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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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是说,铁瓶杂院出事了?」

仁平阴阴一笑,斜眼看了平四郎一眼,益发像大哥死前所画的那个不倒翁了。

「大爷也真爱为难小的,您明明就知道。」

「知道什么?」

「那里的房客就像倒了树的猢狲,一个个散了不是吗,那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件事啊。平四郎正要笑,一张嘴哈欠却冒将上来。反正是笑是哈欠,同样是对仁平那慎重其事的口吻泼冷水,便痛快地打了哈欠。

「没什么好说的。」平四郎拖着哈欠尾说道。「房客各有各的情由,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恰巧碰在一起,显眼些罢了,那杂院啥事都没有。」

小的可不这么想——仁平说得斩钉截铁,像折断枯枝一样又干又脆。「小的也四处打探了不少消息,对这件事很清楚。」

他倒不是信口开河。打久兵卫不得不出逃走的情由起,孝女阿律的事、找上杂院来的长助与通勤掌柜善治郎一家的关联、拜壶的八助一家出走的缘由,以及最近本在阿德隔邻的零嘴铺一家人迁居,这些仁平都知之甚详。真行,对没半点好处的事竟如此用心调查。

「你说的没错,是走了这么些人。」

「可不是吗?」

「但是,也有像久米那样搬进来的人啊。」

「那个贱货。」仁平不屑地说道。「大爷,那种人不算数的。」

平四郎拔了鼻毛,打了个喷涕。心想大哥画的那张不倒翁收到哪里去了,真想拿出来瞧瞧。啊,真是像极了。

仁平斜坐在缘廊,恨恨地瞪着自屋檐低落的雨滴。「小的实在放心不下。」

「别担心,地主是凑屋。就算少了点房租也不痛不痒吧。」

「就是这一点。」仁平挤眼望向平四郎。「问题就在凑屋总右卫门到底有什么企图。」

「企图?」

「难道不是吗?叫那种乳臭未干的人来当管理人,房客自然会住不下去而搬家,这点事情身为地主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换句话说,大爷,那家伙打一开始的目的就在这里。」

他说的那家伙,应该就是凑屋总右卫门吧。就算本人不在当场,这种叫法也相当大胆。

「在哪里?」

「把铁瓶杂院的房客赶走啊。」

平四郎看看自己的腰,就是才不久前官九郎停的位置。因为他心想:我可能是中邪了,搞不好妖狐附在我腰上。在面前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我以为他是仁平,莫非其实是尊石头地藏?

「大爷,您在看些什么?有苍蝇吗?」

平四郎看向啰嗦插话的仁平,发现他灵活的眼睛正如刺般盯着自己。这仁平果然是仁平,不是地藏。要是有这种地藏菩萨,只怕早就被人拿绳子捆起来扔进河里了。

「可是,」平四郎摩娑腰部。这时候应该要坐起身来,全盘反驳仁平那奇怪的说词才是,无奈动不了。「你这话会不会太奇了些?有哪个地主会自己把房客赶出去的?再说,如果这些出走搬家的房客全都是凑屋安排设计的,那可得花不少工夫哪。」

正说着,平四郎脑内一隅却突然想道。

八助等人的拜壶信壶似乎是假的。而且,拜壶信仰源自于凑屋。若套上眼前仁平的说法,八助等人便是受到凑屋或与凑屋的人调唆,假作拜壶信壶而离开铁瓶杂院。此时,为了让八助等人依计行事,凑屋那方想必会备好离开后的去处,一干人也用不着担心住的地方没着落。

这岂不是合情合理?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套用在其他房客身上吧。可怜的阿律与负债累累的父亲权吉,拉权吉沉迷赌博的,若是凑屋的人的话——

告诉长助他的亲生父亲善治郎人在铁瓶杂院的,若是凑屋的人的话——

这次零嘴铺搬家,实则是为凑屋的人说服,答应供她们往后的住处的话——

即使如此,疑问仍在。一个比日本桥白木屋(注:源于京都的杂货、和服铺。一六六二年于江户日本桥创立分店,自一般百姓乃至大名、将军内眷均上门光顾。后改发展为「东急百货」,日本桥分店已于一九九九年歇业,现址为「COREDO日本桥」)正月里摆在店门口的那个镜饼还大的疑问。

千方百计赶走了房客,对凑屋有什么好处?目的何在?

啊,对嘛!平四郎往额头一拍。仁平也说他不明白。然而,即使在道理上说得通,相对于平四郎认为凑屋不可能做出如此目的不明之事,仁平却认为既然是凑屋干的,里头肯定有企图。

「你好像很讨厌凑屋啊。」

对于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仁平着实睁大了双眼。「没有,没这回事。」

「你和他有仇吗?」

「哪、哪里的话。大爷,您说到哪里去了。」

「地主想赶走房客,这种事我也不会说一定没有。的确有可能,好比说想把那片土地上的穷酸杂院,改建成能收更多房租的房子。」

「可是当着公家的人,又不能随便赶人。」

「对,所以要暗地里搞鬼。」

「应该就是这样吧?」

平四郎笑了。「凑屋钱多是,与其花工夫搞鬼,不如包红包给房客,帮他们找房子,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如果舍不得这些钱呢?」仁平仍不肯让步。「所以才设法让房客自己离开。」

这样便与刚才平四郎脑袋里设想的脚本不合。无论是公开付钱,还是背地里运作,要说服八助等人和零嘴铺搬家,同样都必须花钱吧。

「凑屋会舍不得这一点钱吗?」

「那么,就不是钱的问题。他就是想把房客赶走。」仁平口沬横飞地说道。「而且,不想让一般人知道凑屋想赶走房客。肯定是这样的,大爷,错不了。」

平四郎盯着仁平直看。由于自仁平进门以来便没换过姿势,有些累了。

「你太过虑了。」

「可是大爷——」

「凑屋没那么闲。你也一样,不是闲着没事干,就别乱追查了吧。」

最后,还刻意呻吟起「我的腰好痛」,仁平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那么,大爷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但是,小的不能不管,一有什么线索,我会再来打扰——仁平留下这句话,总算走了。平四郎发了会儿呆,才喊小平次。

「什么事?」

「我想翻个身,你来帮忙。」

小平次应声走过来。吆喝一声让身体转向时,平四郎问道:

「小平次,你不觉得臭吗?」

「啊?」这个圆脸中间像狗般朝半空抽了抽鼻子。「梅雨时节嘛,想来是茅厕的味道吧。」

「是啊,怨苦掉进茅坑里发烂,臭得鼻子都快掉了。」

「啊?」

平四郎开始思考仁平对凑屋会有什么旧恨。

过了三天,平四郎总算可以直起腰走路了,但仍依幸庵大夫的建议,暂时拄着拐杖走路。说实话,这样子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心里难免不愿;但有拐杖撑着,走起路来安心得多。所幸,梅雨暂歇、青空露脸,既不必撑伞且地面也干了。

因仁平来访,平四郎哪都不去,第一个就先到铁瓶杂院。佐吉正指挥着杂院大伙儿,埋头修理因连日下雨而损伤的屋顶。官九郎在他头顶上飞舞。

「大爷,您的腰都好了?」

「好了。阿德怎么样?」

「铺子暂时不做生意,不过身体似乎已经好多了。现在由久米姐照顾。」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老是不做生意,日子过得下去吗?」

「依阿德姐的性子应该不必担心,一定有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吧。」

平四郎在佐吉家等的当儿,长助泡上茶来,手势相当平稳。平四郎喝着茶,在一旁看小平次帮着长助习字。修理屋顶这事,看来是由暂时没工作的丈夫们,以及一些力气不小的主妇们一起动手。想到佐吉其实也挺有人望的,平四郎便心情愉快。遇到修理修缮这类活儿,比起只会坐镇指挥的老头子,率先动手的年轻管理人理应更得房客信赖。

不久佐吉回来了,神清气爽地挥着汗。这阵子阴郁的脸色,今天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是为大家同心协力帮忙感到高兴吧。

平四郎提起仁平的事,佐吉开口就先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叫官九郎送那种信过去。」

「官九郎倒是只挺有本事的乌鸦。」

「很聪明吧。但是,后来我就后悔了,怕是自己太性急了。就算仁平头子的风评再差,既然要到大爷那里拜访,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大概是有些想歪了。」

平四郎吃了一惊。「仁平风评很差?」

这回换佐吉吃惊了。「您不知道吗?」

「我这人不用冈引的。不过,若说那人风评不好,我也大致料得到。他那眼神哪,就是除了自己,巴不得把全天下的人全送进传马町(注:传马町为当时牢房的所在地)才甘愿。」

是啊,佐吉应着,蓦地脸色暗了下来。「那位头子,年轻时好像也吃了很多苦,却没有吃过苦的人那种宽容厚道,就是很刻薄……。稍稍犯了一点小错,或是几近于促狭之类的坏事,一旦发现绝不宽待。别说宽待了,简直就像在鸡蛋里找骨头,硬是要拿人当罪犯,风评极差。」

「那个仁平来找你说什么?」

佐吉耸耸肩。「问我房客一直留不住是怎么回事。」

「还问你是不是凑屋交代你,故意这么做的?」

不知是否是平四郎多心,佐吉看来似乎整个人都僵了,没有马上回答。

「他对我倒是这么说的:凑屋定是基于某种目的,想把房客赶出去。扬言一定要查出原因来。」

正好在这时候,长助的衣袖勾住砚台,把墨汁给洒了出来。小平次连忙去拿抹布。佐吉趁这一阵乱,离开平四郎身边。平四郎感觉出他不想再提刚才的话题,便决定别在这时硬逼他。

「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对抹着茶几的佐吉背影说了这句话,便来到屋外。绕到阿德那里,只见房门紧闭,久米看到平四郎便迎出来,告诉他阿德睡了。她双手满怀都是待洗衣物。

「阿德姐好会流汗呢。」

「这可就不太好了。」

「不过,现在已经能吃饭了,这就教人放心得多。大爷你的腰呢?」

「已经没事了。」

「那太好了。伤了腰,男人哪,该挺的都挺不起来了。」

「你就是老爱说这些,阿德才讨厌你。」

久米也不害臊,放声笑了。平四郎转身往杂院大门走,她先是插着腰目送了一会儿,又回屋里再转出门,跑着追上来。

「我说大爷,你那拐杖好短呀。」

久米说的没错,这把拐杖是短了那么点。

「这个怎么样,这根比较好吧?」

平四郎撑着久米递过来的棒子走了几步,果然正合适。不过,这棒子有几分眼熟。

「这是啥?」

「阿德姐家的顶门棍。」

因为这根棍子,平四郎所到之处都遭遇奇异的眼光。

「井筒大爷,您开始学杖法了吗?」

歪着头提问的,是深川大头子冈引茂七的一名手下,政五郎。茂七今年高寿八十八,脑筋灵活依旧,行动却大不如前。这十年来,凡事均由政五郎代为处理。

平四郎不识政五郎,对方却认得八丁堀的每一位大爷,客气地让进屋里。那是幢有院子而不小的房子,面朝大路的一楼开着一家荞麦面铺,由政五郎的老婆掌管。据小平次说,深川就数这家铺子的酱汁用料最舍得。

茂七的手下不下于十人,总不可能全部住这里。但光是有这么多人进出,便够热闹了。

店里应该很忙,政五郎的老婆却特地端茶水点心过来打招呼,八面玲珑地应酬,好一会儿才离开。政五郎苦着脸说老婆话多让他头痛,平四郎倒是真心羡慕,称赞她是个好女人。

「话说回来,大爷,真是难得。小的知道您向来不喜与我们有所接触,这回是为了什么事呢?」

政五郎切入正题。平四郎嗯的沉吟了声。「有件事想请教大头子。」

「真是不巧。头子上个月便到箱根汤疗去了,因为头子的脚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能不能帮上忙呢?」政五郎客气地问道。平四郎心下暗忖。

茂七所信任的人,奉行所里亦无人反对。他的风评平四郎向来有所耳闻,都说他像金座(注:为江户幕府铸造、发行金币的机构)的大秤一样规矩。既然是那位大头子培育的后继者,同等视之应该无妨吧。他决定开诚布公。

「我在想,佐贺町的仁平与筑地的凑屋总右卫门之间,是不是从以前就有什么过节,你知道吗?」

哦——政五郎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碰地捶了一下手。

「大爷,您要知道这类过往,有个最恰当的好帮手。」

「现在就在这里?」

「是的。」政五郎灵活站起,拉开唐纸门,向里头喊道:「喂——大额头,你来一下。」

「大额头?」

政五郎回原位正坐笑道:

「您请看吧。」

不一会儿便传来啪跶啪跶的脚步声。听见有人道扰之后,唐纸门滑开。一瞧,果真有个大额头在那里。

那是个年约十二岁左右,脸庞光滑可爱的男孩。五官面貌与身形均如伶人般端正秀美。

只不过,额头很宽,异样地宽。

「他就是大额头。」

在政五郎示意下,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还请大爷多关照。」

这情况大出意料之外,平四郎张着口愣住了。

「双亲取的名字是三太郎。」政五郎说道。

「因为我是老三。」少年接着说道。

「但大额头好叫得多。」

「是。」少年笑着点头。

「那么,这位大额头老弟要做什么?」平四郎问道。

「就算我们大头子再健朗,终究不是神仙,总有寿终正寝的一刻。所以在那之前,趁脑筋还清楚,把该让后人知道的事故缘由、人名、发生过的案件等,全要他记住。」

「是。」少年再次点头。「因为我记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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