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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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有把握没人邀请她去贝维克公寓,否则她极有可能赴约。你瞧,梅利维尔,我知道她今天下午其实在做什么。刚才我提到过她的两位老处女姑妈,以及为她雇一辆私人轿车前去拜访她们的开销问题。如果只是晚间娱乐,倒不至于太花钱,但她安排了一系列活动,她想‘好好款待’姑妈们,看看日场歌剧,喝喝茶—”
“莫非你要说,”H.M.突然插话,“那辆车被租用了一整天?”
德温特点点头:“从刚过中午开始。她整个下午都在陪伴姑妈们。也许这位警佐需要记下她们的姓名和地址:艾丽丝·伯克哈特和拉维妮娅·伯克哈特小姐,住在帕克街的‘鸽舍’。她们去沙夫茨伯里看重演的莎士比亚剧目,在弗拉斯卡蒂饭店喝下午茶,据我得到的通知,她们喝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他停顿了片刻,抬眼继续说道,“今晚她换上华丽的晚礼服,和她们去见几位朋友。鉴于她今天下午的日程安排一两个星期前便已定下,我很难想象这会与‘十茶杯’有什么关系。”
“非常干脆利落,孩子,”H.M.说,他以一种奇异的疑惑眼光不怀好意地审视着德温特,“不是我吹毛求疵,可你怎会对这一切了若指掌呢?或者是她这么告诉你的?”
“亲爱的梅利维尔,那就得由你自己判断了。”
“噢。”H.M.说。
德温特从椅子里站起。他像近视眼一样磕磕绊绊摸向凉亭门口,仿佛一个大怪物般呼吸着夏夜的温暖气息。虽然飞蛾们在身旁横冲直撞,却没有一只能碰到这位举止高雅、身材笔挺的老律师。这个人简直深不可测。但当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留意H.M.时,波拉德察觉杰里米·德温特先生撒了至少一个谎。波拉德记得,不久前他们抵达沃南街三十三号时,轿车的司机上前迎接从门里走出来的那个女人,问道:“请问是德温特太太吗?”但如果那辆车已经租了一整天,司机肯定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所以?
“杰姆—”H.M.不经意地对着夜幕问道,“我们短短一番话让问题更加云山雾罩了。但无论有多复杂,我想你总不会否认有人杀害了基廷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是的。我建议你关注其中的联系。”
“联系?”
“不错。达特利和基廷这两起案件的唯一共同点。”德温特颇具耐心地说,“老兄,恐怕基廷之死带来的震动令你将达特利完全忘到脑后了吧。显而易见的共同点在哪里?达特利一案中出现了老本杰明·索亚的名字,后来他去世了。基廷一案,昨晚在我家参加愚蠢的杀人游戏的六人名单中—”
“是的,我听出你的意思了。”
“—出现了小本杰明·索亚的名字。他在父亲去世后接手生意,颇有乃父之风。”
“我可不敢肯定只有这一个共同点。不是还有你们夫妻吗?只是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罢了。你在联想什么,孩子?琳琅满目的袖珍古董?我说,你从没感觉这些地方有些阴森森吗?不少作家的灵感由此而生。想象一下马克西姆手持匕首站在一堆老爷钟之间的情形,还有戈蒂埃那间出售木乃伊之足的小店,以及—”
“荒唐,”德温特打断他,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年轻的索亚先生很有商业头脑,做起生意干劲十足。我根本没有一丁点暗示他会谋杀达特利或可怜的基廷这种意思。而且昨晚他来我家参加杀人游戏也并非巧合。我和他很熟,自从我们在达特利一案中被凑到一起之后就认识了。这些—啊—都是寻常因素而已。”
“那么巧合在哪里呢?”
“听我说,”德温特的话音中出现了一丝新的紧张。波拉德感到他似乎正试图掩饰这种紧张,而他的指甲正轻轻刮着桌面,“你可能还记得,据说达特利被杀之前的那个下午,他从老本杰明·索亚那里买了一套画着孔雀羽毛图案的意大利珐琅茶杯?”
“没错。”
“而他买茶杯的举动是完全保密的,堪称密不透风?”
“没错。”
“那么你也许有兴趣了解,昨天下午,基廷被杀之前,从索亚公司购买了某件东西。这笔买卖也是绝密的。他实际上没有去商店,而我们知道,达特利也没有直接去店里买茶杯。基廷买的是一块产自米兰的布料或是围巾,美不胜收,而且显然是一件古物,上面用金线绣着孔雀羽毛图案—如果那就是你在案发现场找到的桌布,我可一点都不意外。”
他靠回椅背上,头一次露出了和平常人一般的开怀笑容。但假若他本想用一个新的谜团制造轰动效应或是打击H.M.的神志,则不免要失望了。H.M.只是摇了摇头。
“不瞒你说,我早有这种预感。可能这很重要,但是,说到底我对你们那场杀人游戏的兴趣要浓厚得多。基廷买围巾一事,你还掌握了其他细节吗?”
“很不幸,没有。只是知道有这么回事而已。”
“到底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在你说的那次倒霉的杀人游戏时,索亚先生碰巧顺口对我提起的。”德温特又恢复了冷静,话音也波澜不兴。他十指指尖相抵:“梅利维尔,本来我不该承认—太幼稚了,但不得不坦承,这种想法深深吸引了我。你也听说了,基廷昨晚没有出现。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而索亚先生—”
“啊,现在到重点了!”H.M.沉声道,头一次来了精神。他猛地一转身:“所以基廷没有现身赴会,令你很惊讶,是吗?”
“我们都很吃惊。基廷对这种游戏特别热衷,我记得这点子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迫不及待想过把当侦探的瘾。但我想问问你怎会对这一点如此感兴趣?”
“别急,孩子。你们难道没有追究他没到场的原因?”
德温特皱着眉头:“哦,喂喂,梅利维尔!我本以为他会陪同盖尔小姐前来。但她独自抵达,有些紧张不安,而且显然不愿谈论此事。我还猜测他们小吵了一架呢。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不想逼问她。”
“这是自然。但你可曾听说基廷和一个姓加德纳的家伙起了争执,原因可能是为了盖尔小姐?”
“不,没听说。”
“你好像很意外啊。这也难怪。骑士精神那老一套就先忽略好了。麻烦好像源起于你那场聚会之前一晚,也就是星期一晚上。加德纳威胁要杀了基廷。”
德温特回忆着:“我是头一次听说。只能告诉你,我觉得几乎不可能。天啊,老兄!罗恩·加德纳!对了,我星期二早上还见过基廷。我去威斯敏斯特办事,由于有—某些生意上的问题要和基廷本人讨论,我去了他的公寓。他根本没说起有什么麻烦。正相反,他似乎精神焕发,十分期待当晚在我家举办的游戏。”
“星期二早上他还很期待参加你的游戏,嘿?”H.M.全神贯注,“所以在星期二早上到星期二下午之间发生了某些事,然后他改变了主意,告诉弗兰西丝·盖尔他去不成了。噢,我的天,我告诉过马斯特斯,这也许是此案中最大的谜团。”他思索了一会儿,“我们回到马斯特斯心目中的最大疑团上来。杰里米·德温特,珍妮特·德温特,菲利普·基廷,罗纳德·加德纳,弗兰西丝·盖尔,本杰明·索亚—杰姆,这其中哪一个从你这儿拿走了那支手枪?”
“亨利,我不知道。”德温特说。
一阵沉默。
“我就想到你会这么回答,”H.M.应道,“此案中的这个小鬼行踪诡秘,决不至于从你们眼皮底下公然掠走偌大一支点四五手枪。话虽如此,你毕竟是主人,理应比弗兰西丝·盖尔更留心才对。”
似是为了集中精神,德温特闭上眼睛,慢悠悠地叩着手指。
“我同意。我想想看能否回忆起来。九点半左右,我妻子因头疼退出游戏。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手枪还躺在客厅的壁炉台上,客厅位于房子前部。我妻子离开后,我们就没再玩杀人游戏了,而是坐在客厅里聊天。大约十一点半时,菲利普·基廷说他也该走了,其他人也都起身告辞。我问几位男士愿不愿意到后面的书房里喝杯酒再睡,他们都说好,盖尔小姐也一起来了。我是最后离开客厅的人,那时我注意到手枪仍然还在壁炉台上,而且我还告诫自己别忘了提醒罗纳德·加德纳,这样他离开时就不会忘记手枪了。我的陈述还算清楚吧?”
此刻他突然把眼一睁,然后又闭上了。
“我们来到书房,其中四人喝威士忌加苏打水,盖尔小姐喝的是低度的雪利酒。这期间谁也没离开书房。我说过,盖尔小姐昨晚有点紧张,她只稍稍啜了一点雪利酒,就突然变得心慌意乱,眼泪差点流了下来。她起身告辞,几乎是小跑着冲出房去。我们都吓坏了。罗纳德·加德纳把酒一口喝干,急急忙忙去追她,说是她答应让他搭车回家。我和加德纳一起走到前门口,他连客厅的门都没靠近过,我记得那扇门是关着的。我提醒他拿上手枪,他是这么回答的—我记得很清楚—‘噢,没关系,会保管妥当的。’那时我理解为他把手枪留下了,因为他要赶上盖尔小姐,暂时就不管手枪了。盖尔小姐在自己的轿车里,我送加德纳到门口,眼看他们驾车离开。
“我回到屋里,索亚先生正站在前门外,菲利普·基廷正从大厅的衣柜里取帽子。我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人进过客厅。菲利普·基廷开车,而索亚先生选择步行去诺丁山地铁站。当我锁上前门、打开电灯时,才注意到手枪不见了。我真不知该怎么理解加德纳那句话,现在依然不知道。经过就是这样。”
虽然雪茄早已熄灭,他为了强调这番话的尾音,仍然将瘦骨嶙峋的手腕一翻,把雪茄使劲戳进烟灰缸。他的目光再次瞟向H.M.,机敏而睿智地眨了眨眼。波拉德始终都记得他那一刻的模样:稀疏的白发略显凌乱,淡淡的微笑,悬在烟灰缸上方的手腕仿佛正要下一步棋。凉亭外微风拂过,朵朵白花摇曳,犹如阵阵泡沫将他们簇拥其中。
“没有其他问题了,亨利?”
“没有了。你想说的都已经说了,”H.M.边说边抖擞精神,“好吧,现在我们也该告辞了。今晚我有千头万绪要坐下来好好梳理一番。”
“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吗?”
“我的好奇心?你知道没这回事,”H.M.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我看你心里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我很佩服你那礼貌而保守的态度,更佩服你滴水不漏的回答,完全没点出谁更有可能偷走手枪,或者谁有可能在贝维克公寓四号犯下罪行—”
“那不算礼貌,而是谨慎。”
“我知道。通常这两个词是一个意思。可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看,为什么你谈论一件家具的时候也这么谨小慎微?”
“你说什么?”
H.M.眯起眼瞅瞅自己的鼻子:“我有个朋友姓马斯特斯。根本不可能发生却又的的确确发生了的事情最最令他烦心,正如今天的谋杀。表面上看,凶手从那间阁楼小屋凭空消失是全案中最令人困惑的谜团。但你对此毫不在乎,甚至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一次都没提起。你对那间密室也漠不关心。我告诉过你工人们把一套家具搬了过去—一把桃心木椅子,一张桃心木桌子,一块质地优良的地毯,一张沙发。可你并未大声质疑:‘其他东西我不清楚,但工人们根本没搬过那张沙发。’
“因为沙发的确不是工人们搬去的,杰姆。这一结论并不难得出,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那是一件看上去十分邋遢的老旧家具,我一掌拍下时,溅起了一团灰尘。所以那是别人留在房子里的,很可能就是前任房客搬家时留下的。于是我在想……”
“为何我从未提及?但是,老兄!”德温特啼笑皆非地抗议道,“我当然从未提及。我没想到这有什么重要性可言。没错,那是我们的沙发,也是我们留下的。呃—它一直是珍妮特的心头大爱。我敢说那张沙发给她带来了东方式奢华的享受。即便在它年事已高的时候,我们也没把它扫地出门,而是请到阁楼上安歇。”
“好吧,看来这东西还挺有特殊的魅力。弗兰西丝·盖尔或许也对它颇为关注,甚至到了目不转睛的地步,居然连那些茶杯都没留意。所以我才有此疑问,仅此而已。哦,我们就不再打扰了。睡个好觉。”
德温特起身送他们到凉亭门口。
“谢谢,不久再见,先生们。这么说是因为我能肯定,警方很快又会找上我。我能肯定,他们很想了解今天下午我在干什么。”他突然变得异常严肃,“请相信,我真心感激你们的到来。不能再说了。很遗憾,我们本该来支烟、来杯酒,平心静气地探讨谋杀的艺术,而不是在飞蛾成群的凉亭里草草收场。然而,至少这也教你注意到一件事。”
H.M.转过身来。
“你会注意到,”德温特阴沉地一笑,“没有一只飞蛾在我身上逗留。晚安,先生们。晚—安。”
09股票经纪人的良心
第二天一早九点刚过几分时,波拉德警佐正爬上黑糊糊的楼梯,前往H.M.那俯瞰河堤的办公室。这是星期三晚上道别时H.M.吩咐过的;而这天早上他八点就到了苏格兰场。鉴于他这名警佐在这起谋杀案的侦查中担任的角色类似于总督察的秘书,收集可能于夜间传来的消息,并及时将其整理成报告呈递给马斯特斯,自然是他的职责所在。这份包含了若干丑陋事实的报告已经备妥,但马斯特斯仍未现身。
他抵达H.M.的办公室时,发现H.M.也不见踪影。偌大一个昏暗的房间如斯静谧,楼下打字机的响声被挡在门外,仿佛此地与白厅完全隔绝。从散落一地的报纸到烟蒂,处处都是H.M.那散漫作风的痕迹。天气很热,波拉德将两扇窗户都打开。他在屋里徘徊,端详着壁炉上方那幅神情冷酷的富歇肖像。最后他坐到H.M.的书桌旁,点燃一支烟,开始阅读他写的东西。
验尸报告:死者系身中由一支点四五口径手枪射出的两颗子弹而亡。一颗子弹洞穿上枕骨,停留在左眼上方的前额骨处;另一颗由第三、第四腰椎间穿透背部,切断脊髓神经,沿斜上方穿入体内,停留在右肺附近。两枪的击发点距死者身体均在一英寸以内。
枪支检验报告:毋庸置疑,从尸体中取出的两颗子弹均系提交检验的莱明顿点四五手枪(无序列号)所击发。
“就这些。”波拉德大声说,翻开另一页,这是分区探长提交的报告的要点摘录。
家具:七月三十日星期二早上,牛津街的阿特拉斯家具公司收到一封用打字机打成的来信,订购一张可折叠的桃心木桌子;两把配套的轻便椅子;一张面积10×12(英尺)的普通黑色地毯;一幅配有窗帘杆、适合面积为4×5(英尺)的窗户的黑色天鹅绒窗帘。(这和达特利一案中提供家具的并非同一家公司)。信中附有一张十英镑的钞票。买主自称姓“格兰特”。同一天,肯辛顿大街的卡特莱特运输公司收到来信,要求他们前往接收家具并运送至贝维克公寓四号。信中没有钥匙,但门是开着的。家具被放在前厅里。由于阿特拉斯公司出错,要求的两把椅子只送了一把。(卡特莱特公司就是达特利一案中送家具的公司)
敞开的房门外,缓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直下意识聆听着的波拉德此时抬起头。
“打扰了。”一个冷冰冰的,也可能是有些紧张的声音说。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肥胖、样子忙忙碌碌的男人,手臂上托着一顶礼帽。虽然他的灰眼睛略显强硬,但那张圆脸上却是一副养尊处优、温文尔雅的神态。他那稀薄的褐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上了发蜡,极为合身的黑色西服也一尘不染。但他的心绪不宁溢于言表,疑神疑鬼地走进门来,似乎房门上方会浇下一桶水似的,旋即他定了定神。波拉德立刻就认出了他。
“你该不会就是梅利维尔吧?”来者彬彬有礼地试探道,“他们—呃—让我到这里来。我还以为世界上任何事都好商量,想都没想过我这辈子还得走后门从警察这里打听什么消息。请注意,我是那个人的亲戚。真是一塌糊涂。我的名字是基廷,菲利普·基廷。”
“好的,先生,请进。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马上就到。”
“咦,我是不是认识你?”菲利普突然问道,“当然认识,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不,别提醒我—我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如果没有这地狱般的噩梦,我早就一下子喊出你的名字了。”
得知波拉德是一名警察,他似乎有些懊丧,但很快便熟稔地挖掘出他们上次见面的细节;他先套足了近乎,似乎感到心理平衡不少,然后拉过一把椅子紧贴书桌坐下,压低嗓门—如果波拉德现在是和他在谈生意,可得一万个小心。
“这件事糟透了,”他说,“不是吗?”波拉德表示同意。
“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基廷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自己像头猪。”
“怎么讲?”
“哦,昨天万斯出门前我和他稍微争吵了几句。随你怎么说都行,但万斯老和我玩这种游戏,我也尽量配合。这不重要,但你知道,这种事会给你造成多么大的影响。你会感觉非常不好,不停地自责,回忆着最后见到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你都说了些什么狠话—”
菲利普·基廷的悄声细语被一阵风似的卷进门来的H.M.打断了。
他简直是个幽灵,一副特立独行的奸诈模样,波拉德想得出原因所在。H.M.今天没拒绝戴衣领,正相反,除了那顶旧礼帽,他还裹了一整套正装:大礼服,条纹西裤,硬翻领,灰色领带;相当引人注目,却也令他汗流浃背。他如同一辆双座马车扫过屋角,那身影真令人过目难忘。他这副行头俨然极有政府官员的气派;但当他掏出一根玉米芯烟斗,心满意足地点燃、两只脚往桌上一跷的时候,这种效果便难免削弱三分了。
菲利普·基廷低声下气而又万分殷勤地和他打了招呼。“亨利爵士,换了其他任何时候,我都巴不得有幸结识你呢,”他推心置腹地说,“但这件事—唉,正如我对波拉德警佐说的,糟糕透顶。万斯和我虽是堂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谢谢,孩子。嗯,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H.M.左顾右盼,“老布克什么都告诉你了,对吧?我吩咐过,让他想说就说。”
“局长?没错。可不仅仅是万斯死了这么简单。你看,这件事将产生很多后果,”菲利普边吐露心声,边扭头确认门已经关好了,“我常常告诉万斯,他想离经叛道,没问题,反正他也不愁吃穿。我就很受人景仰、品格圣洁吗?不是那么回事。按游戏规则办,无聊的荒唐举动一概敬谢不敏,这才是我的准则。明白我的意思吗?而且,不瞒你说,我已经和普鲁内拉·艾贝丽思特维丝女士—格拉姆贝克伯爵之女—订婚了,知道吗?”他志得意满地补充道,“老格拉姆贝克还—”
“我不是要打断你,孩子,”H.M.从嘴里取出烟斗,“但能否行行好告诉我,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还不知道谁杀了万斯?”
“目前还不清楚。你呢?”
“我无法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人,但我知道是什么背景。那是个名叫‘十茶杯’的秘密团伙。”
片刻的停滞后,H.M.放下烟斗。菲利普·基廷异常真诚地注视着他,善良的圆脸上写满忧虑。H.M.似乎有点犹豫。
“非常有趣,孩子。你对这个团伙了解多少?”
“恐怕不多,只有万斯偶尔抖搂的一两条线索,以及我亲眼所见的某些情况。不用担心,我认定那是某种宗教团体。”
“宗教团体?”
“我也说不准。他们好像十分崇拜什么东西,我不太了解。魔法,或者永生,或者时间旅行,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其中一条附带的规矩是,任何获准成为成员的人只要经过起誓之类的程序,便可将团体中的任何女人选为配偶。哎,大家都是普通男人,我倒不反对偶尔偷腥,只要行事隐秘就好。可他们也太不像话了!……关键在于,我十拿九稳,那个姓德温特的女人是成员之一。”
“嗯,完全可以理解。”H.M.承认,瞅了瞅自己的鞋,“但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这个团体的规模如何?有多久历史?从什么地方起家?那些茶杯有何含义?用子弹打穿一名成员的脑袋,就能带来永生吗?”
菲利普摇摇头。
“这我恐怕答不上来。我刚才所说已经是经过拼凑整理的结果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万斯已经加入了团体,而且我认为德温特那女人在团体中扮演了主要角色。”
最离奇的地方—波拉德思索着—莫过于这本该难以置信的“十茶杯”故事,听来却毫无异想天开之感。这更佐证了他最初的观点,而且也颇具可信度。万斯·基廷和珍妮特·德温特两人忽然就吻合了那孔雀羽毛图案。他自己就可作证,基廷如何走进放着茶杯的那间小屋,摘下帽子。他自己就可作证,即便在酷热的午后,那个地方也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氛。而无论其中存在何等诡奇的幻术,铁一般的事实仍不容置疑:基廷将几十万英镑的财产遗赠给了德温特太太。
利用H.M.一言不发的这段时间,波拉德充分权衡了若干种可能性。然后,H.M.拿起烟斗,似有意转换话题。
“你带来了不少爆炸性新闻,小子,”他说,“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考量。你看,我对你的故事完全预计错误。当你说‘你还不知道谁杀了万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准备提出一种全新的解释呢。我还以为你会说凶手是个姓加德纳的家伙。”
菲利普张开嘴,又闭上了。不知为何他似乎浑身不自在。
“不,不。真要命!我没那个意思。至少,我看不出—”
“瞧,我们好像越来越糊涂了。在星期一晚上玩杀人游戏时,你不是告诉弗兰西丝·盖尔,加德纳和基廷吵了一架,加德纳还威胁要开枪打死他吗?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我要知道真相。”
“老天啊,不!”菲利普喊道,大惊失色的模样不像有假,“哎,听我说!把事情弄糊涂的是你。威胁要杀死万斯的不是罗恩。是万斯威胁要杀死罗恩,而且几乎就动手了。我当时在场,所以很清楚。万斯暴跳如雷,吼着要杀死罗恩,他将罗恩逼得无路可退,强迫他认错,然后对罗恩开了一枪,不过我估计他也不想伤害罗恩,真的,因为子弹射偏了,击碎了万斯的仆人巴特利特用托盘端进来的几个杯子。”
“嗯,那就好,没有麻烦,”H.M.说,“只是一个友好的社交之夜,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一晚上,在万斯的公寓。”菲利普眉头深锁,却并无紧张之色,“不过,换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把这当回事了。万斯被激怒时就是个火药桶,他自诩为‘艺术家气质’或是类似的什么东西。我再透露一个小秘密:万斯是个好人,而且在绝大多数方面他比其他人都勇敢果断得多;但他内心深处很害怕枪支。我不知道原因。他宁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甚至从孩提时代起就拼命要克服这个毛病。也许他激动之下头脑发昏,拿起枪……”
“在我听来此事非同小可,还有,我想听听具体经过。”
“非得让我—”菲利普吞吞吐吐地低头打量一只脚上擦得锃亮的皮鞋,“我的住处刚好和万斯的在同一座大楼里,比他高两层。我们经常出入彼此的公寓。星期一晚上八点,我去探望万斯。没必要敲门,因为门总是虚掩着的。进屋后是一条贯穿整间公寓的走廊。”他顿了顿,“很不幸,我不像有些人那样,旁听语速极快的谈话后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一直很好奇法庭上的书记员是怎么办到的,真见鬼,实在太快了。言归正传,我在走廊里听见万斯正在客厅大吵大闹,最后一句是:‘现在你没话说了吧,还不老实招供!’大体是这个意思。然后罗恩说了些什么,接着巴特利特—万斯的仆人—喊道:‘老天在上,先生,当心!’然后,‘砰!’枪声响起,随即是玻璃杯粉碎的声音。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我……呃……悄悄走到客厅门口看了看,万斯面对着我,手中有支手枪;罗恩的样子非常可怕,而巴特利特端着托盘站在一张小桌旁,托盘里是一瓶酒,还有几个四分五裂的玻璃杯。房间对面是霍金斯—负责给餐桌上菜的仆人—从门外把头探进来。每个人都如同蜡像般呆住了。”
“了解。然后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事实上,”菲利普变得十分亲切,顿了片刻,“你也能体谅我的立场,”他声调一变,天真无邪地大喊,“万斯想特立独行并无不妥。但如果我被卷入任何争吵—纠纷—诉讼—普鲁内拉的父亲会说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你忙不迭转过身,蹑手蹑脚溜之大吉?”
“简单说是没错,你也能体谅我的立场嘛。我决定不过问这件事,和我没关系,言多必失。至少我持这种看法,所以我决定,”他既满足又有点精明地说,“我决定在所有相关人等面前都当个老好人,除非有人向我提起,我绝不主动谈及此事。后来也没人找我。当然,我觉得有必要稍稍提醒一下弗兰西丝·盖尔。她是个好姑娘,亨利爵士。德温特举办游戏当晚,我觉得应该给她点暗示,解释为什么万斯没来—”
H.M.注视着他的目光有些怪异。
“—结果却把她吓得魂不守舍,”他评论道,“我估计她凭借丰富的想象力,仿佛看到了二十步之外海德公园里的枪口。你称得上老于世故,孩子,这是她对你的评价。那么,这场争吵是因弗兰西丝·盖尔而起,对吗?”
“据我所闻确实如此,”菲利普干巴巴地答道,“万斯说话的时候我肯定听到了她的名字。”
“那么你的堂弟万斯吃醋咯?他想让加德纳‘招供’与弗兰西丝·盖尔有关的某些事?”
“我可没这么说,”菲利普平静地反驳,“我不知道原因。之所以提到她的名字,纯粹是另举一例说明万斯的‘脾气’。弗兰西丝是个非常可人的姑娘,每个人都会这样评价她。”他靠回椅背,轻叩手指,“不,你不能把这场争吵扯进案件中去。你应该去追查‘十茶杯’,如果能查到的话。凶手失踪这条诡计—是最最令人头痛的。当我听说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下午案发的时候,我正在多切斯特参加一场鸡尾酒会。失踪的凶手肯定玩了什么把戏,和那茶杯有莫大关联。要我说呀,用的是藏在房子里的某种机械装置。”
“再次说明,不是我想打岔,”H.M.说,“但依我看这场争吵可不能轻易放过,孩子。嗯,不行。照你的说法,加德纳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可别产生错误印象,”菲利普急忙辩解,似乎迫切要表明自己没说坏话,“罗恩为人很有分寸,如果他愿意保持状态,早就成为一名伟大的板球选手了。但我曾严厉地告诫他,喝太多威士忌就别想保持好眼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甚至还写过一本出色的游记,至少口碑很不错—”菲利普高兴地笑了—“我常常追问他是谁替他捉刀代笔的。还有,他的理财技能只怕令人不敢恭维,所以大部分家底都败个精光了。但话说回来,我真的看不出他和这起谋杀有什么关系。只有一件事我捉摸不透—”
“那支枪,嘿?”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菲利普的声调微微一变,“嗯,没错—那支枪。亨利爵士,星期一晚上万斯用来向罗恩射击的那支枪,和凶手用来杀害万斯的枪是同一支。”
“你确定?”
“确定。我在罗恩家里多次见过那支枪,它太醒目了。那天晚上我探头观察万斯公寓的客厅时,当即就认出了它。客厅里光线并不充足,只有桌上亮着一两盏台灯;但万斯站在台灯旁边,灯光正照在手枪上。当然,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不敢保证我的印象有多深刻。再说,罗恩总不至于愚蠢到用他自己的手枪杀害万斯吧。不过,我想好歹有必要质询一下。枪是罗恩的,他的确把它带到德温特家里去了。他的确把它带走了。而他又是现今所知最后一个持有它的人……”
“等等!”H.M.咆哮道,冷不丁在椅中猛地直起身,菲利普吓了一跳,“好好想想你说的话,孩子。认认真真回忆一下,别把这一点和你说的其他问题弄混了。你确定玩杀人游戏当晚,加德纳把枪从德温特家里带走了?”
“是的,当然。如果你不相信我,问问小本杰明·索亚便知。”
H.M.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H.M.只呆呆地发愣了一瞬,便伸手拎起话筒,对着它大发牢骚。然后他的表情又凝固了,接着放下话筒,站起身来。
“孩子,”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对菲利普说,“我还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能否到楼下的房间等候十分钟,然后我去找你?那间屋子很舒适。外交部那群人都在那里等着呢。我准备了《浪漫的巴黎人》以及他们喜欢的各种读物。谢谢!棒棒糖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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