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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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麻烦了。我现在要出门,一会儿顺便去接梅琳,带她去吃西餐——”

他走到厨房门口,回头道,“给你也带些黄油面包回来,怎样?”

刘妈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哎呀,洋鬼子的东西我可吃不惯。”

离开厨房后,阿泰直接前往车库取车。

门卫老李正在大门口扫地,他摇下车窗朝老头友好地挥了挥手。

阿泰的那辆车是他二十岁时的生日礼物。当年它被陈列在车行的橱窗里时,算是上海滩最新潮的东西之一。但时隔四年,现在的它已经是部不折不扣的破车了。他很想换辆新车,可他知道,父亲是不会为他慷慨解囊的,母亲也不会。虽然母亲总是笑眯眯地告诉他,她有多喜欢他这个儿子,但想让她打开钱包,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钱是用来花的。”阿泰总是这么对母亲说。

母亲并不是个守财奴,看看她为自己定购的那些昂贵衣服和首饰就知道了。

但她却对儿子的话不以为然。

“等你学会赚钱后,再来跟我谈怎么花钱吧。”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好吧,要不是他们都那么吝啬,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出了大门后,阿泰沿着围墙一路朝前开,一分钟后,他在西北角的那堵颓墙边停了下来。这墙是他一个月前发现的。因为年久失修,外加墙边那棵大树的树根侵入了墙底,所以这堵墙已经有部分倒塌,虽然仍算是高墙,但阿泰早就目测过了,只要踩在汽车顶上,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爬墙而过。

如他所料,爬墙非常顺利。

墙那边大约十米开外就是主楼。阿泰直接从围墙上跳进了最近的草丛,然后沿着草丛一直跑到父亲的书房窗外。

父亲的烟土都藏在书房的柜子里。阿泰早就偷偷配好了柜子的钥匙,只等着哪一天能溜进书房,把那些烟土洗劫一空。可直到今天,他才有机会实施他的计划,因为他很难等到像今天这样家中无人的日子。

阿泰拉开铁栅栏钻了进去。两个星期前,他就开始逐步撬去铁栅栏上的钉子。

他每次只撬两颗,然后用黑色布条将铁栅栏跟树杈绑住,这样,只要不仔细看、不用手去推它,就什么都发现不了。

阿泰拿出准备好的铁片,塞到窗子底下,使劲一捅,又向上一提,窗户立刻弹出一条缝隙,他朝两边望了望,确信别人无法透过他身后的天然屏障——那两棵大树——看见他后,才轻轻撬开窗子,跳了进去。阿泰已经事先在鞋上套了两只大袜子。这是他从地摊上买来的最便宜的大号粗布袜子,这个家里恐怕只有园丁才会穿这种袜子,它足够大又足够结实,能帮他掩盖鞋印。

等阿泰在书房里站定,忽然意识到自己忘记戴手套了,连忙从口袋里翻出那副花哨的绣花手套,这也是他在走街小贩那里买的。他同时购买的还有一支廉价口红、一条绣着荷花的手绢和一个米袋。这些都是为这次行动而预备的。他很清楚,一旦父亲发现烟土被盗,必然会报巡捕房,而他见识过那些臭警察是怎么办案的,他们会像狗一样蹲在地上东嗅西嗅,无论是鞋印、手印、血迹,还是掉在地上的任何小东西都会成为他们的破案线索。没人知道廉价口红或绣花手绢会把他们指向哪里,不过至少不该让他们想起他。他是夏家的大少爷,就算找女人,也不会买这种便宜货送给对方。当然,警察肯定也不会想到,他这位大少爷会这么缺钱。

阿泰收起心神,快步走到柜子前,把钥匙插进了锁孔。在转动钥匙的一瞬间,他的心跳得飞快,他担心锁被换了,又担心柜子里的烟土已经被父亲移走。不过,看起来他的运气还不错。那些好东西仍然像一个月前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阿泰抓起一包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是这个味道。虽然他不抽鸦片,不过,他的祖母过去是个大烟枪,他熟悉这股味道。

那年,年幼的阿泰走进祖母烟雾缭绕的卧房,发现她正闭着双眼,无限享受地抽着烟,便开口问道:“奶奶,这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也试试?”说着就伸手去抓烟枪,祖母却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滚!”她朝他怒喝,还抄起身边的小笤帚要打他,她从未对他这么凶过,“抽了大烟你就完了!滚!”奶奶大声道。说完这句,她又软绵绵地倒在了绣榻上:“……快出去……”

她的声音就像隔壁街上的胡琴声,遥远而哀伤,他至今都能听见那最后三个字的余音。

从那以后,阿泰再也没敢碰过烟土。但后来他知道,吸烟土这玩意儿的大有人在,而且极好赚钱。这批烟土是父亲的老朋友从外地辗转带来的礼物。家里没人有这嗜好,他知道它们最终无非是成为人情往来的礼品。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

他拿出米袋。这种最普通的米袋也最为结实,装烟土正好。十包烟土把袋子塞得满满的。他扎好米袋正想走,忽然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而且,让他胆颤心惊的是,这脚步声似乎是朝着书房而来的。是佣人吗?

他屏住呼吸,悄悄走到门口,锁上了书房的保险,这样至少对方没法闯进来。

书房里没有他的藏身之处,现在,无论是谁闯进来,他都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来者是女佣的可能性居多,她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大惊小怪和嘴快,即便她收了你的钱,也难保不会说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阿泰的心狂跳不止,他知道他应该保持镇定,但这是第一次当贼,他无法抑制紧张和慌乱,有那么一瞬间,阿泰想不顾一切地跳出窗外,但他明白,如果这么做,不仅不能把他害怕的事甩在脑后,反而更可能惹祸上身。

女佣会尖叫,没过多久,园丁和男仆就会拿着扫把和榔头冲向书房外面的树丛,而一旦被佣人们撞见他手里鼓鼓囊囊的米袋,他将百口莫辩。他们一看就知道他在偷东西。

阿泰决定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看对方的反应。

那人的脚步声到门口停了。等待了漫长的几秒钟,门缝下面塞进来一封信。

忽然之间,阿泰想开门看看外面是谁。但他的手伸向门把手,又缩了回来。

等到那个人匆匆离开,再也听不见脚步声,阿泰才弯下身,将地上的信捡起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封勒索信。

“夏秋宜,周子安在我手上,11月8日速交10万到指定地点,逾时撕票勿怪!”

还有这种事?送信给老爹的人是谁?

肯定是家里人,这毫无疑问。他真后悔没打开门看看。

他刻意安静了几分钟,回忆一下刚刚那人的脚步声。但可惜,他根本听不出来是谁。

阿泰决定按原计划进行。先把正事干完再说。他把那封勒索信丢在了桌上——真想看看老爹收到这封信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打开窗户将米袋丢了出去。

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阿泰沿着墙角原路返回。因为是白天,主楼里常有佣人走动,他知道就算再小心谨慎,也难免会被人看见,因此特意事先准备了一条黑色的大斗篷。他之前做过实验,只要披着斗篷来去,不管他从哪个角度看到他,都无法辨别他是男是女,如果动作快一些的话,他们肯定连他身高也很难判断,更别说不少蠢人还会把一晃而过的“黑衣人”当成“鬼影”。正好园子的一角有个家族墓园,如果说真的有“鬼”造访,似乎也说得通。

阿泰批上斗篷,用黑布蒙上脸,随后钻出树丛奔向颓墙。在跳过一处树丛时,他隐约听见二楼有开窗的声音,不觉心头一紧。是谁?是刚刚送勒索信的人吗?

阿泰真想回头去看看,但此时脚已经跨到了颓墙边。而且草坪上似乎有人正朝他这方向移近。阿泰知道他必须得走了。逃命的时候如果分心的话会死得很惨。

他翻墙而过。

他的车就停在墙外。

上车的时候,他确定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姑姑,昨天因为大姐在搬家忙得七荤八素的,所以怠慢你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夏秋宜说道。

被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年龄的男人恭恭敬敬地称为姑姑,夏英奇觉得很是别扭。

本来,前一天在夏宅门口受到夏春荣的奚落之后,她就断了去夏家暂住的念头。

“南京?谁叫你们来的?要饭也不挑挑日子。没看见我正忙着吗?走开走开!别挡道,如果弄坏了东西你们赔得起吗?你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吗?你们这些乡下人,恐怕连看都没看到过!”昨天在夏宅门口,夏春荣高亢的声音直到现在还刺激着她的耳膜。

当时正是中午时分,夏英奇和哥哥夏漠赶了一上午的火车,早饭还没吃,头也昏沉沉的,听了这番话更是脑袋发懵。她是收到侄子夏秋宜的回信后,才下决心来上海的。夏秋宜在信里写得很真诚,所以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到来会受到热情的接待,可没想到,迎接她的竟是鄙视和叫骂。她看着夏春荣指挥那些工人一个一个往外搬箱子,真想回敬过去:“几个破木箱而已!如果真是有钱人,就该用紫檀木箱子或者楠木箱子!”

“姑姑,大姐那天真的很忙,人一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不骗你,她昨天晚上忙到夜里九点多才回来。”夏秋宜道。

“什么九点多,是十一点多。你们知道搬个家有多少事要做吗?”夏春荣是个姿色平平已有发福的中年女人,她比夏秋宜年长,却并不似弟弟处世稳重。

“你自己不要我们帮忙的。”夏太太微微皱眉道。

“那当然,万一你们弄坏我挑的家具怎么办?”

夏太太笑,“那你就一个人去忙吧。明天是不是又要去干娘那里了?”

“当然要去,我每年都去的。”夏春荣看也不看呆立一边的“南京姑婆”,“秋宜给我准备好车子。我一大早就要走了!”她命令她弟弟。

“早就安排好了。”夏秋宜转向夏英奇,“姑姑我们不知道你昨天来,昨天我跟太太正好去了无锡。要不然,肯定派人去车站接你们。”

“因为没有你的电话,写信告诉你怕是来不及了……”

“那是我疏忽了,我应该给你留个电话号码。”夏秋宜笑着说,“好了!那我们就说定了,你们今天就搬过来。从今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那就麻烦你了。”夏英奇不好意思称对方侄子,“我们就暂时住一阵子。”她瞥见夏春荣正用眼角瞟她,马上接着道,“我会找些事做,等境况好一些,我们就搬出去……”

如果她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如果她有能力自己做生意,如果不是她手头太紧……

她想,她是应该一口回绝对方的。

“那你就见外了。”夏秋宜高声道,“住我这里,还说什么找事不找事的,论辈分,你是我长辈,我该孝敬你,你当然该住我那里;论年龄,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顺便问一句,姑姑你芳龄多少?”

“虚岁二十一。”

“看!比我儿子还小几岁。让你这么个小姑娘出去抛头露面找事做,我怎么对得起你父亲,我二爷爷?”夏秋宜笑眯眯地上下地打量她,“呵呵,十年前,我去南京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丫头呢。没想到如今出落成这么个标致的大姑娘了,真是越看越像我二奶奶……”

坐在他身边的夏太太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他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失分寸,忙收住笑,正色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就在我家安心长住,吃用开销都我来。”

夏英奇刚想起身道谢,夏秋宜忙道:“快坐快坐。”

夏春荣坐在她对面,“笃”地一声,重重放下咖啡杯,皱眉道:“这是什么破咖啡!难喝死了!南市这种地方,以后打死我也不会来,连家像样的咖啡馆都没有!”

夏英奇上次见到她时,原以为她是夏秋宜的妻子,现在她知道,这位无论是身材还是脸形都长得像马的中年妇女,是她的侄女,夏秋宜的大姐夏春荣。大概因为夏春荣从未去过南京,所以她们素未谋面。

“早就让你别来了……”

夏秋宜低声道。

“我要是不来,谁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我!”夏春荣语调尖刻,又瞄了一眼在不远处独自低头看书的夏漠,“我们说了半天话了,他怎么也不过来?该不会是为了上次的事,在跟我怄气吧?”

怄气!夏英奇心想,如果我哥哥真的生你气,你还能好好坐在这里吗?

“上次看到他,他就一句话都没说,他是不是哑巴?”夏春荣又道。

“大姐……”

夏太太沈玉清轻轻皱眉。

“我是实话实说,”夏春荣对夏英奇道:“我这个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的,你可别见怪。”

“我哥有点不合群。”夏英奇冷淡地解释道。

他们像看怪胎一般,一起朝夏漠望去。

“他今年几岁了?”夏秋宜问。

“二十八。”

夏秋宜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是你父亲的……”

她点了点头。“哥哥的母亲难产而死,在那之后,父亲才娶了我的母亲。”

“二十八岁也该成家立业了。”夏秋宜盯着夏漠看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十年前,我去南京就是为参加你哥哥的婚礼。那现在他的妻儿在哪里……?”

她早料到夏秋宜会问起这件事。

“他妻子前些年去世了,没有子嗣。”

“你好像还有一个弟弟,是不是?”夏秋宜道。

弟弟。她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四年前,他溺水身亡。”她轻声道,她很想再补充一句,这只是那些警察的说法,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溺水身亡?他几岁啊?”

“当时他十岁。”

“真可怜哪……”

夏太太唏嘘道。

哥哥在朝他们这个方向望。

“我记得,二爷爷是五年前去世的。”夏秋宜道。

“是。”

“那二爷爷去世后,一直是你哥哥在经营当铺吗……”

“不,不是他。”夏英奇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她该怎么告诉别人,她哥哥这辈子从未正式工作过?她该怎么告诉别人,她哥哥从小到大就只是个书呆子,在外人看来,甚至是个寄生虫?父亲在世时,他靠父亲,现在他靠她。“他是学医的。”

她道。

“是医生?”夏秋宜有些不相信。

“是学过医,但他没开过诊所,也没去过医院,他只是在家里看书,有熟人得病,他就帮忙治一下。”

“他会给人看病吗?”夏秋宜又问。

夏英奇点了点头。

“他学过中医,也学过西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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