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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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菲尔博士舒了一口气。

他豪迈地踏上桥,挥舞着手杖,矗立在迈尔斯面前时,脚步撼动整座桥墩。

“迈尔斯,”菲尔博士调调眼镜低头俯视,像一头硕大的海怪蓄势待发。“晚安,请你相信我们这两位——嗯哼——年纪老迈的学院派绅士如此轻率的举动,当然是为了……”

桥墩又开始震动。芮高德像只狂吠的小狗,费劲挤过菲尔庞大的身躯,抓住桥边的栏杆不动,盯着迈尔斯,脸上满溢着强烈的好奇。

“芮高德教授,”迈尔斯说,“我还没向你赔不是。我是说,我今天上午本来要打电话给你,向你赔不是,真的,但我不知道你在伦敦下榻的旅馆,所似……”

这人也松了口气。

“年轻人,你不需要跟我道歉。不,不,不。应该我是要向你道歉,”芮高德说。

“为什么?”

“我说真的!”芮高德教授不住点头说。“昨晚我开了点玩笑,从头到尾把你和摩尔小姐耍得团团转。不是这样吗?”

“话是没错。但是——”

“你无意间提起你正在找一名图书馆员,我当时真觉得没有比这个更有趣的巧合了。我想都没有想到,这位女士居然就在方圆500哩之内!我真的不知道她现在就在英国境内。”

“你是指费伊·瑟彤小姐?”

“没错。”

迈尔斯润了润唇。

芮高德教授接着说:“今天一早,摩尔小姐打电话给我,无厘头地解释昨晚发生的事。她还说她知道费伊·瑟彤小姐现在人在伦敦。也有瑟彤小姐的住址,而且她认为职业介绍所会安排她来找你面试。她特地打到勃克雷饭店确认这件事,”他朝肩后的汽车点点头,“看到那辆车了吗?”

“怎么样?”

“我是跟一位政府官员朋友借的,用的是公家的油。我不惜假公济私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最好马上找一个客气的理由打发她走路。”

芮高德教授的脸在升起的月光下映着白光,斑驳的胡碴不再令人觉得逗趣,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左手紧握那根刺杀荷渥·布鲁克的黄木藏剑粗手杖。好半天之后,迈尔斯·汉蒙德才回神过来,听见潺潺溪流声,看见菲尔博士朦胧庞大的身躯,矮胖的法国绅士右手仍然紧抓桥下栏杆。这时迈尔斯后退了一步。

“你也是吗?”

芮高德教授挑高眉毛。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芮高德教授,我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警告我,要我提防费伊·瑟彤小姐。真的够了,这些话我已经听腻了!”

“但这是事实,难道不是吗?你已经雇用她了?”

“没错!为什么不?”

芮高德教授目光迅速移往迈尔斯肩后的豪宅。

“今晚还有谁和你住在一起?”

“只有我妹妹,玛丽安。”

“没有仆人?没有其他的人吗?”

“今晚就这样,没别的人了。但是有没有其他人又有什么差别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该请瑟彤小姐到这里来,任她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因为你会死,”回答得简单明了,“你和你妹妹都难逃一死。”

第九章

芮高德教授的脸在升起的月亮下显得更惨白,月光洒在他们旁边的水面上。

“你们要跟我一起来吗?”迈尔斯突兀地说。

他转身领路,走回他的房子。

灰林西侧是一片开展宽广的草坪,像用来玩滚木球的草坪一样修剪齐短,隐约看得见陈设的藤椅、小桌子和顶篷色彩鲜艳的庭院秋千。迈尔斯边走边瞥着房子面向他的那一侧。屋里没有光。虽然费伊的卧房安排在一楼,但她应该已经关灯就寝了。

迈尔斯领路绕至东侧,穿过摆满他叔叔中世纪兵器收藏的会客室,进入格局狭长的起居室。舒适的起居室里有几张织锦座椅,低矮的白色书架,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小幅达芬奇的油画。夜灯是惟一仍点燃的灯火,极微弱的火焰使屋内看起来鬼影幢幢,但迈尔斯没有把它弄亮的意思。

午夜之后的新林区陷入一片死寂。他转身。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们,”他的音量比实际所需还大,“我已经和瑟彤小姐进行了一次长谈……”

芮高德教授马上接着说:“她都告诉你了?”

(镇定!没有理由喉咙梗住说不出话来,甚至心跳如捶击般猛跳。)

“她告诉我有关布鲁克先生之死的实情,没错。警方最后认为是自杀,因为手杖上只有布鲁克先生自己的指纹。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

“所以,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瑟彤小姐正在河里游泳,离塔楼有段距离。对吧?”

“是有点距离,”芮高德教授点点头说,“没错。但是她有没有告诉你有关那名年轻小伙子皮耶·费司纳克的事?朱利·费司纳克的儿子?”

迈尔斯几乎是用吼的:“事到如今,我们得这么惹人厌地对每件事都追根究底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这个姓费司纳克的年轻小伙子和瑟彤小姐之间发生了……”

“英国人,”芮高德教授深吸一口气,稍微停顿之后,语气有点畏怯地说,“我的老天,这个英国人——”

他背对着灯火,光线弱到无法辨别他的表情,他身后是菲尔博士高大的黑影。他将黄木藏剑手杖倚在织锦椅扶手上,摘下帽子。他的声音蕴含着一种语气,声音不大,但是抽动着迈尔斯的神经。

“你跟荷渥·布鲁克一样,”芮高德教授低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却认为我只是……”

他欲言又止。

他有点咄咄逼人地说:“年轻人,你该不会以为一个厄尔河谷的乡下农夫会在意这点小事吧?”他弹弹手指。“要是他当真知道他儿子和当地女子闹出了些风流勾当,顶多也就是一笑置之。我敢向你保证,这点小事绝不会演变成让当地所有农民闻之色变的暴风雨,朱利也不可能公然在马路上拿石头丢这位女士。”

“这意味着什么?”

“你能不能倒回去想想,荷渥·布鲁克被杀的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有点印象。”

“这个年轻人,皮耶·费司纳克,和他的父母住在夏尔特尔到勒芒之间一栋石砌农舍,和马路有点距离。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一点,他的卧房是位于三层楼房之上的阁楼。”

“所以呢?”

“皮耶病了好一阵子,身体虚弱,精神恍惚。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这整件事当做一场噩梦,又不敢说出来,所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就跟其他的年轻人一样,他不敢去想这件事,怕惹祸上身。所以他在脖子上缠上一条围巾,三缄其口。

“他把他看到的事当做梦境,夜复一夜,苍白的脸孔在阁楼的窗外飘动。当他看到那个人从地表腾空飘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如同灯芯被捻小后光芒会渐转朦胧,他的体力和意识都逐渐麻痹衰弱。没过多久,他父亲扯开他绑在喉咙上的绷带,才发现他颈间有个被吸过血的锐利齿痕。”

话语停顿之际,迈尔斯耐住性子,等着有人发笑。

他等着有人打破寂静。他等着芮高德教授脑袋后仰,露出金牙暗自窃笑。他等着菲尔博士哈哈大笑。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没有人有微笑的意图,或者问他喜不喜欢这个玩笑。让他丧失机智,让他瘫痪无力的,就是那句就像在警方法庭上斩钉截铁、一本正经宣布的判决:“他颈间有个被吸过血的锐利齿痕。”

迈尔斯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们疯了吗?”

“一点也不。”

“你是说——?”

“没错”芮高德教授说,“我指的就是吸血鬼。我是说活着的吸血鬼。我说的正是吸干人血,取人灵魂的吸血鬼。”

苍白的脸孔在阁楼的窗外飘动。

苍白的脸孔在阁楼的窗外飘动……

尽管迈尔斯笑不出来,他仍想试着笑,声音却梗在他喉头。

芮高德教授接着说:“心智非常单纯的荷渥·布鲁克,对这种事一无所知。他把这件事视为一个乡下农家小伙子与年长女子勾搭上。身为一名英国人,他感到非常错愕。他认为举凡天下淫荡女子都能用金钱买通。所以……”

“所以怎么样?”

“他死了。就这样。”

芮高德教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他光秃的脑袋,拿起藏剑手杖。

“昨晚……我试着借我拙劣的幽默感,拿这个谜题来逗你。我拐弯抹角地陈述客观事实,告诉你这名女子就常理来看并没有罪。我还告诉你,以一般世俗标准而言,她是个教养良好,甚至过分拘谨的女人。

“我之前所说的都没有涉及她更深层的内衣——这些她也许毫无意识,而我却深感好奇、意欲追究的灵魂。也没有提到被催眠或入睡之后出窍、以另一种肉眼可见的形式出现的灵魂。这个灵魂,正如在阁楼窗外飘动的苍白脸孔,以吸取人血维生。

“要是荷渥事先找我商量,我或许帮得上忙。但是,不,不,不!这个女人太淫荡了,这件事不可宣扬出去。也许我当时应该凭外在的征象和我告诉你的故事私自揣测。红发、纤长身材以及蓝色眼珠这些外在特征都跟传说中的吸血鬼吻合,而且在传说中这些都是纵欲的表征。但我的反应总是很迟钝,直到荷渥遇害,我才知道为什么那些农人像暴民一般想用私刑处决她。”

迈尔斯一只手伸到前额,重重压上。

“你一定不是认真的!你说的一定不是……”

“这件事-——”芮高德教授补充说明。

“我们这样说吧。你想说的是费伊·瑟彤杀了荷渥·布鲁克?”

“是吸血鬼所为。因为吸血鬼恨他。”

“这分明就是个以锐利剑锋为凶器的谋杀案!不要扯到怪力乱神!”

芮高德教授冷冷地说:“那么,这个凶手是怎么接近并离开受害者的?”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

“你们给我听着。”迈尔斯咆哮道,“我再告诉你们一遍,你们一定不是认真的!你,身为讲究实际的人,不应该将这件事解释成超自然现象……”

“不,不,不!”芮高德教授一连三声仿佛铁锤重击地回应,忽然一弹手指。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我常跟我学校的同事争执有关‘超自然现象’这个字眼。问题在于。你能反驳我提出的这些事实吗?”

“显然不能。”

“那就对了!——假设——我说任何有关吸血鬼的只是假设。你难道不认为,惟有这样才能解释费伊·瑟彤住在布鲁克家时的所有诡异行径?”

“但是你想想看——”

“我跟你说,”芮高德教授细小的眼睛里闪现乘胜追击的光芒。“我要说的是:”现在我们面对一些既定的事实,请你解释。事实,事实,事实。既然你无法解释,于是我不得不——不得不,不得不——说出这种超自然的废话,因为我的陈述颠筱了你的世界,让你害怕。也许你说的都对。也许你说的都错。但现在实际的人是我,迷信的人倒是你。”

他偷瞄了菲尔博士一眼。

“你同意我的话吗,亲爱的博士?”

菲尔博士靠在白色书架下缘,双臂在打摺的斗篷里交叠,双眼心不在焉地盯着油灯微暗的火焰。迈尔斯因为菲尔博士也在场而安心地舒了日气。博士偶尔喷鼻或鼻塞,仿佛是在半梦半醒间,他的胸部起伏,系眼镜的黑色带子也跟着晃动。

他的脸如同暖气炉一样红,就像坐镇在自己城堡里的老科尔王,散发令人安心的气氛,甚至让自己的城堡也充满温暖人心的舒适自在。迈尔斯觉得菲尔博士是个心地善良、诚恳正直,总是心不在焉,但在半梦半醒间常会绽放智慧魅力的人。而此时他下唇噘起,土匪般的胡髭向后收紧,面目显得狰狞。

“你同意我的话吧,亲爱的博士?”芮高德坚称。

“先生——”菲尔博士开口,摆出一副如约翰生博士般权威演说者的架势。然后,似乎又改变心意,咽下话语,抓抓自己的鼻子。

“先生?”芮高德仍然保持礼貌地催促。

“我不否认,”菲尔博士说,挥动一只沉重的臂膀,差点让后面书架上的青铜塑像遭殃。“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事实上。我确信超自然力量一定存在。”

“吸血鬼?”迈尔斯·汉蒙德说。

“没错,”菲尔博士同意,严肃的神态让迈尔斯的心往下沉,“甚至包括吸血鬼。”

菲尔博士的手杖靠在书架边缘。然而现在他更心不在焉地看着仍勾在芮高德手臂上那根黄木藏剑粗手杖。

菲尔博士气喘吁吁地笨重向前走,拿起芮高德的手杖,握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弄。他眼神涣散,大刺刺坐进壁炉旁一张大织锦椅上。他一坐下,整个房间似乎都在震动,尽管这房了的结构十分坚实。

“不过我相信一件事,”他继续说,“任何一个研究灵魂的人,都会先检验所有的事实。”

芮高德教授抗议:“先生,我说的都是事实。”

“教授。毋庸置疑,”菲尔博士回应。

他皱眉眯眼盯着藏剑木杖。缓缓地旋开剑身,将之从剑鞘中抽出,仔细端详。他端着接近歪斜眼镜的系带,想要看进剑鞘里。当这位博学的博十清醒过来再度说话时,声音像个小男孩一般。

“请问一下。有没有人有放大镜?”

“我们家里有一个,”迈尔斯说,他正在试着调整自己的心境,“不过我不太记得上次是在哪儿看到过。需要我去……?”

“坦白说,”菲尔博士以内疚的口吻坦承,“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对我有多大帮助,不过它会让人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让使用者有一种狂妄自大的感觉。哼,”他改变语气,“我想有人说过,剑鞘里有血迹?”

芮高德教授此时差点就要跳脚了。

“里面的确有血迹。我昨晚是这么告诉摩尔小姐和汉蒙德先生了。我今天早上也告诉你同样的话,”他用挑衅的语气问,“所以呢?”

“没错,”菲尔博士如狮王般尊贵地缓缓点头。“这是另一个关键。”

菲尔博士笨拙地在斗篷内的外套口袋里摸索半天后,拉出一捆折叠起来的手稿。迈尔斯一眼就认出是芮高德教授针对布鲁克家的案子,为谋杀俱乐部所写的记录;曾经一度遭芭芭拉·摩尔顺手牵羊,然后由迈尔斯归还原主。菲尔博士拿在手中拈拈重量。

“芮高德教授今天早上才把这叠手稿交给我,”他语气间带着祟敬之意,“字里行间在在都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喔,我的天哪!这可是为俱乐部所写的记录,但也马上引发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双眼注视着迈尔斯,“芭芭拉·摩尔是谁?为什么在谋杀俱乐部餐会上看来心烦意乱?”

“喔,”芮高德教授吸了一口气,不住点头并搓着双手,“我对这一点也非常好奇。芭芭拉·摩尔究竟是谁?”

迈尔斯回瞪他们两位。

“该死,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芮高德教授眉毛上挑:“但有人记得你昨天晚上送她回家?”

“我只送她到地铁站而已,就这样。”

“你们没有继续讨论这个案子吗?”

“没有,真的没有——”

矮胖的法国绅士露出惊慌的眼神。

“昨天晚上,”芮高德教授仔细瞧着迈尔斯好半天,才对菲尔博士说,“这位年轻的摩尔小姐好几次显得十分心烦意乱。没错,很明显地她和费伊·瑟彤小姐关系匪浅,而且对她非常了解。”

“正好相反,”迈尔斯说,“瑟彤小姐否认她曾经见过芭芭拉·摩尔,更别说知道有关她的事。”

迈尔斯的话仿如猛敲了一记锣,示意大家安静。芮高德教授一脸冷酷。

“她告诉你的?”

“没错。”

“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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