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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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说得通——全都说得通了!唐!你还没看这封信吗?”
“本来是要看的,嗯。不过正好你和菲尔博士敲起门。那条猪是谁,到底?”
从楼梯步上甬道,效果直逼效率十足的无声攻击,来了个活力充沛的年轻医学士,后头跟着两名合扛担架的男人。门是开的,年轻医生作势要敲门的里侧。
“急诊吗?”
何顿朝里间点个头。迎上代表团的是菲尔博士,他在两人后头关上门,何顿可以在外间听到菲尔博士叽呱猛放炮的声音。
有人跟在新来者后头爬上楼。老艾瑞克·雪普顿医生把巴拿马帽握在手里,白发环着秃头,他爬得有点喘,高大的身形驼肩耸在门口。他眼睛和善、下巴沉默顽固,神态看来跟他在游戏场时有很细微的差别。
“希莉雅,我亲爱的!”他开口道。
希莉雅没理会。
“起先感觉好像根本是无稽之谈,”她说,朝信笺一瞥然后把信折成皱皱一条。“可是,”她补充道,“真有那么无稽吗?在你想到玛歌的时候?不。简直正确得吓死人。”
“哎——希莉雅,我亲爱的!”
希莉雅悠悠醒转。
“你硬是不肯跟我讲话,”雪普顿医生半带幽默地告诉她,“一路坐车过来的时候。而我呐,在荷斯果先生那样的陌生人面前还真是不爱开口。可我也只是个乡下医生罢了。我犯的错我愿意知道的不多,承认过的又更少。如果你的案子我犯了什么错……”
“雪普顿医生,”希莉雅的眼睛大睁,“你该不会以为我怪罪你吧?”
对方看来讶诧。“没有吗?”
“我撒了谎,”希莉雅说,平静之下隐藏了悲惨。“不管你或哪个正人君子都会怎么想来着?他们也许会逮捕我,而且天晓得我还真活该。”她两手覆上眼睛,然后又猛地甩开手。“可是为什么,唉,为什么另外那件事你一直没告诉我?”
“因为不讲才是对的,”对方驳斥道,和善之情泰半都消失在一片硬壳底下。“而且,不管伦敦来的侦探或不是伦敦来的侦探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没错。”
“雪普顿医生,要是你跟我讲过就好了!”
开往里间的门打开来。
何顿没有时间思考这段神秘对话的含意,只知道希莉雅的声音既伤且痛。
索林·马许从头到脚蒙在一块白布底下,躺在担架上给轻巧地抬出来。索林还是没有知觉。不过他在抽泣,大口大口地抽泣搞得白布直晃。
养老院来的年轻医生表情非常严肃,他转身对菲尔博士发言。
“你了解吧,先生,这事得呈报警方?”
“先生,”菲尔博士答道,“请便。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自己也会报警。他——到底怎么样?”
“糟透了。”
“噢,啊!不过我是说……?”
“约莫十分之一的生还机会。轻点,两位!”
我无法那样子哭,何顿兀自在想,我没法再忍受多久了。索林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没感觉,他在某个阴蒙蒙的遥远之地茫茫漫游。然而就算在无意识中,饮泣也该有个根深蒂固的理由。
希莉雅两手再次压上眼睛,一行人下楼时她背开了脸。众人无话。担架抬过身边后,丹佛斯·洛克爵士步上楼梯,缓步移行,两眼朝下看索林。
洛克一身剪裁得宜至极的蓝色西装十分讲究,他握着灰色宽边软帽、灰手套和拐杖,默默站在门口。颊骨上皮肉紧绷,嘴唇看来不坚定。
“要是他们早跟我讲就好了!”希莉雅叫道。“要是他们早跟我讲就好了!”
菲尔博士身躯庞大,他得侧身低头才能挤过里间那扇门。他的脸爆出怒火。
“我的朋友,”他对何顿说,“事情已经拖够久了。我们这就把它了结吧。那个玩意儿!”他举起拐杖指向电话。
“怎么?”
“它(哼咳)反复无常,不可信赖。我拨的号码永远不通。可否请你行行好制住那个小厌物,”菲尔博士吟咏道,一手耙过他头发,“帮我拨号?”
“当然。什么号码?”
“白厅1212。”
名闻遐迩的号码一出,一阵骚动穿过众人——像是轻微的电击震动肌肉。拨号盘喀嗒旋转7下。然后何顿把话筒递给菲尔博士。
“市警局吗?”菲尔博士隆吼道,他七层下巴全甩回去,眼睛斜睨朝天花板一角眨啊眨。“请找海德雷督察长。我名叫……喔,你认得我声音?嗯,我等。”
希莉雅像似无法再忍受房里的气氛,她推上她身边那扇窗。一股清爽怡人的凉风把缎面窗帘吹到外头。
“海德雷吗?”菲尔博士说,举着话筒像似把它当成要喝里头的酒的酒坛子。“我说啊,关于那个凯斯华的案子呐。”
电话另一头传来叽呱声。
“是这样么!”菲尔博士吟道。“你一天内就下达命令,做完验尸了?成分是什么?吗啡跟颠茄吗?噢,啊。很好!”
艾瑞克·雪普顿医生瞪向地板,死命摇头仿佛在否认此事。不过丹佛斯·洛克爵士则是满脸称许。
“呃,听好了,”菲尔博士说,“我这会儿在新庞德街56b顶楼。你能马上过来吗?”
话筒发出愤怒的抗议之声,以简短的问句收尾。
“如果你来的话,”菲尔博士说,“我可以把马许太太的凶手和意图杀害索林·马许先生的凶手交给你。”
希莉雅打开另一扇窗,只听喀嚓一响。其他人都没动,也没出声。
“不,我当然不是开玩笑!”菲尔博士吼道。他的眼神四处游移。“跟我在一起的是一群(哼咳)朋友。也许还有别人会加入。我打算这会儿就开始,告诉他们整个经过。——你什么时候到?好!”
他把话筒喀嗒挂回去,然后旋身一转。
“海德雷一到,”他说,“就要逮人。”
丹佛斯·洛克爵士往前跨步,细咳一声好引起大家注意。何顿是在场最希望读出洛克心思的人。他想起洛克坐在镜前,面对同情他的费蕾小姐,狂乱讲起他自己的女儿(干吗要提桃乐丝?)“无情而且残酷”。何顿无法拼凑出他能诠释的模式。
“菲尔博士!”洛克说。他停了一下。“你果真打算说出——整个经过?”
在他刻意保持的礼貌之下,紧绷的气氛持续稳定增长。
“是的,”菲尔博士回道。
“那么,如果我加入的话,你介意吗?”
“恰恰相反,先生,”菲尔博士摸起他的眼镜。“有你在场,几乎是先决条件。”他停顿一下。“我不问明显的问题。”
“不过,”洛克说,“我会回答。”
洛克往旁瞥眼穿过他左边的门口,看进水晶球在书桌上闪闪发光的黑幔房间。
“我原先不晓得,”他痛苦地咬字说道,“这里有这些房间。也许我疑心过是在某处。”
“某处?”
“伦敦某处。我们偷听自己的小孩讲话,一如他们偷听我们一样。他们的确约在这里,”他拐杖的金属包头轻轻在地毯上点击,“而我可是每年都来这儿的楼下两、三趟买面具呐:这点,我发誓,原先我不晓得。”
“去隔壁房间吧,”菲尔博士简短说道,“拿椅子过去。”
大伙移行时——缓慢且阴沉——希莉雅赶到何顿身边。她耳语起来。
“唐。会发生什么事?”
“希望我晓得。”
希莉雅伸手要抓他手,然后脸色发白抽回去,因为他缩了缩。她凑上前仔细看。“唐!你的手怎么了?”
“只是烧到。没什么。听着,希莉雅:我是真心诚意在说,没什么,不要大惊小怪。因为咱们要开的不是圆桌会议,待会儿可会来个惊天动地的场面。”
看来洛克和雪普顿医生也作如是想,两人都捧着把灰色的缎面椅走进至圣所。
众人盯着菲尔博士瞧。
菲尔博士——仿佛默默在催他们注意他的每个行动——又逡视一回黑幔房间。他示意何顿走到秘密抽屉旁,那里头有玛歌的信,就在佛洛伦萨橱柜的底部。
何顿解读这个手势正确,他拉出整个抽屉提上去,放在书桌侧边靠台灯的地方。希莉雅朝里头丢了封她先前在读的信。
菲尔博士拿起信,抹平了,读起来。
他迅速瞥过秘密抽屉里其他蓝色笔记纸。然后,他往上觑眼瞧了遮住的天窗,往下看看地毯仿佛要找什么,接着便矮身坐上书桌后头高大的雅各宾椅子。
“这些信——”洛克开口道。
菲尔博士没搭腔。
在他面前,衬托在丧布上的大水晶球兀自闪烁。水晶球一头立着小小的翡翠朱鹭头,另一头则是刻着沉睡人面狮身的铜匾。他伸手拿起铜匾。
“‘她也象征,’”停顿许久之后,他大声念道,“‘两个自我:全世界都有可能看到的外在我——’”菲尔博士停了口,放下铜匾。“没错,天公在上!这样解释才对。”
其他人坐下时,他缓缓从口袋摸出肥胖的烟草袋以及一管弯曲的海泡石烟斗。他填好烟斗,擦根火柴,然后小心护着火点上烟草。桌上灯光,闪啊闪过水晶,照在他脸上。
“好啦,”菲尔博士道,“请听秘密吧。”
第十九章
“你是说,”洛克马上问起,“凶手?”
“噢,不,”菲尔博士说,然后摇摇头。
“但你刚才告诉我们……!”
“那个,”菲尔博士继续道,喷出更多烟来,“可以等。当下,我是要讲个细心护着没张扬的秘密——搞得好多人都误判这案子。”
何顿之后一直忘不了他们当时所在的位置。
他和希莉雅并肩坐在天鹅绒面的大睡椅上——在那秘密房间里显得好奢华。透过烟雾,他们看到菲尔博士的侧脸。洛克和雪普顿医生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前者指尖搁上书桌边沿往前倾。
“根源全在,”菲尔博士说,“多年来的一个悲痛的误解上头。而且要知道,当初如果某些人讲了真话的话,一切可就简单多了!
“不过,噢,不。这事绝对不能讨论。这事实在太尴尬——如果还算不上可耻的话。非得噤声不可。所以就噤声了。于是从中滋生了痛苦和幻象以及更多误解,甚至到最后,则是谋杀。”
菲尔博士停顿一下,举起手挥散烟雾。他的眼睛狠狠盯住丹佛斯·洛克爵士。
“先生,”菲尔博士问道,“你可知道歇斯底里是什么?”
洛克,显然给弄糊涂了,皱起眉头。
“歇斯底里?你是说——”
“并非,”菲尔博士果决地说,“我们通常指称的那个松散、不精确的意义。我们说某人歇斯底里,或者表现得歇斯底里,其实那人只不过是情绪非常恶劣而已。不过,先生!我指的是医界判定为一种神经性疾病的真正的歇斯底里。
“如果我讲得像外行人,”他很抱歉地补充道,“雪普顿医生无疑(哼咳)会纠正我。不过这种歇斯底里,这种综合几种相关症状称作歇斯底里的病,有的相较来说还算轻微。有的也许会需要神经科医生全力治疗。有的呢,也许还真的会以疯狂收尾。”
菲尔博士再次停口。
希莉雅——贴近何顿——两手搭上膝盖,头往前倾呆呆坐着。不过他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手臂在抖。
“让我告诉各位,”菲尔博士继续道,“歇斯底里患者几个轻微的症状。我再说一次:轻微的症状!其中每一个,就它本身来说,不见得就是歇斯底里的证据。不过真正的歇斯底里患者,无论男女,不可能这些症状全都没有。”
“而这会儿我们讨论的是——?”洛克催问。
“一个女人,”菲尔博士说。
(希莉雅的手臂再次颤抖。)
“歇斯底里病人很情绪化,小小的事情就让他们或哭或笑。她老会莫名其妙冲口说出无心之话。歇斯底里患者喜欢置身水银灯下,她需要别人注意,她非得扮演悲剧女王不可。歇斯底里患者写起日记毫无节制,一页又一页的事件,大半都不是真的。歇斯底里患者老威胁要自杀,可是从不付诸行动。歇斯底里患者过度迷恋神秘学派或者秘教。歇斯……”
“等等!”唐纳·何顿说。
他的声音在众人当中爆开,制造出暴风来袭的效果。
“你刚说了话?”菲尔博士问道,仿佛不很确定。
“对,正是。你描述的不是希莉雅,你知道。”
“啊!”菲尔博士喃喃道。
何顿费力地吞口水要把话一一说清楚。
“希莉雅憎恨水银灯,”他说,“要不她早就把她那个故事四处宣扬开来,不至于隐藏得那么好。希莉雅从来没有冲口说出什么,她其实是太过安静了。希莉雅连一般的日记都写不来,更别提你刚讲的那一种。希莉雅承认她从来没有勇气自杀。你描述的不是希莉雅,菲尔博士!而是——”
“而是?”菲尔博士催问。
“你讲的丝毫不差,就是玛歌。”
“没错,”菲尔博士呼吸沉重,“你们这下全看出悲剧出在哪儿了吧?”
他陷回大椅子,捧着烟斗模糊打个手势。在他讲下去之前有段沉默。
“昔日青青草坪上,走着玛歌·德沃何。而外界的误解又是何其大!
“因为她健康,因为她开朗,因为她喜欢玩游戏,他们就欢喜赞叹鼓掌。他们说她‘活泼’。‘无拘无束’是另外一个字眼。而且如果偶尔感觉异常的话呢?呃,只是开朗嘛,没什么不好。外界不只不懂,甚至还搞错了人。
“这儿每个人,依我看,都听过妈妈咪在几个场合讲过的名言。‘咱们家族有疯狂的遗传,我有个孙女没问题,不过另一个打从她小时候我就担心哪。’而且,当然,这句话就给套错了人。
“怀疑玛歌吗——开朗又喜欢运动的那个?在英国吗,各位?那才见鬼了!所以他们从来没想到,连她自个儿的妹妹也一样,玛歌·德沃何的确得了歇斯底里——甚至有危险歇斯底里病患的潜力。
“不过妈妈咪晓得。家庭医生晓得。欧贝跟库克:她们肯定也晓得。他们战战兢兢等着的同时呢(这会儿我可没在看雪普顿医生),玛歌则长成非常漂亮的女人。就算这时要防止惨烈的悲剧发生都还有可能,如果……”
何顿挺身坐直。
“如果——怎样?”他催问道。
“如果玛歌,”菲尔博士答道,“没结婚的话。”
希莉雅抖得好厉害。何顿没看她。
“我,”菲尔博士皱起眉头,“就不讨论各种有可能引发歇斯底里的生理诱因了。只是要讲明一点:歇斯底里病患会起执念。比方说她相信她瞎了。那她可就真是不折不扣的瞎了。
“玛歌·德沃何这样的案例,其实不管嫁给谁都有危险。除了有那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找到恰恰好的男人,否则一定不堪设想。因为病根和性有关。
“只要一结婚,她会发现到(或者自以为发现到——其实一样)和她丈夫亲昵非常恐怖。他一靠近,她就尖叫。他一碰她,她就恶心。于是可怜兮兮的丈夫——莫名所以纳闷着到底出了什么错,而他又怎么成了麻风病患——便面对了个暴跳如雷的疯女人。这种情况有可能持续多年。而且没人知道内情。”
菲尔博士停了口。沮丧但是固执,硬是不肯环顾众人,他的眼睛定在水晶球上。
何顿心里发寒,体会到让他最最心痛的回忆——凯斯华教堂那场衣衫缤纷音乐缭绕的婚礼——必须做些细微的调整。他必须重新诠释妈妈眯和欧贝奇怪的表情以及眼泪。他必须重新诠释,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当时雪普顿医生毫无隐藏的怀疑眼神。
不过最重要的是(自己瞎了眼真是该死!),他必须重新诠释索林·马许。
他必须认清为什么在7年的时间里,索林起了变化。情绪、表情、索林讲过的话语,争相涌来令他烦扰。他尤其记得昨晚在长画廊里,索林被菲尔博士盘问的情景。“你怎么知道通往你太太卧室的房门,她那头是锁着的?”“向来如此。”以及索林空洞、挣扎的喊声:“以前一喝烈酒就快活。现在根本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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