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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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克正在官舱门前点阅水手班子哩。当他们踉跄摇摆着走过主桅旁边时,他们望得见船尾那边他那张阔的圆脸,脸前放着一张白纸,他肩旁一个小伙计在打瞌睡,垂着眼睑歪着脑袋,一盏透明球形的灯挂在他擎起的手臂前端。光脚跟在甲板上拖曳而过的声音还没停止,大副就开始叫唤一个个人名了。他把字眼报得很清楚,音调的严肃显得这种点名特别适合于不安静的静寂,适合于无名而幽晦的奋斗,或者适合于那忍受琐碎困厄和烦琐义务的能耐。大副每报一个名字,人群里便有人回答:“是,先生!”或者“这儿哪!”于是在右舷壁上方一片漆黑里伸出一只模模糊糊的脑袋,光脚板走入光明的圈子,悄悄地跨了两大步,来到后甲板左舷上的阴影里。他们回答时音调变化不一:或低沉含糊,或清晰响亮;有些人觉得这完全是跟他们故意捣乱,抑扬的声调里含着怒意:因为商船上纪律并不严格,阶级意识也很薄弱,在冷漠无情茫无边际的大海和苛求无已放松不得的工作之前大家觉得是一律平等的。

白克不快不慢地往下点:——“韩森——凯倍耳——施密斯——王密保。咦,喂,王密保。你干吗不答应呀?每次都得把你的名字叫上两遍才行。”芬兰人终于发出了粗浊的低声,拉开脚步,跨过一块光明的所在:他的服饰古怪繁俗,脸上表情宛如梦游。大副越念越快了:——“克雷吞——辛格尔敦——唐庚。……老天呀!”他情不自禁地惊叫,这时那鸠形鹄面的怪人正出现在亮光里。这人形站定了,凶恶地冷冷一笑,露出长长的上牙和灰白的牙龈。——“我有什么不对劲儿么,大副先生?”这人形问道,勉强而干脆的音调里带了盛气凌人的味道。甲板两边听得见压低的嗤笑声。“没有什么,去吧。”白克哼着说;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新水手。唐庚突然从光明里消失了,混入点过名的人们的黑丛里,有人拍着他肩背,还有人谄媚地在低语:——“他才不怕哩,他还敢跟他们开玩笑哪,你瞧他敢不敢吧。……简直是演滑稽傀儡戏。……你看见大副对他吃了一惊没有?呃!……真要我命!”

末了的一个人点完名走过去了,大家暂时保持着沉默,大副仔细地看着他的名单。——“十六,十七,”他嗫嚅道。“我看就差一位啦,水手长,”他高声说。他肘旁那硕大的西乡人,浅黑而带须,好像个西班牙巨人,用雷鸣般的低音说:——“前面一个人也没有留,先生。我四面都看过了。他不在船上,可是也许天亮以前他会回来的。”——“哦。他也许来,也许不来,”大副解释说,“末了那个名字认不大清。一团乌墨……没有事啦,伙计们,下去吧。”

清晰而静止的人群攒动着分散了,开始向前移走。

“回来!”一个深沉震响的声音这样呐喊。

大家站定了。白克正打着呵欠转身想走,重新张着嘴回过来。他终于很愤怒地猝然叫道:——“怎么回事啊?谁嚷‘回来’来着?什么……”

可是他看见一个高身材站在舷栏上。那高个儿走下来了,推搡着挤过人丛,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后甲板上的亮光里。响亮的嗓音固执地重复了一句说:——“回来!”灯光照出了那汉子的身体。他个儿很高。几只临着甲板支着垫木的救生船的阴影将他的头部遮没了。他的眼白和牙齿发出清晰的闪光,但是他的脸庞不很分明。他的手很大,似乎戴着手套。

白克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你是谁?你怎敢……”他开始说。

那小伙计跟其余的人们一样惊讶,提高了灯光去照那汉子的脸。那脸是漆黑的。传来一阵吃惊的哼声——微弱的哼声,听来好像卡着嗓音低低地说着“黑人”二字——这声音传过甲板,逸入了夜空。黑人似乎并没听见。他在他站立的地方按着节奏昂然踏了几步,保持他身体的平衡。过了一忽儿,他镇定地说道:——“我的名字就叫惠特——吉姆斯·惠特。”

“喔!”白克说。随后经过几秒钟静默的酝酿,他的脾气发作了。“啊!你的名字就叫惠特。那又怎么着?你打算要怎么样?你到这儿来大声吆喝,是什么用意?”

黑汉镇静,冷淡,巍然屹立,与众不同。人们走拢来了,拥聚在他后面。他比他们里面名列第一的长子要高过半个头。他道:“我也是这条船上的人哪。”他说得很清楚,准确而轻巧。他深沉的隆隆然的音调,毫不费劲地震彻了全甲板。他那副神气好像天生就是瞧不起人的,迁就而不做作,仿佛从他六英尺三英寸的高度,他已经看透了人类无比的愚笨,已经打定主意不去过分苛求了。他继续说:“船长今天早晨雇妥我的。我不能老早就上船。我正走上扶梯,看见你们都待在船尾,并且立刻看出是你召集了水手在点名哩。我不知不觉地嚷出我的名字来了。我以为你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总会明白的。你却闹错了。”他猝然住了嘴。他周围人的愚笨更显得狼狈了。他自然是对的,并且很情愿原谅旁人。那鄙夷的口吻停止了,他兀立喘气,被这些白种人环绕着。他在闪耀的灯光里昂起头来——昂起那强烈地刻画着深暗与晶明的头——雄壮而畸形的头,还有一张受伤压扁的脸——凄恻而凶野的脸:好像一副悲剧的,神秘的,讨厌的假面具,罩住了黑汉的灵魂。

白克恢复了他的平静,凑近纸仔细看了看。“喔,是;正是这样。一点也不错。惠特把你的行李放到前面去吧,”他说。

黑人的眼睛突然狂野地转动起来,只剩下两片眼白。他将一只手护着腰,连咳了两下,咳嗽声铿锵空洞,异常洪大;仿佛穹窿下发出两声爆炸;圆拱形的苍穹也响起了回声。舷壁的铁板也似乎起了共鸣的颤震,他于是同旁人一起,大踏步向前走去。徘徊于官舱门口的职员们听见他说:“你们这些小伙子有谁肯劳驾帮我搬搬行李么?我只有一个箱子和一只口袋。”话说得很响亮,调儿抑扬平匀,全船都能听见,而那发问的态度竟叫人无从拒绝。人们搬着重东西,急促的移步声往船头去了,但是黑汉的高高身影徘徊在正甲板的升降口旁,混在一些形体较小的人群里。旁人又听见他问道:“你们的厨师傅也是个有色的先生么?”听说厨子不幸是个白种人,他失望而且非难地下了句评语“啊!哼!”可是当他们大伙儿往船头水手舱走去时,他折节下交似地把头低下伸到厨房门口,对着里面放声大嚷,“晚上好,大师傅!”这一来把所有的锅碗都震响了。暗淡的灯光里,厨子正坐在煤箱上打盹,面前放着船长的晚餐。他好像给皮鞭抽了一下,连忙跳起身来狂野地冲到甲板上去,看见好些个人的背影,他们正在一边走一边笑。往后谈到那次航海,他常说:——“这可怜的家伙可吓坏我了。我以为我碰见了魔鬼呢。”这厨子跟着那位船长一起待在船上已有七年了。他是个态度严肃的人,有一妻三子,一年之内同妻儿们平均只有一个月的团聚。住在陆地上的时候,每逢礼拜天他要带他的家族到教堂里去两回。在海上呢,他每晚就寝总把灯捻得雪亮,嘴里衔着烟斗,手里拿了本摊开的《圣经》。每夜总得旁人走去替他吹灭灯火,拿下他捏在手里的书本,和咬在齿缝里的烟斗。“因为,”——白耳发常常生气地埋怨道——“总有一夜,傻瓜厨子啊,你会吞下你那老黏土烟斗的,到那时我们就没人做菜了。”——“啊!小子,我是准备应赴上帝的召唤呀……愿你们大家也能如此,”对方回答,那恬静慈祥的神气简直懦弱得令人感动。白耳发在厨房门外边急得双脚直跳。“你这神圣的傻瓜呀!我可不愿意你死啊,”他咆哮道,抬起狂怒颤抖的脸和温柔的眼睛望着上面。“干吗着急呢?好一个木头木脑的老异教徒啊,魔鬼到时候自然会来找你的。替我们想想……替我们……替我们!”他跺着脚走开了,向旁边唾了一口,觉得嫌恶而且恼怒;同时那一位走出来,油锅端在手里,又热又脏,心平气和,带着高超确信的微笑目送着“那古怪的小人儿”生气摇摆的背影。他们倒是很知己的朋友呢。

白克徘徊在后甲板的升降口,吮吸着潮润的夜气,陪伴着二副。——“那些西印度黑人长得又壮又大——有些个真是……喔!……他们可不是么?那汉子多壮大啊,克雷吞。把他吊在绳子上试试看。嘿?喔!我想把他派在我班头上呢。”二副是个面孔漂亮温文尔雅的青年,面容果断,体格壮健;他静静地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的音调微微有一点酸溜溜的,白克便委婉地加以解释。“喂,喂,少年人,”他频频哼着说。“喂!不要太贪心。这次航海,那庞大的芬兰人全部时间派在你班头上了。我做事最讲公平。那两个年轻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不妨归你,我呢……喔!……黑人算是我的,那……喔!那穿黑外套的铁脸皮菜贩子似的家伙就归我吧,我得叫他……喔!……叫他好好地干,不然的话,我……嗨!……就不叫白克。喔!喔!喔!”

他连哼了三声,样子凶猛可怕。他有一种狡猾的惯伎,说到半截或说完一句话就喔地哼一声。这猪叫似的喉音很传神,同他威胁的谈吐,脖子像公牛似的沉重躯体,跳跃摇晃的步伐,刻划着伤痕的大脸,稳定的目光,以及含有讽刺意味的嘴巴,无一不和谐。但是这喉鸣的效力早已叫旁人减削了许多了。旁人都很喜欢他;白耳发——受一般人爱戴而且自己一清二楚的白耳发——模仿他的样子也不用躲着他。嘉雷——可谨慎得多了——学他摇摇摆摆的步伐。他的话有些成了现成的典故,在水手舱里天天被人引用。真可谓风行一时,什么也比不上!再说,大家自然也承认:遇到合适的时机,大副能够“按照西方海洋上的派头,大喝一声叫人不敢开口”。

他现在发他最后的命令了。“喔!……你呀,脑尔士!四点钟把大家叫醒。我想……喔!……在拖轮来到以前,把锚链收短。留神候着船长。我这就去了,和衣睡下。……喔!……你一见拖船开来就叫醒我。喔!喔!……老头子回了船一定有话吩咐呢,”他对克雷吞说。“唔,明儿见。……喔!明天起我们日子可长了。……喔!……现在还是去睡吧。喔!喔!”

黑暗的甲板上一道光芒闪了闪,接着一扇门砰地一响,白克走进了他干净的卧室。年轻的克雷吞凭倚着舷栏站在那里,朦胧似梦地凝望着东方的夜空。他从这里面看得见一条漫长的乡间小径,绿叶摇荡和阳光闪耀的小径。他看得见老树伸展着震颤的桠枝,桠枝环成的拱顶里透露着英格兰天空温柔妩媚的碧蓝。一位衣饰素淡的女郎撑着阳伞,微微含笑,似乎从温柔的天空袅袅走出,从那青枝绿叶的拱顶下面越过。

船头的水手舱里此刻只点了一盏灯,在朦胧的空虚里渐渐入睡了,空虚里掠过高声的呼吸和突兀短促的叹息。双层的铺位黑沉沉地张着口,好像是不安定的尸体居住的坟墓。东一幅西一幅华丽的印花布帷幔,拉下了一半,使得这个所在看上去就像登徒子的安乐窝。一条雪白而无生气的大腿挂在床沿。一只手臂伸得笔直,乌黑的手掌向上翻着,粗壮的手指半曲着。两个轻快的鼾声,先后参差,就像争论中的问答令人发嘘。辛格尔敦重新卸了装——这老汉受不了令人烦恼的酷热——站在门廊里凉快凉快他的背脊,两臂交叉在袒露的刺花的胸膛上。他的脑袋直碰到上面甲板的横梁。黑人半身赤裸,正忙着解开捆箱子的绳索,将他的被褥铺放在一张上层的铺位上。他穿着短袜走来走去,高长个儿,默不作声,让一双吊裤带拍打着他的小腿。唐庚混在船头斜桅和一些支柱里面,啃着一块船上的硬面包,跷着脚并且翻动着眼睛坐在甲板上;他整只手抓着那块面包放在嘴面前,牙床一动一响地啃着,满面怒容。任凭碎屑掉在他叉开的两腿中间。随后他站起身来了。

“我们的水桶在哪里呀?”他压低嗓子问道。

辛格尔敦没有说话,只用一只拿着将灭未灭的短烟斗的大手指了指。唐庚向水桶弯下腰去,凑着马铁罐喝了起来,弄得水花飞溅。接着他转过身来,发现黑人神色冷静高傲地正回头望他呢。他侧着身子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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