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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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房间里的桌子上,不是有看似那种药物的东西吗?”

“好像是有药片盒吧?”

“没错,里面有几颗药,体积非常小,是一边大约只有两毫米的锥形白色颗粒。”

“是LSD吗?”

“大概是。”枪中苦涩地叹了一口气,“麦角酸二乙酰胺(LSD)的幻觉作用比大麻还要强,不过,不像迷幻药或古柯碱那么容易上瘾。大概是因为这样,名望才说那是‘健康的药’吧。”

“那么榊果然瞌那种药啰?”

“嗯,他跟兰两个人。在这趟旅行中,也瞒着我们吃那东西。其实,我也不会怎么去苛责这种事。”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过中午时,一起走进餐厅的榊跟兰,脚步都有点奇怪——好像喝醉了般摇摇晃晃——这或许也是前一天晚上瞌药的后遗症吧。

“兰这家伙,榊死后受到打击,想逃避这个事实,结果不但逃避不了,还引起了幻觉。”枪中皱眉咂嘴,大概是想到警察介入时的状况,正在头痛吧。

“枪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告诉他刚才深月说的8月28日晚上的事。

“唉,那就更糟了。”枪中在回廊的转角处——挂着雾越邸那幅画的地方——停下脚步,右手掌贴放在额头上,说:“也就是说,除了榊之外,兰也可能涉及8月的那个案件。”

“刚才她一直喊着‘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在车子里等着而已’。”

“没错,原来是那个意思啊,”枪中的手还是贴在额头上,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当她知道凶手可能是鸣濑,为了替警卫报仇才杀死榊时,她开始慌张起来,怕跟8月那个案件有关的自己也会遭到杀害。”

“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服用大麻、LSD之后,还有气力去杀人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种迷幻药不是会让人全身无力、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什么都不想做吗?”

“一般是这么说的,你服用过吗?”

“一次而已。”

“听你的口气,大概不是很兴奋吧?”

“听得出来吗?”

大学毕业后,有过一次那种机会。在此,没有必要说明是在怎么样的场所,不过,当时服用的是“哈吸(印度大麻)”。的确如枪中所说的,对我而言不是—个很好的经验。

“那种药是一种神经扩张剂,会产生什么效果,跟服用者的精神状态及所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例如,对音乐有兴趣的人,听觉会变得异常敏锐,连平常听不到的微小音波都可以听得到;甚至还会有‘看声音’、‘触摸声音’的感觉。喜欢绘画的人,也会在色彩上出现同样的感觉;如果是在充满情欲的气氛中服用,就会让那种气氛更加高涨。至于你,”枪中看着我说,“大概是感觉和体认如排山倒海般,不断往你体内啃食;或是陷入不断让自己的思想变成思考对象的状态中吧?”

他说得没错,我记得当时的我可以感觉并思考我所感觉到的事、我所想的事,然后再置身事外去感觉、去思考……陷入那样的无限状态中。

“这是常发生在你这种人身上的案例,我年轻时第一次服用时,情形也跟你一样,真的很疲惫。”枪中斜嘴微笑,“所以,服用那种药物,还是有可能引起暴力或犯罪的冲动。例如抛开了不安,变得异常乐观等等。不过,也可能像兰刚才那样,侵袭大脑的恐惧感反而越来越剧烈,被拖入疯狂的噩梦中。”

想起刚才她在这个地方的狂态,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一直在想,深月所说的‘另—个人’到底是谁呢?会是我们剧团的人吗?”

“我觉得好像是。可是,她说不能确定所以不想说。”

“她就是这样的人。”枪中又开始往前走,边低声说,“稍后我再问她吧。”

我们从大厅走到一楼的中央走廊,转入侧廊,走到尽头,打开那扇紧连着走道的蓝色门。玻璃墙壁外,雪还是在平台外灯照亮的黑暗中狂乱飞舞着。霎时,一股寒气窜入领口,吐出来的气也冻结了。遍及全屋子的暖气没有延伸到这里,冷得让人全身颤抖。

温室里的灯开着;一进去,温度急速上升。一屋子的绿、浓郁的花香、鸟在笼子里歌唱的声音,让今天早上看到的榊的尸体,又活生生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走进温室后,我们先往左边通道走去。被当成凶器的书跟皮带散落处——褐色瓷砖地板上现在还看得出失禁的痕迹。大概是考虑到警察来时的状况,所以一直放着没打扫吧。皮带跟书不在那里,今天早上的场小姐说过,已经用塑胶袋密封起来,跟尸体一起搬到地下室去了。

“凶手在这里杀了榊,”枪中两手插在牛仔裤裤袋中,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着,“然后,把两个凶器都留在现场,只把尸体搬到中央广场。”

“忍冬医生说女性也可能做得到。你认为呢?”

“我赞成,要把他抱起来可能很困难,可是拖就容易了。”

“如果是拖,应该有痕迹吧?”

“这是瓷砖地板,所以不易留下痕迹。”枪中稍微弯下腰来看看脚下,摇了摇头。接着,我们又折回去,走向从入口延伸到中央的通道。

“嗯?”他突然在圆形广场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铃藤,你看,”他指着前面那一带,“这些花是怎么了?”

“好惨哪。”我瞪大眼睛,“完全枯萎了。”

那里是嘉德丽兰盆栽并排的区域。昨天到温室来时,枪中说“很像兰”的大朵黄色嘉德丽兰,昨天还鲜艳地盛开着,现在却完全枯萎了。

“今天早上是这样的吗?”枪中问。

我摇摇头,说:“不记得,那时候哪有心情注意这种事。听说这种花很脆弱,可是,会在一天之内就枯萎吗?”

“不知道,”枪中抚摸着下颚说,“如果要追究原因,应该是水吧。”

“水?”

“嗯,就是从浇水壶流出来,洒在尸体上的‘雨’,害花朵吸收了过多的水而枯萎,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就算是也未免太……”

我的视线从花朵上移开,往上方移动。视线先是落在交错成几何图案的黑色铁骨以及镶嵌其中的玻璃上,再移动到中央广场的正上方,随即捕捉到玻璃上的龟裂痕迹。

成十字型交叉的两条裂痕、昨天裂痕产生后的场所说的谜一般的台词、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名字、摔坏的“贤木”烟具盒……”

“谁!”

枪中突然对着某个方向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那根柱子后面。”枪中走到广场的圆桌旁。

“谁在那里?”他对着温室深处喊,可是,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声响。

“真的有人吗?"我慢慢走到他身边,问,“你有看到人影吗?”

“好像有看到,”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更往里面走去,“是一个穿黑衣服的身影。”

我想起在礼拜堂发生的那件事,当时,我听到背后有声音就回过头去看,看到一个身影消失在门后面,那个人好像也穿着黑衣服。

“如果有人就快出来……”

“怎么了?”

这时候,背后有声音打断了枪中的叫喊。我回头看,的场小姐正从入口处朝这里走来。

15“怎么了?”的场小姐直直向我们走来,重复问着这句话。表情跟昨晚之前一样冰冷,声音也十分冷漠。

“我看到,”枪中指着一片绿意的温室深处说,“好像有人在那里。”

“是你的错觉吧?”女医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人啊。”

“可是……”

“你们已经检查完现场了吗?”的场绕到拼命往温室深处看的枪中前面,两手叉腰挡住了他的去路,仿佛在袒护枪中所说的“在那里”的某人,“有没有枪中什么线索?”

“没有。”枪中微微耸肩,死了心似的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圆桌上说,“关于8月那件案子的事,你问过鸣濑先生了吗?”

“问过了,”女医站在原地说,“可是,他说跟他无关,那个被杀死的警卫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是吗?”枪中点点头,但并未因此完全解开他心中的疑问。

因为,如果鸣濑是凶手,那么,即使真的有血缘关系,鸣濑也会否认到底。

“这些嘉德丽兰是什么时候枯萎的?”

被枪中这么一问,女医也微微“啊”了一声,眼镜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女医今天早上大概也专心看着尸体,没有注意到花的状态。

“昨天还开得很漂亮呢,难道是已经过了盛开期吗?”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了解花的栽培。”

“我想过可能是被浇水壶的水淹死的,或者——”枪中的视线离开嘉德丽兰,在温室内缓缓绕了一圈,“或者这也是你昨天所说的‘这个家会动起来’的其中一个‘动作’呢?”

“我无可奉告。”

枪中冷眼看着言辞暧昧的女医,两个人之间的心理上关系,好像跟刚才完全倒过来了。

“我可以继续问早上没问完的话吗?也就是关于雾越邸这个房子的特质。”

“这……”

“你说全看个人的想法,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怎么样。”枪中深思似的抚摸着下颚,说,“我说过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意思,采取某种想法的话,就自然会看得到这个家的特质,以及这个房子所拥有的不可思议力量。的场小姐,你们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抖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二楼餐厅的椅子数目。”枪中斗胆继续说,“十人坐的餐桌竟然只有九把椅子,少了一把,好像为了配合我们的人数。而你又说,坏掉的那把椅子,是在前天中午突然断掉的。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巧合,可是,换一种角度来想,也可能是一种暗示。餐厅椅子变成九只的同一天傍晚,就恰巧来了九个人。说得极端一点,好像是用九这个数字,预言了一种未来。你觉得呢?”

女医把视线朝下,没有回答。

“迎接我们到来的这个房子,好像早就预期我们会来似的,以各种方式显现出我们的名字。而其中一个‘贤木’烟具盒摔坏之后,今天早上就发现了榊由高的尸体。这也是一种暗示;如果做更积极的解释,也可以视为一种预言。”

说到这里,枪中停下来盯着女医看。经过短而异常紧张的沉默后,女医猛然抬起头来,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个房子是面镜子,它本身不会做出什么事.只是会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进来这里的人。”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静的眼神,也好像注视着宇宙的尽头,“从外面来访的人,通常最关心自己的未来,为了将来而活。对你们而言,现在的时间只是连接未来的一瞬间。所以,这个房子就会映照出来你们的心情;像跟大家的心之存在方式产生共鸣一般,开始预见未来。”

我看着对峙的枪中跟的场,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被某个巨人抱起来,身体不断地往空中浮升。在温室四处啼叫的小鸟声,像沉静的波纹蓦然扩散开来,逐渐形成更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伫立在温室中央的我,缓缓拉到一个不知名的场所。

“镜子?”枪中喃喃重复着。

女医眨眨眼睛,缓缓摇着头说:“我刚才所说的,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所以,请不要误解了,这些话没有一点根据:既不科学也很滑稽。说不定,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呢。”

“你自己相信哪一种呢?”枪中问。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枪中这个问题,淡淡地接着说:“其实也没发生什么超自然现象,所有发生的事都只是一般的自然现象。那只椅子会坏掉是因为该坏了;烟具盒是因为某种震动滑落下来的;而这些花也是……”她看了嘉德丽兰一眼,又轻摇着头说,“总之,我能说的就是——要怎么想,全凭个人意识了。”

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到底该相信多少?我整个人陷入不可思议的漂浮感中,无法做任何判断。这种事的确太不科学也太荒唐了,我并不想跟那些被灵魂、幽灵之类的事冲昏了头的女学生一样,不做任何评判就去相信那种事。还不如把它解释成单纯的“偶然重叠”比较符合现实,也比较有说服力。不过,我也确实无法全盘否定那些事。那么,如果真如那个女医所说的——这个家是一面“镜子”,那么……我不寒而栗地看着枯萎的黄色兰花。

16时间是下午7点。

跟昨天差不多时间上桌的晚餐,几乎没有人碰触。大家的食欲都比中午更低落,餐厅里弥漫着沉重、郁闷的气氛。

在中午的“审问会”之前,大家可能都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了那种事”的事实。虽然一定会造成冲击,也会对不曾经验过的事产生困惑和紧张,但是,还是会觉得好像是在虚假、缺乏现实感的时空中。

现在,接受度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冲击转为不安;困惑转为恐惧;紧张转为疑心——很明显地渐渐在改变形态。可以想见,这些都会如黑色乌云一般,不断膨胀开来。兰刚才的狂乱,也多多少少会造成影响。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外面的雪却还是没有减弱的趋向。

用餐间,枪中沉默地思考着;深月跟甲斐也是一样。兰没有出来,大概是前天累积的疲劳,还有医生开给她的镇静剂的效果,所以一直没醒来吧。自认为“复原得最快”的彩夏,也失去了平日的活泼,连名望奈志都很明显地沉默下来,虽然照常帮他准备了筷子,他却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偶尔刻意说个笑话,也没有人笑。只有—个人几乎没什么改变,那就是忍冬医生。他不但把晚餐吃得精光,还毫无顾忌地跟与自己女儿同名的女医交谈着。不知道是他太粗线条,还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他那个样子多少缓和了现场令人窒息的气氛。

“对了,乃本,”忍冬医生边在咖啡里加入一堆糖,边对彩夏说,“昨天我帮你想了新的名字。”

彩夏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并不厌恶(?)的榊被杀了,而凶手就在这个家里。现在的她,大概也没有心情去管姓名学的事吧。

“也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最好还是早点把不好的名字换掉。”老医生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昨天我也提过,你的名字的外格——表示人际关系的格,是12画,很可能会遇难或短命。”

“什么?!”彩夏完全张开了眼睛,“难道榊的死也是我的名字害的吗?”

“不是的,”忍冬医生连忙挥挥手,说,“当然不是的,这只是一种心理问题。在目前的处境下,每个人都会越来越不安,心也会不断往黑暗的地方走去。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所以,我才想帮大家除去一些不安的因素,即使是一点点也好,对精神卫生比较好。”

“原来您是关心我们啊。”双肘抵着桌面,双手交错顶着下颚的彩夏,表情缓和下来,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谢谢您,医生。”

“不要这么说。”忍冬医生抚着白胡须,很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声,“所以呢,我帮你想到‘矢本彩夏’这个名字。”

“yamoto?”

“我只把乃本的‘乃(no)’改成‘矢(ya)’,这样下面的名字就没有问题了。”

“就这么简单吗?”

“外格的笔画是乃本的‘乃’,加上彩夏的‘夏’,可是,我觉得彩夏是个很好的名字,所以只改‘乃’字。我突然想到把二画的‘乃’改成五画的‘矢’,外格就会变成15画,是个好数字。加起来的总格—姓名整体笔画是31,也是非常好的数字。你觉得怎么样?”

“几乎跟本来一样,不觉得改了什么。”

“你希望把名字也全改掉吗?”

“不,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彩夏这个名字。”彩夏天真地笑着,向医生行了一个礼,“从今天起我就用这个名字,可以吗,枪中?”

“嗯,随便你。”枪中微微笑着,喝下没加糖的咖啡。然后对忍冬医生说:“医生,兰不会有事吧?”

“希美崎小姐吗?嗯,我也不敢说,总之,镇静剂蛮有效的,应该不会再发生刚才那种事了。不过,最好还是把那种‘药物’拿走吧,那个药片盒里装的就是那种东西吧?”

“嗯,大概是,”枪中苦涩地点点头,“也许交给医生保管是最好的方法。”

“我是无所谓啦。对了,等一下我再去看看她吧。”

“拜托你了,还有,如果那时候她的意识清楚的话,请转告她拉上门闩。”

我们住的房间,不能从门外上锁或开锁,只有里面有个简单的门闩。所以,只有里面的人可以拉上门闩锁住门。

“你认为她会有危险?”忍冬医生问。

枪中微微摇着头说:“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枪中特别加上了这个可有可无的注解。可是……

我想起傍晚在温室里的事,偷瞄了的场小姐一眼,然后紧紧闭起眼睛。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实在不愿去相信,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我相信枪中一定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好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一觉。吊灯的灯光,刺激着充血的眼睛,疲倦感也不断从体内涌出来,但大脑却还是处于兴奋状态。

我想即使就这样回到房间,钻进被窝里,恐怕也很难睡得安稳。

“对不起,忍冬医生,”我面向正喝着咖啡的忍冬医生,“今晚可不可以也给我安眠药?我睡眠不足。”

“哎呀,”忍冬医生看着坐在隔壁的我,说,“你好像真的很疲倦呢,睡眠不足却睡不着吗?”

“嗯。”

“也难怪啦,好,你会不会过敏?”

我回答说“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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