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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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两扇窗亮着灯,底楼和二楼各一扇。他瞅了半晌,见没有人影,便快步溜到底楼那扇窗边黑影里,见窗纸角上有个细缝,便凑近朝里窥望,里头摆着锅灶,烧着炉火,是间厨房,但没有人在里头。上二楼的梯子就在旁边,他先觑了一阵,见没有人,便忙走过去要上去。可那梯板一踩便发出咯吱声,在静夜中异常刺耳。他只得缩回了脚,向两头望了望,见前面楼边有棵大树,粗枝丫正好接近上头楼梯口。他便轻步过去,摸着树干试了试,粗细正好爬。他自小爬树,十分惯熟,抱住树身,手足并用,片刻间便已爬到那根粗枝。他伸手抓住栏杆,轻轻一翻,便上了楼台。他不禁得意一笑,见楼上也没有人,便轻轻走到那亮灯的窗边。窗户关着,他不敢乱动,贴墙静听。

里头传来一个女孩子柔细的声音:“姐姐,何妈给你熬了一碗果木翘羹,你喝一些吧。”

“好,先搁着。你去歇息吧。”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子,声音清亮。

这自然是那丫头和梁红玉。屋里随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朝房门走去。石守威忙轻步移到房门外,贴墙站着。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房檐遮住了月光,看不清面容,只见纤瘦身影。他等着那丫头轻手带好门、转身要走时,倏然出手,朝着那丫头脖颈上一砍,那丫头只发出蚊子一般的嘤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他忙伸手抱住。这一招他曾跟着一位拳师苦练过,瞬间击晕一个人而不致伤命,位置轻重尽都精准。他将那丫头的身子一掀,扛在肩上,便朝楼梯走去。这时已经不怕脚步声,不过他还是尽量放轻脚步,照着丫头下楼的轻重步数,小心下了楼。前后仍没有人,他忙扛着那丫头钻进树丛中,放到地下,取出布袋,将那丫头套进袋里,用绳索扎紧袋口。这才又重新扛了起来,快步走到墙边。他放下布袋,先牵着绳索另一头,纵身攀上墙,而后将布袋拽上去,又吊放到外面地上,随后跃下墙头,扛起那布袋就朝前街走去。

走到红绣院正门附近,他见一辆厢车停在红绣院门前,下来了三个人,走了进去。那辆厢车瞧着是租赁店的车,他忙急步赶过去,一问那车夫,果然是。他忙说:“送我去新门外杀猪巷。”

梁兴从梅大夫医馆回来,已是深夜。

到了黄家院门前,他伸手一推,仍给他留着门。他轻轻推门进去,院里月光洒地,一片安静。他小心闩上了院门,轻步走进堂屋。

“你回来了?”这回是施有良的声音。

“施大哥还没睡?”

“鹂儿要等你,我见她忙了一天,就让她先去睡了。”施有良打着火石,点亮了油灯。灯光映照下,他一脸疲惫,满眼忧色,“紫玉姑娘为了你的安危,才安排你到这里。你这样接连出去,若是碰见那些人,可怎么好?”

“施大哥放心,我一直很当心。”梁兴坐到了施有良对面,笑着说,“说起来,我倒是有些盼着他们动手,只可惜他们似乎已经顾不得我了。”

“你千万莫大意了。”

“我知道。”

“你连着三晚出去,究竟去了哪里?”

“去见了几个人。”

“什么人?可查问到什么了?”

“目前仍然乱麻一般,还理不出什么头绪。”

“你这样没头没绪、东奔西走恐怕不是办法,得提起纲目来,才好。”

“哦?施大哥觉着纲目在哪里?”

“我细想了这几天,纲,恐怕在钟大眼船上。”

“嗯,我被卷进去,也正在钟大眼船上。那么,目呢?”

“清明那天正午,虹桥下那只大客船遇了事,接着又起烟雾、闹神仙,离奇失踪。你说翰林画师张择端先生瞧见,那船出事前,有两个人从那客船跳到了钟大眼船上。其中一个是死了的假蒋净。另一个外面穿着船工布衫,袖口却露出一截紫锦。我觉着,这整场事件的目,应该正是此人。”

“哦?施大哥为何这么想?”

“其一,此人来自那只离奇客船,他里头穿着紫锦衣,应该不是普通船工。外面套着船工布衣,自然是怕被人认出。其身份来路恐怕不简单;其二,你也说过,钟大眼的船那天泊在那里,应该正是为了接那个紫衣人;其三,假蒋净应该是受人指使,将那紫衣人接到钟大眼船上。他之所以会死,自然是幕后之人怕他泄露此事,杀人灭口;其四,你说张择端先生还瞧见,钟大眼船上小舱里原本有两个人,一转眼那两个人就不见了,这两人,一个恐怕是那紫衣人,另一个则是军巡铺厢兵雷炮要寻的那个姓牟的。两个人消失,这才是整桩事情中最诡秘之处,也应该是关键所在。”

“头绪太多,我竟疏忽了这个紫衣人。这人什么来路?”

“目前我也不清楚。但整桩事全都缘起于此人。”

“我下了钟大眼的船后,军巡铺的雷炮接着上了那船,紧跟着又有一个冷脸汉子,带着三名帮手也上了那船,将那船押到了上游。那个冷脸汉子又是什么人?他是否也是为那紫衣人而来?”

“嗯…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些都是外一层的人,不必分神。《尉缭子》言‘力分者弱’,孙子也说众寡之别在于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只有紧盯着紫衣人,查明此人消失的真相,找见他的下落,这事才能了结。”

“嗯。”

游大奇独自躺在那只小篷船里,心随着月下水波和船身一起摇荡起伏。

这一昼夜的遭遇,比他之前活过的二十八年更难、更长,也更滋味莫名。先是脸被划烂几十道口子,从一个俊男子成了一个丑怪之人,生念顿丧,投水自尽。接着被桑五娘救起,竟结成了姐弟。觉着这寒凉人间,尚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赤心赤意地好,自己的心也终于起死回生,愿意尽一切力量去帮这位姐姐寻回自己的儿子。这一死一生,真如蜕蛹化蝉一般,痛到了极处,却也乐到极处。这乐,并非狂喜大笑,而是如身子下这只小船,原本漂泊无依、无所归止,这时终于找到这个水湾泊处,被一根缆绳牵系,才终于得安得宁。穷、苦、患、难,都再不必怕。

然而,桑五娘一段话却立时勾起他心中那片痛处:明慧娘。

昨天傍晚,在汴河岸边,远远望着明慧娘背影,他还诚心动念,要在明慧娘眼中做一个儒雅君子。然而回到安乐窝,脸就被划烂,莫说儒雅君子,便是一个平常人都已做不得。连生念都丧尽,何谈明慧娘?因此,从脸被划烂,直到桑五娘提到这个名字前,他虽然万般心绪翻涌,却一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底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惊又痛。但若仅止于此也好,以他如今这张脸,只能对明慧娘断念死心,就如被烫伤的疤一般,由它慢慢自愈,变作个死痕留在那里。

然而,他偏偏想到了一件事,明慧娘和桑五娘、丁豆娘一样,孩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但他先后向茶肆店主和川饭店曾胖子打问过明慧娘,两人都只提及明慧娘夫妇,都没说他们有孩子。若是她真有孩子,孩子又被食儿魔掳走,那羊儿巷口茶肆的店主必定会说起,可那店主说起明慧娘时,平平常常,毫无异样。另外,让他更生疑的是,虽然自己只见过几回明慧娘,但每次他都死死盯着明慧娘的脸,生怕看漏了一眼。明慧娘脸上、眼中始终都淡淡静静,并没有什么忧虑,更没有像桑五娘、丁豆娘那样满脸憔悴、满眼焦忧。

明慧娘在说谎?她并没有孩子?即便有,也并没有被食儿魔掳走?

若是如此,她为何要说谎?又为何要和丁豆娘她们一起寻孩子?

游大奇随即想到明慧娘的丈夫,她那个姓盛的丈夫行事有些古怪,他们那只船就更加古怪。那本是一只杭州远程客船,翟秀儿去税关打问到,这两三个月,它从未离开汴京,不断往返于虹桥和税关之间。既不运货,也不载客。

丈夫古怪,明慧娘作为妻子,自然也不会脱身事外。这对夫妇究竟是什么来路?在汴京做什么?她为何要装作自己孩子也被掳走?

游大奇原本只想把这事藏在心底,但这又事关桑五娘孩子被掳,不能不问。他犹豫了许久,才跟桑五娘说:“姐姐,我想托你一件事。原本这事我该自己去问,可是我…”

“你尽管说,我替你去办就是了。”

“姐姐能不能去东水门外虹桥南街的羊儿巷,跟巷口那间茶肆的店主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

“赁了川饭店曾胖宅子的那对杭州夫妇有没有孩子?”

“你打问这个做什么?”

“这事极要紧,只是眼下我不方便说。”

“成。既然要紧,我这就去。”

“姐姐最好再向那夫妇的邻居打问打问,这样更牢靠些。只是莫要让那对夫妇知道了。”

“知道了。”

曾小羊喜得走路都像雀儿一般,一路笑着赶往杨九欠家。

他如愿从胡大包那里诳到了讼状和赔羞字据,有了这两页纸,不怕杨九欠不慌。一路上,春风柔柔摸着脸,日头痒痒照着全身,他心里敞亮得像开了条通天大道,不由得想起他过世的爹。他爹性子极粗躁,马粪一般,说话行事从不过心,一张嘴、一举动,常常就会得罪人。因此,从军近二十年,才勉强攀到节级的位次,只做了个小小军头。去了边关苦寒之地,那性子怕是更不着前后,粗粗躁躁地就送了命。他娘虽好些,那心也憨实得红薯一般。遇了好事,不管是不是真好,只会咧着嘴憨笑;遇见歹事,就只会用那双胖手揪着袖子抹眼泪。活到一把年纪,心里却仍没有一点儿成算。

马粪碰见红薯,竟能生出这么一个机巧灵便的儿,曾小羊自己都觉得稀奇侥幸。

让他欢喜的不只是诳到了这两页纸,也不只是能从杨九欠那里诈出一些钱来,这一笔能得的毕竟有限。最让他欢喜的是自己总算找见了一条赚钱的大道。想起儿时,他爹那性子说雷就雷、说雹就雹,从不管他对错,喜了就疼到命,恼了不是一巴掌,便是一脚,从来没有个征兆。曾小羊为了少挨打,从小就练就了听风辨色、避难远祸的本事。

从前,这本事只用在他爹身上。他爹亡故后,便撂到一边,从来没正经用过。直到这一回,他才发觉这本事的好来。三言两语,甚而只要人眼眉动一动,他便能觉察出这人的喜怒好恶。加之这两年在厢厅里走动,东南外厢近万户人家店肆,他哪扇门没踏过几回?人谁没有个暗处、短处?只要寻着这短处,再好生动动心思,这钱便像渔人们养鸬鹚一般,不停捉鱼,不停吐,你只管张开袋子收便是了。

做这件事,只要不侵扰良善,专盯着那些行恶使歹的人,从他们袋里讨钱,便算不得不义,反倒是惩恶罚奸。这样,在黄鹂儿面前也不怕说出来。只要能赚到钱,又不怕说出来,就算样貌、气概、武艺都比不得斗绝梁兴,却也算是个堂堂正正有本事的人。

想明白这道理后,他心里越发敞亮,以前寻不见其他出路,才想着继承父业去从军。如今有了这条银子铺的大道,还从个鸟军?粮俸仅够活命,时时又得受老军、节级、将校们欺压,哪年哪月才能熬成个指挥使威武一回?万一像父亲那样,上了战阵,连性命都白赔进去。

他一路欢想着,不觉间已经走到杨九欠家那条街。那街叫竹石街,通街都是卖竹木瓦石的店铺。杨九欠因在堤岸司,仗着这便宜,在这街上赁了一间当街小楼,开了间砖石铺子,卖青砖石条,让他妻子经营。他又在外头东抠西欠,因此一家过得甚是充裕。

曾小羊还没走到杨九欠家的铺子前,就先一眼瞧见那铺子门框上挂着白布,是孝帘!他心里一惊,忙快步走过去,朝里一望,铺子里头也挂着些孝布,砖石堆里靠墙那张桌子上供着个灵牌,他虽认字不多,但上头的名字还认得:杨午。

第十四章 新光、玉环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武经总要》

洪山来到了武严营。

离开四年多后,再回来,见破旧营门仍大大敞开着,门板又缺了两块。门前旗桩上那面营旗也早已褪色,几乎辨不出上面的营号。旗脚碎成几条,老军残须一般,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扬动。虽说瞧着如此破败散乱,他却仍像是回到家了一般,胸口涌起一股悲暖。

十二年前,他二十一岁,在军头司注了军籍,左额刺了几个墨字。他问那刀笔吏刺的是什么字,那人说是“武严营第二指挥”。他又问“武严”是哪两个字,那人说“威武无敌,军法峻严”。他听了心头又振奋又敬畏,换上新军装,和几个新兵一起,兴兴头头赶往南城外军营赴任。那时一伙人里就有程得助和韦植,只是两个人都不太言语,他也没多留意。一路打问着到了军营,一望见营门如此旧败,他顿时便丧了三分气。走进营里再一看,兵将散漫,妇孺满营,闹闹嚷嚷、烟熏火燎的,哪里是军营,简直像是个草市。不见威武,更没有峻严。他越发沮丧。之前,他听长者说,我大宋养兵百万,比周边小国一国的人都多。可年年还要给大辽、西夏供岁币,才能保住安宁。他一直纳闷不已,甚而有些负气。到了武严营一看,心里顿时明白了。

到了营里,见过都头,各自分派了营房,他们十来个新兵住了两间营房,七八个人挤一个通铺。第二天一早,那都头便派人唤他们去校场,他们忙套上军装赶到校场,只有都头一个人在那里,手里握着根马鞭。都头沉着脸吩咐,新兵都须验视身体,让他们全都脱光。他们都惊住,互相望着,谁都不愿先脱。洪山之前已听人说,新兵到营,都要受些欺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何况当时正是腊月寒冬。他心里又恼又怕,却哪敢流露。都头不耐烦,猛然大喝一声。他们全都吓得一哆嗦,却仍彼此延挨着。都头越发不耐烦,又喝了一声。大家这才慢慢脱下了袄子,又脱掉了汗衫,露出光脊背,冷得直打战。那都头又暴喝一声:“都脱光!”洪山心里一阵阵悔恨,又不是真的没了生路,为何偏要选这条世人皆嫌的路?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认命。他和其他新兵一起弯下腰,抖着手解开绑腿,蹬掉鞋子,褪下了裤子,一个个精条条、冷战战地立在寒风里。只有一个人不肯脱裤子,是程得助。

洪山偷偷望过去,这是他头一回留意程得助。程得助光着上身,弓着背,垂着头,双眼紧闭,浑身抖个不住,像是个犯了过错、等着挨打的孩童一般。

那都头举起手里的鞭子,指着程得助喝道:“你!”程得助像是被抽到了一般,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却仍不肯脱。那都头走到他身边,挥起鞭子,朝他光臂膀上狠狠一抽:“脱!”程得助被抽得一个趔趄,臂膀上顿时现出一道红印。他却随即站好,仍垂着头,不肯脱。都头越发恼怒,连着抽了几鞭,边抽边喝:“脱!”程得助不敢躲,低着头硬挨着,始终不脱。到后来,那都头也没奈何,狠狠骂了句:“死囚囊,恁般皮贱,不好耍!”随后他仰起头望空喊了句:“成了,都来看耍!”

顷刻间,校场四周响起一阵欢嚷,许多人从四面忽然现身,一起奔向校场中间,其中大半是军卒,更有不少妇人和孩童。那些人围了上来,指指戳戳,又笑又叫,孩童们更是一起拍着手唱:“金盆亮,银盆亮,不比哥哥腚儿亮!太阳光,月亮光,哪赶哥哥尻儿光?”

洪山和其他新兵全都用手捂着裆,羞窘无比。那些老兵却不让他们捂,纷纷拉拽开他们的手臂。他们慌得四处逃躲,赤着身子被追得满校场跑。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武严营的老规矩,叫“开新光”。知道后,他们也就一笑了之。

洪山留意到,只有程得助似乎极怕人说起这事。他微有些纳闷,事后看程得助,为人其实极和顺,他当时又如此惧怕那都头,为何宁愿挨鞭子,也不跟大家一起脱掉裤子?不过,那时他并没有多想。

如今,他已经知道缘由,却为此欠了程得助一世的恩债。他不知道,若能查清双杨仓军粮失窃真相,救回程得助一条性命,能不能偿还得清?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尽力去查。

他慢慢走进军营,天气好,又是午后,有许多士卒懒坐在房门前太阳地里说话发呆,许多妇人忙着晾晒衣裳被褥,还有一些孩童在校场那边跑跳玩耍。满眼安安宁宁、暖暖和和。他心里一暖,不禁又想起那些年,逢到这样的天气,无事时,他和程得助也这样坐在校场边,有东没西地乱聊。每回都是他说得多,程得助总是微微笑着、静静听着,不时点一下头,应一两句。他们两人的朋友之情,不像其他人那般有声色、有血气,始终这么和和缓缓,河水一般。

洪山长叹了一口气,避开那些人,朝角上那间营房走去。一个老军坐在门槛上,只穿了件衫子,将外衣脱下来铺在腿上,对着太阳光,摸着衣裳边缝,正在埋头捉虱子。这老军姓尤,年纪已近六十,在这营里已经四十多年,按理已经该遣返了。可他家乡早已没有亲人,又曾立过些小战功,便仍留在营里,领着半俸,充当小分,做些杂务。他为人热心,又爱打听事情,营里大小事都通晓,军卒们都叫他“老油瓶”。

“尤大伯,一向可好?”洪山走上前问讯。

“哦?洪军头?哦,不,您如今已经是洪使臣了。怪道今天太阳光格外亮眼睛,原来是洪使臣回来寻旧了。”老尤忙咧嘴笑着站起身,胡乱套上了衣裳。

“尤大伯,今天我来是打问一件事。”

“洪使臣专门来,一定是问程军头那事?我先还纳闷,你们两个,一根树上两根枝杈一般,程军头惹上这么大的祸,您怎么始终不来问一声。”

“嗯。你可知道些什么?”

“程军头自然是冤枉的。其实他那守粮仓的差事原先是分派给韦军头的,可韦军头家里丢了孩儿,忙着去寻,连告假都顾不上。营里只好把这差事另派给了程军头。这才叫福寻无心汉、祸找没事人。”

“哦?是韦植韦军头?你为何相信程军头是冤枉的?”

“可不是?这两位军头都是闷嘴汉。尤其程军头那性子,门槛一般,从来都是任踩任踏、不吭不语的,他能做出这天大的罪来?不过摊上这样的事,便是海水也洗不去这冤屈了。”

“你还打听到什么可疑之处?”

“这事实在太古怪,我活了快六十年,从没听见过。四处打听了这一个多月,只问出一条细线儿。”

“哦?什么细线儿?”

“粮仓丢粮那晚,程军头和二十个兵士全都睡过去了。其他人躲懒倒也罢了,可程军头一向最勤恳,他能睡过去,这事便不对了。”

“嗯,我也疑心这个。那些查案的没查出什么来?”

“查个鸟。这祸事牵连太大,谁沾上谁没命,那些人全都成了大雪天缩脖子鸟,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老尤瞅瞅两边,压低了声音。

“你可问出些什么来了?”

“我敢拿十贯钱来赌,一定是饭食里下了药。不过那粮仓派去的火头是姜木头,他那小心小意,鹌鹑一般,哪敢做这事?那自然是菜肉里头有鬼——”老尤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这营里的菜肉一向都是指挥使的大舅兄刘九包办,双杨仓那边也是他派人送菜肉。粮仓丢粮那天晚上,刘九在外头酒楼里和朋友吃酒,去后头茅厕解手,掉进粪池里溺死了!”

丁豆娘躲在庄夫人家里,焦急等着天黑。

她在庄夫人卧房里细细搜了一遍,并没找见任何有用的东西。其实她并不清楚要来寻啥,一股劲头冲上来,便翻墙钻进这幽暗暗、冷森森的房里。既怕被人发觉,又时时觉着庄夫人的魂魄似乎站在身后,冷冷地盯着自己。她后背一阵接一阵地发寒,不禁后悔起来。可要出去,只能翻后墙,而这时外头天还亮着,得等天黑下来才成。

她走出庄夫人的卧房,穿过过厅,悄悄走到门道边。她怕被人瞧见,不敢出去,只扒在门道里偷偷探头,朝堂屋里窥望。这堂屋比起云夫人家,要窄许多,也没有太多陈设,都是暗红雕花的家具。靠正墙中间是一张供桌,上面立着几个牌位,供着一碟酥糕、一碟干枣。酥糕已经生霉,枣子上也蒙了许多灰。两边墙上挂着几幅塞外骏马图。屋子中间一张大方桌,四把方凳。

丁豆娘打听到庄夫人的丈夫就是在这张方桌上架了一只方凳,踩在上面,悬梁自尽的。她抬头朝房梁望去,方桌正上方的房梁灰尘果然有些勒痕。想着一个大男人,又是军中指挥使,却在这上头了结了自己性命,她心里既伤叹,又有些怕,不敢多看,可刚回身,眼角却扫见一样东西。是一条石青的锦带,丢在方桌脚边的地上。

她心里一动,小心走了过去,抓在手里,忙又飞快躲回到门道里。她拿着锦带仔细看了看,锦带上面绣着小兰花纹样,针线极细密,中间打了个死结,是两根锦带拴在一起,但两头又齐崭崭的。她把两头合到一起,比了比,边缝吻合,是被割断的。她手一颤,这恐怕是庄夫人丈夫拿来自尽的。官府的人第二天来查案,进来发现他吊在房梁上,忙用刀割断了锦带,把他的尸身放了下来。锦带便随手丢在地下。

看着这锦带,丁豆娘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忙拿着锦带回到庄夫人的卧房,走到床边,细瞧床上铺放的那套衫裙。那条罗裙也是石青色的,腰间镶了一条宽锦边,也绣着小兰花纹样,和这条锦带正是一套。这么说来,庄夫人的丈夫是拿了妻子的腰带去自尽。

怔怔望着床上那套衫裙,丁豆娘心里不由得生疑:这套衫裙这样铺在床上做什么?

这套衫裙从里到外,依次叠放,像是妇人在配衣裳的花色样式。但庄夫人丢了儿子,早已忘了打扮,一件锦袄子从冬天一直穿到开春,两个多月都没换过。这自然不会是她摆在这里的。那会是谁?

看着那衫裙上被压过的褶痕,丁豆娘忽然想到一样,脸顿时红了起来。难道是那凶手?他贪慕庄夫人的容色,所以才潜入这房里,将庄夫人的衫裙摆在床上,而后趴在上面,仿念那些淫滥苟且之事?若是这样,他潜入这里,也并非是想杀死庄夫人,而是意欲强奸?却把董嫂误认作庄夫人?董嫂又是伪装作庄夫人,本就极慌怕,屋里猛然跳出个人抱住自己,自然惊惧无比,拼力反抗。凶手情急无奈之下,才将她勒死?

这么说来,凶手并非由于庄夫人发觉了什么,才来杀人灭口。庄夫人也并没有找见孩子失踪的踪迹。若她真的发觉了什么,那天最后一次大聚时,她就该讲了出来。

想到这里,丁豆娘顿时气丧之极,不由得瘫坐在床边。在昏暗中气苦了半晌,隔壁忽然又隐隐传来那小女孩燕儿的哭声和她娘的骂声,由于不是在院子里,在骂什么却听不清。丁豆娘先没在意,但随即便站了起来。

不对!董嫂死时,邻居为何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凶手若只是为了强奸,自然不会一来便勒死董嫂。董嫂虽然也怕被人发觉,但猛然被人抱住,自然会惊叫挣扎。然而左右邻居并没听到任何动静。看来凶手是等董嫂一进来,便从后面用麻绳勒住了董嫂脖颈,董嫂也就发不出声音来。据官府查验,她身上也没有被奸污迹象。另外,若这衫裙是外人所放,庄夫人的丈夫回来见到,自然会起疑,并告知官府查案的人。

这么说,凶手仍然是为了杀死庄夫人而来。丁豆娘刚绝了的念,顿时又活过一口气来。她盯着床上那套衫裙,又琢磨起来。这套衫裙若不是凶手铺放在这里,那会是谁?

半晌,她想到了一个人:庄夫人的丈夫。

庄夫人死后,第二天晚上留在这屋里的,只有她丈夫。他夫妻两个一定是情谊深厚,她丈夫听到噩耗,赶回家中。妻子被杀,他心中恐怕悲痛渴念之极,神思迷乱,才做出这种非常举动,取出妻子衫裙铺放在床上,而后俯身其上…这种举动自然难偿心中大痛,妻儿尽都离去,只剩他孤单一人。他恐怕再无一丝生念,便用妻子的锦带上吊自尽。

想到此,丁豆娘心里涌起一阵悲惋伤叹,不由得坐到床边一张靠背椅上,呆呆望着床上那衫裙和锦带,心想,我若也死了,丈夫会不会这么念我,去阴间寻我?

她不由得从袋里摸出翻墙时掉落的那个青玉环扣,昏暗中,那玉扣闪着些清幽幽的光,冰冰滑滑,像是用泪水凝成的一般。

这玉扣还是生了赞儿第二天,丈夫特地买来给她的。那天她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刚刚睡着的赞儿,瞅着那乳嫩嫩的小脸,正在欣悦莫名。丈夫悄悄走了进来,他先凑近盯着小赞儿,醉看了半晌,这才抬起眼望向她,眼中闪着欣喜感激。那一眼对视,他们两个的心似乎才终于真正融到一处,丁豆娘也头一回从心底里觉着,这是我丈夫、我儿、我家。

她正在心潮涌荡,丈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绸布袋,将里面的东西轻轻倒在手掌上,伸给她看。是两个青玉环扣。丈夫微微笑着,笑容仍有些拘谨,微颤着声音小声说:“这是同心环。那卖玉的说,各自系在腰带上,叫一世夫妻百年结。”

她当时听到,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忙伸手擦掉,笑着抓过那两个玉环,垂下头,摩挲了许久…这时回想起来,她越发心酸,泪水又忍不住滴落。

不知老天究竟想做什么?为何要这么颠来倒去地作弄人?让人喜,又让人悲;让人得,又让人失;让人聚,又让人散。人却像是木傀儡一般,任由他摆布,只能跟着笑,随着哭。

第十五章 屠场、空仓

伐谋者,攻敌之心,使不能谋也。

——《武经总要》

邓紫玉乘着厢车来到杀猪巷。

她有个远房堂兄在这巷里开了间小屠场,名叫邓三。邓紫玉和姐姐幼年遭难,被配为营妓后,其他亲戚为了避祸,都远远躲开,只有这位堂兄曾去看望过她们姊妹两回。后来她们姊妹在剑舞坊站住脚跟、闯出名头后,就设法说动戚妈妈,将剑舞坊的猪肉买卖交给了她们堂兄邓三。邓三为此也极为感念她姊妹两个,尤其是邓红玉病亡后,邓三便成了邓紫玉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邓紫玉说动石守威去红绣院绑劫梁红玉的贴身丫头,又找来堂兄邓三,哭着说对面的梁红玉为胜过她,买通了丫头仆妇,寻到她一条短处,挟制得她没了活路。她为了自保,只好也求人绑了梁红玉的丫头,探问探问梁红玉的短处。可这事没法在剑舞坊做,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她堂兄邓三人虽生得凶悍,心却软,经不住她哭着央求,便答应了。

厢车停到了邓三屠场的门前,一股腥臭味早已冲鼻。邓紫玉却毫不介意,掀开帘子就要下车。她来时没让丫头跟着,只有剑舞坊那个信得过的车夫一个人驾车。杀猪巷里满地都是血污猪粪,那车夫忙跳下车,赶到后面要扶邓紫玉,邓紫玉却摆了摆手:“你就在车上好生等着。”说着便跳下了车,脚一落地,那双才上脚没几天的紫锦绣鞋便溅上了几点血污。她却像没见到一般,踏着猪粪血污就走了进去,随手将木栅门关好,搭上了铁门扣。

木栏围着一片小场院,院里栽着个木架子,搭着个石台,到处都是血迹,散着浓浓猪臭。往日半夜开始杀猪,这时才是午后,场院里还静悄悄的,只有几把挂在木桩上的杀猪刀在风里轻轻碰响。一个四十来岁胖壮男子从屋门里迎了出来,是邓三,脸色有些忧虑。

“你来了?”邓三小声说,“你嫂嫂昨天下午我就打发她带着孩儿们回娘家了,家里只剩我一个。”

邓紫玉怕被听到,不愿出声,只感激地点了点头。

“昨晚那军汉背着个麻袋,送到我这儿,说麻袋里的丫头被他打昏了,让我当心她醒来叫唤。我没敢打开,搬到里间,放在了床边。半夜,我听着那麻袋里传出些声音,赶忙爬起来,没敢点灯,就着些月亮光,打开了那麻袋,里头的人果然在扭,还好没醒透,也没叫嚷。我赶忙用备好的布团塞住了她的嘴,用布带蒙住了她的眼睛,又把她的手脚捆住。我从没做过这等事,吓得手脚都软了。”

邓紫玉又感激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让那军汉去绑的,真是个丫头?昨晚我慌了神,月亮光又暗,没瞧清楚,不过隐约觉着似乎不是个丫头。”

邓紫玉一愣,却不敢出声,伸手示意邓三赶紧进去。邓三忙去木架上取下一把杀猪刀,引着她走进屋里,两人照说好的,邓三进到卧房,虚掩起门,留下一道缝。邓紫玉就站在卧房门外偷瞧。

旧床边果然倒着一只麻袋,邓三过去将杀猪刀搁在地上,伸手解开了麻袋口,里面顿时动弹起来。邓三又将麻袋褪了下去,扶着袋子里的人坐了起来。邓紫玉隔着门缝,一眼瞅见,一股惊怒顿时冲起,险些骂出声来。坐在麻袋上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

那婆子嘴被塞住,眼睛蒙着,手脚被捆住,却不住地扭动身子挣扎着。邓三看见,也吃了一惊,忙跑过来,打开了门,望向邓紫玉。邓紫玉心里已经将石守威骂了个通身遍体。但事已至此,只好试试。于是她朝堂兄点了点头,示意他去盘问。

邓三惶然点点头,又虚掩上门,回到那婆子身边,从地上捡起那把杀猪刀,朝门缝这边望了望,鼓了鼓气,才照邓紫玉教的,压着嗓子对那婆子说:“你莫乱动,更莫乱叫。”说着,他将那把杀猪刀刀背抵在那婆子脖颈上,那婆子浑身一颤。

“我要取出你嘴里的布团,你一点声音都不许出。我问你话,你才能答。若答得不对,或乱喊乱嚷,我就一刀割破你的喉咙。记住了?”

那婆子忙点了点头。邓三从她嘴里扯出了布团,那婆子果然没敢叫喊。

邓三又鼓了鼓气,才问道:“你是啥人?”

“我娘家姓何,是南城外营妓馆的厨妇。”婆子声音发颤。

“红绣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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