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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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个将官和那两个人打斗,灯被撞灭了,房子里很黑,我沿着墙角,爬到门外边,又沿着墙跟,爬到后院门边,后门正好有人冲进来,门被撞开了,我就钻出后门,一路跑到这里躲起来了。”
硃安世打趣道:“你哭了没有?”
驩儿慢慢低下头,不出声。
硃安世忙安慰:“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这才是男儿好汉。”
驩儿点点头。
硃安世又紧紧抱住驩儿:“有硃叔叔在,咱什么都不怕!”
驩儿手无意中碰到硃安世的脸颊:“硃叔叔,你的胡子?”
硃安世忙说:“有件事你要记住,三个月内,一个字都不许提我的胡须!也不许盯着我的下巴看!”
驩儿不解,挣开怀抱,盯着硃安世的脸看。
“不许盯着看,不许说一字!听见没有?”
驩儿忙点着头,转开眼。
“这才是乖孩儿。”
硃安世坐下来,一边揽着驩儿说着话,一边心里暗想出城计策:以杜周、减宣的老道,河底秘道一定是被封闭了,现在扶风防守更严,轻易逃不出去。黄门诏使那辆轺传车只有伞盖,没有遮挡,也不能隐藏。杜周明日要回长安,说要带走驩儿,今天劫了轺传车,又剃了胡须,这胡须不能白剃,既然杜周没发觉假冒黄门诏使,使点计策,于路上劫了,城外宽阔,又有汗血马,应好逃脱。
盘算好后,硃安世对驩儿说:“叔叔有条计策救你出去,不过你得先回官府去。”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说:“好。”
“怕不怕?”
“不怕。”
硃安世见他如此信任自己,一阵感慨激荡,道:“你放大胆子回去,硃叔叔死也会救你出来!”
驩儿点头说:“嗯。”
硃安世又嘱咐了些话,才让驩儿回去,自己暗中跟随,见官军捉住驩儿,送回府寺,又随杜周送到减宣宅中。才放心回到驿馆,这时已经时近午夜,驿馆中寂静无声。他先潜到侧房里,那御夫正要醒不醒,硃安世见案上有壶水,便浇些在他脸上,御夫惊醒过来,开口要叫,硃安世早已捂住他嘴,用匕首逼着,吓唬了几句,命他跟着,轻步回到自己宿房,用衣带捆了,汗巾塞住嘴,扔到墙角,让他继续睡,自己也睡了三个时辰。
天微亮,硃安世就起身,解了御夫捆绑,胁迫他到院中,驾了车就要走。驿丞听到声音,来不及穿戴,跑出来款留早饭,硃安世说声“不必”,驱车离了驿馆。来到东门,门尚未开,硃安世挤着嗓子高声叫唤,门值见是黄门诏使,慌忙开了门,放下吊桥,硃安世叫声“走!”御夫驾着轺传车,疾驶出城。
两个兵卒拥着那小儿来到庭前。
小儿头上身上尽是血迹,杜周忙令查看,只有肩上一道浅伤,其他都只是溅到的血迹。杜周这才放心,命人带到后面,擦洗敷药。
这时成信前来回报:他带人马在城内巡查,走到南街口,却见那小儿迎面跑过来,正好捉住。
杜周心里疑道:这小儿应是趁乱摸黑逃离,该远离府寺才对,怎么反倒往回跑?
成信见状,忙又道:“南街外有巡查卫卒,小儿恐怕是见到卫卒,所以才掉头回来。”
杜周微点点头,问道:“共几个刺客?样貌看到没有?”
“大约七、八个,夜黑混战,加之刺客都以巾遮面,所以未看到样貌。他们各个身手快捷,攻势凌厉,而且彼此呼应,进退有度,不像是寻常草莽盗贼。卑职四下查看,只在后院找到一截衣襟,应是斗杀时,从刺客身上削落的。”
成信说着取出巴掌大一片断锦,杜周接过细看:苍底蓝纹,织工细密,银线绣图,纤毫毕现。因只有一角,不知所绣何图,只隐约看着像是鹰翅之尖。
减宣接过去看过后,道:“王侯巨富之家才能见到这等精致锦绣。”
司马迁回到家中,急忙找出所藏的那卷《太初历》,打开一看,点头笑道:“果然是兒宽笔迹!”
卫真在一旁大惑不解。
司马迁又取出延广所留帛书残片,展开铺到竹简上:“见到简卿,我就似乎想起什么,却又道不出,后来说着话,才忽然想起,这帛书上是兒宽笔迹!这卷《太初历》,是当年兒宽亲手抄写赠于我的。”
卫真凑近低头,仔细辨认后,吃惊道:“果然是同一人手笔,这么说,这帛书是兒宽写的?他留给延广,延广又留给主公?兒宽早就知道秘道盗书的事?”
司马迁沉声道:“兒宽一生温良恭谨,位至御史大夫,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止,天子有过,也不敢匡谏,善于顺承圣意,才得善终。他知晓此事后,怕祸延子孙,定是不敢声张,却又良心不安,所以才留下这帛书给延广。方才问及兒宽家人,简卿神色大变,恐怕正是因为此事。以我猜想,兒家子孙若非已经遭祸,则必定是避祸远逃了。你速去找到简卿,请他来宅中。”
卫真忙叩首劝道:“主公怎么又要管这事了?先前延广遇难,现在又牵出兒宽,他们位列三公,都无能为力,主公即便查出真相,又能何为?兒宽堂堂御史大夫,至死都不敢说出这事,主公何必要自蹈祸海?”
正说着,柳夫人忽从后堂走出:“卫真,你不必再劝。你先下去吧。”
卫真忙起身退出。
司马迁看妻子神情冷肃,正要开口解释,柳夫人却抢先说道:“你要说什么,我尽知道,请夫君听我一言——方才你走后,我反复思量,才自觉失口,不该拿那些话来劝你。你我为夫妇已经二十余年,我何以不知,以你之脾性,若想做一件事,谁能劝阻得了?何况事关《论语》?孔子一生言传身教尽在于此。五百年帝王早化作尘土,而孔子仁义之道,泽惠至今。你要修史,若写不好孔子之传,一部史书将如人少了一只眼。夫君放心,此事今后我不会再劝一字。只恳请两件事——”
柳氏说着便叩拜下去,司马迁忙伸手扶住:“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司马迁在这世间并无什么知己,能有夫人如你,夫复何求?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一,请夫君千万小心,万万谨慎,如今已有两位御史牵连进来,这事恐怕包藏着天大的祸患。”
“这我知道,我也怕死,更怕牵连你和儿女。”
“第二件事正是为儿女,女儿已经出嫁,有罪恐怕也不会牵连外族,只是这一对儿子,我思前想后,想了个防患之策,只是不敢说出口…”
“你说。”
“我看近年多有官宦富豪之家,祸难将至,为保子孙性命,便教子孙改名换姓,移居他乡,不知夫君可否——”
“那日在石渠阁看到柜中秘道,我便已经遍体生寒,预感不详,也在心中盘算此事。我只怕你舍不得他们,便没有提起,既然你我不谋而合,无须多说,此事宜早安排。”
次日清晨,杜周命人备驾回京。
有了御诏皇命,现在回京,更是名正言顺,减宣也无话可说。
那小儿昨夜关在减宣宅中,有重兵把守,再无刺客来袭。卫卒将小儿带了过来,杜周盯着小儿细看,小儿仍像昨日,咬着下唇,不言不语,但碰到杜周目光,眼睛一闪,忙低下了头。杜周令人去驿馆,请黄门诏使同行,嘴里吩咐着,眼睛余光却一直不离小儿。小儿听到,忽又抬头望向杜周,碰到杜周目光,又立即躲开,左顾右盼,显然是在装作无事。
侍者去了片时,回来报说天刚亮,黄门诏使就已出城去了。那小儿眼看着地下,耳却一直竖起在听。杜周看在眼里,吩咐带小儿下去,换一套衣服。
减宣前来送行,杜周道:“有事劳你。”
减宣勉强提起精神:“大人尽管吩咐。”
“途中盗马贼必会劫这小儿。”
“他怎敢有这胆量?”
“此人昨夜就在你我面前。”
减宣瞪大了眼。
杜周心中气闷,嘴角微微一搐:“黄门诏使。”
减宣越发吃惊:“在下眼拙,并未察觉。不知大人从何看出?”
原来,初见那黄门诏使,杜周便觉可疑。夜间躺在床上,细细琢磨,一一找出十一处可疑:一、那诏使从未见过;
二、声音听着古怪,并非黄门自然发出的尖细声;三、宣读诏书时声气犹豫;
四、衣裳略短,并不合身;
五、黄门大都皮肤光洁,那诏使递过诏书时,手上皮肤粗糙,结着厚茧;六、那双手厚实有力,像是习武之人;
七、黄门在宫中,常年躬身低首,身形卑恭,那诏使却气宇轩昂,甚有气概;八、黄门在宫内谦卑,一旦出宫,见到官员,奉旨宣诏时,却又有一种仗势之骄,那诏使却正相反,说话举止均含忌惮;九、那诏使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但说到那小儿,虽是夜晚,仍可感到他目光陡然一亮;十、匆匆就走,似在逃离;
十一、轺传车御夫昏倒在车上。
其中,杜周断定至少有两点确凿无疑:
一、这诏使必定是假冒;
二、他假扮诏使必定与那小儿有关。
至于此人身份,杜周却无法猜出。直到刚才,说到诏使,从那小儿眼神中,杜周才又另断定三点:一、那假冒诏使是硃安世;
二、小儿昨夜逃走后,又他主动回来,定是硃安世的主意;三、硃安世让他回来,定是因为无法逃出城,因此要趁自己带小儿回京途中,设计劫夺。
见减宣问,杜周不愿多言,只答说:“猜测。”
减宣一半疑一半愧,不好细问,便道:“大人高明,在下这就去部署人手,沿途暗中防护。叫他自投罗网。即便那盗马贼不来,也须防备那起刺客。”
杜周点头道:“多谢。还有一事。”
“请说。”
杜周在减宣耳边低语几句,减宣听后点头,随即叫来亲信书吏,低声吩咐了一番,那书吏受命去办。
部署已定,杜周上车,叫长史带着小儿,坐一辆箱车,跟在自己轺车之后,随即命令启程。
五十名轻骑护着车驾驶出东门,向长安行进。行了十几里路,见前面一辆宫中轺传车翻倒在路边,左边车轮断裂掉在地上,御夫昏倒在车旁,昨夜那个黄门诏使满身尘土,哭丧着脸站在路上。
杜周看到,命令停车,那黄门诏使一瘸一拐走过来,正要开口说话,杜周吩咐一声:“拿下!”
五十名护卫立即拔刀抽剑,驱马围过来,两边林中也突然跳出数百兵卒,贼曹掾史成信执剑当先。
黄门诏使大惊,但随即打了一声响亮唿哨,向旁边林中大叫道:“兄弟们,一起上!”
护卫们闻言,都扭头向林中看,杜周忙喊道:“快拿下他!”
话才出口,黄门诏使已抽出佩刀,两步飞跨过来。杜周车前有四名先导骑卫,黄门诏使唰唰挥刀,向前面两匹马腿上各砍一刀,两匹马受伤惊跳,马上两个骑卫不防备,都摔下马来。黄门诏使行步如飞,又挥两刀,后面两匹马也相继中刀惊跳。众人大惊,尚未看清,黄门诏使已经飞身来到杜周车前,一刀砍倒御夫,跳到车上,一把抓住杜周,等杜周明白过来,黄门诏使一只脚踩住自己肩头,刀已逼在颈项上。
黄门诏使大叫:“交出那孩子!”
众骑卫和兵卒全都惊呆,手执刀剑,围在四周,不敢乱动。
路边林中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一声马嘶,汗血马扬鬃奋踢,飞奔出来。
黄门诏使又叫:“快将那孩子给我!”
杜周嘶声叫道:“给他!”
后面那辆厢车前帘掀开,长史满脸惊慌,哆嗦着从车里探出身来,随后拉出小儿,小儿被反捆着,满脸满身是血。黄门诏使见状大怒,一拳重重打在杜周脸上。杜周从出生起,从未遭过这等重击,颧骨剧痛无比,嘴角连连抽搐,但他只闷哼了一声。
黄门诏使随即拽着杜周,拖下车,朝长史大叫:“解开绳索!让孩子过来!”
长史忙把小儿抱下车,解开绳索,送到黄门诏使面前,黄门诏使朝路旁卫卒叫道:“让开!”
卫卒们看看杜周,又看看成信,成信也茫然失措,杜周这时却已恢复冷静,沉声道:“放他走。”
卫卒让开一条路,黄门诏使挟着杜周,叫小儿跟着自己,慢慢退到人围外,来到汗血马边,叫道:“让他们扔了兵器,退到路那边。”
杜周向成信点头,成信只得抛了剑,其他卫卒们也纷纷扔掉刀剑,一起向后退。
杜周腿上一痛,被黄门诏使猛踢一脚,重重跌到地上,黄门诏使抱了小儿,飞身上马,吆喝一声,飞奔入林,蹄声如滚豆,急密远去,消失于林深处。
成信喝令一声,卫卒们忙奔过来拣起兵器,纷纷上马,冲进林中去追捕。
长史和左右手下也忙赶过来扶杜周,杜周心中羞愤至极,但尽力沉着脸,摆摆手,自己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叫了信使过来,吩咐道:“回报减宣,依计行事。”
信使领命,骑了马向扶风奔去。
这时,兵卒在土坡后发现黄门诏使,扶着出来,杜周命人搀上后面厢车中。
随即,也不要人扶,自己上了车,命启程返京。
第九章 夹击之策
硃安世救了驩儿,骑着汗血马没命狂奔。
见驩儿满身是血,他心中焦急,却顾不得查看。
快要奔出林子,前面依稀有条小路,硃安世吆喝一声,汗血马一声长嘶,更加快了速度。正在奔行,前面忽然现出几骑,排成一个弧形,立在林子边,一共八骑,一色西域苍黑骏马,马上人全都苍青绣衣,面罩青纱,手执长柄利斧,衣襟上都绣着一只苍鹰。
昨夜那些蒙面客?
硃安世见势不对,忙拨转马头,向左边要走,那八骑立时驱马,仍做弧形,围赶过来。八匹马虽不及汗血马神骏,却也都是西域良驹,轻易无法甩开。
左奔不几时,前面又现四骑,同样黑马绣衣、青纱遮面、手执长斧。那四骑迎面奔来,斧刃寒光闪闪。硃安世忙又左转急奔,后面十二骑会合一处,列成一个大弧,围追不舍。驩儿吓得哭起来。硃安世忙安慰道:“驩儿莫怕!有硃叔叔在!”
他双腿夹紧马肚,解开腰带,把驩儿拴紧在自己身上,而后掣出长刀,继续左转,向林子另一边奔去,那十二骑随即也调转马头,依然紧逼不舍。奔行不久,前面又现出四骑,迎面堵上来,仍是同样装束。硃安世忙回头看,后面十二骑已围过来,与前面四骑渐渐合成大半圆,不断挨近,围拢缩逼。
驩儿哭得更加厉害,吓得声音都变了。硃安世却已经顾不得这些。眼下,只有来路上才有空缺,而官军很快就会追到,别无他法,只有朝着苍衣黑骑硬冲过去。
十二骑与另四骑之间空档较大,硃安世便打马急向那个方向冲去,等到那里时,左右两骑已经逼近,左边一骑更近,挥动长斧就向驩儿砍来,硃安世忙挥刀挡开,那人斧柄一转,向汗血马后身砍去,硃安世急扯缰绳,汗血马猛一侧身,险险避开那斧。这时,右边一骑也奔到近前,斜挥长斧,又向驩儿砍来,驩儿一声尖叫,硃安世忙举刀挡住,斧力沉猛,几乎震落长刀。硃安世一惊,随即翻腕,向那人反击一刀,削向他的脖颈,那人急忙侧身躲闪。硃安世转身又反手一刀,刺向左边那人胸前,那人正双手高举着利斧,要砍下来,见刀尖直刺过来,慌忙倒仰身子躲开。
硃安世这两剑刀不实击,只想逼退两人,见破出空档,急忙拍马前冲,然而刚才稍一耽搁,另外两骑已经疾奔过来,拦在前面。硃安世不等他们举斧,先带马直冲向左边,一刀疾砍,左边那人猝不及防,慌忙躲开,硃安世又拨转马头,右奔两步,一刀挥向右边那匹马,右边那人异常凶悍,并不管马,挥斧向驩儿砍去,驩儿又惊叫起来,硃安世不等他斧头过来,急忙翻腕,刀向那人臂膀砍去,那人左臂一痛,已被割到,才慌忙避开。硃安世打马便走,其他十二骑却已先后赶来,各个挥斧逼近。
硃安世见硬冲难过,一旦十六骑围合成圈,就更难脱身,便急转马头,回身返奔。刚才四骑拦在面前,硃安世无暇细想,直冲向最左边,向那人连攻三刀,那人刚才臂上受伤,心有余悸,左遮右挡,连退两步,硃安世乘机冲破包围,向来时方向回奔。那十六骑也随即拨转马头,紧追过来。
杜周车驾从西边直城门入城,长安熙攘如常,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杜周脸上被硃安世拳击处,犹青肿一片,尚在痛。他不能用手掩住,这车又无遮挡,虽然路人看不到,门值及迎面行来轺车上的人,却都能看到,眼中都露出同样的惊异。这等耻辱,即便当年做小吏时都未曾受过,杜周却只能装作不知。
多年历练,他心绪越烦乱,面上便越阴沉。他深知除非有意为之,绝不能示人以短。何况倘若追不回汗血马,性命都危在旦夕,这点点耻辱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回家,先到府寺,也不叫医,只擦拭干净,便命属下都来议事。
这些下属看到杜周脸上之伤,都不敢问,一起装作不见。
左丞刘敢率先回禀了三件事:
“其一,京中谪戍罪人逃亡生乱一事。已前去查明,戍伍出了长安,北上途中,延广家中儿孙数人一起死亡,是在夜里被人割断喉咙,不知何人所为。延广家人因此与押送护卫起争执,护卫鞭打了几人,延广母亲被鞭,倒地猝死,延广家人更加愤怒,夺了护卫的刀,砍伤了几名护卫。卑职接到大人旨令,便同京辅都尉赶去办理,卑职因看诏书上明示要严办,因此依照大人旧例,下令处斩了延广家主仆中所有八岁以上男子,共计三十二口。其他谪戍之家均不敢再生事,戍伍继续启程,此事已经平定。”
杜周听后,只微微一点头。这桩事他并未放在心上,刘敢经他着意教导几年,处置这等事不过是随手应景而已。
刘敢继续禀告:“其二,扶风所捉那老儿。卑职接到长史传信,即命人查看簿记。二十一年前,淮南王叛乱平定后,除被斩万人,波及之族尽被发配西北边地,其中有三百人被遣往湟水屯戍。戍卒兵器正是从淮南王武库中收缴得来。由此可确知,那老儿正是当年湟水戍卒之一。卑职已传信湟水,查明此人身份,半月之内必有回音。”
有下落就好办,杜周说了声:“好。”
刘敢又禀告第三件事:“其后卑职又收到大人传信,立即去西市横门大街捉拿‘春醴坊’卖酒的樊仲子,那人似已得信,先已逃亡,只捉得酒坊中仆役六人,搜出若干金宝禁物。再三拷问,这些人确曾见硃安世与樊仲子有过往,硃安世盗马一事,他们并不知晓。至于樊仲子下落,他们也并不清楚。不过,卑职已探得这樊仲子与茂陵郭公仲有瓜葛,郭公仲曾为盗贼,数次被捕,均以钱财抵罪,卑职已遣人前往缉捕。”
杜周听到“硃安世”,一股怨毒从心底腾起,嘴角不禁微微抽搐,扯痛脸上之伤,但只是低低“哼”了一声,随即从怀中取出昨夜扶风刺客衣襟上削落的那片断锦:“再去查明这个。”
天微微亮,司马迁就和妻子送两个儿子出城。
直送了三十里,才停下来,到路边驿亭休息。司马迁看着一对儿子,心里是虽然凄楚难舍,还能忍着泪。柳夫人却从几天前就开始偷偷流泪,今天一路行来,泪未曾干过,下了车,才拭了泪,这时抓住两个儿子的手,眼泪又止不住滚下来。
大儿十八,小儿十六,年纪虽不大,却都禀了父亲刚梗之气,忍着泪,拥着母亲笑语安慰。
司马迁将家里财产全部变卖,换成五十金,两儿一人一半,各分派了一个老成家人看护。把自己的复姓“司马”拆开,给两儿各赐一姓:“司”字加一竖,改作“同”,给大儿,“马”字加两点变作“冯”,给小儿[此据“同”、“冯”二姓起源的民间传说。]。让他们一往东,一向南,各自求生路。
他又取出祖传的玉佩,那玉佩是由两条玉龙团绕成一个玉环,龙的首尾是接榫而成,可以拆为两半,各成一枚半圆玉决,司马迁将玉环拆开,两个儿子各传一枚玉决。
最后,司马迁嘱咐道:“尽量走远一些,到地僻人稀的地方,给你们的钱财,一半用来置些田地房屋,一半留作积蓄以备不患。虽不多,却也足以安家立业、度日过活。离开之后,万万不可对人谈及父母家世,也不要寄书信,无须挂虑家中,我自会安排停当。过几年,各自婚配成家,自己主张,不必禀告。若日后平安无事,我自会去寻你们。”
两儿垂首听着,不住点头答应。
“书要读,理要明,但不许登仕途——”司马迁继续道,“我只盼你们能世世务农、清静度日。存心须正,处事要端,待人以敬,不可贪慕富贵、舍本逐末。为人一世,但求无愧。你们两个夜半自省,若能心中坦荡,便是最大之孝。”
两儿一起跪下:“父亲教诲,儿定会铭记。只求二老能身安体康,早日家人团聚,让儿能在身边服侍双亲,养老送终…”
两儿哽咽难语,哭了起来,重重磕着头,泪水滚落尘土,柳夫人听了更加伤痛,嚎啕大哭,司马迁这时也再难自持,泪水滚热而出。
良久,司马迁才强忍住泪,说道:“好了,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