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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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在图书馆里,我问——问起这些事的时候。”

“所以!”芮高德教授又换口气,谈话气氛为之一振,“身为她的受害者之一,”这些刺耳的话像是迎面给迈尔斯一拳——“你起码是当中最有种的一个!你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用这件事质疑她?”

“不是我刻意要提起这个话题,完全不是。”

“那是她自己提的吗?”

“是的。如果你真要这么说的话。”

“先生,”菲尔博士说,拿着手稿坐在椅子深处,藏剑手杖横搁在他双膝上,脸上浮现一抹非常好奇的表情。“我说,你要是能把这位女士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将会帮我一个大忙。真的,会帮我一个大忙。你最好现在马上告诉我,不带偏见,不添油加醋。”

迈尔斯心想,时间一定已经很晚了。屋内静到他想象自己可以听见后面厨房敲钟的声音。图书馆楼上的玛丽安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一楼的费伊应该也睡了。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死寂而灰白。在惟一一盏油灯的微弱火光照射下,矩形窗格的黑影投射在对墙上。

迈尔斯喉咙干涩,徐缓且谨慎地开口。其间只有一次被菲尔博士的几个问题打断。

“吉米·摩尔!”博士重复这个名字,芮高德吓得惊跳起来。“这人是哈利·布鲁克的至交,他每星期都会写一封信给这个人,”他将大头转向芮高德,“你跟吉米·摩尔熟吗?”

芮高德靠在桌缘,弯着身,手掌拱成杯状贴在耳边,非常肯定地说:“亲爱的博士,我搜遍记忆,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

“哈利·布鲁克难道从来没有跟你提过这个人?”

“从来没有。”

菲尔博士敲着那叠手稿:“你这份清晰明了、巨细靡遗的记录里也没有提到这个人。甚至连其他证人的口供也没有。但是,哈利·布鲁克与这个人经常鱼雁往返——”菲尔博士沉默半晌。或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他眼中闪过一种表情。“没事!”他说,“请继续!”

然而,在迈尔斯的故事告一段落前,他又看到同样的表情,稍纵即逝。菲尔博士始终以恍惚与惊奇的神情,半眯着眼倾听。这种表情让人毛骨悚然。迈尔斯从头到尾机械化地讲述这件事,心里却如万马奔腾般不得平静。

菲尔博士当然不相信吸血鬼这种无稽之谈。芮高德则可能是诚心相信恶灵会寄居在活生生的肉体内,而且会以另一种肉眼可见的形式出窍,苍白的脸孔飘浮在窗外的空中。

菲尔博士不会这么想。这只是一个假设罢了!迈尔斯现在全心希望听到他说“不”。

迈尔斯只求菲尔博士说句话,做个手势,使个眼色,好把芮高德教授称之为吸血鬼的疑雾吹散。他热切盼望着:“快点!快点!我的老天爷!”扭扭你那肥厚的下巴,动动你那庞大的身躯,像我昔日所熟悉的菲尔那样滑稽地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杖的金属头跺响地板。

迈尔斯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相反地,当迈尔斯说完的时候,菲尔搏士用手遮住双眼,坐回椅中,沾着血污的藏剑木杖横搁在他膝上。

“就这样?”他问。

“没错,就是这样。”

非尔博士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对芮高德教授说:“老友,我有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问你,”他拿起那叠手稿。“当你写这些的时候,有刻意斟酌文字吗?”

芮高德不自然地挺直身子。

“这很重要吗?”

“你没有添油加醋吧?”

“当然,我向你保证!为什么我耍这么做?”

“那我念给你听,”菲尔博十说,“这两三行是关于你在荷渥·布鲁克先生被杀之前,在塔顶上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情形。”

“怎么样?”

菲尔博士舔湿大拇指,调整眼镜上的黑色系带,翻阅整叠手稿。

他高声读道:“‘布鲁克先生仍倚在胸墙上,始终不肯转过身。拐杖摆在他的一侧——’”

“对不起,我插个嘴,”迈尔斯说,“这些听起来跟昨晚芮高德教授说的话一字不差,他只是陈述他写的。”

“没错,一字不差,”芮高德教授笑道,“非常流畅,对吧?我都背熟了。年轻人,我告诉你的事,你都可以在我的手稿里找到。继续念啊!”

菲尔博士好奇看着他。

“你这段继续描写布鲁克先生——‘拐杖摆在他的一侧,微微发亮的黄木手杖,靠在胸墙上。他的公事包则搁在另一侧的胸墙上,塔顶四周设枪眼的胸墙大约齐胸高;石头已经破裂、毁坏、伤痕累累,上面还有人签姓名缩写的白色刮痕。’”

菲尔博士合上手稿,继续敲着。

他问:“这些描述都没有错吧?”

“千真万确!”

“只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菲尔博士提出,“就是那根藏剑木杖。在你这份详尽的记录中提到,警方将上下各半截的藏剑木杖带回去检验。我假设警方在移动物证时,并没有将它们套回去,对吧?剑鞘和剑身是按照发现时的状况分别处理?”

“一点也没错!”

迈尔斯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博士,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拐弯抹角?

起码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我们现在进行到哪里!“他提高嗓音,”你根本就不相信,对吧?“

菲尔博士眯着眼看他:“不相信什么?”

“吸血鬼!”

菲尔博士轻声说:“喔,我当然不信!”

〔迈尔斯当然早就心里有数。他这么告诉自己,暗自窃笑。他放下胸中一块大石,准备开怀大笑。然而一口气梗在胸口,一股放松的感觉暖烘烘地席卷他全身,这下不会再听见怪力乱神的谬论了。)

菲尔博士面色凝重:“今晚疯狂飙车来新林区,都是出于芮高德浪漫的一时冲动,他啊,哼,一直想来看看你叔叔的图书馆,不然我们两个老先生不会甘心就这样返回伦敦。不过,在我们走以前……”

“看在满山遍野的恶灵分上,”迈尔斯激动地说,“你们不会打算连夜赶回伦敦吧?”

“不会打算连夜赶回伦敦?”

迈尔斯说:“我想留你们过夜。,尽管可以住人的房间很少。我希望明早再见到你们两位,好定定神。还有我妹妹玛丽安!当她听到故事的后半段……”

“你妹妹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没错,但不多。说到这儿我才想到,我今晚才问过她,要是她遇到一件……恐怖灵异事件,鬼魂飘浮在空中,她会怎么做?那时我还没听说吸血鬼的故事。”

菲尔博士低声说:“喔!她说她会怎么做?”

“她说她会拿左轮一枪毙了它。现在惟一理性的事,就是和玛丽安一样开个玩笑就算了。”他向芮高德教授鞠躬。“我由衷感激您,芮高德教授。大老远赶来要我提防脸色惨白、嘴角染血的吸血鬼。我听在耳中,只会觉得费伊小姐真的经历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日子。我不认为……”

他忽然止住。

楼上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声音在沉静的夜里显得更响亮。打破寂静的巨响再清楚不过。使得原本靠坐在一张小桌边上的芮高德教授身体僵直。菲尔博士庞大的身躯忽然抽搐一下,眼镜从鼻端滑落,藏剑木杖慢慢掉到地上。在场的三名男子动也不动,连手都举不起来。他们听到的是枪声。

第十章

芮高德教授首先发难,猛跺脚,一脸终究隐藏不住的嘲讽,直盯着迈尔斯。

“怎么样,年轻人?”他客气地说,“继续发表你有趣的高论吧!你妹妹爱开玩笑,真的太好笑了,当她想到……”他很难维持原本的声调。粗哑的声音在一瞥菲尔博士之后不禁颤抖起来。“亲爱的博士,你现在想的跟我一样吗?”

“不!”菲尔博士大喊,打破紧张的气氛。“不,不,不,不!”

芮高德教授耸耸肩。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看着迈尔斯,“你妹妹有枪吗?”

“是的!不过……”

迈尔斯抬起脚。

他不能,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失态拔脚就跑。芮高德教授一脸惨白,菲尔博士双手紧握住织锦椅扶手。迈尔斯从客厅踱进漆黑一片的会客室,他到通往二楼走廊的楼梯间就开始拔腿奔跑。

“玛丽安!”他高呼。

楼梯尽头通往一条狭长的走廊,夹道两侧的房门在一盏夜灯的微黄光线中看起来都十分安静。

“玛丽安,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他面对走廊,玛丽安房门是尽头左侧的最后一扇门。迈尔斯再度奔跑。他耽搁一会儿,去拿另一盏搁在走廊散热器上的圆柱玻璃灯罩油灯。耐心摸索转动灯芯想把光线弄亮一点,结果发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他转动房门门把,推开门,高举油灯。

“玛丽安!”

玛丽安在床上,她的头和肩膀向后斜倚在床头板。空荡荡的房间里,油灯剧烈晃动。

这个房间里有两排窗户,一排朝东,窗帘紧闭,正对迈尔斯目前所站的门口。另一排则面南,朝着房子后方,月光由此照进屋内。玛丽安躺在床上——或说半躺在床上,肩膀拱起——脸面朝房间最尽头的南向窗。

“玛丽安!”

她没动。

迈尔斯走上前。脚步轻缓踱到床边。光影晃动着前移,朦胧的微光一点一点地照清房内每一处细节。

穿淡蓝色丝质两件式睡衣的玛丽安躺在一张破床上,呈半坐姿势靠在床头板上。乍看她的脸时,几乎很难分辨出是她。楱色的眼睛半睁,在光线的照射下,眨也不眨,涣散无神。

她的脸苍白无血色。前额在灯光下泛着汗水,嘴唇紧绷,仿佛是想呼叫却来不及。

她右手抓着一柄。32口径的左轮手枪,迈尔斯往右方看,发现玛丽安面对的那排窗户玻璃上有一个弹孔。

迈尔斯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整只手臂都随着脉搏震颤,直到他背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可以让我来吗?”那声音说。

芮高德教授脸色苍白但镇定,蹬着内八小碎步,高举从楼下客厅拿来的灯。

玛丽安右手边有个床头桌,抽屉半开。左轮手枪之前似乎是放在里面的。在这张小桌子下——迈尔斯在尚未回神的状态中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摆着玛丽安的油灯,已经灭了很久。旁边则是一小瓶一盎司的法国香水,瓶身贴着金红相间的标签。

芮高德教授把从客厅带上来的油灯搁在这张小桌上。

他说:“我懂一点医术,你愿意让我看看吗?”

“当然,当然!”

芮高德教授如猫般轻巧地绕到床的另外一侧,拉起玛丽安软绵绵的左腕。她整个身体看似没有生气,像泄了气般柔软无力。他小心翼翼用手压着她的左胸,向上推移到心脏部位。芮高德教授脸上一阵抽搐。再没有任何一丝嘲讽的神情,他流露出深沉真切的哀痛。

“很遗憾,”他说,“这位女士死了。”

死了。

不可能的!

迈尔斯无法再好好拿着油灯,他手臂剧烈颤抖,随时可能把油灯摔在地上。他的双腿几乎失去知觉,举步维艰地移身到南窗右方一只五斗柜边,“砰”的一声把灯放下。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床侧的芮高德教授。

“怎么——”他吞了口口水,“怎么会这样?”

“惊吓过度。”

“惊吓过度。你是说……”

“从医学的角度而言。是死于惊恐。心脏失去把血液送到脑部的力量。血液淤塞在下腹部的大静脉里。你有没有注意到她面无血色、出汗,和肌肉松弛?”

迈尔斯对他的话完全充耳未闻。

他爱玛丽安,就像我们爱一个在自己35年生命中存在了28年的人一样自然。他想到玛丽安,想到史蒂芬·科提司。

“这种情况通常导致衰竭。然后死亡。在某些情况下……”芮高德教授露出惊慌的表情,参差不齐的胡髭竖了起来。

“天哪!”他大声叫嚷,发自内心的呼喊加上戏剧化的手势,“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

迈尔斯瞪着他。

芮高德教授说:“这位女士也许还活着。”

“怎么回事?”

芮高德教授急促而含糊地说:“在某些情况下会感觉不到脉搏,就算你的手放在心脏部位,可能也感觉不到心跳,”他停顿了一下,“虽然希望也许不大,但是有这种可能。最近的医生离这里有多远?”

“大概6哩路。”

“你能不能打电话给他?你这里有电话吗?”

“可以!但是这段时间里……”

“这段时间里,”芮高德教授回答,他搓着前额,眼神炙热,“我们必须刺激她的心脏。对!刺激心脏!”他咪起双眼思考,“抬起四肢,在下腹腔施加压力,然后……你家里有没有马钱碱?”

“没有!”

“盐巴总有吧?给我一大匙盐!和一根注射针。”

“我记得玛丽安有注射针……应该在……”

在此之前,一切都是这么匆忙紧凑,现在时间反倒停住了。每分钟都令人难熬。当你急着要快,又快不了。

迈尔斯折回五斗柜,猛拉开最上层抽屉,开始翻找。他之前放着的油灯,照亮了枫木五斗柜上一只折叠式皮制相框,里面摆着两张照片。一面是史蒂芬·科提司,戴着帽子遮住他的秃头。另一面是玛丽安圆润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和此刻躺在床上那个没有生气而眼神呆滞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迈尔斯的一分钟,实际上可能只有15秒,他在一只精致的两件式皮盒中找到注射针筒。

“拿到楼下去,用煮沸的滚水消毒,”他的帮手催促他,“另外装一些热水,加一撮盐,然后一起带上楼来。但当务之急是打电话给医生。我还要进行其他的急救措施。快,快,快!”

迈尔斯跑到卧室的门口,发现菲尔博士站在那里,他匆匆瞥了菲尔博士和芮高德教授两人一眼后,飞奔出走廊。芮高德教授正脱下他的外套,卷起袖子激动地说:“亲爱的博士,你看到了吧?”“是的,我看到了。”

“你猜得到她在窗外看到了什么吗?”

他们的声音逐渐模糊。

楼下的客厅里一片漆黑,仅有皎洁的月光。迈尔斯在电话前摸索口袋里的打火机,找到玛丽安带来的电话簿,旁边则是两本伦敦的电话簿。他按下卡南4321.他从来没见过盖尔斐司大夫,甚至他叔叔还在世的时候也没有,电话那头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迈尔斯也回答得相当简沽明了。

一分钟后,他人到了厨房。他穿过狭长的通道,来到位于宅邸西翼的厨房;那条通道和二楼的一样,爽在两侧寂静的卧房之间。偌大的空间一尘不染,迈尔斯点亮几盏油灯,催起全新白色珐琅的炉子,瓦斯嘶嘶作响。他把水注入锅中,搁在炉上,连同两截针筒一起加热。白色钟面的巨钟在墙上滴答作响。

1点4D分。

1点42分……

老天,水怎么还不滚?

他不愿去想此时睡在一楼离他不到20呎的费伊·瑟彤。

他不愿去想她。等他从炉台转身过来,却看到费伊站在他背后厨房正中央,指尖抵在桌上。

她身后通往走廊的门裂开一道黑色缝隙,他完全没听到她走过铺油布石板地上的脚步声。她身着白色薄睡衣,外罩粉红色睡袍,穿着白色拖鞋。一头松软红发凌乱披在肩上。她粉红色指甲微微颤抖地敲着擦得发亮的桌子。

让迈尔斯产生警觉的是他动物性木能,一种接近生理上的感觉让他总觉得跟她很亲密。他突然转身,撞到小锅握柄,热水泼溅到炉子边缘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他对费伊脸上明显带有恨意的表情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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