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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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柔地说:“关于那个传说,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我就跟你说——你不懂的嘛。”她口气单调平板,而他则感到心里头挨了一刀。他绞尽脑汁在想话说,但无论想到什么都嫌不妥。搜寻和她的一个共鸣点,好比在一间闹鬼的屋里找盏灯一样难。
“我不够实际,”他呆呆地说,“一离开书本或橄榄球去面对现实世界,我就傻眼了。可我相信无论你告诉我什么事,只要跟你有关,我一定懂的。”
一串钟声传遍这块低地,有种缓慢、悲哀、古老的余音回荡空中,又与空气结而为一。最后一线天光映照在前方远处橡木间的教堂尖塔上。钟楼上,成群小鸟吱吱喳喳飞走,怱高怱低的钟声与金属磨损后闷闷的音色交织在一块儿。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他俩在一条宽阔溪水上的石桥边歇脚。桃若丝·史塔伯斯转身向他。
“你能这么说,我已别无他求。”她嘴唇慢慢松开,浅浅地笑了。微风抚颐了她的黑发,“我最不喜欢讲求实际了,”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接着说,“自从父亲离世以后,我不得不实际一点。赫伯特像匹可靠的老马,但他跟那边那干草堆一样缺乏想像力。还有葛兰比上校夫人、露蒂莎·马克礼、爱玩碟仙的沛恩太太,和永远抽不出空来读她那些新书的波特森小姐。还有魏厄非·丹宁每周四的九点正都要跑来对我献殷勤,可九点五分就说不出新话题了,却偏要再接再厉,畅谈他早在三年前去伦敦看的一出戏,要不然就是拼命示范网球击球动作,害你觉得他准是得了狂舞症。喔,对,还有桑德士先生。圣乔治,保佑宝贝的英格兰吧。对他而言,假如今年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给打败了,我们国家可就要落在他们社会主义分子的手里而一路沉沦喽。咻!”
她一口气讲完,仍慷慨激昂地甩着头,直到必须把一头乱发向后脑拢一拢为止。然后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不晓得我这样大肆发表意见,你作何感想?”
“我想,你说的完全正确!”蓝坡热切回应。她挖苦桑德士先生的那一段话,对他简直是个享受,“碟仙免谈,网球免谈。我希望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打个落花流水——嗯咳!我是说,你说的全都对,还有,社会主义万岁。”
“关于社会主义,我什么也没说啊。”
“喔,那,现在说一点嘛,”他大方提议,“再讲嘛,说什么都好。诺曼·汤姆斯加油!天佑——”
“可是你讲这做什么啊,傻瓜?你怎么啦?”
“因为这样桑德士先生会不高兴呀,”蓝坡解释道。这理由对他来说挺不赖的,即使有点牵强。又有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他疑惑地问,“每周四晚间来看你的那个魏厄非是何方人士啊?”总之,魏厄非这名字够逊。听起来好像是留着一头波浪形卷发的那种男人。
她从桥边石垣上滑下来,小小身躯的气力好像有些释放出来了。她真诚而奔放的笑声——前一晚他已见识过的——也放开来了。
“唉!我们再不快一点,一辈子也买不成那盒香烟……你说得我意兴风发。要不要跑一跑?不过,别跑太快哟,有四分之一哩远的路程呢。”
蓝坡说:“来哟!”霎时两人拔腿就跑,脸迎着风,越过干草堆。
只见桃若丝·史塔伯斯一直笑个不停:“希望我现在能遇见葛兰比上校夫人。”她边喘边说。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鬼点子。她转过脸来,红通通的,眼神流露出雀跃之情,“好棒,好棒——呃!还好我穿的是平底鞋。”
“要不要再跑快一点?”
“坏蛋!我跑得好热。喂,你喜欢径赛吗?”
“呃,一点点。”
一点点——他脑子里掠过的是,校外一间阴暗的斗室,黑板上有一串白白的字。玻璃盒内几座银色奖杯,和那些经过处理、漆上了日期:永久展示的橄榄球。路不断朝后闪过去,他忆起跟今天一样、十一月份的另一个快乐场面。一波波声浪扫过,一阵阵粗纩的鼻息传来,橄榄球队四分卫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在喊着暗号。头痛欲裂,小腿筋揪得紧,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接着排好的阵线应声冲锋,呼啸而去,乒乒乓乓的一阵短兵相接。冷风乍地灌到脸上,他拽着两条像木偶一样紧绷的腿,扑向得分的白色边线,感觉好像在飞。还有他站在球门正下方,腾空拦截的那个泥团似的球……犹记得那骇人的欢呼声,像蒸气顶开壶盖似地涨起,将漫天的尘埃一扫而空,他觉得五脏六腑也随之起伏。
这不过是去年秋天的事,却像上千年那样久远了。眼前的他置身于比那更诡异的一场奇遇。薄暮中有个女孩为伴,有她在身边,远比失落的古老秘谭还要让人悸动。
“一点点。”他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地说。
他们来到村外郊野,腰杆粗壮的树木遮蔽着白色店面。人行道地砖铺成歪歪斜斜的图案,像幼儿学写字。有个女人停下来瞧他俩。还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人眼睛瞪得老大,连人带车地跌到沟里去,咒骂了一声。
斜倚着树,脸蛋红润,喘息不已,桃若丝笑了:“我受够你这无聊的游戏了,”她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可是,天哪!感觉好过多了!”
他们从彼此均无法解释的一股狂喜转为沉甸甸的满足感。一时间两人都变得矜持起来。香烟买到了。卖烟的述说他怎样马不停蹄地连着忙了几个钟头,好容易才得了个空,歇一会儿喘口气。
蓝坡则偿了宿愿,相中一支教堂执事惯用的陶质长柄烟斗。他对这药房着迷不已。大玻璃罐里红红绿绿的药,洋洋洒洒地摆着,直像是中世纪故事里的场景。附近有个与“糕饼”二字谐音,叫做“塔可修士”的小客栈。还有一间啤酒屋,叫做“山羊和葡萄串”(棒槌学堂注:此乃伦敦地区的俏皮话,与“出入人猿星球”一词谐音,为酒店名称平添一层逗趣的弦外之音)蓝坡到了啤酒屋竟过门不入,只因丫头(对他而言)令人难以理解地拒绝跟他一道进去——整体来说,他对这小镇颇有好感。
“你在雪茄铺里可以理发、刮胡子,”他仍若有所思,“这跟美国毕竟没那么大差别。”
他感觉出奇的好,连沿路不得不应付的一些讨厌的人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遇到席奥朵莎·沛恩夫人,就是那律师的太太,正道貌岸然地跨着大步走在街上,臂弯下夹了一个玩碟仙用的宇母棋盘。沛恩太太的帽子奇大无比。她像表演腹语街者的木偶那样,讲话不太动嘴巴,可说起话来像个士官长一样地振振有词。纵使如此,当她解说名叫路西尔斯的幽灵的古怪行径时,蓝坡还是拿出老派绅士的礼貌耐心听着。她所通的灵——显然指的是灵界漂泊不定、游手好闲的三贝——它在字母盘上滑来滑去所拼出的字,表现出浓重的伦敦乡音。桃若丝眼看她同伴的脸已明显扭曲变形,赶忙与沛恩太太道别,把他拉开,免得两人又扑嗤笑出声来。
他们往回家方向走时都快八点钟了。两人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好,从街灯——其实颇像玻璃棺材,而且燃着煤气,油烟好厉害——到一间门上悬着铃铛的小小店家皆然。这家店可以买到涂成金黄色的动物形状姜饼,和久被遗忘的打油歌散谱。蓝坡一向热中于花钱买些无用的破铜烂铁,谨守的原则之一就是要永远用不着;之二是口袋里有钱。这下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人,居然不认为他这样很幼稚,遂大买特买一番。他们顶着太阳灿烂的余晖往前走,两人像唱诗班那样合举着那几张歌谱,认真地唱着一首哀歌。歌名带有伦敦土腔,叫做<哈利,上次银行休假日,你在喇哩(哪里)?>桃若丝唱到悲惨乐段时,还假装收敛起她的欢笑故做正经。
“今天玩得好开心,”他们快到菲尔博士家门口的小径时,她说,“过去我从不觉得查特罕有什么好玩,现在却流连忘返。”
“我也从不觉得,”他傻傻地说,“可是今天下午好有意思。”
他们静享这一刻,四目相接。
“时间还够再唱一首,”他提议,好像事关重大的样子,“要不要唱<宝禄伯利广场的玫瑰>?”
“喔,不行!菲尔博士是很随和,但我总还得维持一点礼数。在镇上的时候,我看到葛兰比上校夫人始终从窗帘背后偷瞄我们。何况天色也晚了……”
“喔——”
“那——”
两人都吞吞吐吐。蓝坡有些飘飘然:心脏砰砰地猛跳。四面黄澄澄的天空已化为镶着紫边的朦胧光线。灌木丛的香气浓郁慑人。她的眼神很专注、很灵活,却迷迷蒙蒙,俨然承受着痛苦。她目光扫遍他的,渴慕地搜索着。虽然他专注于她双眼,不知为何却能察觉到她的手探了过来
他握住她的手:“让我陪你走回家,”他缓缓地说,“让我——”
“哟喔!”巷子那一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等一下啊!等一等。”
蓝坡心里实实在在颠了一下。他在抖,透过她温暖的手感觉到她也在抖。那人的声音打断了这强烈的情感张力,两人都十分迷惘,随后丫头先笑了。
菲尔博士吐着气,从巷口现身了。他背后跟着一个人,那身影蓝坡觉得眼熟。对了,是沛恩,嘴边叼着弯弯的烟斗,好像在咀嚼它似的。
经过这短短数小时,此刻恐惧感蓦地重现了……
博士面色极为凝重。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支手杖靠在脚旁。
“桃若丝,我不想吓到你,”他起了个头,“我也知道这话题是个禁忌。没关系,现在是开门见山的时候了——”
“呃!”沛恩警告性地吭了吭气,喉咙里直出声,“那个——呃——客人哩?”
“他全都知道了。好,丫头,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请讲吧!”她掐紧双手。
“你哥哥来过。他的状况让我们有点担心。我不是指喝酒的毛病,酒瘾可以慢慢改掉。他吐过了,所以离开这儿的时候倒是完全清醒的。问题在他害怕的程度,从他狂野挑衅的表现可见一斑。我们不希望他为了这件捞什子的事紧张过度,而去伤害自己。你懂吗?”
“所以呢?讲下去!”
“主任牧师和你堂弟送他回家了。桑德士对这情况颇觉困扰。听好,我就直言不讳了。你当然清楚,你父亲过世以前跟桑德士说过一些话,而这些话是要绝对保密的。桑德士那时候只当你父亲是疯了。可现在他开始纳闷。也许我多虑了,但——万一——我们还是提高警觉为上。典狱长室的窗户从这儿一览无遗,这栋屋子离监狱也不出三百尺远。懂吗?”
“懂!”
“桑德士和我,还有如果蓝坡先生愿意的话也可以,会全程守望。今晚会有月亮,我们就能目睹马汀踏进那个房间。你只消走到草坪前端,就可以看个清楚。但凡有任何一点噪音、动静、或可疑的情况——桑德士和小伙子都会火速横跨草原去处理,快得连个鬼影都闪避不及。”他微笑着将手放在她肩上,“我知道这都是些无稽之谈,而我也不过是个老糊涂。可你们认识我这么久了——是吧?好了,那么,守夜几点开始?”
“十一点。”
“啊,我也这么想。好罢,那,马汀一离开地主宅邸,你就给我来电话。我们会看住他。不用说,你们绝不要跟他提这件事。我们本来是不可以干预这事的。况且他若知情,说不定会为了逞能,急于闪避我们的监视而弄巧成拙。但你倒可以建议他提着灯,找个靠窗近一点的地方坐下。”
桃若丝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她冷冷地说,“我早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天哪!他为什么非得去不可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破除这迂腐的习俗,那——一
“除非你愿意丧失这整个地产,”沛恩莽撞地说,“很抱歉。但当初就是如此安排的,而且得由我来执行。我必须缴出几把钥匙给继承人——那里不只一道门。当这继承人将钥匙交还给我时,一定要亮出从金库内取得的某样东西给我看。你们就别管是什么了。这样才能证明他的确打开过那个保险柜。”这名律师再一次紧咬他的烟斗。眼白在月色下显得雪亮。
“各位,不管各位是否知情,这些事史塔伯靳小姐都知道了,”他喋喋不休,“我们就开诚布公吧。好。那么让我向大家摊开关于我的部分。在我之前,我父亲受史塔伯斯家族委托保管财产。我祖父及曾祖父也是如此。各位,我说明这些细节,免得被误会为一板一眼、专会钻牛角尖的蠢材。即使我想触法,老实说,我也绝不会违反他们这份信托。”
“这么说,让他没收这个地产算了!你想我们之间有哪一个人会在乎吗?”
沛恩急躁地打断她的话:“话是不错,但不管小赫和你觉得如何,这规炬没有那么迂啊。天哪!丫头,你难道想一夕之间变穷,同时还要沦为地方上的笑柄吗?这程序也许很傻,的确如此。可法律就是法律,信托就是信托。”他双掌拍合,发出空洞的“啵”一声,“我告诉你有什么更傻,就是你的恐惧。史塔伯斯家自从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经过那种厄运了。只因为你父亲摔下马时,刚好靠近女巫角,这并不代表——”
“别说了!”丫头难过地说,她的手在颤抖。蓝坡向前一步。他感觉喉头滚烫,气得干涩,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他心里想,只要那家伙再讲下去,他铁定马上揍他下巴。
“沛恩,你不觉得你说得够多了吗?”菲尔博士不满地咕哝着。
“啊,”沛恩说,“可不是吗。”
屋里弥漫着愤怒的气氛。大家听见沛恩咂嘴,把腮帮子上的老皮吸得贴到牙床,制造出小小噪音。他音调低沉平板地重复了一句“可不是吗!”但你知道他也感受到那股熊熊的怒火。
“各位,我告辞了,”他很镇定的说下去,“我来送史塔伯斯小姐……不不,”眼看蓝坡作势要送,“现在不要。我有机密要交代她。最好没人打扰。我已履行一部分义务,将钥匙交给马 汀·史塔伯斯先生了。其他还待办。看在——啊——我跟他们家的交情大概比在座的诸位都还老,”他扁扁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他气急败坏起来,“你们总得让我保留所剩无几的一点机密项目吧。”
蓝坡气得忍无可忍:“你刚才是说“项目”,还是说“风度”啊?”他讽刺道。
只见沛恩一溜烟儿,踉舱地往前,还翻着白眼回头瞥了大家一下。蓝坡捏了捏丫头的手,便目送他们两人走了。
“啧,啧!”停了半晌,博士出声抱怨,“不要骂他。他只是恪守他作为家庭法律顾问的职责。我担忧得无心骂他。我想通了一个道理,不过……我也不知道。每一步棋都走错了,都错了……来吃饭吧。”他自言自语,领头朝着巷子往回走。蓝坡心头快按捺不住了。
夜幕低垂,鬼影憧憧。一会儿像有个鬼门放出来的东西狂笑着,疾行中秀发灌满了风。一会儿又像一张方正、沉郁、哀怨的脸在桥头那儿,面带奸笑。这边有恶作剧,嘲弄和幽默的淘气精灵。那边灌木丛边,又来了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再加上这些恐怖玩意儿蹑手蹑脚折返阴界时,那一声轻轻柔柔的叹息。别让任何事发生在她身上啊。看好了,可别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啊。看紧喽,因为那是她哥哥啊。
他们窸窸窣窣地走过草地,蚊虫怱大怱小的嗡嗡杂音十分单调。远远地,西边稠密的大气中,雷声隆隆作响。
第五章
闷热、黏答答,令人发晕的热气。微风袭来,宛如自蒸笼噗噗冒出的一般,在树木间骤地聚为一阵强风,旋即沉寂。这小屋若真是个瑞士气压计的话,上面的小人偶早就在他们的山间小屋中晃个不停了。
他们在橡木装潢的斗室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室内满墙都收置了白铁盘子。这房间像他们晚饭一样热呼呼的,酒又温得比前两者还暖。菲尔博士添酒再添酒,脸也越来越红。然而他不再谩骂,也不再侃侃而谈。连菲尔太太都静了下来,只是颇为神经紧张。她不断递错东西,竟没人留意。
大家也没照博士平日习惯那样逗留在餐桌上,再来点咖啡、雪茄或红葡萄酒。饭后蓝坡上楼,回房里去了。他点起油灯,开始换装。老旧的法兰绒运动长裤,宽松的衬衫和球鞋。他住的是屋檐下方一间斜屋顶小房间,唯一的窗户看出去,正是查特罕监狱侧面及女巫角。不知名的甲虫“梆”的一声撞上纱窗,吓了他一跳。有一只已迫不及待地鼓翅扑上油灯。
还好有点事情可忙。他换好衣服,浑身不安地踱了几步。楼上这儿闷热得很,像阁楼一样,闻得到干燥木料的味道,甚至碎花壁纸底下的浆糊似乎都散发着霉味。最糟的是这灯,烤着教人发躁。头倚着纱窗,他向外窥视。月亮爬上来了,病撅撅地泛着昏黄的月晕。过十点了。情势悬而未决最是可恶——四柱式卧铺的床头柜上,一个旅行携带用的闹钟无动于衷地嘀嘀答答走着,十分恼人。闹钟壳下缘的月历显示一个鲜明的数字,七月十二日,代表他上一次旅行的日子。是上哪儿去了?想不起来。又一阵强风飕地穿过树丛。汗直流,从头顶阵阵冒着,热得人眼冒金星。这热浪唉……他把灯吹熄了。
蓝坡将烟斗和防水布缝的烟草袋塞进口袋,下楼去了。客厅摇椅无休止地吱吱嘎嘎响着。菲尔太太正坐在里头看一份全是图片的报纸。蓝坡摸索着踏过草坪。博士拉了两张藤椅到屋子侧边,面对监狱的位置,很暗、也凉快得多。只见博士那支透着一点火星的烟斗挪到那边去了。蓝坡刚坐下,手里就拿到一个冰凉的玻璃怀。
“现在没事可做,”菲尔博士说,“只有等。”
遥远的雷声在西天蠢蠢欲动,听起来像极了保龄球滚下空空的球道,一个球瓶也没打中的声音。蓝坡好好啜了一口冰啤酒。这才是啤酒啊!月亮微弱乏力,但脱脂牛奶般蒙蒙月色仍洒遍草原上的高地,移上墙头。
“典狱长室的窗户是哪一扇?”他轻声问。
烟斗内红红的火星顺着博士的手势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大间——唯一的一间大房间。几乎在我们正对面。看到了没?它旁边石砌小阳台上有扇开着的铁门。典狱长就是从那儿走出来,监督执行绞刑的,”
蓝坡点点头。监狱这一整面墙都被长春藤覆盖。建筑某些部分格外突出,石造工事厚重得简直要没入山坡里去了。淡淡牛奶色的月光下,犹见藤蔓鬈须,从铁窗上垂下来。阳台正下方极低处另有一扇铁门。门前石灰岩山坡笔直地陷落女巫角尖尖的枞木丛内。
“那边下面那扇门,”他说,“就是他们架着受刑人出来的地点喽?”
“对。你还看得到那三大块中间挖了洞的石头,当年是用来顶住绞架用的……井口的石墙顶边隐蔽在那些树丛之间。当然啦,从前井还有人使用的那个时代,围墙并不存在。”
“所有的死人都丢在井里吗?”
“是喔。教人不得不纳闷,即使历经了一百年,乡间这整个地区的水究竟有没有受到污染。事实上,井里几乎不见小虫和害虫存活的影子了。马克礼医师为这件事已奔走了十五年,却说服不了镇上或地方议会有所行动,因为那是史塔伯斯的土地。哼。”
“他们也不准把这口井给填平吗?”
“不行啊。这也牵涉到一则古老的迷信。有关十八世纪安东尼的遗骨。我重读了安东尼的日志。一想起他的死法,加上日志中一些令人费解的资料,有时我不禁想……”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蓝坡沉着地说。边说,他边奇怪自己干么要知道。昨夜他以为绝对看见了监狱墙头有个湿湿的东西在往下看。白天他没注意到,可此刻他察觉,监狱方向果然有很独特的一种潮湿气味吹到了草原这一头来。
“我忘了,”老字典编纂家喃喃地说,“今天下午我本来要念给你听,但被我家女主人打断了。喏,”他沙沙地翻动纸张,厚厚一叠资料交到他手里,“待会儿把这些带上楼。我要你看了之后,自己判断。”
是蛙鸣么?蚊虫振翅鼓噪的声响虽大,他仍听得清清楚楚。天啊!那股潮湿的味道竟增强了。这可非幻觉。总有某种自然律足以解释这现象呀——譬如白昼吸收的热能自地面散发什么的。他真希望对自然界多了解些。他又呢喃起来,令人挺不自在的。屋内的钟“锵”地敲了一响。
“十点半,”他的东道主咕哝着。“我猜巷里来的是主任牧师的车。”
车子闪烁不定的头灯在那儿大亮着。跌趺撞撞、喀答喀答地,一辆早期老牌的福特车——大伙儿过去常取笑的那种——急转弯停下来。主任牧师窝在驾驶座里,显得高头大马的。他在前院捞了一把椅子,踩着月光,急急走来。他彬彬有礼和悠哉游哉的一贯态度已消失无踪。蓝坡突然意会,或许这些姿态仅是为了社交情况而摆出来的排场,纯为掩饰性格上强烈的羞赧。幽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明显可知他在冒汗。他气喘吁吁坐下来。
“我晚饭匆匆忙忙吃了几口,”他说,“就直接过来了。你都安排了些什么没有?”
“都安排好了。他出门时,她会来电话通知。来,抽支雪茄,喝杯啤酒。你最后跟他分手时,他情况怎么样?”
牧师酒瓶拿不稳,还“锵”地敲到酒杯边上:“够清醒的了,足以知道害怕,”主任牧师回答,“我们一踏进宅邸,他就直奔酒柜台。我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制止他喝酒。赫伯特对他倒很有办法,一切都在掌握中。我离开宅邸时,马汀正在他房里,用才抽完的上一枝烟蒂去点下一枝烟。我在座的那段时间内,他应该抽了一整盒。我——呃——我提到烟抽得这么凶的害处——不用,谢谢;我不抽——对身体不好,结果他大发雷霆。”
大家全都陷入沉默。蓝坡不觉竖起耳朵,倾听时钟的动静。马汀·史塔伯斯在另一幢房子里,也正看着表吧。
屋内,电话尖锐地响起。
“来了。小老弟,你去接好吗?”菲尔博士呼吸稍显急促地请求他,“你手脚比我灵活些。”
蓝坡连忙赶去,在前屋阶梯上险些绊倒。古董一样的手摇式电话。菲尔太太早就举着听筒等着给他。
“他上路了。”桃若丝告诉他。眼前四下安静得出奇,“那条路上你可以看得到他。他带了一盏脚踏车的大灯。”
“他还好吗?”
“有点口齿不清,但还算清醒。”她相当激动地追问,“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请别担心!由我们来管,他不会有危险的,宝贝。”
直到他踏出屋外,才想到电话上结尾他不知不觉迸出的那两个字。眼前一团混乱之中,固然顾不着这许多,但他还是令自己感到意外。他用了“宝贝”这两字的当时,自己竟浑然不觉。
“蓝坡先生,怎么样?”一片漆黑中,主任牧师扯着喉咙喊道。
“他出发了。地主宅邸到监狱有多远?”
“从那儿过去,朝火车站方向四分之一哩。昨晚你一定有经过。”桑德士心不在焉地应着。不过事情既然有了进展,他也显得较释然了些。他和博士双双来到鞋子前方。一转过身去,桑德士在月下看来魁梧得很,而且头秃得发亮,“我不断在想像——可怕的事会发生:—整天都在想。早先我对这事曾一笑置之。现在事到临头……哎,老提摩西·史塔伯斯先生……”
善良的主任牧师那伊顿名校训练出来的良知显然受到此事扰乱。他拿手帕抹了抹额头,说道:“嘿,蓝坡先生,赫伯特在不在家哩?”
“问赫伯特做什么?”博士没好气地说。
“我只——啊——只是希望他也在这儿。那年轻人蛮可靠的,踏实又可靠,也不会神经紧张。真好。很有英国气质,真不错。”
又闻隆隆的雷声潜伏在低空。清新的和风咻咻扫过花园,弄得白花翩翩起舞。闪电晃了一眼,太短暂,像水电工赶在一出戏开演前,为测试而迅速亮了一下舞台的脚灯那样。
“我们最好看着他安全进去,”博士贸然提议,“如果他醉了,会跌得很重。她有没有说他喝醉了?”
“没太醉。”
他们徒步走出巷子。监狱这一头整个被建筑物本身的阴影压住。博士还是指得出入口的大概位置:“当然啦,入口处没有门。”他解释道。但它脚下嶙峋的山势给月光照得够亮。牛踩出来的羊肠小径一路蜿蜒,隐入监狱阴影内。走了将近十分钟光景,没人吭声。蓝坡一再尝试凭着一只蟋蟀规律的叫声计数。每次啾啾后暂歇就数一下。一团数字马上就把他给算糊涂了。微风把他衬衫兜得鼓鼓的,沁心凉。
“在那儿呢。”桑德士突然说。
山头亮着一束白光。有个人影慢慢地、缓缓地移动,终于在坡顶现身。那视觉效果十分诡异,仿佛是从平地直直升上去的。这人影努力使自己步伐抖擞,无奈那光束不住地扫射乱窜,好像每听见一丝杂音,马汀·史塔伯斯就朝声音来源方向猛照。看着他这样,蓝坡体会得到那个纤弱、骄矜又微醺的身影内在必然充塞着何等的恐惧。从这么远看去,好小好小的身影,在大门口徘徊迟疑着。光线静止不动了,笔直照入一个敞着的甬道口拱门。之后光就没入门内黑影中了。
守望者一伙人退回院子内,又全都沉沉地陷到椅子里去,屋内,钟敲了十一下。
“——要是她跟他说过就好了,”主任牧师絮絮叨叨好一会儿了,可蓝坡现在才听进去,“跟他说——靠窗坐!”他手一摊,“话说回来,我们总归要理……理智——不得不如此——他哪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嘛?各位,你们比我还要清楚啊……”
当,钟迟缓地敲了下去。当,三下、四下、五下——
“喝点啤酒,”菲尔博士说。主任牧师圆润而富磁性的声音现在提得高亢刺耳,好像颇令菲尔博士不耐。
大伙儿继续等下去——
——狱一个个脚步声的回音;灯光惊扰到的老鼠、蜥蜴胡乱奔窜;——蓝坡拿着手稿,绷紧的想像中,他简直听得到这一切——狄更生小说里会有的几个句子浮现脑际:飘着毛毛雨的夜晚,四处游荡,来到监狱外,朝一扇上了铁条的窗户看进去,二、三狱吏坐在炉火边。他们的影子映在石灰粉刷了的壁面。
闲人勿览
(一七九七年九月八日。林肯郡查特罕监狱设备启用首年:国王乔治三世陛下德政基业第三十七年。)
出身低微者,乃一钱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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