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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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那个女人早已把哥哥忘记了?

现在才想到,她也很喜欢蝴蝶兰……

范子第一次见到关沼庆子,是距今一年半前的事。刚过完正月初七的那个周日,那一天,正下着雪。

当时,哥哥慎介在东京的堤防下,看起来日照很差的一隅租了间公寓。由于位在千叶稻毛的老家太狭窄,工厂的机器又整天运转个不停,他嫌声音太吵耳,大学二年级起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

而且,从此难得回老家一趟。从二十岁到他满二十八岁那年为止,虽然曾多次搬家,但就连中间青黄不接的空档,他也不肯回老家。

「太麻烦了。」他皱起脸说。他的心情范子也明白。

慎介自大学法学院毕业,正在准备司法考试,这次是他第六次挑战了。考个六次虽然不算稀奇,可是考虑到国分家的经济状况,容许长子迟迟不就职的状态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不,甚至该说,如果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早就过了临界点。

对他来说,那年是一大关卡,难怪他不想再听到更多唠叨的杂音了。

所以,家里的人也很少主动去看哥哥。起先频频前往探视的母亲,自从被哥哥抱怨这样反而打扰他念书后,也尽量按捺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宅急便送衣服和食物或是打电话,来排解操心。

那天,范子之所以会去找哥哥,是因为从朋友家作客归来,正巧经过附近。即便如此,若非突然下雪,她应该也不会兴起这个念头吧。她是打算去哥哥那里借伞,才动念找上门的。

由此可见,她跟哥哥的关系有多疏远。每次接近哥哥,哥哥总是嫌她烦。相差八岁的慎介总是遥遥站在范子前头,只顾着忙自己身边的事,无瑕表露身为长兄的关怀。

在这拥挤杂沓的陌生地区,仅靠着地址沿路搜寻,远比想像中还要累人。明明听说就在车站旁边,可怎么找都找不到。雪越下越大,从大朵的雪片,变成干燥细碎的粉雪。整片灰蒙蒙的天空,也只能看出已笼罩暮色。

听到路过的国中生喧闹地争论着「应该会积雪吧」,她才惊觉自己应该赶快回家了。身旁的药局就有卖五百圆一把的塑胶伞,如果买回去,八成会被母亲责骂「又做这种浪费钱的事」。可是,已经没办法了……她这么想着,伸手去拿便宜的白色伞柄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她的肩膀。

「你好。」那个女人说,脸上浮现亲密的笑容。因为个头比范子高,她略弯着脖子凑近看着范子。她递过来的伞,有大大的花样,握柄的地方也雕刻着花纹。

「如果是我认错人还请原谅。请问,你是国分范子小姐吗?」

范子略带惊讶回答:「是。」对方一听立刻绽放满面笑容。

「啊,太好了。我只看过你穿着学生服的照片,本来还有点担心。」

然后,她微微缩回下巴,检视什么似的凝视范子,说:「你跟你哥哥长得好像。」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

对于范子的问题,她驱前替范子挡住纷飞的雪花,笑咪咪地回答:「我叫做关沼庆子,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要去他公寓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正好也要去他那里。」

她的左手拎着超市的塑胶袋,袋子一角窜出沾泥的大葱,还可以窥见盒装豆腐。啊,这个人是要替哥哥做饭啊——察觉到这点,其他的问题就不用再问了。

会迷路简直太可笑了,慎介的公寓近在眼前。范子一露面,他意外地瞪大眼睛,对于关沼庆子一笑,说:「啐,这家伙真没用。」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哥哥这种笑容。

结果那晚,她享用了庆子亲手做的菜,过了晚间九点,才让他们两人一起送她到车站踏上归途,慎介还在半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把伞给她。

庆子没说「那我也该回去了」,这点她早已料到。只要看他们俩在公寓的样子,便已一目了然。庆子站在狭小的厨房忙碌时,一次也没问过「欸,你家有没有酱油」或是「锅垫放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房里散置着怎么看也不像是哥哥喜好的音乐录音带,以及照顾得很好的盆栽、擦得亮晶晶的玻璃杯。连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床上的棉被,也柔软蓬松不带湿气。

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有大嫂——范子常常想到这点,与哥哥不合的我,跟哥哥选好的嫂子或许也会合不来。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可悲。

然而,亲眼看到庆子,得知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选择了这样的女性后,她认为这一切或许只是她的杞人忧天。庆子是个亮丽的美女,不论是身上穿戴的,或是说话方式,甚至言谈间的遣词用句,都可以看出她是个出身远较范子优越的女性,但她是个温柔贴心的人——范子很清楚,她费尽心思不让范子觉得不自在。

而且,这个人请她看过我的照片……原来哥哥跟她提过我们家族的事。

这点,也让她的心头笼罩着一股暖意。

两人一直陪她走到车站剪票口,车票是慎介替她买的,而且,分手时还叮咛她:「到了家,记得打个电话。」

哥哥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来,让我知道你是否已平安抵家。范子难以想像过去的哥哥会说出这种话。

回程中,电车座位的暖气和庆子做的饭菜的温馨,温暖了范子全身,她不禁频频微笑。从窗口眺望出去,这片都市难得一见的雪景,也彷佛是幸福前程的预兆。

探头细看这个夜晚的白色暗影底层,闪着银光的铁轨连接处,不时晃动着红色火焰。为了防止铁轨冻结,正燃烧着油灯。

庆子就像那盏油灯,她想,是那个人温暖了哥哥,让只知在铁轨上奔驰的哥哥,不至于冻结。

那个人,或许可以改变哥哥。

慎介退掉公寓,搬到庆子的公寓跟她同居,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那年五月,慎介通过司法测验的第二次考试,七月通过了论文测验。如果今年再度落榜,他恐怕就得死心了。国分家经营小型印刷厂,由于人手不足和业界的激烈竞争,生意一年比一年差。

早已年过六旬的父亲,和一直以这个自小聪颖过人的长子为傲的母亲,都陷入空前的狂喜。在这份喜悦的底层,夹杂着明显的安心,这点虽让范子略微苦笑,但她并不想拿这件事消遣双亲。

这段期间,范子曾数次与庆子会面。可是,考取之后,慎介仍无意把庆子带回老家正式介绍给双亲。她终于憋不住,催促哥哥,但他却表示「现在手忙脚乱,还不是时候」。

即使如此,她还是试着采听父母是否已从哥哥那里听说过了什么,然而两人似乎毫无所悉。她猜想哥哥大概是害羞吧,不禁莞尔,可是听到母亲说出下面那段话时,她隐约产生不祥的预感。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真的很苦,所以这一年来,慎介说不需要我们寄钱给他,真的帮了大忙。」

不需要家里寄钱。这样是很好,可是,他为何没有说明理由呢?是因为跟女人同居,接受人家的照顾,所以不好意思说吗?如果是这样,考取之后,首先就该带庆子回家,表达对她的感激才对吧……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既然把公寓退租,地址和电话号码当然也会改。或者,母亲打电话去的时候,庆子也曾接到过。

可是,她不打算说破这件事,因为她不希望这样做,把好好的情况给毁了。

她总觉得,好像嗅到了某种腐败的气息。而且,没过多久,范子就发现自己的嗅觉没错。

在华丽的笑语喧哗中,范子背门而立,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唇。

因为多亏关沼庆子,现在,哥哥才能站在金屏风前大肆庆祝。

正因为他骗了她,利用她,在最困苦的时候接受了她的资助照顾。

可是到头来,哥哥却轻易地抛弃了她。就像脱离大气层的太空梭,断然甩掉不再需要的燃料筒。

「对我来说,结婚不过是攀升人生阶梯的一个踏板,我可不能随便浪费。」

哥哥当时吹嘘的嘴脸,她觉得自己终生难忘。

当慎介表示已跟庆子分手时,范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几近杀意的愤怒。哥哥并没有洗手革面,果然被我猜对了。我早就知道,这个人,这个应该和我血脉相连的男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庆子唯一有的就是钱,她只是个暴发户,而且脑袋空空。」

她是在今年正月才知道这一切打从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当时哥哥的友人小川这个人,带着新婚妻子和惠,来到位于稻毛的家中作客。

小川和惠,以前是关沼庆子的同事,对庆子很了解。说她钱多得令人咋舌,是个穷极无聊的千金大小姐,只要能顺利引她上钩,颇有利用价值。

「只要你不跟她订下具体的结婚承诺,到时一定有办法抵赖脱身。对方毕竟也是当地名门大户的女儿,如果闹开了只会损及颜面,所以一定会摸摸鼻子自认倒霉,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没甚么大不了的啦。

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庆子的确没有闹开,她只是悄然消失。

过了没多久,慎介就有了新欢,那个女孩就是今天的新娘。藉由大学同系的学长居中介绍,两人等于是透过相亲撮合的。

不过,如果慎介还没通过考试,依旧过着拮据的生活,专心准备考试而没工作,想来不会用人介绍这桩婚事吧。新娘的父母应该也是看在他是前途有望的律师预备军,才勉强不计较两家地位的差距,答应这桩婚事。

同时,哥哥选择那个女孩的理由,范子也心知肚明。因为她父亲是在丸之内高级地段开设大型事务所的律师,母亲娘家也有亲戚担任最高法院的法官。相较之下,关沼庆子只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可是那个女孩不同,除了有钱,还有庞大的附加价值,所以他才会选择她,今天才会跟她并肩站在金屏风前。

一切都是经过算计、算计、再算计的。

「我好像脱胎换骨了。」

哥哥如是说。一点也没错,脱胎换骨,从此不再是人。

有人用力拉了她的袖子,范子这才回过神。母亲正一脸不悦地看着她。

「他们俩就要回来了,快回位子坐好。」

彷佛计算好般,灯光霎时熄灭,音乐流泄而出。

时钟的指针,指向晚间九点。

一打开葡萄酒吧「白猫」的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巨大的欢呼声。占着头等包厢的团体客,正在拉响拉炮用力鼓掌。

看样子,好像是庆祝的派对。今天是大安的黄道吉日吗?也许是因为这样,明明是周日夜晚,银座这一类的店却还意外地拥挤……修治茫然地想着,突然忆起关沼庆子也说过,今晚要参加朋友的喜宴。

对,所以她才会拒绝我。

「喜宴结束后还要续摊,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彷佛是要抢先阻止他的盘算,她如此说。

「是我以前上班时的同事结婚。我们以前很熟,所以一定得出席。」

「晚上吃喜酒吗?这还真稀奇。」

「最近这样的情形很多,因为还可以俯瞰东京夜景嘛。」

修治发现,当时庆子的表情有点僵硬、不自然,一边说话却刻意回避他的眼睛。对女人来说,朋友结婚,既是一桩喜讯,同时也会勾起某种不愉快的回忆吧——他想,于是也就没有再多问。

话说回来,关沼小姐到底几岁了?大约二十六、二十七左右吧。她第一次来到渔人俱乐部时,另一个一起站在收银台的同事说:「像那种女人,年纪往往出乎意料地大。据我的直觉,应该有三十一了吧。」不过那小子的直觉,向来不怎么靠得住。

看着入口处的指示牌,白猫店内分成三层楼。分别是半地下的吧台区,一楼的包厢区,和二楼的卡座区。他决定先去吧台看一下,正要下楼时,野上裕美刚好从楼梯走上来。

一看到修治,她的表情显得很惊讶。霎时,修治以为自己被恶整了,他怕说不定裕美一开口,会说:「哎呀,佐仓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她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裕美选了靠窗的位子。夜晚银座华丽的喧嚣就在脚边流过。行道树的银杏叶,在修治坐下后于他手肘的高度摇曳。

他们一坐下来,裕美就喋喋不休地,彷佛是在担心没话说会冷场,即使拿起酒杯,也几乎无瑕沾唇。她说个不停,不知不觉又把酒杯放回桌上,絮絮叨叨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来这里的路上看到的可笑情侣、还没看完的书……

这是真的吗……他有点怀疑。裕美近看真的很可爱,给人一种「刚出炉」的感觉。打个比方,就像一尘不染的布、才摘下的花、刚缝制好的衣服,这样的女孩,真的会想跟我交往吗?

「织口先生是怎么说的?」

裕美带着顺便提起的表情问,就像只是在说「这道菜真好吃」。

「嗯……」

「对不起,你一定吓到了吧。」

「那倒不至于。」说完后修治想,这样好像太自大了。「不,呃,也不是完全不至于啦。」

裕美笑了出来,这才总算放松表情。

「其实我啊,也不希望搞成像相亲一样。可是,佐仓先生,你总是很忙对吧?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邀你出来……」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忙啦。」

「真的吗?可是,你晚上还要写稿吧?」

修治差点把酒喷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是听织口先生说的。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因为,写小说并不是什么可谈的话题,通常只会遭人取笑。

「你大学没念完,也是因为想写小说?」

「不,那倒不是。」

「佐仓先生,你从来不谈自己的事对吧?什么都不知道,会让人家感觉很疏远。」

修治笑着耸耸肩。

「那是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

修治出生在房总海岸一个小渔村。家里原本代代打渔,但是到了修治的祖父这一代,附近地区开始逐渐开,整个环境已经变得无法再单靠打渔维生。于是,修治的父亲过了三十岁后,趁着某家大型化学工厂在当地设厂提供补偿金的机会,索性放弃渔业,搬到市内开始经营小饭馆。

生意顺利上了轨道,一家人赖此维生至今。一家四口,除了他还有父母和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修治从当地高中毕业之前,他每早都是被出门去市场买菜的父亲发动轻型摩托车的引撆声吵醒的。

两年前,修治二十岁的春天,父亲去世了,得年才五十一岁。死因是脑中风,可说是非常突然。父亲这种太过干脆的死法,也对修治的心情产生影响,促使他离开大学。

「我都不知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裕美摇晃着杯中还剩一半的葡萄酒低语。

「那当然罗。两年前你还没有来渔人俱乐部上班吧?而我也还在别的地方打工。」

当时的修治,一边念大学,一边受雇在小学生的补习班当导师。他也参加社团活动,恰如其分的上课,恰如其分的翘课,应该算是很普通的大学生,自认过着愉快的学生生活。

可是,在心中一隅,他总觉得有点空虚。他念的是经济学,成绩还算过得去。虽然进不了一流企业,不过应该可以混进中等规模的公司,做一个安分的上班族——他已可预见这样的未来。

开始断断续续地写起习作,或许就是为了要堵住这种趁隙而入的疑虑。原本,他既无处发表也不打算投稿,只是漫无头绪地写着。可是,这样坐在桌前编造故事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快乐。

「我小时候就想过要当作家。」

当然,那只是虚幻的梦想。最早有这念头,是在修治念国中,妹妹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妹妹体弱多病,常常请假在家养病,他习惯编各种故事说给妹妹听。妹妹也把这个当成最大的乐趣,甚至胜过看电视卡通和杂志上的连载少女漫画。

「你都编怎么样的故事?」裕美微笑地问。

「就是那种小朋友的冒险故事吧。」修治也露出笑容。「就是像《金银岛》啦,或是《我们这一班》之类的。因为她喜欢那种故事,所以我就编一些类似的情节……」

上了大学后开始写的文章,也等于是这类「故事」的延长习作。

「那算是童话罗?」

「嗯……硬要分类的话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并不是专门写给小孩看的。不论大人小孩都能看,只要读者觉得有趣就行了。」

「像《金银岛》那样?」

「对,像《金银岛》那样。」

修治点点头,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爸问我:『儿子,现在这样你真的满足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一种死前预兆吧。那个春天,就在父亲临终之前,修治利用连假突然返乡。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父母还吓了一跳。

「他们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啊……那晚,我跟我爸一起喝酒。」

父子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天南地北聊着聊着,父亲突然提起附近邻居的事。那户人家的独生子跟修治一样,也在东京上大学,可是那个儿子患了精神衰弱,住进了医院。

「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他好像有很多烦恼。」

父亲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啜着杯中酒说。

「跟我们的时代比起来,现在这个社会复杂多了。修治,你也不要想得太严重,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有时明知只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但不妨漫无目的地试着在眼前拐个弯……人啊,就算有这么一点耍帅的心情,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彷佛是受到这句话诱使,修治忍不住吐露——其实,我正在写小说……

「结果我爸居然很高兴。我吓了一跳,真的很惊讶。」

「这没什么不好呀,加油喔……」父亲说。

「有时在大学上课,真想赶快结束这种无聊把戏回去写稿子——我这么一说,他居然笑着说:『那你退学也可以喔。』我简直不敢相信。」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或许早已看穿修治的个根本不适合念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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