇宫大内?”

郭鏦缓缓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全明白了!

为什么金仙观的后院会成为皇家禁地;为什么当皇帝发现污水涌出池塘时,会立即下令填埋地窟,甚至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为什么在事件平息之后,皇帝还是封死了池塘,并派出禁军严密守卫金仙观。

她喃喃道:“崔郎只探得地窟到铁门为止,所以李景度的图纸上只画到了坊墙。而坊墙后的秘密……”

“除了圣上,只有司天台监李素与我是知情人。”郭鏦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次段公子虽然开启了铁门,但他和十三郎为了躲避涌入的河水,走了岔路,从暗渠凫水而出,并没有走到通向皇宫的这一段地道。”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幸而崔淼和段公子都与金仙观地窟的真正秘密擦肩而过了,否则早在元和十一年,他们几个就都没命了。”

裴玄静追问:“地道通向宫内何处?”

“嗯?”郭鏦好像连耳朵都不听使唤了。

裴玄静加重语气再问一遍:“请问郭大人,金仙观的地窟通向皇宫内的什么地方?”

“通向——西内太极宫。北面是大仓,南面是掖庭宫。”

“究竟是哪里?”

郭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浮汗,道:“在掖庭宫和大仓之间有一片空地。空地的地底下,建有一座地牢。”

“地牢?”裴玄静问,“建在宫中的地牢,肯定是关押什么重犯的吧?”

“据我所知,那座地牢自建成后总共只关押过两名……吐蕃的囚犯。”

“吐蕃的囚犯?”裴玄静的声音也变了。

“第一个被关的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贞元十六年时,大唐与吐蕃曾有过一战。当时的剑南节度使韦皋抓住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并将他送到了长安。德宗皇帝决定把论莽热作为人质,就关押在太极宫西隅的地牢里。可是,论莽热却在贞元十七年时逃脱了。”

“从皇宫中的地牢逃脱了?”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郭鏦尴尬地说:“咳,此中曲直先不详述了吧。总之,论莽热逃出长安后,德宗皇帝命太子,也就是先皇顺宗皇帝负责追捕他。贞元十七年末,论莽热被先皇派出的杀手诛于大唐边境。当时,从吐蕃前往接应论莽热的正是他的弟弟论莽替。结果,这个论莽替又落到了大唐守军的手中,也被送往长安,就像他的哥哥一样,关进太极宫中的地牢。直到……直到今天。”

“今天?”裴玄静追问,“吐蕃人质论莽替直到今天还关在太极宫的地牢中?”

“是的,关了都快满二十年了。”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

吐蕃人质——宫中地牢——金仙观——李景度——硫磺伏火法——飞天大盗——吐蕃人!

裴玄静问:“郭大人,金仙观外还有金吾卫把守吗?”

“自从炼师入宫以后,圣上便命将金仙观中的女冠们统统遣散了。金仙观重新封闭,平时仅有几名金吾卫巡逻值守。不过,近日佛骨案发,人手严重不足,我把那几名金吾卫也都调去保护佛骨了。”郭鏦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心虚地追问一句,“怎么,炼师认为有问题吗?”

“我以为有问题吗?”裴玄静厉声反问,“郭大人还不明白吗?贼人真正的目标不是佛骨,是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张口结舌。

裴玄静的话语疾速而出:“据我粗粗推想,整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在长安城中一直埋伏着吐蕃的奸细,为了救出关押在宫中地牢里的论莽替,他们谋划了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直到最近,他们终于和波斯人李景度勾搭在了一起。圣上将要奉迎佛骨的消息传出之后,吐蕃人便与李景度合谋了一个计划——首先,由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人负责偷窃硫磺伏火法所需之材料,还有炼丹秘诀和地下沟渠的图纸。他们有时单独行动,有时结伙,以吐蕃的方式设彩绘面,使人无法辨识真容。百姓们便误将其视为青面獠牙的鬼怪。又因吐蕃人常年不沐浴,兼食物习惯所致,身上有股异味,更让百姓以讹传讹成了所谓的狐狸精。”

“原来飞天大盗是吐蕃人……”郭鏦听得晕头转向。

“波斯人李景度不敬佛,蓄意毁坏佛骨。但如果他用手下的波斯人去收集硫磺等物,就会将嫌疑引到他自己的身上,所以由吐蕃人代为行事,正中他的下怀。而在李景度的手中,恰好握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可以和吐蕃人做交换。”

“金仙观!”

“对。”裴玄静道,“虽然在元和十一年的那次蛇患中,李景度他们未能突破铁门后的秘密。但是方才郭大人说了,司天台监李素对此是清楚的。而李景度作为他的儿子,想必也获知了这个秘密。于是吐蕃人和波斯人便各取所需,制造出了这一场佛骨之难!至于迎佛骨前一天以于阗僧人身份混入长安城的,肯定也是吐蕃人。他们一方面用于阗僧人的身份申请在大安国寺前进香,为波斯人创造接近佛骨的条件。另一方面,我相信这批新入城的吐蕃人定然都是精兵壮士,是被特意派来接应论莽替的!”

裴玄静厉声道:“郭大人!以我之见吐蕃人将利用硫黄伏火法产生的巨大威力,破开金仙观的地窟屏障,循地道进入太极宫中。而一旦他们进入了太极宫,就如同引狼入室,不是劫走吐蕃人质那么简单了!”

“那、那该怎么办?”郭鏦跳起来,“我这就去布置金吾卫,重兵把守金仙观!”

“等等!”裴玄静拦道,“现在去守金仙观已是舍近求远了。郭大人,我建议你立即去太极宫的地牢转移吐蕃人犯!”

“炼师说得有理!我这就赶去太极宫,只是圣上那里……”

裴玄静道:“我代郭大人去回圣上,你看怎样?”

“那便有劳炼师了!”郭鏦不及多话,率领手下匆匆离去。

寂静突如其来,迥异的气氛令裴玄静有片刻的懵懂——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去见皇帝?但这又是势在必行的结果。整整两年过去,也到了该见一见的时候。

裴玄静理了理衣袂,朝东南方向的高地走去。朝会的时间已经过了,皇帝应该在清思殿中。

11

太极宫的西隅,肯定是长安三大内中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北面的皇家大仓和南面的掖庭宫,都是神策军时刻戒备巡逻的绝对禁地。不分白天和黑夜,从掖庭宫中传出的细若游丝的哭声总是盘旋在上空,再被乌鸦的鸣叫打散。

三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宫墙,夹在大仓和掖庭中间的这条狭长地带,终日不见阳光。哪怕在此走一走,都会令人胆战心惊。狭长地带的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圆形祭台,和大明宫三清殿中柳泌夜醮时的祭天台一模一样。

当郭鏦率众赶到祭台前时,负责守卫的禁军十分诧异:“郭大人,您怎么来了?”

郭鏦命道:“立即打开地牢,把吐蕃囚犯论莽替提出来!”

“这……”禁军拦道,“大人有圣上的旨意吗?”

“哎呀,旨意马上就到!事发紧急,先行动吧!”

“不行!地牢中是朝廷要犯,没有看到圣上的旨意,我们无权打开地牢!”

正在僵持,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伴随着闷响,众人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大家异口同声喊道:“地牢!”

守卫率先跑上祭台,将中央的圆石移开,豁然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郭鏦带头钻了进去,还没下几个台阶,浓烟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呛得众人眼泪直迸,咳嗽连连,几乎是摸索着找到了地牢的门外。突然,数道寒光划破弥漫的黑烟,向他们袭来。

一场混战开始了。

血肉横飞中,浓烟渐渐散去。从地面涌来更多的禁军士兵,终于能够看清现场——简直让人魂飞魄散。倒在血泊中的,既有披着甲胄的大唐禁军,也有全身黑衣已被血浸透的异族人。而在原先的地牢最深处,破开了一个大洞。

郭鏦踏着鲜血和残肢冲入地牢,面对中间的空铁笼,顿足大喊:“跑啦!论莽替还是跑啦!”

铁笼旁倒着一个神策军士,满面血污,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郭鏦俯下身问:“怎么回事?!”

“我、我听到下面……有怪声,就、就开门进来看……突然,那边墙上就……”神策军士艰难地抬起手臂,颤抖地指向前方。郭鏦悚然发现,这名士兵的手掌已经整个不见了,手腕处的骨头戳在外面,鲜血淋漓。

郭鏦强自镇定,望向墙上的大洞。洞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像大张着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口。

“墙上突然……爆、爆开大洞,火和烟冲、冲过来,我给震飞了,晕……他们砸开铁、铁笼,论莽替跑出来……”

“人往哪儿跑了?”

“听到有人来,那些人就、就冲到上面去断后……论莽替往、往洞里逃了……”

士兵头一歪,气绝身亡。

郭鏦举剑一指,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快给我追!”

地道和暗渠,缠绕交错,四通八达。郭鏦带着众人像落入一个黑暗的巨大迷宫,到处乱撞一气,论莽替却踪迹全无。

郭鏦急得近乎癫狂,突然,他大吼一声:“地图!”

怎么早没想到?

郭鏦直拍脑袋,从怀中摸出地图,在幽暗的光线中拼命辨识——那条红线。

论莽替一定会朝金仙观逃跑吗?郭鏦不知道。一旦进入暗渠,论莽替就能从长安城的任意一个角落钻出来。但是直觉告诉郭鏦,必须沿着红线追击!

“跟我走!”

他们疯狂疾奔,仅一人高的地道中回荡着脚步、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每到一个路口,郭鏦便根据地图判断方向,然后继续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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